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日子久了,那种气味就代表他。
F说,他爸爸是一家海鲜酒家的厨师。小时候,每晚爸爸下班回来,他都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腥味。他们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爸爸身上的腥味令他很难受。他和爸爸的关系很差,考上大学之后,他立刻搬出去跟朋友住。两父子每年只见几次面。
后来,他爸爸病危,躺在医院里。临终的时候,他站在爸爸的病榻旁边,老人家身上挂满各种点滴,加上医院里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他再也嗅不到小时候他常常嗅到的爸爸身上的那股腥味,那股为了养活一家人而换来的腥味。他把爸爸的手指放到自己鼻子前面,可是,那记忆里的腥味已经永远消失。那一刻,他才知道,那股他曾经十分讨厌的腥味原来是那么芳香。
爸爸走了,他身上的腥味却永存在儿子的脑海中,变成了悔疚。F说,他不能原谅自己小时候曾经跟同学说:“我讨厌爸爸的味道。”
他记得他有一位同学的爸爸是修理汽车的,每次他来接儿子放学,身上都有一股修车房的味道。另一个同学的爸爸在医院工作,身上常常散发着医院的味道。
爸爸的味道,总是离不开他的谋生伎俩。爸爸老了,那种味道会随风逝去。我们曾否尊重和珍惜他身上的味道?
你爸爸是什么味道的?
爸爸,我不想做你的女儿珠墨爸爸,我不想做你的女儿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春天,爸爸,一个流浪猫似的黑瘦丫头游荡到了你的怀里,也就是说这一天你多了一个女儿。爸爸,你抱起这个丑女儿的时候一定有点失望吧,那一年你36岁,你想原本可以再添一个小儿子挨你的巴掌,可你失算了,原来生儿生女不是你这个当爹的说了算。那个春天你的一只耳朵已经聋了,据说是因为当年挖煤的时候身边一个哑炮突然爆炸,而你的同伴、那个18岁的小伙子在这声巨响里软瘫瘫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爸爸你说那时刻左半边脸全被来自于同伴的一种黏稠液体覆盖,从那以后你的左耳就成了一个摆设。
爸爸,二十几年前我张着没有牙齿的大嘴哇哇地哭,把口水统统地抹在你胡子拉碴的下巴上。其实我对你也不满意,我还畅游在柔软的母腹的时候,就以为我的爸爸应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我的爸爸应该戴着黑框眼镜,我的爸爸应该双手纤细,中指有钢笔摩擦过的痕迹。可你,这个中年男人却是个受了伤的煤矿工人,你从来只用报纸包馒头,你光膀子蹲在门外吃面条,你的手指甲里都是煤灰,而且你的左耳还是个摆设。爸爸,当我第一天睁开眼睛,天外有个声音告诉我:“小丫头,这就是你爹了,认命吧。”
爸爸,很快你闺女长大了。等我6岁的时候,我不会跳新疆舞,我不会背唐诗,我不知道3加4等于几,我见了生人总是躲到桌子底下。可是爸爸你从来没担心过你这个女儿可能就这样成了一个傻丫头,你由着我整天拖着鼻涕跟在哥哥P股后面上山偷玉米,你由着我用棍子把小男孩追打进男厕所,你由着我把妈妈的内衣当成风筝在屋顶上翻飞,你由着我头发乱糟糟地骑在你的肩膀上咯咯傻笑。爸爸,你喝醉了酒就摔家里的盘子我不管,你嫌妈妈做的菜咸就甩下筷子我不管,你把哥哥摁到板凳上用皮带揍我不管,甚至你总是用手擤鼻涕我都不管,可你就这么纵容你的女儿一无所知地长大,长成一个粗枝大叶的准文盲,这让我觉得那个童年是爸爸你让我失去了很多。
爸爸,那年我15岁。那天早晨你给我叠被子,把我藏在枕头底下的卫生巾弄到了地上,你还大大咧咧地拿起来掸掸上面的灰,而当时你青春期的女儿就在旁边。那一整天我都躲着你,可你还大呼小叫地喊我的名字,要我去给你买烟。爸爸,你的女儿长大了,而你是个男人,你却都体会不到。一个男生在我家门外吹口哨叫我去“接头”,你二话不说跑出门外提溜着人家衣领叫人家滚,你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看不起你,我摔了门跑出去的时候冲你喊:“你没文化,你就不配做我爸爸!”
爸爸,这年我19岁。高考前你在我身后扇着大蒲扇打呼噜,蚊子在你耳边哼哼你都不知道,因为你耳聋。你身上散发出一股汗味儿,你的大脚脏兮兮地跷在我手边。那很多个夏夜,我说:“爸,你睡去吧,呼噜打得人家都静不下心。”你打着哈欠说:“哪打呼噜了,我都没睡着,这不是给你扇着风呢。”爸爸,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你用大手噼里啪啦地拍我的头,把我的头快拍到了3000里外的上海。你就不能轻柔地抱抱我,抚摸着我的头发慈祥地叫我乖女儿,或者整理一下我的衣服说戒骄戒躁前面的路还长。人家的父亲都能那样知书达理、循循善诱,你为什么只知道二百五似的拨拉我的头?
爸爸,还记得吗,我小时候用筷子都拿得很靠上,都说这样的姑娘将来要离家远。爸爸,我生来就不属于你的这个世界,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一天就是19岁的夏天。
那个19岁的夏天,你远远地在送行的站台哭了,尽管你背过身去我还是看到你的肩膀在抖动。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就哭了?不就是没办法亲自送我到3000里外的大学吗?不就是我走的时候拎的两个箱子太重吗?你就不能扶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到学校为了理想好好学习,你这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理想,对吧,这会儿,你还是不像个爸爸样儿,在那么多人中间你哭得像个受委屈的男孩子。你知不知道父亲应该是女儿的一片晴天,你需要微笑着给平凡的女儿一些鼓励,你需要张开有力的臂膀给远行的女儿一点信心。可这一切你都不懂,你只知道你心疼的小女儿要离开了,你难过你忍不住要流泪。爸爸,那一刻我仍然没法选择,你这个糙老爷们仍然是我天经地义的爸爸。
这一年你的女儿在上海读书,一个月需要你寄过去400块钱,还需要你每年再预支2000元的学费。那时候你这个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只有700块,你该怎么办?你养不起你的女儿了,你供不起她上大学。你是不是深夜里抽着廉价香烟想自己不配做爹?爸爸,你这人没本事,我们大家谁都看在眼里了。你总和领导吵架,你快60岁的人连个内退都弄不到,你那当了摆设的耳朵竟然领不到工伤补助。
可你就是一根筋,你想既然二十几年前一不留神生下了我,把我放到犄角旮旯还混成了一个女大学生,怎么也要对我负责。你第二天就骑着破自行车跑到几十里外的农村去收购鸡蛋,然后装满两篮子到城北的农贸市场去卖。为什么要骑到城北,因为我家在城南,你要绕过那些老街坊,你觉得卖鸡蛋丢人,你怎么也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工人。你脸红脖子粗地在城北的破市场里吆喝,你为了五毛钱和一个老婆娘吵了半小时,人家指着鼻子骂你不是男人。那年冬天,你骑车摔在了雪地里,两篮子鸡蛋碎了一地,你蹲下来在黏糊糊的泥浆里挑几个完整的鸡蛋。爸你为什么就不能骑上车走,你的手隔着手套已经血肉模糊了你不觉得疼,你在那儿唉声叹气还掉了两滴眼泪。你不舍得走可漫山遍野没有人可怜你,你3000里外的女儿正和一个臭小子在林荫路上手牵手。几年以后我不能吃鸡蛋了,时至今天我仍然会因为那幅场景而在黑夜流泪,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吧!
有一年暑假妈妈说我现在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了,可有你这么一个爸爸,我的希望在哪?大四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同学都因为父母的奔波留在了上海。在她们打扑克的时候,我灰头土脸地奔波在各个招聘会,看着那些大爷们把我的简历当作卫生纸随便扔到脚底下。爸爸,在那些日子,我半夜躲在被窝里哭。别的女孩可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别的女孩可以像花蝴蝶一样挂在男朋友的胳膊上,这一切对于我都显得遥不可及。我整天沉重得像个老处女,我用稚嫩的肩膀扛着不能承受的压力。我不止一次地在日记里写“我有这样一个爸爸,所以我必须用别人双倍的努力得到别人十分之一的成功”。爸爸,这就是你们的希望,因为了你们的平凡而几乎决定了我的命运,一个我连自己都没法掌控的未来,这希望何在?
爸爸,那年我23岁。我终于留在了这个大城市,我染了花里胡哨的头发,我在耳朵后面涂了香水,我说话的时候开始加英语单词,我上网泡吧去参加party,我和男朋友在轻音乐里接吻。爸爸,我不知道那时候山沟沟里的你都在干吗?抠脚指头,打呼噜,吸溜吸溜地吃面条,抱着收音机听《隋唐演义》?爸爸,你的女儿已经从表面上摆脱了你,无论是你还是她吃过的那么多苦都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她来彻底地否定有你身影的历史。
爸爸,当我认识了这一生最爱的一个男人的时候,我问你:“爸,他是农民的儿子,他没有钱,他看起来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本事。”你说:“你自己看吧,你长大了爸管不了你了。”爸爸,当我离开了这个一生最爱的男人,我独自在离你几千里的城市哭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你的女儿比谁都显得厌世。爸爸那时候我又开始恨你了,如果你在之前阻止我接近这份脱离现实的爱情,如果你在之前能提醒我爱情对于穷孩子是空中楼阁,甚至如果你之前能逼迫我和那穷小子分手否则就不认我这女儿,我都不至于后来那么责怪你!爸爸,十几年前你揪着小男孩衣领子的劲儿哪去了?你给我掸掉卫生巾上灰尘的细心哪去了?你摇着大蒲扇怕我热的担忧哪去了?爸爸,你从来都在某一个时刻让自己成为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从你那里得到过一点指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长大,你为什么不能做个可以给我导航的父亲,你除了扇蒲扇、卖鸡蛋还能干吗?
爸爸,时间总在我们的手边流逝,在我什么都没有抓住的时刻,你已经那么的苍老。你的头发比其他同龄人白很多,你整天嘻嘻哈哈地没有原则,你弯着腰眯着眼睛和一些老头打牌吵架,你看着那些重播的清宫戏分不清和坤和纪晓岚,你总是说车臣是南斯拉夫的非法武装。爸爸,苍老的你又还怎么做我的父亲?我还没来得及在雨地里等来你撑伞,我还没来得及委屈后靠在你的肩膀上哭泣,而你还没有来得及对我说“女儿,一切都有爸爸”。爸爸,一切还都来不及的时候,你就这么老了。一切都还来不及的时候,你的女儿眼看着就将被另一个凭空出现的年轻男人带走。我觉得委屈,我不想这么快地就让另一个男人开始取代你的价值!
爸爸,这二十几年来,多少次我梦想着有一个权高望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如果二十几年前没有机会把自己的口水涂在你胡子拉碴的下巴上,我的一生会否更加的幸福,二十几年前那一次偶然让我闯入了你的家庭,我就必然地跟从了你这位普通父亲带给我的命运。爸爸,你不会看到这些文字,尽管写它们的时候我哭了好多次。擦干净眼泪最后说一句爸爸,我从来都不想做你的女儿。
结束此文女儿认命了。爸爸,你就踏踏实实做我最爱最宝贝的老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