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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国舅爷怒打讨税人 设诡计大胆通许姬

  虞丘自从辞去令尹之职后,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在。府里养了一批门客,文的学富五车,腹有韬略;武的可升天入地,本事着实了得。看门客表演个绝活儿什么的,也就成了虞丘平日里的一个爱好。

  虞丘府第是当年斗越椒的故宅,他任令尹后增其旧制,大兴土木,飞檐斗拱,雕甍画栋,歌台舞榭,曲水园囿,无不匠心独运。虞丘最喜前庭的阔大院子,这儿松柏繁茂,竹篁森森,院内紫贝铺设的曲径直通檐牙高耸的五重庭宇。

  这一日,红日西坠,落霞满天,虞丘在前院与门客闲聊,正想说说那日蒯通所言刺客之事,突然传来高声禀报:“启禀大人,屈大人到!”虞丘喝退众人,赶快起身掸掸衣袂,转过影壁,迎到院门外。

  乘轩车而来的正是大夫屈巫。屈巫又叫巫臣,祖上乃是楚武王之子屈瑕,曾任过楚国的莫敖——即现今的令尹。按楚国旧制,他沾了祖上福荫,世袭官爵。他生得俊朗儒雅,年不过三十,身穿王宫织室织出的极细密的罗制长袍,长袍上所绣龙凤盘旋于云雾中,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栩栩如生;腰间系着玄纁玑组,上悬挂一柄镶玉缀金的长剑;头戴一顶珠玑生辉的远游冠,脚蹬一双蓝色缟舄,一望而知为名门望族。

  屈巫抢先向虞丘行礼,道:“晚生早就想来贵府拜见大人,但大人在令尹之位时,政务繁忙,晚生不敢打搅。太傅如今稍得清闲,故晚生特来请教一二。”

  虞丘听这话似有挖苦嘲讽之意,却佯装不觉,微微一笑,算是作答,遂将屈巫引进内书房。虞丘宅中有两处会客之所,外书房设在一进府邸的第一重,用以会见一般客人;内书房则需进五重,专门接待身份显赫或有机密要事的访客。内书房藏在上百间房宇之中,四周墙壁饰以薜荔蕙草,镂格窗棂则挂着帐幔,使得室内明媚光亮。屈巫进来时,只觉得入至堂奥,上有朱画承尘,下有簟筵佳席,是个放胆谈论的好处所。

  虞丘与屈巫隔案席地而坐,便有仆人送来两只精致的漆豆。“大人请用醴齐。”虞丘拱手相让,自己也端起漆豆慢慢啜饮起来。他想听听屈巫前来所为何事。

  果然,屈巫刚端起漆豆就放下了,气愤地说道:“下官并不是为喝醴齐来的!”虞丘故作愕然地说道:“大人找老朽所为何事?”

  “朝廷大臣暗里相传,孙叔敖这几日天天都往他父亲采邑跑,欲奏请大王施行什么法律,打压其他官吏隐瞒逃匿庶民的做法。这样一来,难道要大臣们自己耕种田亩么?那朝政谁来治理?难道全靠他孙叔敖、全靠大王吗?荒谬之极!这关乎国家治乱,太傅岂能坐视不管?”

  虞丘将漆豆放下,道:“真有这等事,老朽也管不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嘛。”

  屈巫到底年轻气盛,顶撞道:“太傅这是推诿。谁不知道孙叔敖是大人力荐的?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你的话他能不揣摩揣摩?即便他不买太傅的账,朝廷许多大臣都是太傅简拔的,难道不能一道站出来?只要人多成势,就算大王想听孙叔敖一人之言,也会有所顾忌。”

  虞丘正色道:“此举有结党之嫌,不妥!”

  屈巫气得腾地站起来,拱拱手说道:“那晚生告辞了!”

  虞丘仍是一副长者风范,笑道:“大人何必性急呢?有些事情尚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待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议有何用?”

  这时乘驭手进来禀报道:“老爷,车子已打点好,请老爷上车。”虞丘借机说道:“大人,真对不起,老朽事先定好了的,要去拜望一位大人。刚才所说之事,我定会放在心上。”

  屈巫气哼哼地说道:“全凭大人或为或不为!”

  虞丘笑笑,没有做声。

  虞丘乘坐的是一辆轩车,四壁髹有晶亮的黑漆,绘着五彩云龙,上有伞盖遮蔽。乘驭立在车前,策马辚辚而行。虞丘凭轼而立。街道两旁邸店、馆榭、柜坊林立,原是商贸繁华之地,此刻却已没有往日那般兴盛景象,罕有人影儿晃动。就连最兴隆的蒲胥之市,也变得万般冷清。

  正行进间,猛听得前面传来喝骂声:“你他娘的找死呀!”虞丘抬眼看去,只见几个大汉抡着酒樽粗的棍子扑向两个衙役模样的人。那衙役们吓得落荒奔逃,追赶的大汉们仍然骂骂咧咧:“睁开你娘的狗眼,这儿你也敢来吸血呀!”直到衙役们不见了踪影,几个大汉才悻悻而回。

  虞丘再看,前面那壮观得如同官府衙门一样的柜坊门前,昂首挺胸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但见他上着红黄相间的缂丝袛裯,下着丝锦犊鼻裈,都绣着艳丽的凤鸟花卉,分明是王公贵戚。他双手反剪,瞟也不瞟眼看就要来到跟前的轩车,冷冷地问几个大汉道:“让那帮不知死活的家伙活着逃了?他们要是再来捣乱,只管往死里打!”手执大棒的大汉连连点头说道:“谨遵樊爷吩咐!”

  年轻人不经意间一瞥,惊喜地叫道:“哟,这不是老太傅虞大人么?”虞丘也认出他来,此人就是正宫娘娘樊姬的亲弟弟樊羽。虞丘与樊羽原本一个是当朝的令尹,一个是生意场中的大富商,并没有多少交往。只因虞丘的儿子虞季与樊羽过从甚密,樊羽经常出入于虞府,虞太傅也就与他熟识起来。见樊羽跟自己打招呼,虞丘不得不令乘驭停下车马,走了下来。樊羽迎上前来,一揖到地,道:“请太傅到敝处馆舍歇息片刻如何?”

  虞丘也想摸摸樊羽的底细,边还礼边笑吟吟地说道:“老朽事儿也不急,到贵馆坐坐,开开眼界也好。”

  樊羽在前面带路,领着虞丘穿过几重厅堂,拾级而上,登临水榭。这水榭设明柱,有雕栏,下临曲水深池,上有彩绘覆顶,四面来风,八方送爽,锦缦在晚风中飘拂,真乃清凉宜人之地。虞丘心下暗暗吃惊:这哪是柜坊,分明是别馆。樊羽年纪轻轻,竟极尽奢华,真会及时行乐。虞丘从儿子口里得知,樊羽开采铜矿,贩卖生漆,营运绢麻罗绵缂丝等物,听说还开有女肆。听说樊姬当初不准许他入朝做官,就是怕他混迹官场,有误国事,那么准许他操商贾之业就是明智的么?倘没有这个姐姐,樊羽能有这财源茂盛达三江的局面么?

  樊羽执意请虞丘于东向之位落座。这座位是极有讲究的,坐西向东为最尊,坐北向南次之,坐南向北再次之,而坐东向西为最卑。虞丘刚坐定,就有侍女立在身侧,执便面打凉。樊羽执晚生礼问道:“老太傅想喝点什么?”虽然天时是盛夏,但这儿凉爽有若仲秋,虞丘恍若置身仙境,笑道:“就国舅日常所用即可。”

  樊羽一拍巴掌,仆人快步上来问:“国舅爷有何吩咐?”

  “拿新鲜的香茅酒来!”那仆人朝楼下一拍巴掌,就有两个伙计用托盘端来两觚缩酒。那酒清泠明亮,馥郁芬芳,氤氲四溢,直叫人暗吞口水。

  “请!太傅来品尝品尝这新沥出的香茅酒!”虞丘举樽慢慢啜饮。那酒入喉十分清凉,下到腹中却热辣辣、麻酥酥的,让人浑身通泰,俄顷又生出凉爽之意虞丘忍不住赞道:“好酒好酒!琼浆玉液怕也不过如此吧!”

  樊羽将酒樽往几上一墩说:“哼!有人还想叫我樊羽喝泥浆汤呢!真真气煞人也!”

  虞丘愕然道:“国舅此话怎讲?”

  樊羽哂笑一声,撇撇嘴,盯着虞丘道:“想必刚才太傅也看到了,我的伙计们撵跑了一帮子来逼我喝西北风的家伙。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就要折断他的令箭,看他还敢不敢在我这耍威风!”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虞丘如坠入五里雾里:“何人这么大胆,敢欺凌到国舅头上?”

  “现在就出了一个。他遣市令前来,对我课以重税,白天找不到我,就傍晚来。真是岂有此理!我偏不交,还把他派来的王八蛋乱棍打跑了。”别看樊羽有一副好皮囊,一开口却粗鄙得如同市井无赖。

  虞丘顿时明白了,说道:“你指的是……”

  樊羽愤愤地说道:“就是那个乡巴佬!刚当上令尹,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谁的税都要收?还有没有王法了?”

  虞丘笑笑,劝道:“国舅说的是令尹孙大人吧!他也是为楚国着想呀。现在中原诸国觊觎我楚,有的属国也已投靠他国。如今国库空虚,怎么应付内忧外患的局面呀?”

  樊羽气呼呼地说道:“这么说,太傅是赞成乡巴佬收我的税啰?”

  虞丘捋捋胡须笑道:“国舅说对了一半。我赞成收税,但不赞成眉毛胡子一把抓。圣贤有云:人分贵贱,位分尊卑。收税嘛,国舅当缴纳一二,但不能这么逼命般地逼呀。孙大人可能刚刚到任,不懂这些规矩吧?”

  听虞丘这么一说,樊羽才转怒为喜,说道:“有太傅这句话,咱心里舒坦了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听水榭底下传来争吵声:“你怎么不让我上去?我要见我家太傅。”另一个声音执拗地说道:“没有我家老爷发话,什么人都不得上去打扰。”

  虞丘放下酒樽说:“国舅大人,我的乘驭找我不知什么事,我得下去一会儿。”

  樊羽大大咧咧地说:“嗐,叫他上来不就得了。”说完喊道:“叫虞太傅的家人上来吧。”

  俄顷,一身短打扮的乘驭上了水榭。他附在虞丘耳边正欲开口,虞丘一把推开道:“大声说吧,国舅又不是外人。”

  乘驭说道:“门外申叔时大人与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朝国舅的柜坊指指点点,不知道咕噜些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爷在国舅府里,他们想找老爷又不好贸然进来,所以小人急忙寻来禀报。”

  虞丘忙问:“另一个人什么打扮?”

  乘驭道:“穿着像个农夫,乘的是一辆栈车。”

  虞丘“哦”了一声,拱拱手对樊羽说道:“那我就告辞了。”

  樊羽将酒樽朝上一扔,又用手接住,指头顶着酒樽打了几个旋儿,边这么玩耍边说道:“太傅猜想那个农夫是什么人?”

  虞丘道:“可能是令尹孙大人。”

  樊羽吃了一惊说:“又是他?他还有完没完?太傅现在是想见见他吧,那就顺便告诉他,别想打我的主意!”

  虞丘道:“我会提醒他的。”

  虞丘离去,樊羽仍是闷闷不乐,他真想跑到宫里,把对孙叔敖的愤恨向姐姐诉说一番。可是一想到姐姐见到自己时总是训斥多,欢愉少,他不禁气馁了。他想着身处深宫的姐姐,竟然心猿意马地想到了许姬,脑海里便出现了许姬婀娜多姿的倩影。也不知那日奉太后懿旨到宫里看优孟演百戏,暗地里塞给她的那支步摇,她喜不喜欢?

  自两年前见到许姬玉颜,樊羽便魂不守舍。他暗暗发誓,不将许姬拥入怀中,枉为人也。

  那是个姹紫嫣红的季节,许姬由侍女蘅芷陪侍,到囿游观看庄王春猎时从云梦泽中擒获的一只白犀。

  列国皆有囿游,饲养着各类珍禽异兽。但他国都将囿游建在郊关以内、都城以外,楚国却建在王城之内。

  许姬乘辇来到囿游,走在步壛间,春风飘然而至,吹得她宽袖紧身曳地长袍高高掀起,露出朱绢秀绔。这一幕让匆匆行走在步壛间的樊羽瞧了一个正着。

  樊羽一表人才,面如敷粉,肤如脂玉,漆眉星眸,春潮飞漾。许姬偷觑一眼,便心如撞鹿。而樊羽听说面前的人就是楚国第一美人,顿时魂不附体。想不到当年惹得群臣心旌摇荡的美姬,现在就在眼前。“绝缨宴”已经过去数年,想不到许姬越发俏丽,真可谓惑阳城、迷下蔡。

  之后的一段日子,樊羽挖空心思琢磨怎么才能再次见到许姬。故而他除了借着看望姐姐樊姬的由头频繁往宫里跑,还经常往郊外跑,期望可以在郊游时觅到许姬的芳踪。

  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一日许姬郊游,突遇云中君怒倾天雨,山川阡陌都罩在水幕之中。樊羽觉得这是上天眷顾,便驾车迎着那辆翟车疾驰。两车相遇,正如他所料,许姬和侍者们都成了落汤鸡,不知如何是好。扈从人员还未及喝问,樊羽便高喊道:“快快快,我的车盖厚实,雨水没有浸透,快送娘娘回宫!”

  浑身湿漉漉的男侍叱道:“你是什么人?娘娘焉能用你的车?”

  樊羽一眼看见宫正庶子,不由得大喜过望。宫正庶子早就得过樊羽百金之贿,他斥责男侍道:“娘娘固然有王路,但天气如此,何不可权变一二?”

  许姬瞟见樊羽,星眸里露出意外的惊喜,喝止内侍:“休得无礼!”宫正庶子接言道:“此乃樊娘娘之弟樊国舅爷!”

  在和许姬换乘错肩之际,樊羽悄悄地在她腿上捏了一把。这一幕却被侍女蘅芷看了一个正着,她狠狠地剜了樊羽一眼。樊羽却露出窃笑,暗道:“小娘儿们,小心我连你也一并收拾了。”

  从那以后,樊羽就连做梦都想与许姬抱在一块。那时晋国拉拢楚之盟国陈国,意欲结为盟邦。庄王大怒,亲率大军征伐陈国。樊羽见庄王离开了郢都,便再次借着看望姐姐之由,进得宫里,悄悄叮嘱宫正庶子成人之美。宫正不知是怕事泄招来杀身之祸,还是想樊羽再赠贿金若许,明里答应得十分顺畅,却总是叫人望穿秋水、难遂心愿。

  此刻的樊羽正回味黑暗中抚摸许姬玉手的情形,哪里会想到她不知就里,为取悦庄王,竟将那支被姐姐拒收的步摇插到发髻上卖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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