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我的母亲--猎进兰女士,在19岁高中毕业那年,经过相亲,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20岁的时候,她放弃进入大学的机会,下嫁父亲,成为一个妇人。
童年时代,很少看见母亲有过什么表情,她的脸色一向安详,在那安详的背后,总使人感受到那一份巨大的茫然。
等我上了大学的时候,对于母亲的存在以及价值,才知道再做一次评价。记得放学回家来,看见总是在厨房里的母亲,突然脱口问道:“妈妈,你读过尼采没有?”母亲说没有。又问:“那叔本华、康德和萨特呢?还有……这些哲人难道你都不晓得?”母亲还是说不晓得。我呆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身影,一时感慨不已,觉得母亲居然是这么一个没有学问的人。我有些发怒,向她喊;“那你去读呀!”这句喊叫,被母亲丢向油锅内的炒菜声挡掉了,我回到房间去读书,却听见母亲在叫:“吃饭了!今天都是你喜欢的菜。”
以前,母亲除了东南亚之外,没有去过其他的国家。八年前,当父亲和母亲排除万难,飞去欧洲探望外孙和我时,是我的不孝,给了母亲一场心碎的旅行。外孙的意外死亡,使得父亲、母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更有讽刺意味的是,母女分别了十三年的那个中秋节,我们却正在埋葬一个亲爱的家人。这万万不是存心伤害父母的行为,却使我今生今世一想起那父母亲的头发,就要泪湿满襟。
母亲的腿上,好似绑着一条无形的带子,那一条带子的长度,只够她在厨房和家中走来走去。大门虽没有上锁,她心里的爱,却使她甘心情愿把自己锁了一辈子。
我一直怀疑,母亲总认为她爱父亲的深度胜于父亲爱她的程度。
还是九年前吧,小兄的终身大事终于在一场喜宴里完成了。那一天,当全场安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开始致词。父亲要说什么话,母亲事先并不知道,他娓娓动听地说了一番话。最后,他话锋一转道:“我同时要深深感谢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得到这四个诚诚恳恳、正正当当的孩子,如果不是她,我不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当父亲说到这里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站在众人面前,任凭泪水奔流。我相信,母亲一生的辛劳和付出,终于在父亲对她的肯定里,得到了全部的回收和喜极而泣的感触。
这几天,每当我匆匆忙忙由外面赶回家去晚餐时,总是呆望着母亲那拿了一辈子锅铲的手发呆。就是这双手,把我们这个家管了起来。就是那条腰围,没有缺过我们一顿饭菜。就是这一个看上去年华渐逝的妇人,将她的一生一世,毫无怨言更不求任何回报地交给了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
回想到一生对于母亲的愧疚和爱,回想到当年读大学时看不起母亲不懂哲学书籍的罪过,我恨不能就此在她的面前,向她请求宽恕。今生唯一的孝顺,好似只有在努力加餐这件事上来讨得母亲的快乐。
想对母亲说:真正了解人生的人,是她;真正走过那么长路的人,是她;真正经历过那么多沧桑的,全然用行为解释了爱的人,也是她。在人生的旅途上,母亲所赋予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没有一本哲学书籍能够比她更周全。
母亲啊母亲,在你女儿的心里,你是源,是爱,是永恒。
你也是我们终生追寻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忆母亲肖复兴忆母亲世界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
那一年,我的生母突然去世,我不到八岁,弟弟才三岁多一点儿,我俩朝爸爸哭着闹着要妈妈。爸爸办完丧事,自己回了一趟老家。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们带回来了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不大的小姑娘。爸爸指着她,对我和弟弟说:“快,叫妈妈!”弟弟吓得躲在我身后,我撅着小嘴,任爸爸怎么说就是不吭声。“不叫就不叫吧!”她说着,伸手要摸摸我的头,我扭着脖子闪开,就是不让她摸。
望着这陌生的娘俩,我首先想起了那无数人唱过的凄凉小调:“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我不知道那时是一种什么心绪,总是忐忑不安地偷偷看她和她的女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从来不喊她妈妈。学校开家长会,我硬是把她堵在门口,对同学说:“她不是我妈。”有一天,我把妈妈生前的照片翻出来挂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以此向后娘示威。怪了,她不但不生气,而且常常踩着凳子上去擦照片上的灰尘。有一次,她正擦着,我突然向她大声喊着:“你别碰我的妈妈。”好几次夜里,我听见爸爸在和她商量,“把照片取下来吧!”而她总是说,“不碍事儿,挂着吧!”头一次我对她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但我还是不愿叫她妈妈。
孩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大人的心操不完。我们大院有块平坦、宽敞的水泥空场。那是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没事便到那儿踢球、跳皮筋,或者漫无目的地疯跑。一天上午,我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撞倒,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立刻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大夫告诉我:“多亏了你妈呀!她一直背着你跑来的,生怕你落下后遗症,长大可得好好孝顺呀……”
她站在一边不说话,看我醒过来伏下身摸摸我的后脑勺,又摸摸我的脸。我不知怎么搞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泪了。“还疼?”她立刻紧张地问我。我摇摇头,眼泪却止不住。“不疼就好,没事就好!”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从医院到家的路很长,还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胡同,我一直伏在她的背上。我知道刚才她就是这样背着我,跑了这么长的路往医院赶的。以后的许多天里,她不管见爸爸还是见邻居,总是一个劲埋怨自己,“都赖我,没看好孩子!千万别落下病根呀……”好像一切过错不在那硬邦邦的水泥地,不在我那样调皮,而全在于她。一直到我活蹦乱跳一点儿没事了,她才舒了一口气。
没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就来了,只是为了省出家里一口人吃饭,她把自己的亲生闺女,那个老实、听话,像她一样善良的女儿托付给人家了,回来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叨叨:“好啊,好啊,闺女大了,早点寻个人家好啊,好!”那时我实在是不知道人生的滋味儿,不知道她一路上叨叨的这几句话是在安抚她自己那流血的心。她也是母亲,她送走自己的亲生闺女,为的是两个并非亲生的孩子,世上竟有这样的后母?望着她那日趋弓起的背影,我的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妈妈!”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了她。她站住了,回过头了,愣愣地看着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又叫了一声“妈妈”,她竟“呜”的一声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多少年的酸甜苦辣,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在这一声“妈妈”中融解了。母亲啊,您对孩子的要求就是这么少……
这一年,爸爸因病去世了。妈妈她先是帮人家看孩子,以后又在家里弹棉花、攫线头,妈妈就是用弹棉花攫线头挣来的钱供我和弟弟上学的。望着妈妈每天满身、满脸、满头的棉花毛毛,我常想亲娘又怎么样?从那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很清苦,但是,有妈妈在,我们仍然觉得很甜美。无论多晚回家,那小屋里的灯总是亮的,橘黄色的火里是妈妈跳动的心脏。只要妈妈在,那个小屋便充满温暖,充满了爱。
我总觉得妈妈的心脏会永远地跳动着,却从来没想到,我们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妈妈却突然倒下了,而且再也没有起来。妈妈,请您在天之灵能原谅我们儿时的不懂事,而我却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忘记,却永远不能忘记您给予我们的一切……
世上有一部永远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