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如玉盘一样高悬于东山之上。孙叔敖家的茅屋前,夫人就着明晃晃的月光飞针走线,替孙叔敖缝补白日挂烂的衣裳。一旁的孙叔敖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催促道:“大略连缀几下罢了,反正是夜晚,谁会仔细看呢?”
夫人头也不抬地道:“白日里我买回几尺布,可做几件单袷。”
孙叔敖连忙阻止道:“夫人,不可不可,明日定得将布退回。除了母亲需用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能移作他用。”
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们过惯了粗菜淡饭的日子,就听从老爷吧。”
戌牌时分,孙叔敖穿上夫人补缀好的衣裳,到茅屋里间看过母亲后,就迈开大步向小狐山奔去。
星月皎洁,河汉邈邈,树影摇曳,虫鸣唧唧,小半个时辰,孙叔敖就到了小狐山。还隔着七八丈远,孙叔敖就见一个黑影于树林中飞身上下,矫若猿猴。茅庐前的空地上,一个白髯及胸的老丈杖策伫立,不时抚髯大笑道:“有长进!若只能飞檐走壁,差之尚远,必挥掌断铁,举手生风。你能吗?”
“尚不能。”
老丈哈哈大笑道:“尚须精进,尚须精进。”
“老师,学生孙叔敖来看望你了。”
哪知老丈充耳不闻,继续说道:“艺之高者,上合天道,下合人道。道者,安世利民者是也。”说着,那黑影已经到了他面前。
孙叔敖以为恩师没听到自己说话,遂高叫一声道:“老师,我是孙叔敖,特地来看望你老人家。”
老丈这才回头来,道:“老朽不认识你,你不是孙叔敖!”
孙叔敖急了,说道:“老师,我是孙叔敖,昨晚刚刚回到期思……”
“这位壮士快走开,我好教我的徒儿习武修文,或可救民于水火。”
孙叔敖好不纳闷,眼前明明就是教自己经天纬地之才、安邦抚民之策的恩师啊!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自己的面目也有了变化,但恩师怎么会认不出自己来呢?“老师,学生这些年一直忙于朝廷政务,为了楚国霸业、江山社稷,不敢稍有懈怠。我心里虽然记挂着老师,却没能来看过你一回,实在是我孙叔敖对不住老师,还望老师见谅。”
“非也。”老丈回过身来,盯着孙叔敖道,“你把老朽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不畏权贵,整饬吏治,以法治国,我时有耳闻,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哪能要你丢下朝廷大事,千里迢迢来看望我?”
“这么说,老师到底认出我来了?”
“非也,此孙叔敖非彼孙叔敖也!”
“老师,我孙叔敖即使化成灰烬,也还是你所知的孙叔敖啊!”
“那我问你,知诬而不辩,闻谤而不争,接污泥浊水而纳之,将君父置于不仁不义之地,忠君乎?”
孙叔敖这才知道老师为何不肯认他了,遂解释道:“朝中贤臣能吏,胜我者多矣,公子婴齐、申叔时、伍举、斗更生、养由基、潘尪等皆为大王股肱之臣,大王择一即可。至于老师所说知诬而不辩,则确有其事。当时情势,积谗销骨,弄得大王左右为难,唯有我退,然后众议始息,大王始安。况老师教我曰:‘为人臣者,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
“我之所言,乃人臣之品格也。身为柄国大臣,则不可如此。这道理还须我教你吗?”老丈口气缓和了许多,转身唤那黑衣少年道:“童儿,倒酒来。”老丈与孙叔敖席地坐在月光下,隔几案对饮起来。
樽里分明是清泉,孙叔敖知道老师是以水代酒。那黑衣少年过来续水时,孙叔敖猛地发觉他实在面熟,但又不好问得,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别看他年纪轻轻,功夫倒是了得。你上山来时也看到了,即使是崇楼广厦,于他亦如平地。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有一副侠肝义胆,好打抱不平。当初他父亲将他送到我手里,他已经快没救了,结果这孩儿命大,硬是挺过了鬼门关。”
“师爷爷,那是你神医济世,童儿才得苟全性命于人世呀。”
“哈哈,不说那些了吧。”老丈转向孙叔敖,问道:“你当真愿意回到期思当一介村夫?世人皆汲汲于功名,怎么你弃重位如敝屣?”
“重位乃治国之凭,非为一己之私。腾蛇游雾,飞龙乘云,云消雾散,与蚯蚓同,失其所乘故也。我亦如是。”
老丈轻抚长髯道:“据老朽所知,你名声闻于天下,世人皆曰孙叔敖乃贤臣也。”
“师者如父,父之对子,不可有溢美之词。古之贤人君子,立天下之功,成天下之名,非遇其时,曷由致之哉?商汤无鸣条之事,则伊尹有莘之匹夫也;周武无牧野之阵,则吕尚渭滨之钓翁也。我孙叔敖若非得老师谆谆教诲,遇大王求贤若渴,则实为村夫也,故视功名利禄如浮云。”
“非也。国人皆有报国之志,况一能吏乎?”
“老师教我云:积金玉满箧,不为有宝;诵《三坟》《五典》,不为有道,要在安国家、利人民,此乃重位之要义。我为耕夫,意亦如此。雩娄赤地千里,我心如焚,若得以治,一偿夙愿,亦是安国家、利人民之举。我欲从史河引水灌雩娄之地,老师以为如何?还请指教一二。”
老丈沉吟良久,太息一声道:“我岂不知你进亦难、退亦难?处江湖之远,隐草莽之中,亦忧庙堂之事,难得!你尽力为之,老朽岂能袖手乎?定当见势而助。只是这等浩大工程,须雩娄县公登高而呼方可。而雩娄县困穷已甚,我观县公沈贾虽愿为之,一则财力不逮,二则这等工程没有奇才,难以奏效。你虽然才能出众,又何以号令万千庶民?惜乎,雩娄无振领举纲之人也!”
“老师过奖了。我在期思居住多年,地势高下、河水走向、民心所思,均熟谙于心。学生愿挺身而出。”
老丈拊掌而笑道:“没有你,期思之水枉自流日夜!”
师徒二人相谈甚欢,不觉东方朝暾已露。老丈吩咐那黑衣少年道:“你当一如既往,助孙公一臂之力。”
黑衣少年道:“徒儿谨遵师爷爷之命!”
是日,期思仍是炙烤如火,大地生烟。孙叔敖问候了躺在床上的母亲一番,就叫夫人拿出几朋一贝钱来,塞进衣袋里,跳上栈车向雩娄县城而去。一个时辰后,孙叔敖来到了县衙。他将车马拴在侧旁一株了无生气的柳树下,然后奔到衙门口。守门的还是昨日那个衙役,孙叔敖刚要开口,他就呵斥道:“到一边去!昨日你害得我等挨了老爷一顿责罚,罚饷一个月!”
“这位小哥,你的饷钱我给你补上。”孙叔敖摸出一朋一贝钱来,塞给那个衙役。那衙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这比他一个月的饷钱还要多出几枚呢。
“烦请小哥进去通报一声,说孙叔敖特地前来与县公商谈治旱之事。”
那衙役对钱自然是喜欢,对孙叔敖的要求却很为难:“大人,你行行好吧,我要是进去通报了,就保不住饭碗了。你索性好人做到底吧。”说着,他要把钱还给孙叔敖。孙叔敖将好话说尽,衙役就是不肯松口,后来他烦了,道:“你这人怎么不识趣?死乞白赖的,真难为人。”声音一高,就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连衙门内的其他人也都延颈朝这儿瞧。
孙叔敖一眼看见县尹沈贾正朝门口走来,遂喊道:“沈公,沈公!我孙叔敖特地前来面见大人。”
哪知这么一喊,沈贾往旁边一闪,就不见了。众衙役喝道:“这个不知死活的,还不快走,不然爷们乱棍伺候!”
“老爷正要遣人送瑞兽给大王,哪有时间与你磨蹭?还不快走!”孙叔敖不知沈贾要献的瑞兽为何物,却知道任是怎么恳求也见不到沈贾了,只得殃殃地离开县衙。
栈车行驶在灰蒙蒙的土路上,如同碾在他的心坎上。他心急如焚地赶来,本想与县尹沈贾好好谈谈治旱的问题,请沈贾牵头,自己出智出力,哪晓得沈贾这般对待自己。
孙叔敖挥鞭虚响于小牡马前,那小牡马连续几天跑长途,吁吁地喘着粗气。孙叔敖于心不忍,跳下车来,将自己的干粮喂给马儿吃,又拿车上的清水喂给马儿喝。做完这些,他牵着缰绳步行。
看看离家约有十里路程,孙叔敖发现有几个人正在干涸的地里晃动着。他牵着马儿攒足劲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想看个究竟。原来是几个汉子正在地里挖井。
这片地着实怪异,挖了两丈深也不见半滴水珠。一个年轻后生正用竹竿探察,结果大失所望,道:“哪里是什么天地无私,不厚一物,不薄一地?老师教的统统都是狗屁!天不降雨,何以佑人?地不涌泉,何以灌溉?没雨霖、没泉水,田里的庄稼只能当柴烧。干脆一把火烧了!”
孙叔敖认出眼前的年轻人是那天葬父的柳太一,不觉高兴起来,道:“人生聚散本是天意,亦是缘分,看来我们三生有缘。”
“啊,你你……”年轻人也认出了孙叔敖。
“这些禾稼可焚不得!表面看来,它们好似已经干枯,但是细观便知其心尚有生意。只要有水浇灌,不消几日就会青葱一片,秋后自然穗满于梢。”
“一根灯草,说得轻巧。到哪儿弄水来灌它?”
“天无绝人之路。若将史河的水引到这里来,禾稼岂不是就勃发生机了么?”
“你怕是白日做梦吧!将史河的水引到这儿来,谈何容易?又不是到街上买几根葱的小事儿。一来没有官府领头,二来缺少懂水利能吏干才,怎能毕功奏效?就凭你空口说白话行吗?”
“太一,不要跟他啰唆了。他又不是官府里的人,一个路过的,心善顶个屁用?”另一个挥汗如雨的年轻汉子忍不住呛了几句。
“这位客人你走吧,哪怕你说到天落到地,我们也不会听你的白费力气。”柳太一说完长叹一声,又道:“听说令尹孙叔敖倒是时时想着我们这儿。他已经率众修筑了好多水利工程,如果真由他来牵这个头就好了。”
用兵择将,役民在官,古之常理。看来必有统一号令,农人们才会行动。那么,要不要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们呢?孙叔敖踌躇一番后,敛容正色说道:“敝人就是孙叔敖。”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惊呼:“啊!你真的就是令尹?”“你果然惦记着我们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
柳太一笑得最为响亮酣畅:“我葬父那天就见过他,就觉着他是一个微服私访的官人,想不到竟是令尹。呃,这个……你不会欺骗我们吧?堂堂的令尹怎么可能到这穷乡僻壤来呢?”
“对呀对呀,莫非你是个假令尹,来诓骗我们么?”
“骗几个钱就溜跑了,叫我们哭皇天去?”
人们顿时七嘴八舌,评议激昂,大有将孙叔敖扭送官府的架势。
孙叔敖不慌不忙地说道:“在下如今不是令尹了。”接着,他有讳有显地将自己的遭遇大略说给众人听,然后道:“正因为我平日管教不严,府上的家人才犯了朝廷大法,我亦难辞其咎,唯有辞职退隐,才合圣贤之道。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则是善也。我孙叔敖说是退隐乡野,其实是想改过,为民办些有益的实事。我又何必欺瞒众位呢?”一番合理动情的话说得众人不住地点头。
孙叔敖朗声言道:“我愿倾其所有,率众修筑芍陂渠,以谢君王赦免连坐之洪恩。柳太一,你可即时昭告里扁众乡邻,凡参与修渠者,一律有饷钱,每人每日五枚一贝钱。只是锹铲畚箕须自备。”
柳太一也不答话,一把扯下身上的汗襦,咬破食指,用鲜血写下四个大字:“修渠引水!”一眨眼,他将那件汗襦挂在了竹竿上。“令尹大人,借你的马儿一用!”不待孙叔敖作答,他便解下笼套,飞身跃到了马上。那马儿咴的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奔将起来。只听柳太一喊道:“我们有救了,令尹回乡率我们引史河水以灌雩娄喽!修渠引水,还有饷钱喽……”竹竿上的汗襦如旗帜一般迎风飞扬,瞬间柳太一就不见了踪影。
孙叔敖与众人来到路旁树荫下席地而坐,闲聊家长里短。只一刻工夫,就听一阵马蹄声响,柳太一回来了。他下马朝孙叔敖纳头便拜,兴奋地叫道:“大人,了不得,众人听说大人要率众修芍陂渠,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真是一呼百应,应者云集,现在已有上万人愿意跟随大人修渠,个个都在摩拳擦掌。还有人在走亲访友,动员他们参与进来。到了明日,恐怕就可聚十万众了!”
孙叔敖兴奋地站起来,连连叫好,说道:“刻不容缓,明日就起土动工!我看史河之水到这里只有二十余里,引渠宽丈余即可,再在中间地势低凹处修几个堰塘,以便平日蓄水,备不时之需。明日寅时,带齐修筑工具,聚于史河一线,你们能做到吗?”
“我等连夜分头召唤,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孙叔敖说:“好好好!救旱如救火,须得兵贵神速!我即刻赶回去,筹措钱款,你们过一个时辰派五个人到扁头坡接我。”孙叔敖说完,拱手与众人告别而去。
孙叔敖回到扁头坡,兴冲冲地进了屋门。母子二人迎了上来,问道:“老爷,见到县公了吗?他怎么说?”
孙叔敖怕说出实情来夫人心里不安,便搪塞道:“没见着。县公对旱灾也是忧心忡忡,也不知到哪儿奔忙去了。”
孙叔敖来到母亲身边,问道:“母亲大人,现在好些了么?”
老母亲睁开暗淡无光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儿不必挂念为娘,你该忙什么就去忙去吧,娘离黄泉路也不远了。娘喜欢期思这地方,不似郢都那儿,鬼蜮太多,成日里你争我斗,叫人提心吊胆。娘死后就埋在这里,到时候与你父亲就在这儿相见,我们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孙叔敖在母亲床前跪了下来,道:“母亲大人,儿子近时将率众修筑芍陂渠,引来史河之水,以解雩娄之旱,没办法在母亲床前尽孝了。还望母亲大人宽恕儿子的罪过。”
母亲艰难地一笑,道:“我儿尽力为之。虽说我儿已不是令尹了,可还是楚国的子民,尚有匹夫之责。俗语说的好,天有宝日明星辰,地有宝风调雨顺,国有宝忠臣良俊,家有宝孝子贤孙。我儿占了两头。去吧,为娘高兴。”
孙叔敖大受感动,泪水无声地溢出了眼眶。他默默地跪了一会儿,知道母亲心里清楚得很,便走了出来,郑重地对夫人说道:“夫人,有一事我自作主张,你不会怪罪吧。”
“老爷,有事你尽管做主,妾岂有不从之理。”
孙叔敖犹豫片刻,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想将朝廷给我的俸禄悉数拿出来,用来修筑芍陂渠。”
“啊?”夫人轻声惊叫了一声道,“老爷为民散尽家财,乃利民之举,可是也得为自家想想,多少留下一些来,以备不时之需。”
“夫人,这些俸禄虽说是朝廷的恩赐,可归根结底仍出于天下之民。既然如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得其所哉。”
夫人沉吟良久,叹了口气,道:“妾跟随老爷这些年,虽说没享什么大富大贵,可也没有堵心的事儿。别人家老爷一旦为官为宦,哪个不是或停妻再娶,或三妻四妾?老爷却不嫌弃糟糠之妻,琴瑟和谐。”夫人说到此处,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接着又道:“按说为妇之道当夫唱妇随,可婆母气息奄奄,怕是时日不多了,要用钱的话,一时到哪里去寻借?”
“夫人,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究者不待文绣,遇什么境况说什么话、办什么事。就当我仍处于草莽之中,仍为一介农夫,日子不一样要过么?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夫人治家,以俭省为上,实实难得。母亲大人若需用钱,以后再想法子吧。”
夫人无语,起身去取家中的积蓄。
“慢,夫人,你……”孙叔敖犹豫再三,“这个……”
“老爷,你直说吧,不必如此踌躇。”
“那我就说了,夫人不许伤怀。朝廷赏赐的绢缎,好像有十疋之多,也悉数拿出来吧。”
夫人怔住了:“老爷,我倒罢了,可你与安儿衣无完服,妾欲给你们做几件像样衣裳的……”
“人生天地间,不是靠几件衣裳为人立世的。德高者着破衣烂衫仍有德,无德者纵然锦衣玉食终是宵小之徒。只是你蓬鬓荆钗,布裙犹是嫁时衣,委屈你了……”孙叔敖说到这儿,不禁欷歔起来。
夫人拭去泪痕,默默地进了里屋。
柳太一等五个体格健壮的年轻汉子疾步赶来了:“孙大人!孙大人!我等来接大人了!”
孙叔敖好不高兴,道:“果然守时!费用筹措得差不多了,为保无虞,故请你们来运走。我们现在就走吧,还得连夜运筹整个工程的量工度日等事项。旬日增半,当毕其功!”孙叔敖说到这儿,叫住夫人道:“夫人,母亲与安儿就拜托你了!”
“老爷放心去吧。”夫人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孙叔敖不忍,掉头对那五个年轻汉子道:“我们上路吧!”
那乘栈车载着孙叔敖阖府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向无边的朦胧夜色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