孙叔敖回到郢都,庄王传旨,赐他一座广厦府邸。孙叔敖坚辞不受,说:“如果大王厚爱微臣,就把当年臣父之旧宅赐给微臣吧。”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儿时居住的老宅。
这套官邸跟一般士大夫的府邸形制差不多,深不过三重。一进大门,便是有井有树的空敞院子;影壁之后为客厅,客厅左侧为书房,右侧是安顿车马之所;再往后是一方天井,天井后有几间房子,是寝卧之处。
重回旧宅,孙叔敖就挽起袖子,与东门柳、孙归生等人一起,将荒芜了的庭院好生打扫一番,让它恢复了当年的模样。
有一日,孙叔敖正亲自为子授课,却忽听门外传来犬吠。孙归生进来禀道:“老爷,有个年轻官人求见!”
孙叔敖皱着眉头道:“不是定下规矩,府里不得私会公客么?”
孙归生躬身说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那人说他与老爷是世交。”
“你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问了,他说叫潘鬻。”
孙叔敖起身冲了出去。对于潘鬻,孙家一门衔不报之恩。十四年前?若没有他冒死相救,世上也就没有孙叔敖了。
潘鬻现为郊尹,浓眉朗目,笑意灿然,勃勃生气,溢于言表。他一副便装打扮,头戴緌冠,缨以朱丝,身着罗面禅襦,只有从腰间的佩剑才能看出他是官府中人。
二人相见,甚感亲切。孙叔敖将潘鬻让进书房,孙归生端来两樽醴齐酒——这醴齐酒与后世的米酒相似,一般用来款待贵客。
二人把酒相叙思念之情、别后之事,孙叔敖又叫来夫人与儿子,郑重地对母子二人说道:“这就是我常跟你们提起的救命恩人,我的潘世兄。”
还没等母子二人行礼道谢,潘鬻就急忙拦住了,说道:“可别这么说!咱们如同一家人,当生死大限之际,能为者若不为,与禽兽何异?我今天来贵府,并不是因为你将为令尹,想与你套套近乎,或提当年事,叫你们阖家感念于我,而是奉母亲之命,特来看望你们。家母说你们刚到郢都,生活上定有困难之处,不帮帮你们心内不安。”
潘鬻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鉼五两有余的黄金来:“这个你们权且拿去用。”
孙叔敖急忙推辞,恳切地说:“潘世兄万勿如此!我们的生活你不用挂怀,伯母年事已高,这些钱还是留着给她颐养天年吧!”
潘鬻说道:“我说过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家母的一片心意。她说这里不比乡野,一柴一米,皆须用钱;你家就是我家,不接济接济,天地良心都说不过去。你看看弟妹布衣裙衩,哪像官府家的夫人?”
这么一说,一旁的孙夫人眼圈都红了。但孙叔敖还是不肯收,二人推让不已。夫人说道:“不如权且收下,等咱们有了余财再还回去。这毕竟不是别人另有所图的所谓馈赠。”
听得此言,孙叔敖道:“潘世兄月俸并不多,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叫我如何心安?恐怕把为伯母养老的积蓄都拿了来吧?”这话听起来像戏言,却出之有因。潘鬻之孝曾轰动楚国,当年他为找到父亲骸骨,在楚郑交战的战场苦寻九十九天,终将父亲遗骨寻了回来。
潘鬻笑笑:“若她老人家之事真有所需,不是还有你么?”
日渐西斜,已是未时。按当时一日两餐的习俗,该到用餐的时辰了,潘鬻遂起身告辞。
孙叔敖送潘鬻出府时,院外那只未锁的威猛茹黄犬又立起身子,狂吠不止,孙归生急忙在一旁护着。要不是有主人陪同,潘鬻真的要吓出一身冷汗。他不解地问:“养只猛犬干什么?看家护院?你又不像别的达官贵人,家有万金,还怕强人偷盗不成?”
孙叔敖扬眉轻笑,不置可否。孙归生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茹黄犬是我家老爷路过息县时,专门花了三朋一贝钱买的。我们当时还疑惑老爷干吗从紧巴巴的路费中拿出钱来,买下这么一只恶犬,来到郢都就明白了——刚回到这里,还没安顿下来,就有无数官府人物前来拜访,无不带着黄金与贵重的礼物。老爷早就定下了规矩,不管什么人送钱物,一概不得收受。如果不听招呼,就家法伺候……”
孙叔敖喝住他:“归生,你的话也太多了些吧?”孙归生赶紧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潘鬻笑着说道:“原来如此,是‘虎啸门庭’!”
刚送走潘鬻,就有一个大内内侍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老远就尖声细气地喊道:“孙大人,大王传旨,令你现在进宫!”说罢踅身便走。后来孙叔敖才得知,那内侍便是权倾一时的宫正庶子。
孙叔敖急急回到内室,换上褐布深衣曲襟。出来时孙归生已将小牡马套上车,孙叔敖说:“你不必随行驾车了。”说罢上车,执鞭往王宫策驰而去。
夏至刚过,孙叔敖赶到茅门时已是热汗涔涔。这茅门又叫库门,乃楚王城的正门,坐北朝南。城门高耸入云,煞是巍峨,顶上立着凤鸣九天的雕饰,在阳光中闪射出璀璨的光芒。宫门两侧是龙行云霓车驾长空、旌旗飞扬气势磅礴的壁雕,愈发显出城阙的庄严与雄阔。
孙叔敖将马车拴在宫门前的桩墩上,昂然迈步欲进城门。不料手执画戟的司阍将他拦住,恶狠狠地说:“看你这寒酸样子,这里也是你进的地方吗?”
孙叔敖不愠不火地解释说:“大王遣使宣我进宫,不奉诏我哪敢随便闯宫苑禁地?”
司阍仔细将孙叔敖打量了一番,冷笑道:“你既然是奉诏,就该有印玺吧?拿出来我瞧瞧!”
孙叔敖不由得叫苦,自己该跟那内侍一同进宫的,现在身上什么凭证也没有,他只得再做解释道:“我本是期思一介村夫,名叫孙叔敖。现在我还是布衣之身,到哪里弄到你说的印玺?现今大王宣我,还望体谅。”
司阍并不睬他,转身点头哈腰地去迎接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去了:“大人请进!”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他没有凭证也可以进,为什么我不能?”
司阍瞪着眼叱斥道:“你能跟他比么?他可是正宫樊娘娘的弟弟樊大人,当朝的国舅,你懂得了吧?”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也就不做声了,但孙叔敖不然:“护卫王宫,责重如山,该放该拦,一切都得有个法度。你怎么敢徇私枉法?”
司阍一时理短,气得将手中的画戟乱杵,粗话脱口而出:“你啰唆个屁!我今天就不放你进去!”这时另一个要进宫的人拍着他的臂膀说:“军大哥,军爷,别气着自己。”说话间悄悄塞去一锭银子。司阍生怕别人看见,不待细看就藏进衣甲里了,转怒为喜道:“啊,原来是乐长优孟大人呀!”说完看看他的印玺,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这人身长七尺,相貌奇伟,满脸都是滑稽的笑容。他附在司阍的耳朵悄声说道:“你们军爷也真是耳目闭塞。这位是孙大人,你别看他现在还是一介布衣,要不了几天,他就是令尹大人了!”
司阍惊讶得嘴巴半天合不拢,道:“此话当真?”优孟不再理他,转身对孙叔敖说:“孙大人,请,这位军爷是逗你玩的。随我进去吧!”
司阍拘束不安地摸着手中的画戟。
“那传大王旨意的人也真混,竟然不在此迎候。”优孟颇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真是狗眼看人低。若大人一朝官拜令尹,他们怕是要像对待亲爹一般孝顺你呢。”
孙叔敖一笑,没有做声。
进入宫门,穿过甬道,过了雉门,便是朝堂。朝堂之后乃路门,穿过路门便是路寝了。路寝是楚王与群臣饮宴之所,也是布政听政之处。路寝之堂又名内朝,又称正寝或王寝,一般约会朝臣、处置朝政便在此处。承天大殿则为早朝之用。正寝两侧和后方,是太后、王后、嫔妃、太子等居住的寝宫。所谓“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即此之谓也。
孙叔敖问那人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大人面前,小人哪担得起先生之称?贱名优孟是也。我这是奉太后之命前去宴乐助兴的。”
“啊,竟是声名远播的优孟先生!”
优孟戏谏庄王葬马,那可谓朝野轰动之事。话说庄王极其爱马,对随自己征战多年、屡屡在危难之际救自己性命的云中龙更是爱若子嗣,使其居华屋,席露床,衣锦绣,啖枣脯。一日此马老死,庄王悲痛不已,命有司备下楠木棺椁,下诏以大夫礼葬之,并令群臣皆来吊丧,卜尹率巫觋鼓缶而歌,为之招魂。朝中大臣都觉不妥,纷纷劝庄王收回成命。庄王大怒道:“谁再谏阻寡人,以罪治之!”
有这句话,臣僚谁敢再谏?孰料乐长优孟跌跌撞撞闯进朝堂,扑倒在庄王面前,哀哀痛哭道:“马啊马啊,你的下场好不悲惨!”
庄王不解地问道:“卿何出此言?寡人对它不薄呀。”
优孟擦着眼泪道:“薄!大王的爱马,用大夫之礼下葬远远不够。该凿玉石为棺,用梓木做椁,调集兵丁修葺陵墓,令朝中大臣、国中百姓为它披麻戴孝,祭马三牲,封马万户,这才能让列国都知道大王以马为贵,以人为贱啊!”
庄王顿时愣住了,继而悟到自己做了件糊涂事,连说:“寡人不明,几欲做下令天下人耻笑的事情。卿告诉寡人,怎么做才合适?”
优孟一擦眼泪,正色说道:“是马就得用马礼安葬。请以炉灶为椁,铜鼎作棺,用生姜红枣作佐料,用烈焰烹调以超度马之亡灵。待马肉喷香烂熟后,便葬于朝中众大人之腹,岂不更好么?”庄王哈哈大笑,于是隆重的葬马仪式变成了一顿丰盛的马肉宴。
想到这些,孙叔敖猜测进茅门时优孟给司阍银两,定是戏弄他,便问:“先生给司阍的是银子吗?”
果然优孟哈哈大笑:“我哪有那么慷慨,不过是拿一块石头抹上石灰哄哄他罢了。”
“先生风趣滑稽,果然能敌三人勇、胜三人智!”
优孟朝孙叔敖一揖道:“小人得告辞了,不然太后等久了,微臣吃罪不起!”言讫匆匆而去。
在通往承天大殿的砖道两侧,按尚左的习俗,左边建有大宫。大宫即太庙,又称世室、明堂或祖庙。按殷周之制,天子七庙,诸侯五庙。楚君虽为子爵,却已称王,故亦建有七庙。砖道右侧是供神之所,祠祀皆欲得寿,故名寿宫。寿宫也是楚王祭神、降神、祈福的地方。孙叔敖举步至此,见到庄王遣来迎候的内侍,便随他走向内寝殿。
进殿之后,灯火荧荧,孙叔敖看见一个伟岸的人坐在寝堂之上,知是庄王,便行跪拜之礼道:“草民孙叔敖拜见我王,愿我王万寿无疆!”行礼毕,后退至东阶下。他还郢不到三天,朝廷尚未授职,乃布衣之身,按规矩只能立于东阶下听旨。
庄王细细打量孙叔敖,见他身长七尺,骨格清奇,阔额隆鼻,双目如炬,虽褐衣短衫,却难掩吞吐日月的飞扬之气,心下言道:“此人果然是寡人欲寻之才。”遂传令道:“进酎!”
御膳房的内侍应声送来两爵香茅酒,一爵呈送庄王,一爵端给孙叔敖。孙叔敖刚接过来,就听庄王说道:“寡人欲向先生求教图霸之策。”孙叔敖遂放下酒爵,起身再拜道:“周室至于幽王,国势衰弱不堪。平王迁都雒邑,使尽回天之力,仍不能挽其颓势。诸侯群雄并起,纷争不已,无一日无战事。然挺而特出者,唯齐、晋、秦、楚也。然我观诸国争霸,都不能长久,齐国即是一明证。齐桓公何等英雄,如今安在?”
“先生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孙叔敖朗声说道:“盖因其德未修也。群雄纷争,有德者胜。”
“何为有德?”
“诛杀无道,不为不忠;救民水火,是为有义。”
庄王连连点头,道:“先生请坐到寡人这里来。”
孙叔敖走上去,席地坐在庄王对面。
“爱卿不必拘礼,你看寡人穿的就是短衣,天气太热嘛。”他吩咐给孙叔敖打便面(古时的一种扇子),然后端起爵来:“请先生饮酒——此乃冰酒,消暑解渴,但饮无妨。寡人仍想听先生高论。”
孙叔敖端起爵,喝了一口酒道:“回我王,楚之先祖鬻熊曾这样言道:‘发政施仁谓之道,上下相亲谓之和,不求而得谓之信,除天下之害谓之仁。’此四者,德之显也。我楚处于南方,若图霸业,必然北上。何则?西方南方边界已靖,东则吴越两国衅启经年,不暇它顾,不足为惧,唯有中原是群雄纷争之地。如今天下之势,必当争霸图强,若不奋起,必为他人鱼肉。然而,霸业必以德辅、以德成。此非为国君一姓一人者也,在本国则为本国之民,征伐他国则是解民于倒悬也。望我王广修仁德。”
庄王听得连连点头,端起爵来一饮而尽:“自斗逆谋反以来,我楚国弱民瘼,愿先生教我兴盛之道、富强之策。”
“《尚书》云:‘民唯邦本,本固邦宁’,‘王司敬民,罔非天胤’。所以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其腹,腹未饱而身已毙。”
庄王不以为然地说:“先生言之太过。寡人岂不知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之理?先生当闻寡人振廪同食、抚膺而战之事。”
孙叔敖肃然道:“大王振廪同食、抚膺而战,是国势维艰、被迫与庸国交战时的权宜之计。倘不如此,我楚能摆脱当时的危厄吗?先贤有云:凡为天下国家者有九经,曰修身,曰尊贤,曰亲亲,曰敬大臣,曰体群臣,曰子庶民,曰来百工,曰柔远人,曰怀诸侯。守国之度,在饰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何谓四维?礼、义、廉、耻也。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大王可能践行?大王适才所言均为小惠,小惠何以大信于民?民须以法导之,国须以法兴之。我雄楚开国三百余年,历经十三世,法不可谓不备,然厉行者有几?法度不明,勋臣贵戚害民,谁能奈何?大王岂不闻乎?”
庄王如梦初醒,霍然汗出,转而面露喜色,由衷地言道:“听先生治国安邦之宏论,皆为圣贤之言,善哉!”
庄王与孙叔敖谈至夤夜,令内侍送其出宫。庄王欲去景阳宫,途中见樊姬之处灯火明亮,遂推开玉扃问到:“你尚未入睡呀?”
樊姬衣未解带,一见庄王进宫,立即起身:“妾闻大王与孙卿畅谈竟夜,忘食夕餐,故在此等候。”樊姬旋即传太官送来备下的牛苦羹、狗苦羹和亲手酿制的香茅酒等诸般美味。
庄王笑道:“你这是为寡人安排的朝餐吧?”
“妾见大王满脸喜色,知楚国得一大贤者,故妾亦高兴。大王喜饮羹汤,妾便备下这几种,聊为大王充饥。孙叔敖当授以重任了吧?”
“这个……寡人还需斟酌。毕竟是总理朝纲的揆宰,不能不慎。”
樊姬一怔,略一思索道:“因为他身为草民吗?我王知观丁父否?”
庄王道:“岂能不知。观丁父乃武王朝的令尹,襄助武王图强兴霸,有大功于楚。”
“观丁父却是楚鄀之战中的俘虏啊。”
“寡人知晓。”
“想必大王亦知彭仲爽之事。文王灭申时,于战俘中发现彭仲爽,佩服其韬略,拜为令尹。后来文王爷问他灭国设县与分封王子王孙何为上策,彭仲爽道:‘周王旧制,裂土封侯,以至诸侯国藐视王室,成尾大不掉之势,王纲于是荡尽。前车之鉴,不可不察。若设县治之,何至于此耶?县尹由朝廷任命和调遣,不许世代相袭,则王之使县犹臂之使指。本固枝荣,是为上策。’楚国从此开一代政纲之新风。楚国先祖能用两位战俘为令尹,难道大王就不能启用大贤大能的农夫为令尹么?”
庄王沉吟不语,樊姬遂转了话题道:“哦,光顾着说话,大王快请。这羹汤里许多野禽肉还是大王狩猎所获哩。”
庄王这才欣然坐在几案前,将满樽香茅酒一饮而尽,禁不住赞道:“此酒分外醇香,清凉爽口!你是怎么做的,竟比集酬坊酿的还要好喝?”
“这是妾特意为大王酿的。将苞茅束起,把酒自上浇下,酒糟留在茅中,酒汁慢慢沁入觚中,再掺入桂酒椒浆,故味道与往日大王所饮的香茅酒不同。”
庄王高兴得一拍几案道:“来来来,与寡人痛饮几樽。如此佳肴美酒,哪有寡人独自享用的道理!”
樊姬端起酒樽道:“妾敬大王!不知大王愿闻优孟令人解颐的表演否?妾愿道出,为大王助兴!”
庄王一饮而尽,一抹嘴,道:“唔,快说说看!”
樊姬笑靥如花:“优孟真是个怪才,他的表演叫人笑得前仰后合。”
庄王兴趣盎然,道:“啊,快说说,叫寡人笑个痛快!”
于是樊姬说道:“乐亭虽有乐人奏乐,妾却不耐烦听,便要优孟表演个好笑的。优孟遵命,演了个《愚人背纤》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愚人——其实是个读书人,在蒲胥之市买了一口铜釜,用绳索缚住,半挑在扁担上回家。他出得郢都傍河,见河里有船行过,就央求驾船老翁顺路搭他一截。老翁许允。哪知没走多远,突然风雨交加,那船行进得很是吃力,老翁就叫愚人上岸拉纤。愚人说:‘我哪有纤绳呀!’老翁说:‘你绑铜釜的绳索,不就可以当纤绳么?’愚人说:‘这岸陡泥滑,怎么走得稳呢?’老翁又说:‘你这人怎么不开窍,你不是有扁担么,正好用来当拐杖。’愚人推说雨下得大,头上没有遮盖,会淋湿衣裳。老翁说:‘嗨,你不是还有铜釜么?虽然重点,但你年轻力壮,可以顶在头上,权当遮雨物什。’就这样,愚人头顶铜釜,手拄扁担,挽着绳索,滑滑溜溜地帮老翁拉纤。到了自家后,他竟没忘对老翁说声谢谢。优孟演得惟妙惟肖,让人把肚子都笑痛了,好多人都笑出了眼泪。”
庄王听罢,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个优孟也算是咱楚国的活宝,有意思!那个愚人也愚得可爱,身上全副家什都被别人指派着用上了,帮了别人的忙,还对别人感激不尽。天底下竟有这么愚蠢的人!”
樊姬给庄王续上酒,抿嘴笑笑说:“妾想愚人也不是真愚,时尔势尔!”
“噢?你的看法倒挺独特,请为寡人道来。”
樊姬温言软语地说道:“愚人处于那种情势之中,怎好拒绝老翁?他要搭船,老翁欣然答应,愚人先就心存一份感激。后来天降大雨,他哪好意思说不?再说了,人往往为情势所惑,不知不觉便被驱遣。优孟演到结尾时说:‘身在局中,便是牢笼!’妾以为优孟说的很有道理。愚人虽然情知上当,却又犹豫再三,如若当机立断,哪会贻笑大方?”
庄王沉思有顷,一掷酒樽,断然说道:“言之有理!寡人主意已定:三日内筑坛拜相。”
樊姬举樽敬向庄王:“妾为大王得一大贤而贺!”
庄王兴奋得一饮而尽,正欲说话,只听宫门外传来宫正庶子的禀告:“许娘娘向大王请安,向樊娘娘请安。已在宫外候旨。”
庄王浓眉一扬道:“宣她进来!”
这许姬乃楚国第一美女,后世流传的“庄王绝缨宴”的故事便因她而起。那年庄王荡平斗越椒之乱,在路寝殿大宴群臣,嫔妃皆至,时年十七八岁的许姬也奉命前来敬酒。恰巧一阵大风将殿中红烛吹灭,黑暗中一名将军忍不住抓住许姬的左袖,想调戏她。许姬将此人冠缨扯断,送于庄王,附耳说道:“望大王查明非礼于妾的狂妄之徒。”庄王闻言,高声令道:“且缓点烛,寡人约与诸卿尽饮,诸卿今夜都去掉缨冠痛饮。有不遵者,罚酒三百樽!”终此宴会,不知谁为断缨者。
但见宫门开处,一团朝霞盈盈飘来。许姬一身简装,上穿彩凤飞舞的绛色禅衣,下着薄如蝉翼、覆住彩舃的纨裙,耳坠明珠,头插步摇,移步间仙袂飘摇,环佩铿锵。
“臣妾拜见大王与娘娘!”
许姬正欲请安,樊姬上前将她扶住:“妹妹不必多礼,快请起。”
庄王笑道:“欲见寡人,为了何事呀?”
许姬慢启朱唇,奏道:“大王为国宵衣旰食,妾心痛不已,常于子时拜祷上天,祈求我王身体康健。现在已是丑时了,大王与娘娘还未曾入寝,妾亦未敢安卧。妾亲手酿制的醽醁酒,消暑解渴,愿呈于大王与娘娘。”
庄王大笑,说道:“爱妃还有这等手艺,不错!就让寡人与娘娘品尝品尝吧!”
许姬笑吟吟地呼道:“蘅芷,快送进来吧。”蘅芷应声而至。许姬伸出玉臂,取出两只错金簋,先呈庄王,再呈樊姬。庄王一饮而尽,连连赞道:“嗯,清爽润喉,好酒,好酒!”
樊姬尝了尝,也觉味道清纯,凉意满口,实乃上品,正欲慰勉她几句,却听庄王夸赞起许姬的步摇来:“这支步摇精美无比,戴上之后,人更美了。”庄王转身又对樊姬说道:“你也该置办几件首饰,把自己妆扮一番了。”
那边许姬早就羞红了脸。樊姬闻言,移步过去欣赏许姬头上的彩凤步摇,不料大吃一惊:这不是弟弟樊羽要送给自己的那支?如若是的,怎么到了许姬头上?樊姬不敢断定,不动声色地说道:“妹妹这支步摇果然煞是好看。”
许姬到底心虚,生怕庄王与樊姬看出什么破绽来,惴惴地低下头道:“如若娘娘喜欢,就送与娘娘吧。”说罢作势要取下来。
樊姬忙阻止道:“不必,我照妹妹的样式置办便是。”
庄王也说道:“就别取了,娘娘断不会夺人之美的。”
盘桓了半个时辰,许姬回宫安寝。走在甬道上,许姬仍禁不住心惊肉跳。樊羽英俊风雅的样子闪过后,她就联想到烹、磔、轘、戮诸种酷刑,直吓得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