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
世界上真有那么傻的人吗?有。真的有。这个人就是我的姑丈。
你知道姑丈是谁吗?就是姑妈的丈夫。这姑丈也就是我的姑妈--我爸爸的姐姐--的丈夫。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就算算有多久吧。1937年,就是抗日战争发生的那一年,我夏天在广州的小学毕业。到了9月、10月,日本飞机在广州狂轰滥炸,我到天台去看,只看见到处是冲天的大火,前些年我回广州看看,连著名的十三行一带也没有了,炸平了,如今变成文化公园啦。可见炸得有多凶。学校不开学了,我到乡下避难去了。过了年我就经广州、香港到上海爸爸那里。
就是在我到乡下避难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这位姑丈。他的村子离我家很远,一上我家来要住上几天。那时候他都七十多了,是个瘦小老头,但是非常强健,走起路来简直蹦蹦跳跳似的,他是个乐天派,爱说笑话,老坐在祠堂前面的池塘石围栏上和人聊天。他对我这个学生哥很看得起。我好歹也是个小学毕业生了。你们一定不相信,那时候要是有人从大学毕业,竟像前清中了榜一样,把喜报在乡下到处贴,贴到了我们村子的祠堂门口,我亲眼见过。至少我们村子当时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大学毕业是件稀罕的大事。别说大学毕业生,连识字的人也不多,我回乡几个月,可替人写了不少信。有些信是给在外国的“夫君”的。因为我们村里“金山丁”(在美国的华侨)和到南洋去打工的人不少。因为我这个姑丈很有趣,一点不像有些长辈那样严肃,我很爱跟着他转,他讲了不少我闻所未闻的故事给我听。
因此我对家里的人说,这位姑丈很好,我挺喜欢他。没想到姑妈一听,就笑着说:“唉,你这个傻姑丈啊!”
“他怎么傻呢?”我禁不住问。
“你去问他自己吧。”姑妈还是笑着回答。
因为姑丈那么和气,我真去问他了。我说是姑妈说他傻啊,我是怕他生气。
姑丈却没有生气,只是有点不好意思,也是笑着说:“她说得对,我是傻,而且傻透了!你大起来可千万别像我那么傻。”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来讲给你听。”
原来姑丈年轻时候在广州果栏(就是一德路)一家卖干果海味的店里当账房先生。这是很好的职位,大概跟现在的财务科长差不多吧,可能权还要大一些,是老板的亲信。广州人下午爱上茶楼饮茶,据说去饮茶也有规矩,老板先去,接下来就轮到账房先生,再下来才是别的职工。可见账房先生地位之高。我的姑丈年轻时就那么得意。
到了四十岁左右,他忽然听说有个算命先生很灵。他的一些朋友去算过命,回来都说准极了。我的姑丈也叫吃饱饭没事干,闹着玩地去找那位算命先生,一下子给他迷住了。算命先生所说他过去的遭遇,真是灵到极点。
大家可别以为这种算命先生是走街串巷或者摆个测字摊的那种算命先生。不!这是高级的算命先生,有很大的寓所,自称星相家、哲学家什么的,他能给你一生逐年批命。
“我真正花了几两金子请他给我一生批命。这个你懂吗?”
正好我懂。因为我家里有两本这样的批命册子,是我爸爸扔在广州的。一本批我爸爸的命,一本批我哥哥的命。我把它们当闲书看。这两本册子都是锦缎面子,用毛笔毕恭毕敬地写的蝇头小楷,字迹秀丽。这样的线装册子十分华贵,一见就叫人肃然起敬。它是逐年批命的,每一年有许多话,或者是遇到贵人,或者是遭逢劫难,但如果逢凶化吉,即可转入下一年。我还记得我爸爸的寿数是七十左右,我哥哥的寿数是八十多。也幸亏我当闲书看,否则我就为爸爸着急了,因为当时他有六十多了吧,再有几年不就呜呼哀哉啦?实际上我爸爸活到九十,而我哥哥三十左右就亡故了。你说算命先生错也不行,因为年年都有劫数,过得了就活下去,过不了就玩儿完。早死完全可以说是在劫难逃,晚死可以说是遇到贵人扶助。我爸爸一定是把这件事作为好玩,根本没放在心上,所以他和我哥哥去上海时没把这两本册子带去,后来也没听他讲起过此事。
我这位姑丈就不一样,他对算命入了迷,对一位自称星相家哲学家什么的算命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经这个算命先生一算,他应该在五十八岁那一年寿终正寝。想想这日子还远着呢,他倒不觉得怎样,照旧生活工作。每年看批命的册子,越看越准确。这一年不害了场病,像册子说的那样有劫数吗?但逢凶化吉,好了;那一年不发了点横财,正如册子上说的吉星高照吗?于是他越来越相信。
真是光阴似箭,转眼他已经五十五岁了。照册子上说,还有三年可活。我的姑丈是乐天派,天意既定,无可奈何,这三年可得好好享享福,决定把积下来的钱除了留下点给妻子--就是我的姑妈--养老外,其他的统统花掉。他钱还是有的,于是向老板辞职。老板正在重用他,不愿他走,但是他去意已决,挽留不住。于是我这位姑丈“无官一身轻”,吃吃喝喝,游山玩水,倒也自得其乐。
还是光阴似箭,五十八岁那一年到了。他回转家乡,安排好后事,一心等死。他的钱已经计算好,可以用到年底,还包括丧葬费用。然而日也盼,夜也盼,无奈死神迟迟不至。大年三十,团年饭都吃过了,喝得醉醺醺的,上床睡觉。一觉醒来已是大年初一,他还活生生的,初二开年;初三人日……一直到闹完元宵,他还是生龙活虎,毫无死意。而这时已过了五十八岁了。他再研究那本批命册子,虽说五十八岁那一年“大劫难逃”,但也有解,就是“除非--”你去质问算命先生吧,他会说你某月某日某时本该跌下深渊,但因遇有贵人,留你在西樵山游玩时聊了一会儿天,结果死时已过,你那难逃之大劫还是逃过去了,等等。
总而言之,我姑丈五十八岁没有死,五十九岁没有死,六十岁没有死……活到我遇到他时的七十几岁,后来事实证明,离死还早着呢。只是他五十八岁已把钱花光,再找原来的工作不行了,一则老板已另外用人,二则他自己也老了。但还是得活下去啊,只好从给我姑妈的那点钱想办法在乡下做点小买卖,刻苦度日。
“我真傻,简直傻透了!”姑丈最后不无惋惜地笑着说。
这就是我那位傻姑丈的故事。这是多年以前的事,你们总该算出来了吧?我如今都八十岁了,十四五岁时他七十多岁,事情又发生在那以前二十几年,那么都有八九十年,近一个世纪了。
那时候会有这样傻的人,应该说也不多,我想现在不会有了。你说呢?
选自《少年文艺》200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