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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会夏姬屈巫发誓愿 观兵处樊姬掩内情

  自襄老战死沙场,来府上吊祭之人络绎不绝。屈巫曾多次借吊祭名义与夏姬幽会。襄老离世,夏姬很是伤心了一阵子。想到襄老对自己百般宠爱,千般呵护,生怕委屈了自己,自己却对他不冷不热,她心里好生懊恼。但是泪水一干,夏姬也就不去想他了。亏得有年轻俊朗的屈巫前来抚慰,她心里便有了依托。

  这一日,夏姬正在内室托腮凝思,丫鬟娥姑来到身边道:“夫人,屈大人来了。”话音刚落,屈巫已翩然而至。他见夏姬一身素白,愈显肤色如玉,星眸晶亮,立刻上前将她抱在了怀里。娥姑识趣地出去了。

  夏姬见屈巫面有忧色,不禁道:“君有烦心事么?”屈巫连忙掩饰地笑道:“与你相会乃天底下第一等的快事,哪会有什么心事?”

  其实自从知道潘鬻将贿金悉数上交司败费彤后,他便感到凶险已经快逼上身了。即使庄王有意原宥,孙叔敖等人也不会放过他的。近几日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愁云惨雾,心颜难开。

  他故作轻松地道:“要说有什么心事,也有。我就怕无法与你厮守终身。楚国朝野上下谁不知晓我屈巫?又有谁不知晓你?明媒娶你,必招致流言蜚语,我还怎么立朝为官?”

  “这么说,妾与君只能偷偷摸摸地苟合了么?”夏姬说到此处,已是泪浥冰腮,“书生柔弱,略无所用;赳赳武夫,只合担柴,君是书生还是武夫呢?”

  “我……我是说得想个万全之策,避开朝野这些嚼舌头的远走高飞,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你我共享于飞之乐,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屈巫萌发了去国离乡之意。

  “哪怕到海外荒山男耕女织,妾亦随君。妾大君五岁,只怕君嫌妾年岁渐老,一朝红颜老去,君还会爱妾如今日么?”

  一句话激得屈巫一把将腰间锦带上的玉佩珮扯将下来,用力掼到地下摔得粉碎,道:“我若有违今日誓言,身与此玉同!”夏姬急忙上前将他的嘴捂住,道:“君心如磐石,妾笃信不疑矣。”

  “那好,这几日你收拾收拾,将可带之物尽数带上,我与你远走他乡。”

  屈巫说罢,辞别而去,跳上自己的轩车就往虞丘府上奔去。

  虞府的门阍是认得屈巫的,也得过他的好处,哪能不让他进?屈巫进得虞府,却遇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汉子。那汉子一眼就认出了屈巫,赶紧上前作揖打躬道:“小的参见屈大人。”

  “你是……”

  “我是太傅府上的私卒,名叫华舒。”

  “哦。大王以前酷爱狩猎,你好像扈从过?”屈巫想起来了,那日他进虞府时,这华舒还在虞丘身旁逗玩过大雕。

  华舒眉开眼笑地道:“对对对!我随太傅陪大王奔云梦猎兽……”

  屈巫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太傅在府上吗?”

  “太傅上朝去了。他令我今儿不要到别处去了,说有事要吩咐我。”

  屈巫见他又要啰唣,就不再理会他,径直到太傅的书房去了。仆人送过清酒,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樽后,退了出去。不迟不早,洪亮的嗓门跟着响了起来:“屈大人!老夫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虞丘春风满面地跨了进来。

  屈巫也装出一副喜气溢面的样子道:“太傅不愧为朝廷重臣,大王每临大事必得有太傅襄助。宝刀未老,可喜可贺!”

  “哪里哪里,大王错爱,大王错爱!”还没等屈巫说完,虞丘便接过话头,谈兴甚浓地说下去,“郑国实实可恶,老是副墙头草的德性。大王即位以来,郑国先后七次叛楚。如今因晋国虚张声势,扬言兴三十万兵马伐郑,郑便声明归附于晋。大王天威震怒,决计御驾亲征,故特召老夫等朝廷重臣廷议讨伐大事。”

  屈巫不得不耐着性子听虞丘的长篇大论,心里恨恨地骂道:“太傅只不过是一个虚衔儿罢了,少给我摇唇鼓舌,装腔作势!真乃厚颜无耻!”趁他举樽喝酒的机会,屈巫赶紧插话道:“太傅,晚生特来求救于你。”

  “哦?大人究竟为何事呀?”

  “那事儿发了。听说潘鬻已经将贿金交给有司,恐怕朝廷问罪就在这几天了!太傅得想个万全之策,才能摆脱临头的噩运。”消息是从费彤处得来的,屈巫自然不便泄露。

  “这关老夫什么事?”万万没想到,虞丘竟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太傅既然这么说,那好吧。”屈巫愤愤地说道,“真到了那一天,台前幕后我也不用给什么人掩着遮着了,一一从实道来。引颈受戮的,恐怕就不止我屈巫一人了。”

  “老夫就不明白了,这事儿怎么就扯到我的头上了呢?皇天后土,人神共鉴,我并没有叫你做什么不轨的事情呀!”

  屈巫也不客气,两眼喷火,直直地盯着虞丘道:“当年向潘鬻行贿,不是老太傅的主意么?真到了那个时候,晚生也顾不了许多了,来个竹筒倒豆子,全都说出来!”

  “嘿嘿!”虞丘冷笑两声,“错矣!老夫压根就没有说过只语片言!要不是你今天跑到我府上求教于老夫,老夫还被蒙在鼓里哩!”

  “不错,老太傅并没有直接与我谈赂潘一事,而是叫虞季跑到我府上商谈的。”

  “如果坐实的话,也是犬子虞季的罪愆。”虞丘端起酒樽,慢条斯理地啜饮几口,而后捋捋胡须,掷地有声地说道:“那也得按法从事!法若行于贱而屈于贵,天下将不服。为江山社稷计,我将大义灭亲!”

  “我当时问过虞公子,他道:‘这正是家父叮嘱的。’”屈巫横下一条心,当面揭穿虞丘的谎言,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虞丘勃然大怒,道:“那个畜生私底下干的好事,每每搬出老夫来。屈大人既然口口声声说是求教于老夫,怎么尽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如果大人真心求教,如今大王御驾亲征,正是风云际会的绝好时机,老夫就送你四个字:雄鹰展翅。这也是与大人在申吕之地时所写的那个字的意思。”说罢猛地一转身,朝门外高喊一声:“来人!送客!”

  屈巫这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深藏不露、老奸巨猾,他连虞丘的骨头都看清楚了:什么风云际会、绝好时机,分明是说大王离开了郢都,你要抓紧这段难得的时机,有所作为;什么雄鹰展翅、四字箴言,分明是远走高飞。屈巫气冲冲的,几步就跨了出去,心里骂道:“你要叫我不得好活,我就叫你不得好死。咱们走着瞧!”

  承天大殿沐浴在融融春晖里,益发显得崇峻而巍峨。在楚,春日之神叫少阳,又叫东君。时在中春,阳和方启,东君临空,万物更新。

  承天大殿前是几丈宽的白玉铺设的大道,大道左为太庙,右为社坛。这儿平时甚是寂静静穆,是日却紫烟缭绕,香气氤氲,钟磬金石之声传于高墙之外,城中人听闻,都说:“国有大事了!”

  原来此日乃龟卜伐郑之日。庄王率朝廷百官肃立于太庙前,司礼仪者乃令尹孙叔敖。只见他笄绾发髻,两侧垂缨,绛红博袍加身,腰间只束一条大红宽带,并无玉佩——虽然焕然一新,终是以简朴为要。

  辰时整,消息从岁时令那儿传递而来:“吉辰到——吉辰到——”

  孙叔敖立即高声道:“同与大王拜祭太庙的群臣听着,俯于地,跪向太庙,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拜毕,孙叔敖手捧简册高声唱道:“我将我享,维牛维羊,维天佑之,日靖四方。伐郑凯旋,伊嘏先王,既右飨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辰时三刻将龟卜,吉凶祸福皆有天命之示。大王霸业之兴,不以杀伐为要,而以信义与德服天下,天必佑之。”孙叔敖声音清朗,款款道来。

  辰时三刻,龟卜时辰至。按礼,龟卜乃三人所为。但是卜尹没有资格参与,只能预先做些准备,以便贞卜者涖卜以占兆。在静穆的气氛中,庄王、令尹孙叔敖、大夫申叔时,徐徐步入太庙。卜尹双手托盘,从龟室里缓步而出,到庄王面前跪下,朗声道:“臣请大王贞卜。”

  孙叔敖上前,替庄王接过漆盘,将上面的红锦轻轻揭去,一只扃藏三百载的龟甲便呈现在他们眼前。三人恭敬如见神明。孙叔敖敬慎地将龟甲朝北置于案上,用清水净手,朝楚国先祖像虔诚三叩首,然后从卜尹手里接过五寸长的白玉长灵?来,高举过顶,默祷东皇太一诸神祇,向龟甲用力划去。庄王与申叔时屏气凝视,但见那龟甲上渐渐显出一条纹线来,其直如矢。孙叔敖长出一口气,赶紧跪奏道:“大王,上上之吉。合《易》之六二爻辞:‘直、方、大,不习无不利。’直者,顺也,出师合天理、顺人情;方者,方位朝诸北,得其所当;大者,无一念不直,无一事不方。伐郑之举方正,赖我王厚德保民,伐郑正当其时,天佑我楚。”

  庄王一把扶起孙叔敖来,喜形于色地道:“寡人悬心始下,善哉!”

  申叔时敛容奏道:“恭贺我王!灵龟显直,直即顺也,此乃天命。然霸业之成,亦赖人谋。皇天无私,唯德是辅;民心无常,唯惠之怀;备不豫具,难以应卒,故必树德、怀民、虑周也。”

  “卿之所言,寡人之绳墨。谨遵以修,不敢懈怠!”

  申叔时感慨万千,赞道:“我王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居,厚之至也,实社稷苍生之幸!”

  庄王执二人之手来到太庙阶前,振臂高呼道:“上上之吉,天命祯,伐郑必成!”阶下肃立的群臣闻听此言,顿时欢声雷动:“维天之命,于穆不已!迄用有成,唯楚之祯!”

  翌日辰时,庄王观兵于郢都郊外。按楚国军制,军队是由王卒即左中右三军,与征调朝中大臣的私卒、邑卒,县师与属国之师组成的。在令尹孙叔敖、司马潘尪的陪同下,庄王盔甲鲜明地立于革路之上,巡视那绵延不见头尾的兵阵。

  朝廷观兵,百姓、后宫的宫人亦可观之。在有司划定的地段里,挤挤挨挨地排满了宫车。一乘厌翟夹杂其中,并不引人注目,坐在车内的乃是樊姬。她撩起帷幔,正兴致盎然地观看《大武》舞,却听得一声急迫的奏禀:“娘娘,臣有要事禀告。”原来是宫宰胥隗。

  樊姬道:“进车里来吧。”

  胥隗跨上厌翟,道:“娘娘,小臣奉大王之命,查证许娘娘流产一事,现已查得清楚。此事系许娘娘有意为之!”

  “哦。”樊姬闻听此言百感交集,几乎难抑眼泪。

  宫宰禀道:“据太医说,他奉命前去为许娘娘疗病,许娘娘却不准望闻问切,说她请神巫卜过,腹中乃是凤胎,并恐吓太医道:‘若胎儿保不住,你也休想活命。’那太医只得按许姬所言,开了保胎的药方。在臣的逼问下,庶子与蘅芷也吐露了实言。庶子说,那时相距丈许远,并未看见真实经过。据蘅芷说,凡事都要人伺候的许姬,那夜却呵斥她滚远点,连太医开的药也不用她煎。她起了疑心,留意许姬的举动,翌日见许姬将那药悄悄地拿到柳树下埋了。臣按蘅芷所说,将药挖了出来,那药压根就没有煎过。蘅芷还道:许姬下体的血水是用猪脬灌了猪血,压破后流出来的。”

  “那猪脬现在何处?”樊姬急忙问道。

  “臣已带在身边了。那尚未煎服的药也一并带来了。”

  樊姬倏地站了起来,又意识到什么,复又坐了下去,良久才问道:“你待怎样?”

  “臣以为当立即奏闻大王,还娘娘一个清白!”

  “不。”樊姬轻轻摇头道,“大王要率兵马亲征,讨伐郑国,谁都不能用别的事儿打扰大王,使他分心。”

  “那娘娘蒙冤一事,就这么算了?”胥隗心有不甘地问道。

  “矜伪不长,盖虚不久。日久自然明。”

  “臣谨遵娘娘懿旨。”

  胥隗深知樊姬贤德圣明,闻人之善,欣若有得;闻人之恶,惨若有失。然而后宫被许姬争宠闹得乌烟瘴气,作为宫宰,他自然负有整饬之责。而且他还有一个疑问:那猪脬是谁帮许姬弄进宫里来的呢?莫非是宫正庶子?他决定,即使娘娘不追究,他也要保存好物证,并要将疑问一并查证清楚。

  正在这时,猛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征铎鸣响,《大武》舞舞毕。一骑手执令旗,从庄王身边飞奔而去,高声叫道:“传大王令:大军出发!”

  绵延数里的战车兵将动若雷霆,行若疾风,顷刻间,唯有烟尘滚滚,战马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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