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我在陕北的一处小山村插过队。我写过那地方,叫它作“清平湾”,实际的名称是关家庄,因为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冲流淤积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清平川蜿蜒百余里,串联起几十个村落。在关家庄上下的几个村子插队的,差不多都是我的同学,曾在同一所中学甚至同一个班级念书。也有例外,男士A不是我的同学但是和我们一起来到清平川插队,他是为了和我的同学男士B插在一处。但是阴差阳错,到了清平川,公社知青办的干部们将我和B等几个同学分配在关家庄,却把A与我的另几个同学安置在另一个村。费几番周折也没能改变命运的意图。这样男士A便在另一个村中与我的同学C相识,在同一个灶上吃饭,在同一块地里干活,从同一眼井中担水,走同一条路去赶集,数年后二人由恋人发展成夫妻,在同一个屋顶下有了同一个家。有一回我跟他们开玩笑说:“可记得你们的媒人是谁吗?是B!”大家愣了一下,笑道:“不,不是B,是公社知青办那几位先生。”大家笑罢又有了进一步觉悟,说:“不不,还是不对,不是B也不是那几位先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A和C缘何相识呢?”思路如此推演开去,疑为A和C的媒人者纷纭而至成几何级数增长,且无止境。
我难得登高望远,坐轮椅正坐至第二十个年头,尚无终期。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几十层高楼,临窗俯瞰,见城市喧嚣浩瀚比以前更大得触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交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唯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交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的分外醒目,但蓦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太;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顾自酣甜地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恰是人间亿万命运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的神秘。
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性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精确地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性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精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个瞬间都处于一个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运途难测,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么人间社会料想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交织组合之间,一个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我坐在十几层高楼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个男孩。那男孩七岁时有一次问他的母亲:“什么是结婚?”母亲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在一起生活。”七岁的男孩于是问父亲:“你结婚了吗?”父亲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肯定是结过婚了。”男孩迷茫地想了一会,说:“我不结婚。”母亲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要结,但将来你会结。”“为啥?”“因为,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要结婚。”为此男孩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下午,晚上他又问母亲:“那我和谁结婚呢?”母亲说:“这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女孩可能正在向你走来。”男孩于是独自到阳台上去,俯看街上埋头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个女孩,他想看见她从哪走来……
这时我忽然想起问我妻子:“我七岁那年,你在哪?”她正在读一本书,抬头望了望我,说:“下次别再忘了--又过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没笑。“那么那时你的父母,他们在哪?”“很可能那时,”她一边重新埋下头去,“我的父母还不相识。”
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夏夜的外滩,情侣的密度当属世界之最。骄阳落去,皎月初升,江风习习吹开熏蒸的溽热之时你瞧吧,沿江的栅栏边,情男恋女伏栏面水倾诉衷肠,一条大队直排出几里,仿佛对黄浦江夹道的欢迎与欢送;一对紧挨一对,一对一对一对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间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颗头的扭向让你猜哪两个是一对,你有50%的可能错点了鸳鸯。我对他的描述略表怀疑,“怎么你不信?”我的这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这么说吧,要是这时有谁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声口哨,情男恋女们无须移动位置只要一齐转头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组合中继续谈情说爱。”
“很可能,”我说,“这样的命令已经下过了。”
“下过了?”这一回轮到他怀疑。
“下过了,但是你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有时感到我听见了。在你去外滩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经吹过了,因此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见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种组合。”
不久前我读一本书,书上说到洗牌。一局牌开始,首先要洗牌。连续的输家抱怨手气不好,尤其要洗牌,别人洗过了他还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乱一面心中祈祷好运的来临。那本书的作者说,当然这会改变他的牌运,但是,到底是改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却永远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种种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种与你遭遇。
沉淀的爱情刘墉沉淀的爱情有个学生写了一首徘句式的短诗,只有两句:
“使用前请摇一摇,沉淀的爱情!”
“妙极了!”我说,“但什么是沉淀的爱情?又怎样摇一摇呢?”
“爱得太久,疲了,倦怠了,不论朋友或夫妻,爱情都会沉淀!”学生说,“沉淀的爱情上面都是水,淡而无味,必须常常振动一下,才能有味道。譬如送他一个惊喜的礼物,穿着一件特殊的睡衣,甚至……甚至跟他说有个小男生在追他老婆,叫他小心,别忘了自己老婆还是非常吸引人的。总之,不要让婚姻成为一种习惯,常给那睡着了的婚姻一点刺激,就算是摇一摇!”
她的道理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沉到水底,上面淡而无味的爱,倒也别有一种滋味,好比浓茶有浓茶的美,淡茶有淡茶的妙。
《菜根谭》里说得好,“酞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这虽不是讲婚姻,但那真味只是淡,却也堪玩味。
我发现许多婚后不久出问题的夫妻,不见得是因为生活变得太淡,而是婚前味道太浓。譬如婚前热恋期,总是出外旅游、夜总会嬉戏,一下子结婚静下来,餐馆成了厨房、风景胜地改为公寓阳台、蝴蝶鸳鸯成了食谱账单,生活由热滚滚,一下子成为温吞吞,自然容易出问题。
反倒是那些婚前就由热恋“跌入”现实的男女,能慢慢将飞驰的爱情逐步减速,由求其“快”,到求其“长”,成家之后比较幸福。
有位朋友热恋多年,突然跑来对我说:“我终于决定娶她了。”
“难道以前这么多年,你都没想娶她?”
“问题是她也没想嫁给我啊!”
“那你怎知道她现在愿意嫁了呢?”
“因为我们前两天逛夜市的时候,看到一个很漂亮的瓶子,她喜欢极了,我就说要买了送她。照以前她一定会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打转,这一回居然瞄瞄价钱,说太贵了,以后再谈。表示她开始往远处想,这远处,不就是结婚吗?所以送玫瑰花的爱情,不一定长久;‘种’玫瑰花的爱情,才是真的!”
还有一朋友说:“我现在跟女朋友进入了新的境界。过去我们上餐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情侣,现在则会认为是夫妻!”
经我追问,原来因为他现在跟女朋友对面而坐,不再是喁喁私语,而成为“女朋友看菜单,他看报纸”。
这使我想起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续集里“沉默”那篇文章里写的,有位朋友去看他,以嘴边绽着微笑,当做见面行礼。二人默对,不交一语,梁教授递过香烟,对方便一支一支地抽。又献上茶,也便一口一口地呷,左右顾盼,意态萧然。等到茶尽三碗,烟罄半听,主人并未欠伸,客人兴起告辞,梁教授誉之为“六朝人的风度”。
这也令我想起王维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写他去看老朋友,正巧朋友在读经,也就不打扰,径自往山里走了。那种老远跑去,却又能以“意到己足”,而淡然离开的境界,不是“平淡入妙”吗?
还记得古诗中有句“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诗人在与朋友一起赏花饮酒时醉了,便径自去睡,叫朋友:“你要是有意思,明天再抱着琴来玩!”也是在淡远中,显示一种挚情。
当然这种淡,不能是无礼,而应该是具有深厚情谊,默然会心,而不拘小节的率性。如同那坐在餐馆看报的朋友,他的女伴如果能不觉得自己被冷落,反觉得那只是率真,则未尝不是另一种境界。
名作家琦君女士曾说,她跟另一半常难得有说话的机会,只好在桌上留字条,我乍听觉得不可思议,但见琦君好文章不断,渐渐领悟夫妻相处的另一妙处:“Give him or her a break!Leave a space between each other!在彼此之间留一点空间,让大家保留一点自己,而不必成天腻在一块。”
热恋中的朋友,一定不会同意我的看法。
因为平淡入妙的境界,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工夫,是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