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春
很多年过去了,小镇还是原来的小镇。灰灰的一条街,长不过一截裤带,一色的麻条石板,一色的木板瓦屋。
丑姆妈在镇西的黑屋子里已住了许多年了。到底有多少年,谁也说不清,反正丑姆妈是一直住在那屋子里的。
丑姆妈走路一跷一跷的,瘦削的两肩一高一矮,好似舂米的摊子,眼圈烂得红花花的,淌着浊泪,睫毛被淹成蔫蔫的水草,头发则是一蓬枯乱的茅草。前些年镇上搞人口大普查,大家才发现丑姆妈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全都是未知。丑姆妈自己也糊涂了。
“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还问这些做什么?”丑姆妈这样说。
丑姆妈的男人是个撑排佬,涨春水时,放排下赣州,就杳无音信了。那男人太能水了,这样的人多半是死在水里的,但这样的念头偶尔一晃,便泯灭了。丑姆妈呸呸地吐着唾沫,自己的男人总会回来的,她还没给他生个白白胖胖的崽仔呢,丑姆妈想。
老辈人还记得丑姆妈常常站在小镇码头的石阶上,穿着月白衫子,挽着油黑的发髻,银簪子斜斜地插着,落雨天还撑一把木柄的油纸伞,但那时的丑姆妈是苗条呢,还是漂亮呢,他们却全然淡忘了。
丑姆妈的左脚是摔坏的,这事儿人们也还记得。丑姆妈在码头上等男人归来,天黑时被石阶绊倒,左脚就咔嚓一声断了。请了郎中却没接正骨节,那腿就跛了。丑姆妈昏天黑地哭泣了几天几夜,从此,眼圈开始糜烂不堪。
后来,山上的树被砍光了,浩渺的江水日渐枯瘦下去,成了一条微弱的浅河。戈壁似的沙滩上搁浅着大小木船,它们倒扣着,好像一串螃蟹。青石砌成的码头石阶,不知被谁撬走了。
自己的男人也许真的回不来了。丑姆妈不再等待。
她开始拾破烂。她的烂眼圈从地上一寸寸移过,搜寻那些破布烂袜子、胶鞋底子、酒瓶子、牙膏皮子……凡是能卖钱的,她都拾掇起来,摞在破屋子里,再卖给小镇的废品回收站。
未跌坏腿之前,丑姆妈很长一段时日里都在给那些忙于生育的母亲们做保姆,而且从不拘工钱的多少。丑姆妈最大的乐趣是逗孩子,只要是孩子,她都喜爱。
对于丑姆妈来说,孩子的笑声、哭闹声,连被孩子尿湿衣服似乎也都是一种微妙的享受,抱孩子、哄孩子、洗尿布屎片似乎能多少满足她做母亲的欲望。孩子的父母不在的时候,丑姆妈会掀起衣襟,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喂奶”。看着孩子的头像牛犊似的一拱一拱的,丑姆妈便会发出醉心的笑声。
馋嘴的孩子更是把丑姆妈围得团团转,赛着劲儿喊她“姆妈,姆妈”,拿晶亮的眼睛看她。丑姆妈怡然微笑着,变戏法似的在他们肉嘟嘟的小手上点三五粒花花绿绿的珠珠糖,给孩子唧唧喳喳的惊喜。
自从丑姆妈烂了眼圈,跛了脚,年轻的母亲们便不再让孩子们亲近她了。丑姆妈也很知趣,只是远远地用柔柔的目光抚摸那些她抱过、亲过的孩子。窄巷相遇,孩子们仍喊她一声“姆妈”,但声音是怯怯的,丑姆妈则亮亮地应一声:“唉!这孩子几好几乖,但我是丑姆妈,拾破烂的丑姆妈,你嫌吗?”
“丑姆妈,丑姆妈……”孩子们觉着有趣,就这样顺口叫开了。不久,小镇的大人也一并“丑姆妈,丑姆妈”地叫起来。
但丑姆妈不是母亲!
丑姆妈的命是太苦了,那么,丑姆妈捡了大半辈子破烂,攒下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却不见她好好儿吃穿什么,又何苦呢?小镇人不晓得丑姆妈是个什么想法。
丑姆妈翻着红花花的烂眼圈,跷着腿从人们探询的目光中高低不平地走过。
当丑姆妈一跷一跷地回到小镇的时候,人们才想起来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丑姆妈了。
“丑姆妈,你去了哪里?”
“我是接儿子去了。”丑姆妈竟有点羞涩。
咦?这时,丑姆妈身后站出一个六七岁光景的小男孩,瘦条条的,两只眼睛正亮亮地一闪一眨地看那些惊奇的人们。他歪着头,皱起小鼻子,嘴一咧,嘻嘻笑,一闪又缩到丑姆妈身后去了。
这孩子还蛮灵气呢!
只是,丑姆妈什么时候有过儿子呢?
小镇人用眼睛问丑姆妈,丑姆妈静静一笑,牵着小男孩的手走进暮色中去。
丑姆妈请了泥水匠,把那间黑屋子粉刷得雪白,又添了几件家具。屋顶上冒起了温馨的淡淡炊烟。
不久,人们打探到,那孩子是丑姆妈从城里的孤儿院领出来的。
那孩子也真是机灵可爱,不几日就与街坊四邻的孩子混得稔熟。因为长得单薄,孩子们就叫他“瓦片”。丑姆妈不计较,以为孩子的名字贱一些,命就耐磨,也随着“瓦片”、“瓦片”地叫。
丑姆妈很高兴,脸颊上浮着两朵红晕,眼圈还是红花花的,但干爽多了。她也不再捡破烂了。丑姆妈做母亲了!
每日早饭刚过,母子俩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走在小镇的麻条石街上。
“那是什么呢,丑姆妈。”瓦片问。
“那是风车。谷子从上面的斗子倒下去。摇动风车叶子,喏--”丑姆妈把瓦片牵到风车前,很耐心地告诉她的孩子,“饱满的谷子就从下边这个小漏槽淌出来,瘪谷子是从左边那个大歪口子飞出去的。”
瓦片的黑眼睛亮亮的,走上前握住风车把子,要吱呀吱呀摇。丑姆妈却把他抱走了。
“丑姆妈,你让我摇吧。”
“瓦片,摇不得,你一摇,肚子就要疼的。”
“真的?”
“那是一架空风车呀!摇空风车,肚子就会疼。”
在牛市,瓦片看见了牛,就要去摸牛的角。
“儿啊,摸不得,牛的角摸不得,一摸,牛就要动怒的,牛的角就会犁破人的肚皮。”丑姆妈捏紧瓦片的手。
小镇的四季都有山里女人卖野果子,瓦片问过这些野果子的名字后,就嚷着要,吃得小嘴红红的紫紫的,有时连皮带核都吃了。
“哎呀,瓦片,你怎么把果子核都吃了?快吐出来,要不头上要长出树来的。”
瓦片嘻嘻笑。丑姆妈就伸手去抠孩子的嘴,把果核挖出来。
小镇的街是很窄的,小镇人晒衣服时把竹竿搭在两边的屋檐上,衣服像旗子一样在风中鼓荡着。丑姆妈拽着瓦片绕着那些裤子过。
“那是女人的裤子,男孩子从下面走就不要想长高了。”丑姆妈说。
可瓦片还是一个劲儿地蹿高了,他的头上也没长出杨梅树,他把空风车摇得呼呼叫,肚子照样不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瓦片不愿再待在家里,听丑姆妈零碎的絮叨。碗一搁,嘴一抹,人就去外面了,而且是越来越野气了。更让丑姆妈慌神的是,瓦片还跟着那帮孩子到河边的柳荫里去逮蜻蜓,赤条条地跃入浅水里“狗扒沙”,丑姆妈是恨不得一根绳子把瓦片系在裤腰上。
“瓦片,命根儿,回家转哪!”丑姆妈拖着残腿,吃力地在小镇走来走去,沙哑地喊着。
瓦片只当没听见,一溜烟地没了踪迹。有时,碰巧给丑姆妈逮住了往家里拽,瓦片就赖在地上不肯走,还哭嚷着:
“丑姆妈,你放开我。”
丑姆妈不松手,声音里透出乞求,颤颤地说:
“儿啊,儿啊,你要听娘的话。”
“你放开我,我不要你这个丑姆妈,”瓦片又踢又撞,像一头小驴子。
丑姆妈还是不放。瓦片就对着丑姆妈手背咬了一口,地大叫一声,逃脱了。
丑姆妈捂着那圈紫黑的齿痕,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烂眼圈愈加血红。
小镇人叹着气:“丑姆妈,你何苦带一个别人的孩子,吃这份苦,那孩子也不像话!‘丑姆妈’是他做儿子的叫的吗?”
丑姆妈抹着泪说:“我是丑姆妈,这不打紧,我只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
人们就说:“做母亲的哪能这样宠孩子?瓦片这样不打是不行的。”
当初的丑姆妈就是看中了瓦片的调皮劲儿,她最爱活泼的孩子,却没想到调皮的孩子往往是不大听话的,另外,丑姆妈还从未想过孩子是可以用打的法子去调教的。
因此,当晚丑姆妈捉住瓦片,抖着手,扬起巴掌时,这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丑姆妈一狠心,在瓦片的P股蛋上打了两巴掌,但声音没打出来。
瓦片却杀猪似的号哭起来。丑姆妈的心慌慌的。
“儿啊,莫哭,莫哭,娘是为你好啊……”
瓦片泪痕满面,丑姆妈心疼得不行,转身去取毛巾给瓦片擦脸,瓦片却跳出门外,融入墨黑的夜色中。
丑姆妈双脚一软,瘫在门槛上,凄厉地喊了声:“瓦片儿--”她望着门外混沌的夜,失声呜咽了。
四周的街坊邻居被惊醒了,执着火把四处找寻。火光中人影幢幢,呼唤声、狗吠声、阵阵的锣声远远近近地叠响着。大家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在一堆干草垛中翻出了熟睡的瓦片,他脸颊上残留着两滴泪珠,鼻翼欷歔抽搭。
丑姆妈跌跌撞撞地爬滚过去,连草带人地把瓦片拥入怀里,哭喊一声:“我的儿啊……”
丑姆妈昏死过去,双手却死紧地抱着瓦片。
人们只好把他们娘儿俩一同抬了回去。
日子过得很快,也很慢。丑姆妈的背脊有些佝偻了,还咳嗽。瓦片渐渐习惯了静坐,有时给丑姆妈捶胸捣背,帮助丑姆妈把喉咙深处的老痰咳出来。有瓦片在身边,丑姆妈的心就稳稳的。只是,瓦片有时会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出神。
“瓦片,你在想什么?”丑姆妈问。
“丑姆妈,你晓得我的娘在哪里吗?”瓦片眼神幽幽地看着丑姆妈。
丑姆妈的心咯噔一下:儿啊,我就是你娘啊!
瓦片摇摇头:“你不是,你是丑姆妈。”
丑姆妈嗫嚅着:“你的娘把你丢在垃圾箱里,就不见了!”
“那她会来寻我吗?”
“你娘不要你了,要不,怎么会扔了你呢?”
瓦片的眼神黯淡下去,片刻,他又问:“丑姆妈,你怎么会要我呢?”
“丑姆妈要你做儿啊!”丑姆妈说到这里,把瓦片搂进怀里。
“可你不是我亲娘啊……”
丑姆妈叹了一口气,粗糙的手摩挲着瓦片的头。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来了一个白净的高个子男人。丑姆妈听说他是从学堂里来的,就叫他“先生”。
“先生是什么?”瓦片问。
“先生是教人认字算数的。”丑姆妈说。
先生问瓦片几岁了。丑姆妈这才想起瓦片来小镇有两年多了。瓦片有九岁了。
先生说,这孩子该进学堂了。
瓦片伏在丑姆妈膝上,黑眼睛在先生的脸上瞄来瞄去,似乎听到钟声与诵书声的悠扬,看到操场上跳皮筋的小女孩、空中斜飞的快乐的纸飞机……
“瓦片,你怕竹片条子打掌心吗?”丑姆妈问瓦片,“背不出书,先生就要打的。”
“先生不打我,是吗?”瓦片歪着头,笑嘻嘻地问先生。
先生伸出一根白皙的长手指刮了一下瓦片的鼻子,说:“现在不兴打手心了,那是旧的做法。”
丑姆妈很是吃惊:“是吗?是吗?”
“明天就开学了,带孩子来报名吧。”先生说完,一摆一摆地走了。
丑姆妈想给瓦片做个书包,却发现眼睛老得不好使了,只好去店里买了一只黄挎包。
瓦片就背着空书包从小街一跳一跳地跃回家里。
晚饭后,丑姆妈在灶台上炷了三根线香,揖着手,鸡啄米似的拜了三拜,口里念念有词。瓦片看了直发笑。
“儿啊,在学堂不是在家里,要听先生的话。”
“嗯。”
“儿啊,上学的路上不要玩,过沟过坎不要一马跳。”
“嗯。”
“儿啊,下学了早回家,娘在家里等你吃饭。”
“嗯。”
丑姆妈升起炉子,把钢精锅子坐上去。锅里盛着一只子鸡。在小镇,上学的孩子都要吃鸡头鸡翅,那样,读书郎子就会有出息的。
丑姆妈把新衣、新裤、新布鞋叠放在床头。
“学堂就在镇东头的祠堂里,儿记得吗?”
“记得。”
“记得就好。明早你要起得早,娘不能送你去。”
“我晓得。”
丑姆妈下午买书包时告诉瓦片,第一日上学是不能遇上女人的,否则要触上晦气,因此明儿要早起,趁女人们还在梦中,到学堂去。
丑姆妈把一只纸灯笼别在门上,里面插了截蜡烛。瓦片晓得那是照路用的。提着这盏圆圆的小灯笼,黑夜就会让出一条白晃晃的路来。
“瓦片,你睡吧,早点睡吧。”丑姆妈做完许多事,坐在床沿给瓦片打扇子。
“丑姆妈,你也睡吧。”瓦片拉着丑姆妈的手。
丑姆妈淡淡地说:“你是读书郎子了,娘从今就不能与你睡一张床了。”
瓦片说:“因为你是女人吗?”
丑姆妈笑了笑,给瓦片放下蚊帐,用蒲扇把几只嗡嗡叫的蚊子驱了出去。瓦片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
灶台上的油灯裂出几瓣灯花,那是一盏长明灯,燃到天亮也不会熄的。风在窗外像个流浪汉一样孤独地踱过来,踱过去。
丑姆妈躺在另一张床上,听着瓦片轻微的鼾声,怎么也睡不着。锅子里的炖鸡在汤水的咕嘟沸响中沉寂下去。
风消失了。星子淡淡褪色,宁静的夜深处那一声等待中的鸡鸣歌子似的唱起来。丑姆妈隔着帐子把瓦片推醒了。
丑姆妈从帐子细密的网眼中看见瓦片蟋蟋洬洬地穿衣,然后洗脸,掀开锅盖,开始啃鸡腿。
“丑姆妈,我到学堂去了。”瓦片对着丑姆妈睡的床说。
丑姆妈躺在床上不做声。丑姆妈在这个日子是不能与瓦片说话的,但她看见瓦片走过来了,伸手要拉帐子。丑姆妈忙把蚊帐的口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瓦片看见自己。
瓦片转过身去,背上空书包,取下门上的灯笼,把蜡烛点亮了,一轮圆圆的光晕,泻出月似的温馨。
瓦片拉开那扇嘎吱作响的门,对着茫茫夜海,伫立着,突然转过身来:“丑姆妈,我走了啊!”
丑姆妈看见瓦片的脸上爬着两行晶莹的泪水。
瓦片把门带上。丑姆妈抓着帐子的手缓缓松了。
狗子吠起来,一行怯怯的足音响起又逝去。
丑姆妈的心突突地跳。别人的孩子都是父亲送去学堂的,瓦片却孤零零地去。那狗吠一声声咬在丑姆妈的心尖上。
丑姆妈从床上爬起来,看见一颗星子曳着流光从窗口划了过去。丑姆妈“呸呸”几声。
丑姆妈拉开门。小镇似一条睡熟的小狗蜷伏在夜中。丑姆妈走下台阶。她要跟在孩子的身后,悄悄送瓦片进学堂。
“丑姆妈,丑姆妈,我在这里呢!”
丑姆妈身子一颤。一条黑影从窗下蹿过来,紧紧抱住了丑姆妈的腰身。那纸灯笼插在地上,没有了如月的烛光。
这时,天微亮了。
晨曦中,水淋淋的太阳就要从河滩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