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大街上,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宛如三月桃花,娇艳欲滴,挽着竹篮,穿行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
“哟,这不是小婵姑娘么?”一声浪叫,一个年轻公子嬉皮笑脸地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人她是识得的,便欲绕开前行,怎奈那人就是不肯让路。
“你待要怎样?”小婵眼里有了泪花。
“你难道有天大的急事?有个你认识的人想见见你。”
“奉父命探望哥哥,我没时间!”
“我说的那个人,别人想见都见不到,对你却情有独钟,小娇娘怎么不识抬举?”
“你再这么纠缠,我要喊人了!”
“嘻嘻,我也要喊人了!来人!”他这一喊,从一个漆铺里跑出五六个伙计来。这年轻公子嘴一努,几个伙计蜂拥而上,将娇小的公孙小婵挟持而去。
这番情景,恰好被乘着轩车路过的虞丘撞见,他对御者说:“快叫那个畜生来见我!”御者立即追赶过去,将那年轻公子——虞季叫到车厢里。虞丘劈头就是两记耳光:“你个畜生!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强抢民女!你知道那女孩儿是谁吗?”虞季抚着脸颊,满脸的沮丧,大气也不敢出。
“你个畜生!活活气死我了!说!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的?”
“父亲大人,怪只怪国舅樊大人。他今天来到铺坊与我谈事情,一抬头发现那女孩儿走过,顿时两眼放光,吩咐孩儿请她到铺坊来……”
“你知道那女孩儿是谁吗?”
“知道,公孙小婵。就是因为她,我才丢了官职。”
“你那纨绔习气怎么就不改呢?她都快成孙叔敖的儿媳妇了。”
一提孙叔敖,虞季嚷道:“孙叔敖害得我丢了官,这个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他已经是干坑里的鱼,还怕他什么?”
“你真是个猪脑壳!历朝历代,庙堂之上都是波诡云谲,今日阶下囚,明日万户侯。反之亦是。你能保证孙叔敖这只干坑里的鱼不会突遇骤雨,起死回生?”
“父亲大人,我就不信孙叔敖还会起死回生!”
“我也不希望,可是朝廷的事儿,谁能说得清楚?天威难测,人事难料。你在抢夺民女的事儿上翻过船,这次绝对不能掺和进去。既然是国舅的主意,一切都得由他承担。去!当着樊羽的面,你把自己撇干净,还得让那女孩儿明白,你是迫于无奈。去!我就在这儿等着!”
虞季不敢不从,嘟着嘴,扭着肥胖的身子走了。进了铺坊,他径直向里走,便听见哭声与调戏声。正得意的樊羽一见虞季就道:“怎么脸上阴云密布的?”
“我父亲他……不……”
“怎么?虞太傅知道你在为我捕芳猎艳?”
“不不不……”虞季猛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怎能把父亲牵扯出来呢?他急忙改口道:“我想起父亲平日的教诲,在长街上拦住小婵姑娘……这个……不妥……还望国舅大人手下留情,将她送回去吧!”为了让小婵听到,虞季故意大声说道。
“虞兄,你……”樊羽惊异地望着虞季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快呢?虞兄害怕担责任吗?那就由我担起来好了!”
几句话抢白得虞季面红耳赤,忙低声道:“国舅大人你莫误会,我静下心来一想,觉得这事有几分不妥。也许是我多虑了,一切听国舅大人的吩咐。”
这样说了一会儿,虞季赶紧出来回复父亲。他虽然觉得父亲城府深不见底,但细细想来,却又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虞丘听了儿子的复述,脸色稍霁,道:“凡事都得留个心眼,长个脑子。你不要总与国舅鬼混。好了,我要给太子讲授《凤典》去了,不能再耽搁了。”说罢,他催乘驭扬鞭策马离去。
樊羽正纠缠小婵姑娘,一边动手动脚一边说道:“上次叫你跑了,我像丢了魂儿似的。你说你傻不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受我宠爱的。哪个被我看中了,就是她祖上积了大德,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婵刚开始还哭哭啼啼地躲闪着,但慢慢地她就醒悟了,再哭也没有用,只有与之周旋,方能见机行事,逃出虎口。她拭着泪痕道:“国舅大人,强人所难未必有趣儿,你总得给小女子一个喘息的机会,待我平心静气了,再好好服侍国舅爷,岂不是皆大欢喜?”她现在已经明白,前一遭樊羽对自己倍加呵护,不曾有半点侮狎,原来是内藏奸诈,如今才露出本性。
“嗯,有道理!好好好!”樊羽恨不得天立刻就黑下来,成其好事。哪知盼来盼去,宫正庶子却传来一道懿旨:凡王亲国戚,今晚都到宫里观看百戏。樊羽听了,一喜一忧:喜的是,自己可以借机与许姬幽会;忧的是,不知姐姐从何处得知了自己的行止,每每质问训斥,让人惴惴不安。
却说樊姬自那日庄王拂袖而去,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她与庄王结缡十余载,一直恩爱无比,而且从不擅专房之宠,虽然庄王恩宠许姬等人,她也无妒忌之心;朝堂之事,只要庄王询问,也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为什么,庄王最近对她却不似以往了,对孙叔敖虽然念其功,却不能拨云见日。
辗转反侧中,樊姬想到了优孟。优孟虽然是个乐长,却赤诚待人,不曲以阿世。她权衡再三,秘传了宫宰胥隗将优孟请来——她对宫正庶子已经有了疑心。
优孟到后,她只留贴身侍女采菱在侧,隔着垂帘道:“先生不必跪拜。妾有一事求教于先生,先生可知令尹孙叔敖之事乎?”
“小臣知之。”
“此人侮慢君王,怂恿家人盗窃府库,罪大恶极,如今退归山野,也不安分守己。先生足智多谋,可替朝廷出一主意乎?”
“这个……娘娘……”优孟急得擦起额上的汗来,道,“小臣虽然卑微,不敢妄议朝政,但心中自有一杆秤。”
“你的意思是大王冤枉他了?”樊姬斥责道,“你胆子不小,想为他张目吗?”
优孟扑通跪地,连叩三个响头,抬起头来时已是两腮带泪:“令尹政声远播,实乃千古之循吏也!他实实蒙冤了,娘娘圣鉴!”
樊姬暗想,这优孟果然是真丈夫也。于是她转怒为喜道:“先生快请起,妾有罪于先生,不该对先生有疑忌之心。我亦有同感。”
“不瞒娘娘,小臣心内很为令尹感到不平。小臣不敢说他是遭人陷害,至少去职之事缺乏公允。”
“那么先生可否戏谏大王,促其醒悟呢?”
“这正是小臣近日所思所想的事儿。”
“那就请先生为国家社稷计,尽快行动吧!”
“小臣遵旨!”
于是就有了王亲国戚进宫观百戏的懿旨。
天色向晚,落霞满天。樊姬在采菱的陪同下款款向地宫走去,远远地听到编钟石磬的乐声。地宫门前,优孟正与太傅谈笑着往里走。优孟看到樊姬,赶紧迎过来,想要行礼,樊姬道:“先生免礼罢,望先生不负我望。”
“小臣谨记在心!”
“大人适才与虞太傅笑谈何事呀?”采菱不知高低地问道。
“哦,太傅与我打赌,说我定会受到大王奖赏。”
“那大人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如果大王真有奖赏,我就分一半给太傅。太傅就与小臣三击掌,以此玩笑。”
说话之时已经进了地宫。这地宫阔大宏丽,兰膏明烛,照得如同白昼。里面的拱木支柱皆为髹成赤红的合抱之楠木,四周有排水渠以接渗出的水滴。帷幕上绘着珍禽异兽:鸾鸟蛟龙藏在云雾中,羽鳞金光闪烁,仿佛随时会飞出来;众多异兽奔突于蓊郁森然的林丛中,栩栩如生。穹顶上绘着诸般神灵鬼巫,东皇太一、云中君、飞廉众神灵隐约立在云端,凝视着人世间的巫觋。楚之祖先火神祝融豹眼圆睁,面目狰狞,依傍于太阳之侧。此时,这些瑰丽奇谲的形象全都在煌煌灯光里隐现,亦真亦幻,让人肃然生畏敬之心。
樊姬进得地宫,早有宫正宫宰前来接驾,引领着她到一处透明帷幕遮蔽的观赏台。樊姬凭几坐定,向帷幕外望去,只见大臣申叔时、伍举、斗更生等人簇拥着庄王进来。樊姬无意间瞟见弟弟樊羽,却见他正与许姬眉目传情。樊姬直气得银牙紧咬,心里恨恨地骂道:“这轻狂的冤家,心里哪有王法,总有一天会败露!”
樊姬哪里知道,樊羽买通了庶子,一进宫就在凤阳宫一侧候着许姬,二人悄悄地到人迹罕至之处幽会。侍女蘅芷寻不到主子,又遇宫正来催,寻了过来,才把两人惊散。
樊姬正愤愤地想着,庄王过来了。樊姬赶紧起身行觐见之礼,庄王并没像往常那样亲手扶起,而是扬扬手,算是叫她免礼。樊姬不免有些尴尬,起身之后,却见他正与近旁观赏台上的许姬送笑颔首。许姬眉眼飞动,巧笑着低下头去,发髻上那支步摇摇摇晃晃,让樊姬愈发肯定就是樊羽拿来的那支。
这时丝竹金石,五音脆韵,盈荡于地宫之内。乐长优孟趋步跪请庄王道:“启奏大王,百戏之前,先奏乐乎?”
庄王环顾左右,言道:“众卿以为如何?”伍举抚了抚白须奏道:“乐者,乐也。声乐之道,与政相通。如今我国大军尚在郑地与晋交战,期思一带又逢恶旱,不宜听乐声。”
申叔时也言道:“待战于晋国的大军凯旋,再鸣钟鼓不迟。”
庄王频频颔首:“善哉!那就看优孟演戏!”
优孟遵旨退下,地宫里钟磬之声即歇。猝然,一声锐喊震惊全场:“失火啦!救火!救火!”地宫里顿时乱作一团,却见几个衙役将一个长身大汉押了出来,他就是纵火犯。众人醒悟过来,原来演出已经开始了。
优孟所演的汉子极力挣扎着说道:“你们这些奴才,为什么冤枉我?我怎么会丧尽天良纵火呢?”那押解的衙役大声呵斥道:“我家老爷说了,虽然你看似良善之辈,怎奈众人都说是你!我家老爷不得不信。”长身汉子悲愤地说道:“我知道了,一人相毁,众口争喧,你们老爷何其昏聩也!”衙役如狼似虎地喝道:“走!去见县公,自有公断!”
衙役扭着长身汉子,旋即到了衙门。县尹迈步出来道:“他本是县衙的一个胥吏,为人正派,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可每每有人道他心存不轨。一人言我可不信,两人言我亦不信,三人又言,我心智已乱,便信了。今日当借众人告他纵火欲烧官库之事,好好收拾收拾他。”
县尹指着胥吏厉声训斥道:“大胆狂徒,竟敢纵火烧官库!还不快快从实招来!”胥吏面不改色地道:“我在大人身边效力,大人委以重任,敢不竭诚报效?望大人勿听无稽之言。”
“然则众人为何诬陷你?”
“小人一心只为公谋,遇苟且之事,如肉中之刺,必拔之而后快,焉能不遭人嫉恨?”
“似有道理。”县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有钦差来到,宣旨道:“国君久闻胥吏为人正直,要亲审这桩案子,快快将他押送朝廷,县尹亦一同前往。”
县尹哪敢怠慢,立即满脸喜色地小声对胥吏道:“难道国君亦闻知你的令名?君王若有赏赐,必与我平分,可乎?”
胥吏道:“大人所言,小人之所愿也。”
胥吏与县尹一起觐见国君,那国君嘉许胥吏道:“寡人知你是忠耿之士,你遭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寡人现在为你昭雪,并重重有赏。”
“大王,如能让小人选择赏赐之物,小人方敢应承。”
国君道:“国中之宝,任你挑选!”
胥吏再拜,言道:“小人只愿大王赐我五十杀威棒!”
国君大惊道:“你在说笑吗?”
胥吏道:“小人不敢。”
国君好一阵大笑,道:“奇哉怪也!寡人即位三十余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就如你所愿!来人!”喊声刚落,二十余名兵卒手执水火棍小跑而上。国君道:“是在殿内打还是在殿外打?”
胥吏从容说道:“县公曾说,若君王赏赐于我,必分他一半。大王赏赐小人的,小人哪敢独吞?大王赐小人五十棍,县公亦分赏二十五棍!”
国君喝道:“那就各打二十五棍!”
县尹吓得战战兢兢,指着胥吏道:“你你……你个刁钻耍滑的东西!”国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地宫里已是笑声一片,众嫔妃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环珮叮咚。“优孟,寡人问你,”庄王探身笑问道,“县尹对那胥吏还算有恩,为何胥吏想出这种怪招整治他?岂不是恩将仇报么?”
优孟跪下奏道:“确如大王所言,县尹平素对胥吏信任有加,但他有个要命的毛病,就是待人量物随人言而定准。宵小在耳边聒噪,起先他还不为所动,再有人进谗言,他就起了疑心,此时有人煽风点火,他就信了。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他是县尹,掌管一县百姓的生死,岂可没有一点主心骨?我这是借君王之手,让他长点记性。幸好他只是治理一县,若是治理一国,为害非浅……”
“你在刺寡人之过么?”庄王叱斥道,他已知优孟在借此谏讽。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优孟装出惊惧的样子说道,“臣只不过见大王为楚国社稷黎民劳苦,逗大王开颜一笑,别无他意!”
“果然没有影射寡人么?”
“大王乃圣明之君,德行如日月之昭。小臣曾闻,楚人至他国,指天日而言:‘我楚国之君有如是也。’天下人莫不知我楚国所以国强民富,皆因大王从谏如流,求贤若渴……”
“行了,别尽往寡人头上戴高帽子了。寡人之过,寡人岂能不知?”
优孟本该退下去了,却跪着不肯起来。
“怎么,你也要寡人赏赐么?”
“谢大王恩典!臣博大王一笑,千金难买,如有赏赐,臣不敢推辞。”
“那你要什么样的赏赐呢?”
“就赐小臣五十大板吧!”
“哈哈!你是独自享用呢,还是与谁分赏?”
“与虞太傅分赏。他道大王今晚必会赏赐小臣,须分赏于他!”
众人扭头望向虞太傅,见太傅面色难堪,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庄王笑得髭须乱抖,指着优孟道:“还不滚下去!这里岂是你戏耍朝中大臣的地方?”
樊姬抿嘴一笑,心中的阴霾消散不少,她知道大王心事已动,可以见机进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