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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一章 手足之情

  刘墉

  从今天清晨五点零六分开始,你在人生的旅程上,又多了一个伴侣,那就是你的妹妹。

  她有七磅十一盎司重,身长二十一英寸半。你的母亲说,她长得跟你初生时有些像,我则认为她太小,还看不出来。但是无论外表相似与否,她与你是同胞兄妹,流着同一支的血液,且将在同一个家庭里成长,当然是会相像的。

  中国人称兄弟姐妹为手足,正比喻了其间密切的关系。手足同样由身躯伸出,它们靠着同一心脏压缩出的血液而生存,它们彼此扶持、荣辱与共。在我们的生命中,可能获得的朋友相当多,但没有任何朋友能完全等于手足。朋友可以与你绝交,从此便不再是你的朋友;夫妻可以离异,从此就不再是夫妻。但是,手足即使有了摩擦、产生争执,甚至登报脱离关系,他们实实在在还是同父母所生。那与生俱来的“同”,是无法改变的。

  记得你小时候,每当我们问你希不希望再添个弟弟或妹妹时,你都大声抗议,说小奶娃会吵闹,大一点则会弄乱你的东西、砸坏你的玩具。那时候我确实也认为多一个孩子,会分享你的一切,这或许是因为我自己身为独子,不太能了解手足之情。

  但是今天,当你蹙着眉,似乎有些忧心地问我“小妹妹出生时脐带绕在了脖子上,会不会有不良的影响”时,我突然领悟了:

  手足固然可能从父母那里分享了原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物质,但是他们也彼此给予了关爱与帮助。他们是父母逝去时,站在送葬行列中,与你同样伤逝的人;他们也是当你父母都离去之后,能够让你回忆起幼时家庭生活的人;他们可能是你遇到挫折,甚至夫妻失和时的避风港。因为他们与你有相同的生活经验,无法改变的血缘关系,自然也有着共同的意识。

  你很快就要十七岁了,与你的妹妹也就是有着十七年的差距,你们或许不容易玩到一起,你也必然先要对妹妹作单方面的付出。可以预见的,当你赚钱的时候,妹妹一定会向你讨红包;当妹妹到能跑爱跳的年纪,你也必然得常带她出去玩,她会成为你的一个小累赘。但是进一步想,你会发觉未来有一个妹妹向你提供属于另一个年龄层次的资讯与观念,而且随着她的成长,也会带给你很多意想不到的欢笑。尤其是当你年老,年轻十七岁的妹妹仍然活力充沛,那也就是她回馈你的时候。

  有一位美国朋友对我说:“每年感恩节时,我特别急着赶回乡下的老家,因为平常回去看到的只是父母,唯有感恩节时,能见到所有的兄弟姐妹,大家打打闹闹,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

  有一位在台湾的大陆老兵对我说:“人人都返乡了,但是我没有回去,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死了,回去看谁?”

  有一天你会发现,手足不但是父母生命的延伸、童年记忆的延伸,甚至是故乡的延伸!

  这么爱赵凯这么爱我爸是挖煤的,我妈是种地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只会干这个,也许从我还没有出生时就已经开始了,不知道干了多少年。

  这埋头苦干的职业,造就了他们的沉默寡言。我们一家三口像是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早上闷头吃完饭,我上学,爸爸下井,妈妈忙家务和农活。中饭、晚饭也是一样,都没有人愿意开口说话。

  爸爸无疑是这个家的核心。绝大多数傍晚,他都是全身黑不溜秋地回来,然后把手上的衣服、皮带重重地摔在椅子上。这表示他不高兴,那最好别出声。他发怒的时候,眼睛不看人,而是死盯着地板,直到你不寒而栗。

  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发怒,后来终于找到答案:我长得太白。因为有一次,妈妈给他盛饭的时候,他斜眼瞅了我一会儿,嘟囔道:“这么白?”

  我也觉得自己太白,不像农民的儿子,更不像挖煤工的儿子。我以为自己是捡来的。

  爸爸的语气我们已经习惯了,从来不会反驳,于是大家陷入沉默。往往如此。在我的记忆里,好不容易开始的几次谈话,都被爸爸的愤怒扼杀在摇篮里。

  这凝重的气氛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但在我十二岁那年,它被一声啼哭打破了。这一年我的妹妹降临人间,她让爸爸高兴了。

  妹妹属兔,爸爸就叫她“兔崽子”。临出门的时候,他总要把妹妹抱过来啃半天,“兔崽子、兔崽子”地叫上几十遍才肯走;傍晚他从矿上回来,把东西一撂,叫一声:“兔崽子呢?”然后,他又把妹妹抱过去亲呀、啃呀的。

  其实我比“兔崽子”整整大一圈,也是属兔的,可他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兔崽子”。只是在合称我们兄妹的时候,才说一句“这两个兔崽子”。这明显是搭配,嘴上说两个,心里其实只有一个。

  不过我倒没有什么怨气,反而觉得这是合理的。因为妹妹实在太可爱了。她哭声响亮,笑容甜美,总是在大家感到乏味的时候,适时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让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她来到这个家里,仿佛就是为打破沉闷而来。

  稍大一点的时候,妹妹又显出懂事的天分。很多事没有人教她,她却可以做得很好。爸爸每天回来,妈妈都会打一盆水给他洗脸。有一次妈妈忙着炒菜,没来得及打水,妹妹就用她的小塑料盆打了满满一盆水,挺着肚子端了过来。她真的把吃奶的劲都给用上了,到爸爸面前的时候,她的小脸憋得通红。

  那时候妹妹才两岁多,爸爸的感动可想而知,他一手接过盆子,一手将妹妹抱起来,亲得她黑不溜秋的。

  从那以后,每天打水的就是妹妹了。估计爸爸要到家了,妹妹就打好水蹲在厨房里,只等爸爸那一声“兔崽子呢”,她就挺着肚子冲过来。爸爸则站在门口,一边拍巴掌,一边有节奏地叫着“好、好、好”,为她加油。

  等到妹妹到了面前,爸爸接过水,就会边洗脸边问她:“想爸爸吗?”

  “想!”

  “爱爸爸吗?”

  “爱!”

  “有多爱?”

  这时候,妹妹就会挺起胸脯,把两条小胳膊张开,伸得老远,做出拥抱全世界的样子,说:“这么爱!”

  爸爸最喜欢妹妹这个“这么爱”的姿势,所以每天回来都要进行这段对话,为的就是在最后能欣赏到她这个姿势。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一年多,每天都如期上演,父女俩乐此不疲。

  吃完晚饭,爸爸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就会把妹妹抱在腿上,给她讲故事。无非就是那几个大灰狼、小白兔的故事,翻来覆去地讲,妹妹却听得起劲,还总在情节紧张的那几个关键时刻,插入她百问不厌的几个问题。

  这是我儿童时代没见过的父亲的形象。这时候的他干净清爽,表情松弛,语气柔和,像一个很有文化的人。

  我们家房子很小,除了用土砖搭的厨房、杂屋,就只有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瓦房了。在我小时候,爸爸妈妈睡大床,我就睡在旁边的小床上。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就找了一些木板把房子隔了一下,我单独睡在外面的小间里。

  妹妹出生后,头三年都是跟爸爸妈妈睡的,不过等她过了三岁,也被爸爸妈妈“赶”出来了。爸爸在我的小床上加了块板子,这样妹妹就有地方睡了。

  爸爸在煤矿做事,每个月有一千块钱的收入,这个收入在村里算多的了,房子太小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妈妈常跟爸爸说想加一两间房子,不过爸爸每次都没答应。

  这些事爸爸妈妈没跟我说过,都是我晚上隔着木板听来的。我和妹妹在一天天长大,爸爸妈妈的卧谈会也越开越长了。我总是在隔壁偷听,渐渐地懂了许多事。

  有天晚上,我听到妈妈说:“趁现在天气好,还是把房子盖了吧。你总不能老让他们挤在一起吧?”

  爸爸叹了口气,说:“还是等下半年吧,‘兔崽子’马上要初中毕业了。别看他不说话,他一心想考市里的一中哩!这个钱不能少……”

  我听着爸爸说这些,眼泪忍不住流出来。考一中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爸爸竟然这么清楚。原来,我也是“兔崽子”!

  爸爸仍是只逗妹妹玩,很少跟我说话,但我的心情从此明亮多了。

  我没有让爸爸失望,夏天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当天晚上爸爸准时回来了,进门还是叫“兔崽子呢”,于是妹妹端着水冲出来。不过这次还没等爸爸开口,妹妹就先报喜了:“爸爸,哥哥考上一中了!”

  爸爸好像没什么反应,对站在一旁的我视而不见,还是继续跟妹妹说话。

  “是吗?那你高兴吗?”

  “高兴!”

  “有多高兴?”

  “这么高兴!”

  妹妹又摆出她那拥抱全世界的造型。在欢声笑语中,爸爸看了我一眼,这唯一温柔的一瞥,令我毕生难忘。

  第二天,爸爸回来得晚些,手里多了个大塑料袋。妹妹在厨房里腿都蹲麻了,才听到那一声“兔崽子呢”,她冲出去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

  “哟!跑得比兔子还快!”

  爸爸赶紧把水接过来,但并不急于洗脸。他故意在袋子里掏来掏去,逗妹妹踮着脚在那里翘首以盼。

  掏了半天,爸爸掏出了一件连衣裙,是给妹妹的。裙子颜色鲜艳,有漂亮的小碎花,好看极了!我难以想象大老粗的爸爸还有这么好的审美眼光。

  “快试试!”爸爸说。

  妈妈接过裙子,很利索地给妹妹套上。那裙子实在太长,都拖地上了。妹妹提着裙摆站在原地不敢动,像个穿着睡袍的小公主。大家看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候,爸爸把那个大塑料袋拎给了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新书包!

  这是爸爸第一次给我买礼物,我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奖给你的。”爸爸丢下四个字就转身洗脸去了,留下我在原地发呆。

  那天天气很热,吃完饭我们都在外面乘凉。爸爸还是给妹妹讲故事,不过这次他只讲了一个新故事,而没有讲那些冗长的老故事,因此他们的故事会很快就结束了。

  这时候,月亮升了上来,蛙声四起。我们都很默契地不再说话。这久违了的沉默,带给了我们幸福安宁的感受。

  后来还是爸爸先开口说话,他问了妹妹一个怪问题:“以后爸爸死了是用土埋起来好呀,还是用火烧了好呀。”

  “埋起来好一些。”

  “为什么埋起来好些呢?”

  “埋起来就可以长出一个新爸爸呀!”

  爸爸笑了,重重地给了妹妹一个“啵”。不过我很快发现,妈妈不高兴了,她站起身,招呼大家睡觉去了。

  妹妹爬上床睡着了,还是摆着她那个拥抱全世界的姿势。可我毫无睡意,因为爸爸今晚的表现让我觉得怪怪的。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妈妈在隔壁说:“你没事说死啊、埋啊的干什么?”

  “今天坑道里老是掉煤末,我担心塌方哩!”

  “那还不停工?”

  “老板说没事,出了事他负责。”

  “要钱不要命……那你赶快别做了!”妈妈急了。

  “不做,到哪里去找一千块钱的事做。有老板负责,你怕什么?”

  爸爸嘻嘻笑了两声,两个人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爸爸留给我们的最后的声音。第二天快收工的时候,爸爸头顶的煤层突然塌方,他真的被埋起来了。

  傍晚的时候,几个人到家里报信。他们还没说完,妈妈就晕过去了。大家慌忙展开急救。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我却显得异常冷静,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妈妈很快醒了,睁眼看了一会儿,就号啕大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隔村相闻。我突然想起妹妹,她一定还在厨房里。

  我走进厨房,见妹妹还死死端着一盆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的眼泪如决堤之水,霎时涌了出来。

  “起来吧,爸爸不会回来了。”我蹲下身子想扶起她。

  “会回来的!还没叫‘兔崽子’呢!”妹妹倔犟地不肯动,但眼泪也已流了出来,一滴一滴,都掉在了她的小盆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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