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交酉时,夕阳西下,两乘简陋的栈车咿咿呀呀地驶到郢都城门口。顶盔戴甲的养由基将军带着兵丁纳头便拜,道:“末将迎候多时了,请我王与娘娘还宫休息!”
原来这日庄王与樊姬微服私访,走了城郊许多村落。樊姬每月都要到城郊走几遭,或劝民农桑,或访察民情。以往她都是与宫女装扮成民妇,相伴而行。今日庄王见她要去,便道:“朝廷暂时没什么大事,寡人与你同往吧。”这样,庄王与樊姬相偕乘辇舆出了郢都城门,都换上庶民衣裳,改乘小栈车,向近村远山而去。二人就似农家夫妇,一路说说笑笑,行走在村陌之间。
地里的禾稼长势、劳作的农人,庄王与樊姬都看得仔细,问得周详。见有父子二人在田间拔稗草,庄王便去询问今年收成如何。那老人笑眯眯地答道:“这位客官,还用问吗?你看这稻禾,啧啧,长得快齐腰高了,穗儿一拃长,肯定是个好年成!”
樊姬喜盈盈地问道:“那你家能收多少斛稻子呢?”
儿子答道:“我家共有三十五亩稻田,收个四五百斛是瓮里捉鳖!”
“比之往年如何呢?”
“往年?往年谁有心思用在田里?我们都躲躲藏藏,甘愿寄托到官府名下,叫人家盘剥殆尽还不敢言声。有了《仆区法》,又清丈了田亩,王粮国税了然于心,我们才知道吃了大亏了,叫官府一些黑心烂肺的占了天大的便宜。要不是令尹明镜高悬,朝廷哪会知道这里面的黑暗?真是托令尹的福!这天下当官的要是都有令尹这样的好生之德,何愁民不富国不强!”这青年倒挺健谈,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口口声声都是赞扬令尹。
庄王心下动了动,辞别这对父子俩,继续前行。
“天降兴楚之能臣,大王洪福齐天。自打孙叔敖拜为令尹,德立,事行,政成,典从,礼顺,治国有方。安民兴邦的几件大事,办得上合天意,下得民心。虽然朝中群议臧否,有重重阻力,孙卿披荆斩棘,到底玉宇澄清,水归大海。”樊姬情致盎然,边走边说,全然没有看到庄王神色肃然。
“功是功,过是过,寡人在这点上并不糊涂。”
“大王何出此言?”樊姬讶异地抬眼望向庄王。
庄王没有作答,却道:“呶,你看那是怎么回事?”
樊姬顺着庄王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坡上跪着一个身着孝服的农人,旁边还有一个年可及笄的小女孩儿,二个伏在一个新坟前,正悲戚地恸哭。
樊姬轻声说道:“咱们前去看看吧。”
二人来到坟前,只听那大汉边哭边道:“母亲大人,你在天之灵要为你的孙儿雪千古奇冤哪!青天大老爷,怎么不睁开眼看看人间的不平事啊!你瞎了眼么?”那小姑娘也哭得好不凄惨:“奶奶,你死得苦哪!你要相信人间有天理,迟早会还哥哥一个清白的!”
樊姬细看,不觉吃了一惊:这小姑娘就是公孙小婵。不用说,那汉子就是她的父亲公孙越了。生老病死乃自然之理,二人的哭诉之言为何似另有隐情?
樊姬正这么想着,庄王已经发问:“这位汉子,所哭何来?人之生死本乃命中注定。你所说的屈呀冤的,究竟是何事?”
公孙越听得有人问,抬起泪眼,见眼前有农人打扮的一男一女,遂止住哭声,道:“这黄土垄中是我年过六旬的母亲,她是因为思念孙儿心切而去的。”
“你刚才哭的冤屈究竟是怎么回事?”樊姬敛容问道。
公孙越长叹一口气,凄恻地说道:“我儿叫公孙杵臼,在朝廷三金府库里当库兵。那娃儿老实本分,从不招惹是非,哪晓得是非还是寻到头上来了。不知怎么,府库里突然叫泼天窃贼盗去无数珠宝金银。朝廷追查来追查去,说是抓住了几个窃贼,那窃贼招供说,我儿就是其中一个。官府把我儿打了一顿,抓了去,现在也不知是死是活,恐怕是保不住命了。这事儿我们本不打算告诉母亲,可是朝廷的兵丁跑到家里来搜查,我那尚在病中的母亲整整痛哭了五天五夜,就……就一命归阴了……”说到这儿,公孙越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道:“最不该的是连累了令尹的家人。他们逼迫我儿说是与令尹家人串通一气,才使盗贼得手的。这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此话怎讲?”樊姬惊诧不已,问道。
“小女许配给了令尹之子孙安,朝廷里有些人就借着这个由头,硬说他们两个内外接应,犯下了这诛九族的滔天大罪,连累得天底下第一等的好官都辞官退隐。”
樊姬越发好奇:“令尹竟与你们平民之家联姻?”
“唉,罪过啊罪过!我公孙越对不起令尹哟!令尹不嫌弃我们乃黎庶之家,纳采、问名、纳吉、纳徵,一样都没有怠慢。人家真正把我们当人看,倒害得人家落得这般下场!”
“那么你儿子现在关押在何处?”庄王听得有几分动容,忍不住问道。
“我们这等草民,到哪里去探听下落啊!我儿犯了灭族的大罪,还不里三层外三层看守得铁桶似的,怕是麻雀都飞不过去!”说罢,公孙越又忍不住哭泣。公孙小婵望着樊姬,觉得这人依稀在哪儿见过。
公孙越的一番话,让庄王与樊姬一时无语。辞别了公孙越,他们踏上了回去的路程。路上,樊姬忍不住把心里的疑问倒了出来:“大王,孙叔敖果真辞官退隐了吗?”
“此言不虚。”庄王把近日发生的一应事情告诉了樊姬,又道:“为了此事,朝中大臣争议激烈,屈巫等人力主连坐孙卿,申叔时、斗更生等人则认为另有隐情。寡人当然不会偏听偏信,怎能坐孙卿而诛九族?倒是孙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当面请辞令尹之职,说自己教导家人无方,有失天下之仪范……”
“那么大王就准了?”
“当时谤议如潮,寡人就是铁石心肠,也得软下几分,只得准奏!况且你与寡人也了解他,咱们亲临孙府,眼见他行为不端呀!”
“大王是圣君,怎会不知谤议孙卿者或觊觎孙卿之职,或嫉恨孙卿之贤,或私利被孙卿革故鼎新所触呢?妾有几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既然他有贪墨之为,当初复小钱时,他为何拿出全部家当,摆摊设点贱卖绫罗锦缎呢?妾听说他府上豢有一只猛犬,妾与大王前去时怎么就不闻吠声呢?会不会有人事先将它麻醉了,又装扮成孙卿模样呢?”
“啊?”庄王如梦初醒,“言之有理!”
“妾听说,一些高官大吏养着无数门客,能够钻天入地之徒甚众,会不会是……妾妄猜了,望大王勿怪。”
庄王先是警觉,继而深思起来。他觉樊姬说的似有几分道理,但转念一想,朝廷给孙叔敖的俸禄不可谓不厚,平日他怎么一乘栈车、面有饥色呢?那些俸禄岂不是都积攒起来了?他还令妻儿家人垦荒种地,焉知不是哗众取宠,博一个清廉勤政之名?朝廷里沽名钓誉者众,也许孙卿不幸染其病。是耶非耶?只能让时间证明了。
见庄王沉吟多时,樊姬道:“既然大王知妾言之有理,何不下旨复孙卿之职?”
“这……容寡人再思而后决吧。”
樊姬知道,大王对孙叔敖已经有了成见。但这成见因何而成,她却不好细问。
到了城门外,养由基率众前来接驾,庄王与樊姬分乘辇舆,一路浩浩荡荡,归去王城。
庄王所乘的象路从茅门进了王城,正待往寝殿去,屈巫从庑房里急急地赶出来,高声叫道:“大王,臣有要事上奏。”庄王道:“随寡人进宫去谈吧。”
进了景阳宫,早有宫人端着簋盂、捧着面巾侍候着。二人洗过脸面,樊姬进了内室。庄王在暗红锃亮的髹漆几案前坐下,喝了几口瑶浆,便吩咐宫正庶子传屈巫。
待屈巫进得宫来,庄王放下青铜樽,拿起白绢擦擦唇髭,道:“屈卿,你有何事呀?不必跪了,坐下说吧。”
“大王!”屈巫知道庄王宠信他,却也不敢随便,只是跽坐而已。他小心谨慎地道:“微臣在庑房候着大王,已经两个时辰了。”
“唔,究竟所为何事呀?”
“臣要参孙叔敖!他目无君父,大逆不道,当追他回来,送交司败审谳才是!”屈巫说得义愤填膺。不待庄王细问,他愤愤地继续言道:“孙叔敖离朝回期思,臣念及与他共事这些年,便去为他饯行,却发现他竟敢调动兵丁护送。虽然兵丁不多,但也坏了朝廷的规矩,乱了法度。更有甚者,他竟对大王怨恨在心,当臣提到大王时,他恶口而呸之,足见其狂妄至极。平日里他讲臣道,尊君父,守纲常,以清俭自律,以恩情待人,以夷坦去群疑,以礼让汰惨急。看来他的这些妙论精言都是虚的!岂不是‘抚我则后,虐我则仇’么?”
“依你的意思呢?”
“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庄王听罢,一拍几案,喝道:“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此等小事,你也来大做文章?牵强附会!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臣这个……这个……”屈巫生平第一遭惹得龙颜大怒,顿时吓得两腿打战,赶紧叩首离去。
屈巫刚离开景阳宫,樊姬就款款移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道:“大王,适才妾在屏风后面听了多时了。屈大夫真如大王所怒斥的,无事生非。这些人,居心叵测啊!”
庄王心里已经激起了万丈狂澜。屈巫看不起起自草莽的一介村夫孙叔敖,对他的治国方略亦颇有异词,但庄王对屈巫仍是甚为喜爱,此时却觉得他有些讨厌。听樊姬如此说,庄王道:“这屈巫怎么变得这般刻毒刁钻?”
“大王圣明!孙卿乃几百年不一见的贤相,得之楚国兴,失之楚国蹇。”
“你评价得是不是太过了?”
“臣妾伴驾十几年,不曾有浮言诳语以蒙圣听。孙卿为政以德,忧亦天下,乐亦天下,这是朝野尽知的。”樊姬已知庄王听了巧言令色的臣子太多的谤言,任是孙叔敖白璧皎皎,庄王也觉得有瑕疵。她据理力争道:“大王,亲贤臣,远小人,乃历代圣贤用人之道也,切不可叫小人堵塞了圣聪。屈大人牵强附会,张小为大,制造事端,大王圣明,不为流言所惑。孙卿理国,事无巨细,竭忠尽责,桩桩件件,顺天心、得民意,大王既然心知肚明,复孙卿之职在情理之中呀。”
“这个……”樊姬步步紧逼,庄王一时语塞,心下便有几分不悦。
樊姬旋即转了话题,道:“公孙越之子公孙杵臼,不管是不是有冤,都得谨防奸人灭口。还望大王下旨增派兵丁,严加保护。”
“所言极是。孙卿退隐时也这样提过,现在已经采取了措施,他断断没有性命之虞。”
二人这么说着,宫正庶子禀道:“启禀大王、娘娘,许娘娘特地为娘娘庆贺寿辰,就在凤翔宫。”
此时凤翔宫已经被装扮得花团锦簇、耀眼夺目。宫殿门前,锦缎绢绸扎成的九十九只金凤飞翔于云端,里面还嵌了一个飘逸灵动的“寿”字,当真是构思精巧、别出心裁。庄王见了,乐得哈哈大笑,道:“难得爱妃一片深情厚意呀!”
许姬已然领了一班着锦穿红的宫女,红色漆盘里托着硕大的寿桃,笑吟吟地迎在宫门前了。一见樊姬到来,许姬碎步急趋上前,跪下向庄王、樊姬请安,道:“恭迎大王、娘娘!今儿个是娘娘寿辰,愿娘娘千岁千千岁!”她的头上斜插着金步摇,樊姬看了格外刺眼。樊姬虽然终究拿不准那是不是弟弟樊羽送的,但是见了仍然心里发堵。
樊姬过去扶起她,道:“妹子,你这不是折杀我么?”樊姬并不喜欢这般铺排奢华,且事先自己全然不知,心里早生厌烦,却不好当面斥责,便道:“妹子太破费了,姐姐过惯了素淡的日子,不喜这般铺张。”樊姬此刻心下甚忧,一半是因为这个,一半则是因为孙叔敖辞官归隐。
许姬低眉垂眼地道:“娘娘,一应费用皆为我平日积攒下来的。不拿出来用掉,难道要放在箱笥里叫它长虫么?”
庄王在一旁笑道:“你妹妹玉壶冰心,你就领了这份心意吧!”
许姬闻言,又给庄王施了一礼,道:“谢大王劝慰娘娘遂了我的心愿。”
樊姬只得在诸多宫人的簇拥下走进宫里。里面摆着寿桃与江淮之橘、云梦之柚等时鲜水果,庖宰又陆续送来热气氤氲、香味四溢的煮龟蒸鱔、烹鳖爆腼等诸般佳肴。再一细看,饭、膳、羞、饮皆已齐备。难得许姬想得这么周全,樊姬待要推辞,就显得不近情理了。
樊姬正在左右为难,忽听得宫墙外面传来乐声,且杂以“祭少司命啰,佑我子孙繁焉”的呼喊声。樊姬顿时记起,今儿个是七巧节。这节日刚在民间流行,王宫里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
“启奏大王,今儿个是民间七巧节,要祭祀少司命。干脆咱们借许妹妹的盛情拜祭一番,保佑我楚国上下人等多子多福,个个康健,然后命优孟率优人演百戏以娱神,如何?”
庄王一听,感到很是新颖,不觉龙心大悦,说:“好好好!优孟演百戏时,可令大夫以上者前来观看,独乐不若众乐嘛!”
许姬本想讨好樊姬叫庄王高兴,想不到这一番良苦用心,却因一个七巧节叫樊姬转到了鬼神身上。但是这份懊恼她哪里说得出口,只得附和着说:“还是娘娘想得周到,时时刻刻想着楚国的子民。”
庄王传旨之后,宫正赶紧率众人在宫外宽敞的平地上准备了一番。
一轮皎洁的朗月冉冉升起,清辉洒遍人寰。樊姬虔诚静穆,净过手后,至香案前亲手点燃三炷香,而后手捧一炷,高高举过头顶,缓缓而拜,口中轻声祈祷:“少司命神祇,凡女拜祈你保佑我楚国男儿女儿有情者皆成眷属;夫妇和合,儿女满堂;幼儿聪明伶俐,康健成长。”
许姬见樊姬这样,也不好冷眼旁观,只得跟着跪了下去,心里却甚为不平。自己好意俯就,她不仅不领情,还闹出这些名堂。七巧节是民间习俗,王宫里从不曾祭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樊姬继续祝祷道:“少司命神祇,保佑令尹之子与公孙小婵日后百年好合。令尹一家老小风尘颠簸,万望神祇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许姬闻言,心下一惊。因为孙叔敖,樊羽难以进得宫来,许姬思念不已,又不知少收了多少的珠宝。而今没了这颗眼中钉,许姬欢喜非常。没想到樊姬竟然对他牵肠挂肚,还借此机会为他祷告。许姬不觉愤愤然。
祭祀已毕,众皆散去,许姬已被庄王召到身边。樊姬善解人意地启禀道:“大王,妾今日身子不适,你还是到许妹妹那儿去吧。”
庄王赞道:“娘娘之贤,真乃明月之珠,晶莹无纇。许姬还不过去谢娘娘。”
许姬羞怯怯地挪步过来,朝樊姬道了个万福,便与庄王回了凤阳宫。宫娥已将宫灯一一点燃,灯光之下,许姬显得越发婀娜娉婷。她吩咐道:“大王怕是还没有用过夕餐呢,到御膳房叫太官亲自送肴馔来。哦,还有大王爱喝的醴齐,四五觞即可。”
“不用了,我虽然没用过夕餐,但吃了糗粮,并不饥饿。你还是与寡人聊聊吧。”
说话间,庄王与许姬坐在了几案旁。趁着宫人忙碌的当儿,许姬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道:“大王,令尹真的离朝回归故里了?”
“呃,爱妃从何而知啊?”
许姬道:“前一刻樊娘娘向天祷告时,祈求少司命保佑令尹一家一路平安无事。娘娘好像说,令尹蒙受了天大的冤屈,还说什么位尊身危,财多命殆。我离她近了些,觑得清楚,娘娘说着说着竟泪光莹莹。”
“樊姬是这么说的吗?”庄王听得火起,暗道这分明是怨恨寡人不明。他又想起屈巫所奏,心里不觉动了动,眼睛倏地射出两道寒光。许姬一时倒慌乱了,本来许多话都是她自己编的,如果庄王较了真,喊来樊姬对质,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她慌忙离开几案,跪下说道:“大王,臣妾听得不甚明白。总之娘娘祷告少司命保佑令尹一家一路平安,倒是千真万确!”
“看来得严加管束了!”
许姬不觉暗暗高兴,脸上却还是惶恐有加的样儿。她想,不知大王是要对哪个严加管束,如果是对樊姬,那就是苍天有眼,我许姬终有出头之日了;如果是孙叔敖,那就遂了屈巫、樊羽那帮人的心愿,朝廷的大权就该落入他们手中了。当然这也是好事一桩,自己也可多些进财之路,也可让樊姬难遂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