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轩车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行进。道路两旁,卖玉石珠宝、纱罗绢纨、生漆朱砂的各种铺坊鳞次栉比,但都冷落萧条,罕见有人进出。
街巷拐角处,三五垂髫小儿蹦蹦跳跳玩耍,好不欢愉,还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歌儿。轩车上的官员察觉其歌有异,遂叫乘驭停车,从上面下来,走向小儿。到了他们跟前,他笑眯眯地说道:“哦嗬,你们刚才唱得挺好听的,是什么呀?”
小儿见这人和蔼可亲,都不害怕。一个年纪稍大的童儿道:“我们唱的是刚学会的歌儿。”
“什么歌儿,能不能告诉我呀?”
那童儿说道:“挺拗口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接着就将歌词说了出来:“大王不听良臣谏兮,败绩郑国有何颜?昭穆祖庙蒙羞兮,不肖子孙何可眄?”
“就这四句?”
“嗯。”
“是别人教的,还是你们自己编的呢?”
“是别人教的。”
“你们既然觉得拗口,为什么还要唱它?”
“那人给了钱呀,要我们按他教的唱。呶。”童儿指指前面树底下的一个人影儿。
他顺着儿童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个人影儿正向这边探头探脑。他转身几步跳上轩车,对乘驭说道:“快!追上那人!”乘驭扬鞭一个脆响,轩车向前冲去。
那人影儿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还专往不好行车的地方去。乘驭说道:“老爷,看小人的!”说罢纵身下车,飞一样追了上去,很快就与那神秘的人影一起消失了。
片刻,乘驭回来,官员急忙问道:“叫他跑掉了?”
“不过小人知道他跑到何处去了。”
“何处?”
“小人不敢说,还是老爷亲自去看看吧。”
轩车转过几个街口,就到了贵人府街。路过一处照壁蟠龙飞凤、气势巍峨的府邸时,乘驭轻声说道:“老爷,那人跑到这里头了。小人不敢闯进去。”官员不禁呆住了,半晌说道:“回到原来的路上去吧。”
轩车来到一处虽不显赫却也门禁森严的衙署门前,官员对门阍说道:“请通报,卑职伍举求见令尹大人。”
此时孙叔敖刚刚回到官廨,还在为朝廷税收一事烦心。厉行《仆区法》以来,孙叔敖知道他已成为一些勋贵们的眼中钉,但这是还田于民、还利于国的大事,不得不继续推行下去。据全国各县呈报的情况,仅缴纳于高府的夏粮就有三千多万斛,比以前多出二千多万斛。遇到战事、灾荒,朝廷便可应付一时。但即便如此,也只合三年之蓄,孙叔敖的眉头仍难舒展。
他察访三金之府——太府,发现那里也是“空乏其身”,只有金一百万镒,银七十五万镒。孙叔敖明白,太府空乏,皆因税钱流失太重。他曾访察郢都的蒲胥之市与众多榷场、税关,也曾多次与市令交谈,知道巨商大贾无不结三亲、交六故,攀扯朝廷高官,哪能轻易如数交纳?孙叔敖身为令尹,执掌社稷苍生之大计,真个是食不甘味、寝难安席。
此日一早,他暗访郢都市贸之地,走到一处漆行,恰逢一名税吏催交该行拖欠的税款共计三两金又十一朋一贝钱。漆行掌柜走上前来傲然说道:“你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漆行是谁家开的!”
税吏不客气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家开的,欠朝廷的税款就得缴纳。我前后来了五六趟,你总是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不怕朝廷治你?”
掌柜怪笑一声道:“你别拿这个吓唬我。你怕是不知道我家老爷吧?”
“我管你哪个不哪个,这次不缴纳清楚,我就要叫能管住你的人,将你锁拿治罪。”
掌柜一拍柜台,怒喝一声:“大胆!你别看我家老爷官职卑微,把靠山说出来,只怕吓死你!”
税吏不觉语气软下几分,道:“难道是座无人敢爬的万仞高山么?”
“你小子听好了,当朝令尹是他的世交!”
税吏顿时矮小了几分,半信半疑地说道:“按朝廷的《循吏法》,冒充朝廷大员官亲是要杀头的,懂吗?”
掌柜的腰板顿时挺得笔直,哂笑一声说:“你恐怕是叫猪毛塞了耳朵,朝廷里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税吏正不知如何是好,孙叔敖走了过来,对掌柜说:“快叫你家老爷出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掌柜乜斜着眼睛道:“我家老爷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
孙叔敖耐着性子说道:“你只需告诉我你家老爷现在何处,我去找他便是。”
掌柜瞪了他一眼道:“倒巧了,我家老爷此时就在楼上歇息,你有那么大的狗胆闯进去打搅他的美梦吗?”
孙叔敖发怒了,说:“快叫他下来见我!”说着就要往里闯。
掌柜赶紧喝喊众伙计们道:“还不快将这个叫花子一般的家伙乱棍打出去!冒认官亲,该当何罪?”
众伙计操起家伙就要扑上来,不防楼梯口传来一声大喊:“住手!休得放肆!”
来人正是郊尹潘鬻。他趋步来到孙叔敖面前,欲跪下行礼,被孙叔敖一把扯住了。掌柜与众伙计都吓得面如死灰,木雕泥塑一般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伙计们冒犯大人,罪该万死。”潘鬻一揖到地。
“世兄不必多礼!”孙叔敖将潘鬻拉住道,“借一步说话。”他又回头喊住税吏道:“你且在此稍候。”
潘鬻领着孙叔敖来到后院,正待推开一间庑房,孙叔敖说道:“几句话就在这儿站着说吧。”
潘鬻始终躬身立着,孙叔敖拦阻道:“你我不是外人,这儿又不是官廨,兄弟之间这么正式干什么?”接着他脸色一沉说道:“既然是兄弟之间,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既身为郊尹,怎么可以分心来做买卖呢?朝廷难道没有给你俸禄?你说你还有多少心思用在公事上?难怪《仆区法》在王城脚下施行不力!”
一席话说得潘鬻两颊绯红,欲待辩驳,却又说不出口。孙叔敖接着说道:“你怎么可以打着我的旗号行事呢?”
潘鬻急忙道:“这都是底下人所为,自然也是卑职教管不严所致!”
“这个你就不用分辩了。你不向他们透露你我之间这层关系,他们会招摇撞骗吗?”
潘鬻欲再加解释,孙叔敖正色说道:“快将所欠朝廷税金缴纳了,不得有误!”
潘鬻面有难色:“大人也看到了,如今朝廷将小钱换大钱,生意不景气,要我缴纳那么多税金,确实有困难。”
“你不要跟我喊苦叫难了,市面不景气,那是老百姓做小生意的情形。从你铺坊的规模来看,你做的恐怕是与外地通商的大生意。取九牛一毛,能妨碍你什么?”
潘鬻仗着与孙叔敖的特殊关系,死咬着自己的生意萧条,一口气拿那么多钱的确有困难。他还攀扯出另一个由头作为挡箭牌:“大人也只合拿我这末等人开刀,对别的王亲国戚恐怕连根寒毛都不敢碰。”
孙叔敖厉声逼问道:“你说的是谁?不管是他是什么样的勋戚显贵,背后有何等通天背景,也得按朝廷大法办!”
潘鬻嗫嚅着说道:“国舅爷,恐怕大人不敢动他一根毫毛吧?”
“你先不要攀扯上他,把你的事情办了再说。”
“容我缓几日如何?我总得筹措呀。”
孙叔敖气得脸上黑煞煞的:“你叫伙计到我府上取钱,替你交了好了。就说是我让拿的,你派个信得过的伙计,快去吧!”
潘鬻没想到孙叔敖会这样处置,非常不好意思,遂道:“卑职哪好叫大人代我交税。我叫掌柜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凑齐。”
到最后,守在漆行的税吏把税钱如数收走了。
税吏走后不久,孙叔敖也离开漆行,返回官廨。突然,他看到绸缎柜坊里冲出一帮伙计,揪住路过的税吏就是两耳光,骂道:“往里头乱瞅什么?还想太岁头上动土?”那税吏分辩道:“小人并没想进去催国舅爷缴纳税钱呀!”
“你就想敲骨吸髓!反了你小子的,一个小小的税耗子,也想跑进去舔点油星子?”
无论税吏怎么哀告,都无法脱身。正挣扎着,他看到了走过来的孙叔敖,像看到救星一般喊叫道:“大人救我!”
孙叔敖铁青着脸呵斥道:“青天白日的,怎么无视王法,随便打人?”
那伙人哪认得当朝令尹,一个瓦刀脸瞪着眼道:“你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惹恼了爷们,连你的皮也给松松!”
孙叔敖冷笑一声道:“王城脚下居然还有这么一帮泼皮无赖横行霸道!”
那伙人正待用拳头说话,税吏急忙高叫道:“你们吃了豹子胆,敢对令尹动粗,也不怕吃饭的家伙掉了?”
那伙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听说当朝令尹常常一副庶民打扮访察民间疾苦,莫非此人就是那个乡巴佬?那口气,那派头,倒不像蒙人的。
孙叔敖哪容这伙人多想,厉声喝道:“叫国舅出来,就说我孙叔敖要与他说话!养这些如狼似虎的恶奴,真是辱没了国舅的名声!”
伙计们个个像斗败的公鸡,大气都不敢出,互相暗递眼色。那个瓦刀脸回答道:“国舅爷到萧国去了。”
“跑生意去了?陆路还是水路?”
“水路,从长江入淮河,走了好几天了。”
孙叔敖踱着步子说道:“是不是因为国舅不在家,你们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就无法无天了?不管国舅是在郢都,还是真的到他国做生意去了,你们必须向他禀报,该缴纳的税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就说是我孙叔敖说的!”
在往回走时,那个税吏苦着脸说:“回禀大人,小人实实不愿干这个差事了,只能收收穷家小户的,那些巨商富贾都动不得。就说国舅吧,小人去过一次,差点叫他手下的伙计打断了腿。大人刚才也看到了,我不经意瞟了一眼,就招来了一场横祸。要不是大人您及时出现,小人还能有个囫囵身子么?”
回到衙署,孙叔敖越想越气,连饭菜都没心思吃了。“老爷,夫人做了你喜欢吃的粟米豆粥,还有野芹菜苦羹哩!”孙归生说道。孙叔敖皱着眉头说:“放那儿吧,我还不饿。你快回去帮夫人忙活去。东门柳老了,别叫他干重活了。”
孙归生刚离去,就有人通报:“伍大人求见!”孙叔敖说:“快请他进来!”一边说,一边迎了出去。
二人来到值房坐下,伍举将各地施行《仆区法》的情况禀报了一番,然后道:“各县倒不敢马虎,施行得还算得力,恕我直言,都比郢都要好。郢都是王城脚下,往往牵扯到王公贵戚,没人把《仆区法》当回事儿。官面场合喊得倒是十分卖力,真正施行起来就虚晃一枪了事。”
孙叔敖还没消气,说:“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何事把你气成这样?”
孙叔敖把在樊羽铺坊处所遇细说了一遍,道:“伍大人,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国家的蠹虫?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这些乱纲纪、坏法度者,我们若坐视不管,国何以定,民何以安?”
伍举慢慢端起一樽清水,沉思有顷,道:“按理是这样,可是樊羽是谁?他是正宫樊娘娘的亲弟弟。你能奈何得了他?”
“那就这样算了不成?”
“那倒不是。对付这些人得审时度势,总有机会惩治他的。如若操之过急,可能打蛇不成反被蛇咬!”
良久,孙叔敖说道:“大人言之有理,我会见机行事。大人奔波了几日,快回府歇息去吧。”
“我哪有心思歇息啊。”伍举抿了一口清水,将樽放到几案上,面有忧色地道,“大人可能早就知道了,大王亲率大军征伐郑国,三月不下。虽然没有损兵折将,可也没有尺寸之功,大人要有避祸趋吉的准备呀!”
孙叔敖自入朝以来,一直视伍举为金兰之友,听了他的话,心里很感动,却也不无疑惑,遂道:“大人此话怎讲?”
“当初大王执意征讨郑国,大人泣血奏阻。如今不幸被大人言中,大王兵败而归。大王定会羞于大人,那么大人岂不是要祸事临头了?”
孙叔敖轻轻摇摇头道:“大王乃旷古贤君,我又何惧哉!”
“话虽这么说,就怕肖小之人居心叵测,扇阴风以蔽圣目。”伍举将路上听到到“童谣”之事讲述了一番,又道:“这不是羞辱大王是什么?他们明摆着要激怒大王。”
“伍大人,那传播童谣的人果真逃到虞太傅府里去了吗?”
“千真万确!”
“会不会是那人见你的乘驭追得紧,就慌不择路逃进去了呢?”
“这个就不好妄测了。不过据乘驭所说,那人似乎相当熟悉门径。总之大人提防就是了。”
“谢谢伍大人的提醒,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