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襄老随大军征伐舒国,屈巫就没有心思处理朝廷要务了,夏姬那含情凝睇、千娇百媚的俏模样总在他脑海里晃动。从见到夏姬那刻起,屈巫就忘不了这天生尤物,只可惜庄王竟然将她赐与了襄老。屈巫利用种种机会,跟襄老府上的仆人栾胥混得很熟。如今襄老远征,自己总算有机会一圆春梦了。
屈巫正烦躁间,衙署里撞进来一个熟面孔——虞太傅的公子虞季。虞季经常造访屈巫衙署,与书办早已混熟,进来之后说了声我与你们老爷是契友,书办没有拦阻,就让他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走了进去。
“哦,是虞公子!幸甚幸甚。”虞季是个中兽令,专司王宫饲马训马之事,论职位在屈巫面前不过是个蕞尔小吏。但因为其父爵位显要,虞季从不把一些官吏放在眼中。这刻儿他也只是大大咧咧地作揖打拱道:“屈大人,真好心情,你还坐得住呀!”
屈巫奇怪地问道:“贤弟为何突然说出这番话来?”
“乡巴佬敦促申叔时抓紧清丈郢郊田亩,我遛马时亲眼见到这两人乘着车子到郊外督办清丈一事。现在已经传出清出无主的田地、隐瞒不报、将膏腴之地谎报为贫瘠之地的诸多不端行为,怕是要牵扯出好多污浊事儿来哩!”
屈巫惊骇得半天做声不得,过了一会儿,嘴角边不觉挂上几分嘲讽的微笑,道:“请问贤弟,你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令尊大人说与你知晓的?”
“别别……别扯上我父亲。我父亲一生尽忠报国,这些不端之事,与我父亲打屁不沾大胯。”这句俗而又俗的话,并没引得屈巫发笑。屈巫想笑的是,如果你父真如你所说,那他养那么多门客做甚?一应事件,哪一件他也脱不得干系,不要以为我屈巫是傻瓜。
屈巫哂笑一声道:“不瞒贤弟,我就是想不明白,当初并没有人逼迫令尊,他为何请辞,力荐孙叔敖为相?咱楚国贤才多如牛毛,举荐什么人不好?”屈巫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当初樊姬对虞丘判了个“不贤”之名,樊姬有“贤妃半君”之称,若虞丘不识时务,结果必然是革职。
“大人,”虞季两道稀疏的眉毛往上一挑,气呼呼地说道,“大人,你怎么尽说些不着油盐的话?火快烧到眉毛上了,你总得拿出个法子来吧。”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我怕什么?”
“指着我父亲当挡箭牌?”虞季盯着屈巫问道。
屈巫把虞季逗得跟猴儿似的,觉着十分好笑。但他也知道,虞季说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说不定他正是受其父之命,前来寻良策的呢。屈巫本来打算晚上到襄老府上走一遭,伺机幽会夏姬,现在这么一折腾,好心情给冲淡不少。
虞季气哼哼地道:“大人袖手旁观,那你就等着吧,就让这把大火烧吧!烧到后来,恐怕一个个都跑不了。我现在找国舅大人去,他这些日子也是如在鼎镬中,恨不得杀了那个乡巴佬。”
“国舅要杀哪个乡巴佬?”屈巫装起糊涂来,“乡巴佬?堂堂国舅还奈何不了一个草芥般的百姓?真是怪事!”
虞季知道他在戏耍自己,带着怒气站起来嚷道:“国舅约我到他那儿用夕餐,我这就告辞了。”
“慢,我也多日未见国舅大人了,这时辰也该散班了,我就陪同贤弟一起去吧。”
屈巫尽管嘲讽虞季拙于自谋又愚为人谋,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但此事毕竟牵扯到自己,眼看着那把火快要烧到自己身上了,哪能袖手不理呢?且到国舅那儿看看再说吧。
却说樊羽这段日子的确心烦意乱,看什么都不顺眼。那一回,孙叔敖生生地剜掉他身上一块肉,损失成堆的郢爰事小,失了面子却事大。他本想到姐姐那里讨个说法,不想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想起来都心寒。这叫什么骨肉情深?简直是六亲不认!经过此事,樊羽的脾气也变得古里古怪,动不动就火冒三丈,看着哪个伙计不顺眼就给他几个耳光。
他从漆行转悠到绸缎铺时,忽然瞥见一个小伙计长的有几分像孙叔敖,便冲上前去吼道:“跪下!”
那个小伙计吓得两腿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国舅爷……小可……小可……不知犯了什么忌……”
“你长这个样儿就是犯忌,跪还是不跪?”樊羽凶神恶煞地走到他的身边,“快!扇耳光,骂自己不是人,是畜生!”
那小伙计哪敢违拗,只得含泪跪了下去,边扇自己的耳光边骂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铺坊里其他伙计不知就里,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幕恰好叫来到这里的两人看见,两人一起喊道:“国舅大人!”樊羽转头望去,竟是金兰好友屈巫与虞季,遂笑逐颜开,道:“哟,是哪阵风把两位大人给吹来了?”
虞季道:“屈大人说,好久没与国舅聚聚了,念念在心,今儿特地来看望国舅大人。”樊羽急忙施礼道:“不敢当!不敢当!那就这个……哎呀对了,快到我府上去。赶巧我托人弄了些洞庭之鯆,还活蹦乱跳的。我叫厨子做几道美味,咱们痛饮几樽,岂不快哉!”
屈巫含蓄地笑笑道:“又叫国舅破费,恭敬不如从命。”虞季却嗨了一声道:“国舅的慷慨是出了名的。再说,金山银山都姓樊,顿把饭还能把国舅吃穷了么?”
三个人大笑,上了车往樊府驰去。路上虞季忍不住问道:“国舅大人,刚才你处罚的那个奴才,我看着很像一个人咧。”
樊羽立刻来了兴趣,说:“你说说看,那个伙计像谁呢?”
“像那个专门与勋戚显贵作对的人,对不对?”
樊羽摇头晃脑好一阵得意,说:“虞兄很有眼力嘛!我看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屈巫道:“长相是爹娘给的,有什么办法?这不应当成为受罚的理由。”
“我也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一看到他我就想起那个乡巴佬。哼,也不知是谁把他荐给大王的!这乌龟王八蛋也不得好死!”
虞季脸上挂不住了,道:“荐贤的人有什么错?只不过看走了眼而已。国舅做齐天的大生意,难道总是一帆风顺,没半点失误?”
“那倒也是。”
屈巫只作不知,窃笑不已,心想:哪个是你家虞太傅荐的贤?
说话间,三人到了樊羽的府邸。早有仆人燃起兰烛明膏,将樊府映照得如月临室。樊羽将二人请至客厅,延坐于瑶席之上。
樊羽大声吩咐仆人道:“先来三觞醴齐。那头鯆叫厨子精心做,多加些酸甜味儿。”
“国舅大人,我们来这儿并不是贪图你的美味佳肴,而是因为一些事儿火烧眉毛,须得国舅出面方能消灾免祸。”虞季捧着醴齐,急急地说道。
屈巫到底用心深沉,他知道虽然樊羽看起来气焰熏天,可是他姐姐樊姬最憎恨他妄议或干预朝政,大王更是如此。真的见到大王,恐怕樊羽胆子都会被吓破,又何谈谏言?至于许姬,樊羽说与她有一腿,但是是不是勾上了手还很难说。不过樊羽舍得花金子银子,硬是将宫正庶子等人笼络了。这是不可多得的人脉,运用得好,可抵雄兵百万。屈巫眼睛转了又转,幽雅地抿了一口醴齐,轻轻将觞放到金漆几案上,道:“别为难国舅了,谁不知道樊娘娘亲亲而有法?这也罢了,如今国舅恐怕想进王宫都难了。”在屈巫眼里,樊羽的确只是块金晃晃的牌子,指靠他通过姐姐办成什么事儿,休想。然而他能与大内的几个人搅到一块,手脚做得好的话,是能行些神通的。
虞季一听屈巫的话,顿时像吹足气儿的猪脬戳了个洞,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问道:“这么说,一点辙都没有了?砧板上的鱼儿任人剁成肉酱?”
樊羽最怕掉面子,不服气地说道:“谁说我进不了宫?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我姐姐传下懿旨,王亲国戚进宫去看优孟演百戏,我怎么就进不去?”
“嗬!到底是国舅。那好哇!”屈巫就势继续激将,说道,“可是能进得了王宫,也就规规矩矩地走走转转罢了,又能起什么作用?樊娘娘那儿说不上话,大王面前又唯唯诺诺,恐怕连抬头多看几眼都没那胆量。唉,国舅有国舅的苦衷啊。”
樊羽脖子一梗说:“宫里的人难道我就没有熟识的么?”
虞季也听出点门道来了,知道樊羽不便明说的“熟识的人”,其实就是大王宠幸的许姬。其余还有什么人,虞季就不甚了了,遂道:“恕我直言,国舅那个熟识的人能起什么作用呢?她能奈何得了孙叔敖吗?”
樊羽沉吟起来,良久才开口道:“姐姐一再叮嘱我不可干预朝政。乡巴佬很得大王的宠信,他所推行的治国方略于国于民功,我虽然恨他,但不能不遵姐姐的懿旨呀!我做我的生意,多搬几座金山银山才是正道。”
虞季一听急了:“国舅大人何出此言?人人都知道国舅重节而轻利,殊不知物尽可再来,名丧难复得,这样一来,恐怕国舅的名声就一败涂地了呀。”
屈巫笑笑,说道:“营大者不计小名,图远者弗拘近利,我看国舅是被眼前的小利遮住了双眼。据我所知,令尹又将有新政进谏大王,不日将颁诏全国。”屈巫看中的是樊羽手里的那几个能在内廷呼风唤雨的人物。如果能使内廷出现一股暗涌,即使淹不死孙叔敖,也会呛他个半死。
“颁什么诏,与我有什么相干?”樊羽脱口问道。
“听说令尹要向大王上《治漆疏》,解禁漆品运营,不准巨商富贾垄断。此策一行,人皆可营,国取其税,你国舅大人还能搬你的金山银山吗?”
“哦?”樊羽这一惊非同小可,“那我还能靠这个赚钱吗?这个乡巴佬步步紧逼,我这生意还能做下去吗?”樊羽开有漆行,生意早已做到他国。虽然他赚钱的门道不止一条,但漆行却是其中的大项。如果按照孙叔敖的主意,岂不被人搬走了半座金山?
屈巫犹不解恨,复火上浇油道:“听说他于治税上亦有新招,对大商巨贾要将十之一改为十之二。”
樊羽哪能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骂道:“这个乡巴佬!他不让我好活,我就叫他不得好死!等着吧!”
见樊羽已经被激怒,屈巫觉得可唱下一出了,遂假惺惺地说道:“令尹为政太过苛刻,弄得满朝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说话间,他心里闪出了一条妙计,话题一转道:“当然,我们在此议论,皆是空言。国舅纵然进得了宫,又怎么能与知己独处一隅,悉数倾出心中所想?哦,对了,我听说令尹为太子审的老师,进出深宫乃寻常事。不知他见到宫中那些绝色美人,会不会跟平常人一样动心呢?譬如许姬之美天下闻名,不动心者非热血男儿……”
虞季也到底开了窍,一拍大腿,道:“有了!何不如此这般……”
一切都按屈巫的设计进行,他觉得是时候退去了,毕竟与这等人搅得太深不妥。他一拍脑袋道:“啊呀,该死!我忘了左尹公子婴齐大人令我到他的衙署面议要事,这刻儿说不定他还在衙署等着哩。”他望了望刻漏,又道:“都这么晚了,我得快快赶去!”说完起身连连作揖打躬:“告辞了,告辞了。”
樊羽挽留道:“稀世水珍即刻就好,还是尝尝再走吧。”
屈巫满脸歉意,道:“再迟了,恐左尹大人责怪,问罪下来,下官兜不起!”
虞季一把扯住樊羽道:“莫耽误了屈大人的正事,我与国舅边吃边聊吧!”
屈巫之所以借故离开樊府,一来是自己明里暗里已经对二人点拨得相当透彻,他们应该晓得往哪儿走了;二来嘛,他对夏姬思念已久,此时连尹襄老出征,好机会千载难逢,他要去襄老府邸走一遭。
屈巫换上庶民衣裳,匆匆赶到襄老府邸门首,轻叩铺首,小声喊道:“栾胥,栾胥!是我!”栾胥打开门,见是屈巫,高兴得就像见了亲爹娘:“啊呀,是屈大人!快请进快请进!”说着眼睛往屈巫手里瞟。屈巫知道他盼着好处,遂将准备好的一鉼郢爰塞到他的手里,道:“你去打点下丫鬟娥姑吧!”栾胥乐得眉开眼笑,道:“夫人正在灯下做女工打发无聊时间哩。娥姑我早就点拨过了,叫她别死心眼,成人之美就是德。她已经开窍了。”
想不到事情这般顺利,屈巫喜不自胜:“只是不知你家夫人是何态度?”
“这个……小人不敢打包票。但夫人对襄老不满是明摆着的,我就常常见她嗟叹自己命苦,摊上了这么个糟老头子,还吟哦道‘心如醉兮意似痴,妾思君兮君不知’。不知夫人思念的‘君’是何等样的人。这就看大人是不是有福分了……”
栾胥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下去,屈巫忙打断他的话头道:“就劳烦你帮我知会夫人吧。”
栾胥赶忙进里面穿针引线,不多时跑出来,手舞足蹈地对屈巫道:“大人,有些眉目了!夫人起先微皱眉头,并不言语。我与娥姑以为闯下大祸了,跪下后边掌自己的嘴边把事情往明里说。夫人总算长叹一口气,道:‘既然你们有这般孝心,我也不是无情物,也不好将你们延至府内的客人怠慢了。这样吧,栾胥掌着灯在那人顶上照着,我在暗处看个仔细。如若不是熟人,也就罢了,你们就送客,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栾胥说罢,将手里的兰膏明烛挪向屈巫,周身上下照了个遍。屈巫知道夏姬正隐在暗处打量自己,遂昂首挺胸,眼角眉梢尽是缠绵悱恻、无限情缘。少顷,夏姬莺声轻啭:“栾胥、娥姑都下去吧,我与这位公子有话要说。”
屈巫大喜过望。两个仆人躲开后,夏姬袅袅娜娜,移步上前,叹道:“难得大人还惦记着贱妾,妾死了也值了。”
屈巫一把将夏姬揽到怀里道:“自与夫人分手后,敝人无时无刻不思念你。今日有幸与夫人一会,做鬼也无憾了。”
屈巫见夏姬颜色憔悴,形容消瘦,想是她终日陪伴襄老,自怨红颜薄命,日夜思念自己所致,不由得痛彻心扉,遂道:“就这么站着也不是事,咱们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说说吧。”夏姬也不做声,牵着他往自己的内室走去。就要进起居内室时,一个声音叫道:“讨厌!讨厌!”吓得屈巫的心怦怦乱跳。
“大人莫怕,只是一只鹦鹉。”屈巫循声望去,见真是一只翠羽鹦鹉,才放下心来,搂着夏姬的杨柳腰进到内室。两人宽衣解带,共效于飞之乐。事毕,夏姬细整云鬓,欲语先垂泪:“妾度日如年,今宵得与君相会,不知何日能再相逢?但愿日日得睹君颜,以妾蒲柳残生,侍君地老天荒。”
屈巫心下不忍,抱着夏姬轻转舌尖,将那泪珠儿一一衔进了口中,道:“我心亦如你。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泪水盈盈的夏姬遂解下碧罗襦亵衣,给了屈巫,道:“权当它是妾身,晨昏伴君,不离左右。”
二人情深意切,只恨流光飞逝,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屈巫惜别夏姬,哪知一出内室,那只鹦鹉又喊叫起来:“讨厌!讨厌!”
“别理它。君当多保重,来日方长。妾静候佳音。”屈巫用力地握了握夏姬的纤纤玉手,道:“我心如铜,既誓于你,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