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戈
祖母死了!这是最近才从伯父底信中得着的消息。看伯父底口气,似乎他们很轻松地对于这一桩大事,既没有什么哀悼的呼叹,亦没有什么追念的感伤。而且,还很宁静似的向我说:“祖母已经是将近百岁的人了。在这样离乱的年间,能够安然地归天是祖母一生修得的福,我们当子孙的,总算在心上又释下一挑最大的重担了!”伯父底话是不错的。前几个月,我曾经听说过我们那兵团丛的家乡底人已经快要跑完了,只有一部分上有老母下有幼儿的跑不动的人家才在那里忍受着残酷的压迫。而我底伯父和父亲们就正因为有了年高的祖母不得不被压迫在那里,想起来恐怕祖母和伯父们彼此都是愿意分手的吧。至少,在我是应该作如此的想。我还能作别样的想吗?是的,我应该作如此的想,而且更应该想到:从此后,伯父们可以放心地去奔走各自底前程了,我亦总算是在心上又释下一挑最大的负担了。然而,我却苦于不能如此的想去,结果倒被感伤的追念引起了我底呼叹的哀悼。
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我只能说这样的一句话:我是随着祖母而生存的。但是,现在祖母是死了,祖母已经死了多久了!
一般都这样地说:孩子是由母亲底怀中长大起来的。在一些有钱能雇奶妈的人家,自然亦可以说孩子是由奶妈底怀中长大起来的。我呢?却是由祖母底怀中长大起来的。据祖母说:母亲刚将我生下地来就塞在她底怀中。因为那时候,父亲正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只有母亲和祖母两人,而事前又毫无一点准备,事实是非要母亲亲身去烧水来洗婴儿不可。以后,除了晚间得和母亲睡在一起外,所有一切的日子我都是在祖母底怀中过去的。这样,一直在不知什么时候,谁能使我将祖母忘去呢?
祖母是一个受尽了人间底一切折磨的人,无论在外表或内心上都是非常慈祥的。她只能教出一个纯谨朴的儿童而不能管着一个放浪不羁的大人,有些人也就说她没有出息。自小就失掉了父母的她,中年又失掉了丈夫的她,一颗孤苦的心自然只有寄托在自己亲生的儿童身上了。然而,年轻的伯父,却将一家人赖以生活的田产荡光,静悄悄地跑了,倒给她留下了一批难于偿清的债务。随着无边无底的岁月过去,拖着两个弱小无力的幼子在难挨的悲愁里爬逡,于是她那饱经忧患的眼睛便被血泪淹瞎了。自然,从此她只得永远地生活在黑暗的世界里,一切的五光十色都与她绝了缘分。我还记得她常常爱这样地说:“到了儿孙满堂叫我可以享受的时候,我却连看也看不着你们了。”而且往往总是摸着我底脑顶接着感叹似的说着:“乖孙儿!长大起来为祖母争一口气啊!我命苦。”为了掩埋过去的不幸,为了填补现在的失望,她不能不在与她形影不离的孙儿身上挂上一串将来的希望!这是任何人都可以体谅得到的。所以,我一向就作了她底怀中的太阳。我相信,当她临死的时候还一定要喃喃地问着:“我底亮晶晶的孙儿呢?我底亮晶晶的孙儿呢……”这,我是想得到的!然而我这寄着祖母底将来的希望的孙儿啊……
儿时的事情,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但有一点使我最难忘记的,就是关于父亲在我母亲死了以后的续弦问题。中年的父亲,除了忍受着情感上的鞭挞以外,还要将一切内外的事务和儿女底抚养都放在自己一人身上,自然是很苦很苦的。在姑母们底意思,都希望父亲再得着一个贤内助,而祖母却不同意。祖母说:“没娘的孩子是很可怜的,有了后娘的孩子是更可怜的,我不愿意亲眼见着我底孙儿孙女被一个陌生的女人虐待,要讨也要等我死了再讨。”这是一个隆冬的夜里祖母向着她那特来为她贺寿的女儿和女婿说的,我记得说了以后接着就是将我拉入怀中抱着啜泣。从此后,再没有人敢提到这件使她伤心的事情了,而家中一切原由母亲担任着的事情就由祖母分配给那忽然回到家来一心侍奉祖母的伯父担任。伯父对我们是很好的,有些地方甚至比母亲还好,单就我能受着教育这一点说我也不能不感谢伯父对我的一番好心,但大半的感谢还应该归之于祖母,倘若不是为了体贴亲心的关系,也许伯父对我们的好底程度又有差异吧。
及到我入了高等小学以后,祖母对我的爱似乎更加热烈起来。每个星期日回来,祖母必定要将我拉入怀中,用她那颤颤的手从我底头上摸到足下,再从足下摸到头上,然后再紧紧地将我抱着说:“乖孙儿!你又长高一些了。”倘若是学校有接连放到两天以上的假期,她就一定要留我在家中住宿,通夜睡在床上和我讲故事,结尾总不外是说她一生受别人底欺侮和咒骂不少,希望我长大起来为她争一口气。她从来不曾想到,恐怕连梦也不会梦到她底孙儿不但没有为她争一口气,而且居然像那年时候的伯父一样,一离开了家就长久地不回转去,以致使她临终的时候都不能再看着一眼。
长长的追念已经很可以不必要了,我不能再这样地追念着。空空的哀悼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只希望伯父们真的能够因为祖母之死而放心地去奔走各自的前程,使祖母这一死得成为给她底子孙们以自由的代价。再说呢,为了自己在心上真的释下一个最大的重担,我更希望祖母在生前心中还未对我失望,在死前口中并未念着这样的一串话:“孙儿是不回来了!孙儿是不回来了!孙儿是不……”
兄和弟靳以兄和弟边路上,有两个人揪在一处。停足而观的人,已经有了七八个,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劝解。
“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我不能够,我虽不读书明理,你可是我的哥哥,我不能打你。”
于是我,我也停下脚来了。
那个被抓住的,是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圆圆的脸,穿了一件油晃晃的长衫,却有几处是破烂了的;抓住的人,有着三十以上的年岁,瘦长的脸,小小的身量(至少是比那个人低下半个头),唇际有着胡子,是穿了一件短衣。
还有一辆空的洋车放在那傍面。
那个瘦小的人,以一只手抓了那个的领口,那个人却用手来护着自己。他们的脸可都是愁苦的。
“你不要这样拉着我,要你松开,费不了什么事。”
“好,随你的便吧,你打死我,你是一条汉子!”
瘦小的人气喘着,他的脸成为苍白的了。
“那我可不能够,哥哥,好歹我们是一母所生,我顾念手足的情谊。”
“你还顾念手足的情谊,你不如杀了我,倒来得干脆!”
那个哥哥却以沙哑的嗓子叫着了,他的两脚跳着。
若真是相打呢,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弟弟是胜着哥哥一着的,但是他们并没有象仇人一般地厮打着,虽然他们各人的心中都积有深切的愤恨。
我是惘然地立在那里(我想旁观的人总不会有谁清楚地知道何以他们争吵起来),从他们的衣着与神态上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们都很穷,都为生活压着喘不过一口气来。
“众位,您给评评,”那个瘦小的人把脸朝着旁观的人,“不错,我们是亲弟兄俩,他给人家当厨子,我拉散车,这两个月他下了事,就住在家里,他偷偷地把我的一点衣服都拿去卖了。您众位说,我不容易呵,我……”
下面的话我听不清楚了,可是他那么大的人,几乎象是要哭出来似的。
他是等待一个人出来说点什么,可是围观的人对于事情的本身却象不感到些许的兴趣,只是为了看热闹才站在那里,噤然地如蛰伏的鸣虫。
“我可没干别的,我拿那个钱做了一回小买卖。我这么一个大小伙子,能坐着吃么?你也没有富裕钱,那我是知道的,我想先拿你几件不用的衣服,给当了点钱,谁想到给亏光了,唉,运气不济我早晚还给你,那么我卖我自己的肉……”
“你不用说这个风凉话,自从你走了我就没有见着你--”
“我凑不上钱那能见你,不瞒众位说,我还饿着两顿呢!”
就是这样的话,也没有打动围观的人,因为他们知道饿着肚子的不是自己,而且站在那里,也不过是因为有着多余的闲暇而已。
“你看我如今还穿单的,你不用花言巧说,你--”
那个瘦小的人顿然舞起右掌来,平平地打在那个人的面颊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我不能还手,你总是我的哥哥。”
那个人低下头去。从他的嘴角里却有鲜红的血流出来了,那一击并不十分有力,显然地他没有受什么重大的伤创,许是偶然地牙齿触破了皮,便流出血来。
可是那个瘦小的哥哥却露出一点慌张来了,他松开抓了那个人衣领的手,急速地解下来系在车把上一条汗污的布,为那个弟弟揩抹着流出来的血。
他象是要有多少话要说的,可是没有说出来,终于温和地说着:
“我们走吧,到那边吃点什么再说。”
他就拉起那辆车来,一齐向着东面走去。
围观的人也散了,怅然地觉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