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灯火辉煌的承天大殿里已经争论得沸反盈天。原来一个月前,三金之府遭到盗窃,珠宝金银被盗走无数。此事震惊朝野,庄王令养由基率领人马日夜追缉盗贼。但是一月过去,养由基那里尚没有头绪。庄王追问,养由基只得垂首答道:“臣正在加紧缉拿。”
这事儿到此本来就过去了,屈巫却愤愤地说道:“这帮盗贼当千刀万剐!是官府人家的,得革职查办;是黎庶下人的,该灭他九族。”
箴尹斗更生最见不得屈巫那股傲慢劲儿,接言道:“此事尚没有结果,如何惩处言之过早。”
屈巫立即反驳道:“这块顽石迟早是要出水的,还怕他飞了不成?”
“众位大人不必争论了。”孙叔敖皱着眉头道,“怎么处置,箴尹斗大人早就说过了,盗与贪同罪。这是对官府之人而言,若是三教九流者,另当别论,斩首示众可也。”
孙叔敖本意是要众人不必为无谓的问题争论下去,误了亟待处理的正务。他与申叔时已经约好,早朝过后到刚刚修筑起来的通灵渠察访。
早朝过后约一个时辰,一队轩敞巍峨的高车出了郢都城,向南逶迤而去。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象路,这是君王朝暮听事、游宴的乘车。紧随其后的是后宫嫔妃们的重翟五路。
车里面两名宫娥不停地打着便面,但庄王的汗还是沁出了额头。想起三金之府被盗一事,他更加烦躁。盗贼窃去金五千镒,珠玉玛瑙百件有余。虽然数量不大,但盗贼竟敢向府库重地伸手,简直就是无视国法、藐视朝廷。据孙叔敖、养由基的勘验结果,盗徒是从府库屋顶揭瓦而入的。
今日前往渚宫,庄王本意是去散散心,怎奈坐在车上,仍然不由自主地思量国中之事。在出火祭仪一个月之后,全国清丈田亩之事就已告竣,田亩数比文王时多了七千三百二十四万畹。这样一来,仅麦季高府就可多收粮食八千三百万斛。楚国有了九年之蓄,何惧强晋虎视眈眈哉!庄王由此想到了孙叔敖。孙叔敖多次谏言,国之蓄积应多用于水利设施建设。关于讨伐他国,他说:“望我王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战而下,切不可旷日持久,过多耗府库粮饷。”庄王虽知这是他治国理财的一片苦心,但治大国焉能气度狭小、锱铢必较?他又想到在孙府的亲眼所见和许姬步摇之事,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的猜疑。看来,孙叔敖是个喜进不舍出的人。
“大王,渚宫快到了!”宫正庶子禀报道。
渚宫建于成王朝,在郢都南约二十里之处,万里长江之滨。成王是楚国承先启后、大有作为的一代国君,修建这座离宫,主要目的是方便向东向南扩张势力。当然,休憩游宴时也每每巡幸到此。
这里楼台亭阁千许,高者上接重霄,低者临近江渚,四周松影绰约,修篁森森。此时艳阳映照,纤云疏淡,真乃尘世之仙境!
提前一个时辰来到的太傅虞丘、大夫屈巫率领一班人等,跪地迎接庄王和嫔妃的车驾。行礼毕,屈巫急忙跑上前去,搀扶庄王下辇。
与夏姬私通一事,闹得屈巫狼狈不堪,颜面丢尽。但是仗着庄王宠爱,屈巫在人前仍然昂首挺胸,阔步而行。他知道有人暗地里笑他,但他不以为意,心里道:要扳倒我屈巫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乡巴佬,咱们走着瞧!
庄王稍作歇息,便与虞丘、屈巫等人登上了观涛楼台,凭栏远眺。但见长江雄浑壮阔,江中弘舸连舳,最为显眼的则是楚旗飘扬的战船。庄王心头大震,道:“楚天寥廓,壮哉江山!寡人可获鼎伊洛乎?”
屈巫满脸堆笑,道:“千古江山,必为千古明君得之。大王德比三皇、功高五帝,乃亘古第一明君也。何愁四海不入囊中,八荒不树楚旗乎?”
“屈卿此言大谬,寡人怎么能与前世圣贤明君相比?”
虞丘捋髯道:“是是是!大王无猖狂以自彰,以阴沉而自深。纵观天下诸国之君,谁人能与之媲美?”
庄王听出这是一句不露痕迹的溢美之词,虽然心里不悦,但也不好驳斥老臣,遂朗声说道:“贤君者,寡人以为第一是修德。你们当知,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爱民如子,使民以时,富国而后强兵,则天下为有道者居之!”
虞丘与屈巫又是连连奉承,庄王充耳不闻,指着江上往来舸舰道:“楚国之兴盛,由此江上之情形可见一斑。寡人闻听,商船通江达海、东下吴越乃是常事,且出海不知几万里,与海外诸国互惠有无。”
“那是那是,你比如……”屈巫险些脱口说出“国舅樊羽的生意就做到异域诸国去了”,忽然意识到不妥,遂指着江面改口道:“……那两艘小船,即是经商之船,一样大江大海去得。所贩运物品,多为我国盛产的漆与丝绸。”
“令尹孙卿力主修筑的通灵渠已然竣工,国都腹地物产出江诣海,路程大大缩短,既便利了舟楫往来,又让渍水有归,使黎庶少受旱涝之苦。”
是年二月,庄王曾在左尹公子婴齐陪同下,亲临通灵渠修筑工地巡查。士兵与庶民协力抢筑,绵延几十里的气势,令他胸胆开张。孙叔敖曾三次坐镇工地,与民同力同食,体味艰辛,激众奋进。左尹公子婴齐亲眼见到令尹躬亲之为,全然忘了以往的芥蒂,不由赞佩道:“大王,令尹忧乐皆为社稷,真我朝之良臣也!”
“屈大人所言极是。”虞丘全不顾庄王心境,慢捋髯须,指着江面说道:“大王你看那些船,大者谓之舸,小舸谓之艖,小艖谓之艒,小艒谓之艇,艇长而薄者谓之艜,短而深者谓之艀……”
屈巫见虞丘在大王面前卖弄学识,抢了自己的风头,很不以为然,便打断虞丘的话头道:“真正能显我楚国雄风的还是那些飞奔如箭的战船。大王你看!”屈巫指着在波峰浪谷间操练的兵士,“大王一定知晓,那五种战船,就是我国的水师劲旅。我楚军于陆地上能披甲操戈,勇猛杀敌,在水中亦能如履平地,扬我国威军威!”
庄王兴致很高,考问道:“屈卿说说看,这江上操练的是哪五种战船?”
“五种战船,即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桥舡。”屈巫说到这儿,想起了楚国先王一段彪炳千秋的史事来:“周昭王十九年,周昭王带领蔡公、辛伯等大将,渡过汉水,至我楚国腹地。适逢飞沙走石之天气,我先王令神箭手隐于周兵必经之丛林,伺机驱赶林中野兽。周兵以为我楚国伏兵上万,吓得急忙退至汉水边。见泊有船只,周昭王仰天大笑道:‘天助我也!’不料船至中流,纷纷解体,周军六师,溺水几尽。此乃我先王的计中计也。”
一席话说得庄王哈哈大笑,故意逗屈巫道:“卿以为那叫什么船呢?”
屈巫没想到庄王有此一问,略一思考,道:“据臣揣测,那应当叫做葬周舟,今之小翼是也!”
庄王笑得前仰后合,道:“好你个屈巫,到底年轻,头脑灵活,能言善辩,且辩得妙不可言!”
虞丘赶紧抢着回答道:“全赖大王英明。大王若九天之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卿之言太过。我楚国今日之鼎盛,朝中大臣功不可没。你们说是不是啊?”
二人点头称是。
“大王说朝中大臣功不可没,依老臣看来,第一贤臣当属令尹。他分君忧,利国家,安人民,臣子中少有能与之比肩者。”虞丘此言一出,庄王捻髭频频点头,屈巫一时间却糊涂了。他再一想,顿悟虞丘到底在朝廷历练多年,老道天成,阴骘的心性非常人可比。
恰在这时,有人禀报:“许娘娘请大王前去观赏乐舞。”屈巫随庄王和虞丘去临江的寿阳宫,心里冷笑道:“好戏开始了!”
屈巫趁众人簇拥着庄王前行时,朝宫正庶子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庶子低头诡秘地一笑,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在前面领路。穿过九曲回廊,过了十八道层台,众人才进到寿阳宫里。许姬领着一班女乐跪迎庄王大驾莅临。庄王道:“平身!”说罢领着虞丘、屈巫等人坐到观席上。
这时,若有若无的绵长乐声仿佛从天际悠悠传来,由远及近,渐次清晰悦耳。歌伎舞女应和着节拍婆娑起舞,进退旋转,若飞燕轻盈,似缤纷花雨,令人醉在其中,不知身处何地。
忽然一个清亮甜润的歌吟声响起,那是许姬的歌喉。那歌分明是赞咏渚宫的:“蓬宫疏灵兮大江滨,胜游三岛近兮一壶清,松筠翠烟兮台榭静。我伴君王兮生生不离,仙苑妙境兮妾难今世醒……”
许姬于嘤嘤凤鸣之中舞得如同旋转莲花,美得让人眩目,庄王大声喝彩:“妙哉!”许姬舞得如痴如醉,犹如虹霓落空,庄王竟看得呆了。猛然,啪的一声,一个金灿灿的东西落到庄王的几案上。屈巫看得分明,许姬好像舞到忘情处,将广袖朝空中一抛,顺手摘下头上的步摇,将它朝庄王抛去。这一连串动作连贯流畅,天衣无缝。
屈巫赶紧装模作样地与虞丘过来细看,见是许姬头上的步摇。许姬见状,立刻跪在庄王面前,道:“臣妾该死,吓着大王了吧?”
庄王哈哈一笑,说:“小小一支步摇就能吓着寡人,寡人还怎么率千军万马与强敌劲旅一争高下?”
“这就好。没吓着大王,臣妾心儿跳得也不急了。”许姬抚说着,拿着那支步摇左右翻看,道:“大王,这是臣妾失而复得的连城之宝。”
一旁的屈巫窃笑不已:“小贱人,你凭着那倾城倾国貌,才博得大王的欢心。要是大王知道你与樊羽的孽情,看你还想不想活了?”
“啊,这就是那支被盗走的步摇?”庄王有口无心地问了一句。哪知这倒勾起许姬的心酸事儿来,她泪珠儿滚滚而落,呜咽着道:“臣妾至今都不晓得盗步摇的人,究竟是图的什么,为财?为色?怎能不叫人气恼呢。”
“罢了罢了。事情都过去这些时日了,爱妃不必记挂在心头。”庄王说着,对孙叔敖的那点疑忌又生出来了。虽然此事真假难辨,但庄王心头总有几分不快。
偏生宫正庶子一个劲儿地自责道:“都怪奴才没有照拂好。要是弹射到大王身上脸上,奴才就是死罪了。这宝物落到歹人手里,也没丝毫损伤,大王洪福齐天,娘娘洪福齐天。”
他这一阵唠叨,惹得庄王好生烦躁。庄王道:“行了,滚一边去。什么落到歹人之手,什么失而复得?这些流言蜚语岂可乱传?”宫正庶子吓得面无血色,跑着离去了。
经过这段插曲,庄王没兴致再观赏歌舞,正待招呼虞丘、屈巫泛舟江上,猛听得宫外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俄顷,有人禀报:“大王!养由基将军求见!”
“宣他进来!”庄王朝许姬一挥手,命令歌伎舞女统统退下。
虞丘、屈巫也欲起身告退,庄王道:“你们不必回避,一道听听吧。若须回避时再避不迟。”
说话间,甲胄鲜明、浑身散发着英武之气的养由基出现在众人面前。
“参见大王!”养由基在庄王面前三叩首,嗓音洪亮地说道,“大王,三金之府被盗一案已经破了!臣特来奏禀。”
庄王惊喜地扶起他道:“盗贼都抓住了么?”
“一个没跑。所盗郢爰与珠宝只追缴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正在追缴中。”
“说说看,都是何方来的毛贼?”
“这……”养由基犹豫着看了看虞丘与屈巫,“微臣不好说。盗贼共是五个,其中一个是……”
“大胆说下去!将军不必有什么顾虑,寡人愿闻其详。不管涉及什么人,都得以国法论处。”
养由基不得不说:“有一个参与盗窃的贼子竟是令尹府的家人,叫做孙归生。这事与令尹无涉。”
“啊?”庄王大吃一惊,眼睛寒光闪射,道,“这个……不会弄错吧?”
“千真万确。孙归生已押在囹圄,他都招了。”
屈巫心里窃喜,看看太傅,却见他甚是痛惜。
庄王看看虞丘与屈巫,然后正色道:“两位爱卿,令尹家人参与盗窃,按《凤典》令尹有罪否?”
“启奏大王,”虞丘趋身向前,奏禀道,“从尧舜帝到大禹王,皆将盗与默并论,治罪一也。我先王制《凤典》,赫然定曰:‘一人盗坐全家,一家盗坐全族。’《周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礼。再说令尹为官清廉,只能担个管教家人不严之罪而已。”
虞丘此言一出,把屈巫气个半死。屈巫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好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你明明恨不得孙叔敖暴病而亡,却装出这副模样。你就像那池中野凫,表面看平静淡定,其实那双爪子在水下抓挠得厉害着哩。”他忍不住奏道:“大王,臣以为,治强生于法,弱乱生于阿。太傅怎知令尹没有贪心?家人盗窃,难道仅是管束不严所致?他本人就不爱财、不贪财?臣听有人议论说,令尹乔装清贫,只为博一个好名声。朝廷俸禄不可谓不优,谁知他府内藏了多少金银珠宝?司败尚未审谳,太傅就说他没罪,言之过早吧!”
庄王又想起在孙府所见和许姬的步摇,心里已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养由基道:“大王,臣得速速赶往郢都。现在兵马还围着令尹府第,结果如何,臣得看个确实,好向大王奏禀。”
“将军去吧。”庄王打发走了养由基,烦躁地在宫内走了几个来回合,道:“回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