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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闵加林晃晃悠悠地从院门进来,他又被铁疙瘩邀约喝多了酒,夜游归来。闵加林晃晃悠悠地哼着小曲经过一排厢房。从一间厢房里传出女子轻柔甜美的嗓音,显然是下江小调。闵加林多了心,用手指把传出下江小调的厢房窗纸捅了个小窟窿,整张脸贴在窗纸上朝里窥视,只见南宫燕姑娘正就着一盏油灯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而听觉灵敏的南宫燕明知窗外有人,并且就是贺家老表闵加林,却佯装不知,还故意换了另一首更加绵软动听、撩拨人心的小曲。闵加林从外面瞥见了南宫燕妩媚动情的神情模样,整个身子不禁酥了……
大敌当前,满怀热情、壮志未酬的观音山再也看不惯中统大楼尔虞我诈、钩心斗角,自动请缨任职军队,他打算带着队伍上前线杀敌,报效国家。现在的观音山,已经是国军一个师的师长了,观音山打算过几天就带领队伍,开赴三峡。
这天黄昏,观音山吃罢晚饭,驱车到了军营里,今晚,还有一桩紧急事要他亲临现场处理。观音山抵达军营,叫上了两个副官,再度驱车抵达了黑魆魆的朝天门码头。码头上只有几盏马灯,映照着江边搁浅的十来条船。观音山与紧张指挥着手下做事的刁三炮会合,一道专注地看着江边,七八个船家打扮的男人们正在紧张而有序地往一字排开的船上装货。刁三炮催促手下兄弟们抓紧时间,动作快点。观音山凑近刁三炮耳边,神色庄重地叮嘱道:“装上船的全是军需物资,石牌要得急!可千万马虎不得哦!”
刁三炮拍拍胸脯说:“长官,你就放心吧,我的弟兄们走这条水路可说是轻车熟路了!”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长江段上游的大大小小袍哥组织,经常为了各自利益钩心斗角、各自为政、刀刃相见。刁三炮自国民党迁都重庆之际,率领自己的全体袍哥,再协同其他袍哥组织,自发加入卢作孚民生公司抢救民族工业命脉的战役之后,一向以土匪形象自居的长江上游段大多数袍哥们,在国土大片沦陷之际,在这民族危急存亡之秋,也被激发出了保家卫国的爱国主义激情!
观音山内心对这个“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的袍哥组织老大刁三炮其实是信服的。“嗯,叫你的弟兄们千万小心,这批货可千万出不得差池啊!还有,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说着,观音山就吩咐刁三炮一行人把马灯灭掉,赶紧趁着天黑向下游发货。观音山看着刁三炮一行消失在黑暗里,才带着两名特工,掉转车头回师部。
几天后,刁三炮的船队顺利返回。
这天夜里,朝天门一家商社里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出了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正是白日里柔弱无助、娇俏妩媚的南宫燕。此时她用黑头巾蒙了头脸,身手敏捷、行色匆匆,直奔南山植物园而来。后半夜的南山植物园,林木森森,除了蛐蛐的声音,万籁俱寂。南宫燕入得植物园内,学了几声夜猫子的叫声,这是她与同伴接头的暗号,她的声音刚落,远远近近随即传来几声附和的夜猫子声音。很快,数十名日本特工集结到南宫燕身边。
南宫燕问道:“根据情报,货物什么时候到?”
其中一名特工说:“就是现在空投。”
南宫燕叫几十名特工严阵以待。果然,几分钟之后,上空传来侦察机的轰鸣声。几名特工拿出随身携带的电筒,朝飞机方向发出灯光。飞机朝这边过来了,随即,一箱箱的暗杀设备和信号发射装置空投下来。空投完毕,南宫燕和几十名特工喜形于色、如获至宝。南宫燕与几十名特工分发完了设备和装置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朝天门商社里。
这天夜里出奇地安静,柳家扇铺里,柳扇子在给母亲洗脚,她轻轻地按摩着老母亲的一双脚,柳母舒适地闭目养神。乔装打扮的贺子山掩藏在窗后,动情地看着柳母和扇子。
柳母睁开双眼,突然老泪纵横:“女儿啊,我原以为日本人远着呢,咱们还能过太平日子,这个大轰炸,一炸就两年多了,看样子这日本人只要打不走,还要炸下去,咱们目前是没太平日子可言了。要不咱娘俩也去抗日吧,子山在这里的话,我也要劝他去。”
柳扇子劝慰道:“妈,现在还有那些男人在打日本人,要是有一天男人也打光了,我一定陪着妈去!”
柳惠芝恼怒地说:“明天你去把贺子山给我喊回来,别参加那个国民党了,窝在重庆搞什么‘攘外必先安内’,抓捕共产党。我们四川的刘湘大军就是好样的嘛,壮士出川,从北打到南。我要让我的这个女婿也直接去打日本人。”
柳扇子突然望了望窗外,贺子山赶紧闪身。柳扇子悠悠地说:“妈,不知怎么的哦,我有个感觉。”
柳母吃了一惊问:“啥?”
柳扇子神秘地说:“我感觉贺子山也一定另有苦衷,但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打日本人。”
柳母叹息道:“是啊,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这个女婿虽然参加了国民党当了特务,我还是疼他的,他身上有股正气!”
柳扇子赞同地点头。
窗外的贺子山听了这些话,潸然泪下,他跪在窗下,对着里面的丈母娘和妻子,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悄然离开。
柳扇子安顿好柳老夫人歇息,走出门外,走到刚才贺子山闪身躲藏的地方,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心事。柳扇子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刚才一定站了一个人在这里,而且那个人多半就是贺子山。柳扇子想着贺子山,他在这些时候避而不见她与母亲,一定有贺子山不能说的理由,因此这件事她也得替他瞒着。
柳扇子与南宫燕约好了的,要南宫燕跟她一起熬明天要送孤儿院的稀粥。柳扇子走进小巷,拐了几道弯,找到南宫燕的住处,走到门前敲门。但是,柳扇子敲了好大一阵子,发现门内根本无人应答。柳扇子疑惑地想,都这个点儿了,南宫燕会上哪里去呢?
这时,一身蒙面打扮的南宫燕已经摸索着到了嘉陵江边,悄悄下水潜入了刁三炮的船队。十来分钟过后,南宫燕从一艘货船上再次下水,神不知鬼不觉地游到岸边,悄然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南宫燕抵达一条小巷子里隐蔽的简陋住所,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滴滴滴”的电报声。
几乎在同时,“滴滴滴”的电报声也响起在了武汉日军大本营101号作战会议里,山本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妹妹南宫燕从重庆发来的信息。
20分钟以后,武汉日本空军机场里,探照灯把跑道照得亮如白昼。日本军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运送炸弹、燃烧弹、汽油弹,一双双手传递着炮弹,把炮弹装进了飞机的弹仓里。日本空军飞行团长寺仓正三的车穿过跑道,向指挥所开去。寺仓正三走进指挥所,里面已经坐满了飞行员们。
全体起立,向寺仓正三行礼。
寺仓正三开始训话:“诸位,大本营来了新命令,汪主席与我们的天皇政府进入了蜜月期,就在一个月前,在中国南京成立了一个新的政府。枣宜会战之后,我军虽然占领宜昌,却并没有打通宜昌到武汉的水运,这条运输线还是被中国人切断。唯一的公路汉宜公路则条件恶劣,无法大量运输,更不断受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为了让重庆政府尽早投降,我们必须实施绝对的空中打击。我军自然以军事设施为唯一目标,但偶然有炸弹伤及市民,市民也应该有牺牲的觉悟,这也是常识!只要抗日政权继续存在,首都选在何处,麻烦便就殃及该地!因此,这一次,大本营设立了一个无区别轰炸计划,直接空袭市民,给敌国民众造成极大恐怖,目的就是摧毁这个城市的抗战意志!重庆的雾季已经结束,明天天气晴好,我们可以开始轰炸了!”
飞行员个个神情严峻,点头称是。
“五月一日,为了麻痹重庆,我们发了一个虚假的密码,并虚张声势派了几架轰炸机装模作样投了几枚炸弹。明天、后天的五月三日、四日,我们将不再启用密码,直接执行轰炸计划。”
飞行员们相互点头称赞,哇哇乱叫,神情亢奋。
寺仓正三继续激情煽动:“为了这一次轰炸,逼迫蒋介石投降。我们倾全国之力,特意配置了45架中型攻击机,每架飞机配备七名机组人员,载720公斤炸弹,其中98式爆炸弹250公斤,内装96.6公斤炸药,爆炸时,约有一万块弹片呈15-25度扇面向四周迸发,可把45米内的人杀死,把200米内的人杀伤;98式燃烧弹重60公斤,内填有固体燃烧剂,能持续燃烧15分钟,释放出2000至3000度高温,能烧穿20厘米厚的水泥屋顶,扬起5米高的火焰。这种燃烧弹将紧随炸弹扔向人口密集的重庆市区。相信,经过我们这一轮的轰炸,中国人的抗战意志将会被彻底摧毁。我们将彻底把重庆炸平,让中国人恐惧到下跪,迫使蒋介石屈膝投降!我很期待明天的到来,非常期待!”
寺仓正三站起来,丧心病狂地高声喊道:“大日本帝国的空军天下无敌!为了天皇的荣誉,战斗吧!”
飞行员们高呼:“天皇万岁!为了的天皇的荣誉,我们死而无憾!”
在重庆,南宫燕又改头换面来到了位于重庆储奇门外的一家歌舞厅里,歌舞厅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音乐萦绕大厅。一群外国使节和国民党高官搂着妖娆妩媚的女人们跳舞。闵加林一眼看见了南宫燕,明白南宫燕是为赴他的约而来,顿时兴奋异常。立马上前邀请南宫燕跳舞,南宫燕欣然应允,随即与闵加林翩翩起舞。闵加林脸上露出很是陶醉的表情。
一会儿之后,南宫燕示意要休息一下,闵加林顺从地同意,两人携手往旁边吧台走去。闵加林打了个响指:“两杯黑啤!”立即,一名侍应生端上两瓶黑啤。闵加林端起酒杯:“来,亲爱的,我们不醉不归!”南宫燕双手勾住闵加林的脖子,嗲声嗲气地撒娇:“好啊,我听加林哥哥的。”两人又相互搂在一起,南宫燕佯装醉意,温柔缠绵地亲吻闵加林。闵加林如醉如痴,根本没有觉察到,南宫燕的另外一只手像耍魔术一样,已经把一颗毒品放入他的酒杯。然后两人碰杯,一干而尽,随即两人又相互搂抱着朝舞厅外走去。
舞厅外,妓女云集,延街拉客,路人躲闪不及。路灯下,一卖汤圆的老翁高声叫卖:“汤圆咯,热的。”另一老更夫衣衫褴褛,哼哼唧唧唱着古曲:“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墙犹唱后庭花。”接着又喊道,“抗战时期,小心火烛。”
半夜时分,闵加林的临时寓所里,昏黄的灯光下,两个裸体的男女在沉睡,正是闵加林与南宫燕。加林慢慢醒来,顿时发现了裸身的南宫燕,随后看到自己也裸身着。闵加林有点慌张,不知所措。
南宫燕轻轻睁开眼睛,撒娇道:“加林哥哥,现在我都是你的人了,你以后可得替我做主啊,要对我好点哦!”
闵加林受宠若惊:“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南宫燕靠到闵加林怀里抱怨道:“你说这重庆,天天大轰炸,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你带我走吧。”
闵加林不解地问:“可是,我们能去哪里?”
南宫燕妩媚一笑:“去的地方可多着呢,可以去香港啊,美国啊!除了有战争的地方,哪里不能去?为什么偏偏窝在这天天扔炸弹的地方啊?”
闵加林发牢骚道:“嗯,我也觉得中国的抗战,根本没有希望,国民党一群酒囊饭袋,日本那都是玩的高科技,你说我们凭什么去打仗?我倒觉得汪主席的曲线救国很有前途。不瞒你说,我的领导老张,就想弃暗投明跟随汪主席,我也想跟着去,就是有些担心我这种小人物,汪主席根本瞧不上眼啊,唉!”
南宫燕附和道:“哎呀,我的加林哥哥,你可别妄自菲薄,那我们以后就去投奔武汉的汪主席吧!”
闵加林沉吟:“不过,这样两手空空过去,也没什么待遇,我要跟着老张一起再混混,给汪主席准备一些见面礼。”
南宫燕假装懵懂:“啊,什么见面礼?”
闵加林无耻地说:“当然是相关国民政府有价值的情报了。”
南宫燕憧憬道:“哦,这样啊!倒也不是不可以。嗯,那样的话,我们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闵加林抱住南宫燕,大放厥词:“为了你,我豁出去了,挣了大钱后,我还可以带你移民去美国。”南宫燕像蛇一样缠绕到闵加林身上,闵加林陶醉如坠五彩云中。
第二天,南宫燕和几名日本特工正在闵加林的寓所熟练地将信号发射器安装在一大批童鞋上。南宫燕要特工们仔细检查装备,因为根据一名特工打探来的情报,明天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和两个姐姐要去探望一家孤儿院。
一个日本特工抬眼看着南宫燕,问她中共保育院那边要不要送一批?
南宫燕觉得保育院防备很严,之前也没有潜伏的人。于是下令:“先炸死宋氏三姐妹,下一步再想办法炸掉中共保育院。”
众日本特工欢呼:“天皇万岁!”
闵加林捧着鲜花回来,脸上洋溢着爱情甜蜜的笑容,在门前吻了吻鲜花,开门。几个日本特工听到开门声,慌慌张张要藏装备。南宫燕示意他们不用紧张,继续做事。
这时,闵加林开门进来,看到屋子一片狼藉,很气愤地问这些人在他屋里干什么?
南宫燕不以为然道:“献爱心啊。”
闵加林拿起一只童鞋,盯着上面隐蔽的一枚小小的信号发射器,疑惑地问:“这个是什么?”
南宫燕随口道:“信号发射器啊。”
闵加林大惊失色:“啊,你们这是要害娃儿啊,他们可是手无寸铁的小孩,战争与他们无关啊!”
一个日本特工过来,伸手就给了闵加林一个大嘴巴,用枪指着他说:“你少他妈的废话,要么跟着我们发财,要么这会儿就没命。”
闵加林战战兢兢,求救地望着南宫燕。南宫燕拦下日本特工的枪,呵护地看着闵加林,问他是不是真想带她远走高飞?闵加林连忙点头。南宫燕温柔妩媚地说道:“我们干完这次之后,就一起远走高飞吧,离开这人间地狱的重庆吧!”
闵加林动了动嘴,无言以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武汉日军机场,一片空旷,飞机都飞走了。武汉机场日军指挥部里,寺仓正三正在办公室端详着一张南宫燕的照片:“亲爱的,我们都是天皇的子民,你在重庆还好吗?我想你。”
大队长走了进来:“报告长官,飞机已经起飞,再过三个小时,我们就应该得到好消息了。”
寺仓正三睁开眼睛,点点头。“好!”他看了一下表说,“走,我要亲自到塔台,指挥这次的无差别轰炸!”随即他吻了吻南宫燕的照片,放入怀里。
寺仓正三带着大队长走出指挥部,走向武汉机场日军指挥部高高耸立的塔台。几名作战参谋已经坐在了塔台里,身边还坐着两名报务员。寺仓正三走了进来,塔台里的军人全部起立。
寺仓正三扫视了一下众人,说了声:“继续!”随后走到总指挥官的椅子前,坐下。
报务员按动着发报机,正在发报。
寺仓正三看了看报务员,道:“问一下那边的情况,他们到了什么位置?”
一会儿,里面传出电报信号:“报告长官,我们已经飞过巫山,从飞机上看巫山,真是异常神奇美丽啊!神女峰,正在迎接我们呢!哈哈哈!”
寺仓正三闻言,也哈哈大笑,要求报务员再问一下,机组人员精神状态怎么样?他们飞行的时候在做什么?电台滴答回声:“我们已经准备开饭了,今天的午饭是红烧肉、煎鸡蛋、烧咸鱼,饭后还有热咖啡喝!”
寺仓正三兴致很高,指示道:“嗯,很好,告诉每个人,一定要把所有的饭全部吃干净!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更好地完成任务!随时跟我们联络!”
电台滴答回声:“是,长官!长官放心,我们不会让长官失望的!”
寺仓正三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对大家说道:“好,非常好!各位,我们就等着胜利的消息传过来吧。”
2
时令才是初夏,重庆地区晴天丽日,和风吹拂,蓝天白云笼罩着整个城池。
五月三日,柳扇子和母亲起了个大早,她们用一辆手推车推着几大锅连夜熬好的菜粥,赶去一家孤儿院里向孩子们分发。孤儿们排着队,端着碗,等待他们今天的早餐。
这时,闵加林开着一辆小货车,副驾驶座上坐着南宫燕,他俩一起拉着一车童鞋过来。
闵加林殷勤地说:“扇子,你看,我在档案馆中发动同事们捐献,用那笔捐款给孩子们买到了一批鞋子。”
柳扇子有些意外。“好啊,好久不见了啊,加林,你啥时候也变得这么有爱心了呢!嗯,你这批鞋来的还真及时,自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开始后,这些孩子们好久都没穿过新鞋了!”
闵加林也高兴地说:“对啊,我也是听南宫燕妹妹说起,她说你今天要和姑母来给孩子们分发早饭,于是我连忙拉了这批鞋子过来。”
柳扇子闻言,疑惑地看着柳加林与南宫燕,心想,他俩何时搞在一起了呢?怪不得,昨晚南宫燕不在房间里,才没几天,难道这两人就发展成亲密的关系了吗!
然而,南宫燕和着闵加林已经开始殷勤地招呼孩子们道:“孩子们,快,吃过早饭后,大家都过来领新鞋啊!”
孩子们听了这话,明白吃了早饭,还有新鞋穿,都三下五除二地扒拉完了碗里的菜粥,一窝蜂地向南宫燕和闵加林围了上去。
柳扇子注意到南宫燕嘴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像是明白了什么。待南宫燕与闵加林走后,她叫过孩子们来,借口要替他们保管新鞋,等六一儿童节那一天才一起穿上,好表演节目。这些孤儿们平日里都喜欢柳扇子,于是都听话地把新鞋交给柳扇子保管。唯有一两名小男孩,生怕新鞋飞了似的,早把拿到手的鞋子藏进了自己的小木箱里去了,向柳扇子撒谎说他们根本没有领到新鞋。
柳扇子收过新鞋装进一个大竹筐里,她走到另一间房内,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检查这些新鞋,发现鞋面上均有一枚小圆环,她正纳闷这些小圆环是个什么玩意儿时,突然耳朵里听见了屋外高空传来的飞机的轰鸣声!啊,日本轰炸机又来了!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柳扇子猛然发现这堆新鞋上的小圆环都隐隐约约发射出一种暗红的光!柳扇子突然明白了,大惊失色!她手忙脚乱地把一大筐新鞋搬到深深的地下室去,并用铁皮箱子严严实实地盖住。
等柳扇子从地下室出来,和母亲紧张有序地安顿孤儿院们往防空洞里躲避时,远远近近早已传来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日式飞机的新一轮轰炸又来了!
大概就在十分钟以前,风清气朗,蓝天白云清晰可辨的影子映照在缓缓流淌的嘉陵江上,乍一看好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观音山正在位于嘉陵江出口的朝天门码头送别刁三炮的船队。观音山叮嘱刁三炮说,这是又一批抗战物资,一定要安全运到目的地。刁三炮还像上次一样向观音山打包票,请观音山放心。随着船队绳索起锚的声音,观音山猛然发现天上远处飘过来几个影子!越来越近,是日本密密匝匝的轰炸机!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码头上的人群慌张逃跑!刁三炮高喊:“立即开船,躲避轰炸--”炸弹像雨点一样倾盆而下。一颗炮弹准确地向刁三炮的船袭来。
观音山焦急地喊道:“三炮,躲避!”
刁三炮和船帮人员飞快跳水,潜入江里。炸弹把船炸得粉碎,火光冲天,烟雾腾腾。
观音山跳上车喊:“快,回南山高射炮师。”顿时,吉普车呼哧而去……
而离朝天门码头一两里远处的市中心国泰剧场里,屏幕上正在放映着上海电影。韩兰根、殷秀岑互相丢蛋糕,踢P股,引得观众们哈哈大笑。警报声一直在响,却没有人听见。贺子山带着几个特工进来,高声喊着,却没人听见,有的观众还在张着大嘴欢笑。贺子山急中生智,叫人打开剧场所有的门。突然,一发炮弹落在了剧院旁边,巨大的声响把沉浸在欢乐中的观众吓了一大跳。
贺子山高声地大喊:“快跑,进防空洞!”
影院顿时像炸开了锅,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又一声爆炸声,人们开始互相踩踏,争相从剧院中往外跑。接连不断的炸弹从天而降,剧院中了弹,血肉横飞。门前巨大的海报上,白杨、赵丹、舒秀文、张瑞芳的笑脸立刻燃烧了起来。
贺子山招呼着几名特工:“快,我要去孤儿院看看!你们几个在这里帮着转移!”说着,贺子山就转身奔跑在了重庆的大街小巷。此刻的重庆,整个城市犹如一片人间地狱,炸弹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燃烧弹火光冲天的烟雾,男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孤弱无助的小孩的哭泣声。
由于日寇投掷了大量的燃烧弹,形成了大火,大风又借助风势四处蔓延,破坏力很强。伤亡市民无计其数,血肉模糊,血流成河。之后,又有许多尸体被烧焦,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与焦煳味……
一刻钟之后,贺子山带着队员们跑到了孤儿院大门外,从外面就可以听见孩子们惊恐万状的哭泣声。贺子山看见柳母和扇子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移着孤儿。
柳扇子看了看四周,断言道:“母亲,今天日本的飞机什么都炸,我们不能把孩子们藏在孤儿院了,要送到天主教堂去,他们或许不会炸教堂。”
柳母点头,高声喊:“孩子们别慌,跟着我。”
这时,贺子山突然出现在了柳扇子面前。
柳扇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子山,你终于来了!”猛然又觉不妥,顿时绯红了脸。
贺子山点头说:“嗯,秘密破译出来我就赶过来了,可惜还是晚了,谢谢你,柳扇子,我知道你做的一切!快,带孩子去天主教堂!”
柳扇子高兴地答应着。
于是,柳扇子在前面带路,领着孩子们往天主教堂去。贺子山在后面搀扶照应着受伤的和跑散的孩子。在教士们的帮助下,柳扇子和贺子山终于把孩子们安顿好了。这时,柳母也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天主教堂门外,她不放心这最后一批孤儿,心想着要跟来看看,到底是年纪大了些被拉到后面。突然,一颗炸弹在柳母身边炸开,柳母被气流击倒。柳扇子和贺子山赶紧跑出来,扶起柳母,两人同时焦急地喊:“妈,妈,你没事吧?”
一枚弹片划破了柳母的头皮,她的头部很快渗出了血,但是她在女儿扇子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一眼看见贺子山说:“子山,我的女婿,你终于回来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贺子山眼里流出了泪水。“妈,孩儿不孝,这些时候才回来,可苦了您和扇子了!”
柳母摇摇头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就说嘛,子山有多好,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
听柳母这样说着,子山感激地看了柳扇子一眼,朝柳扇子微笑。
柳扇子顿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忙低头问:“妈,您的伤要不要紧?”
柳母说:“一点皮肉伤而已,我没事,你们快点去照顾孩子们。”
说话中,又一颗炸弹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砸到天主教堂上,接着又袭来几颗炸弹、燃烧弹。天主教堂瞬间化作一片火海。大家根本来不及愤怒、悲伤和痛苦!惊魂未定中,柳扇子忽然想起还有一批孤儿在孤儿院“遗爱祠”,喊道:“子山,快,‘遗爱祠’还有一批孩子。”
贺子山叫柳扇子留下来照顾好母亲,然后他擦了擦满脸汗水,疯狂地往“遗爱祠”跑去。“遗爱祠”里传出孩子们惊恐害怕的哭声。贺子山指挥着来寻找他的几个特工们一起转移孩子,进防空洞。孩子们跟着贺子山的队伍往最近的防空洞跑。他们的身后,“遗爱祠”被紧跟而至的炸弹炸成了一片火海。
柳扇子搀扶着母亲走过来,看到燃烧着的“遗爱祠”。
柳母痛苦地摇头说:“晚了,晚了。”
柳扇子向远处看去,看到奔跑的孩子们和贺子山的背影,高兴地大喊:“妈,你看,孩子们都跑出来了。”
柳母随着扇子手指的方向,也看到了跑出的孩子,如释重负,但是发现炸弹在他们后面追着炸,又满怀担忧:“扇子,我们去帮帮子山,这里应该没事了。”
柳扇子想着这里已经炸过一次了,想必日本飞机不会再掉头来丢一次炸弹的,就把母亲安顿在一个角落,朝贺子山身后追去。
贺子山已经带领孩子们跑到了最近的防空洞外,正指挥着孩子们井然有序地进防空洞。
柳扇子飞跑过来,喊了一声:“子山--”
贺子山看到了柳扇子,高声喊:“扇子,危险,快进防空洞。”
一架飞机飞过,扔下一颗炸弹。贺子山眼疾手快,迅速把柳扇子扑倒,炸开的弹片全部落在了贺子山的身上。
硝烟散尽,柳扇子起身抱着昏迷不醒的贺子山,满脸痛惜。“子山,子山,你醒醒啊……”但是贺子山仍然昏迷不醒,扇子叫了两个贺子山的队友,一起抬着贺子山,进了防空洞。进了防空洞以后,柳扇子发现贺子山满身是血,顿时大惊失色。扇子叫贺子山的队友们用撕破的衣裳暂时包扎了贺子山的几处明显的伤口,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防空洞,往一公里之外的陆军医院跑去。柳扇子边跑边在心里默念:“子山,子山,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陆军医院在一处叫作半边楼的地方,柳扇子跑到半边楼时,发现半边楼已经中弹,大火在燃烧,头顶上还不时传出爆炸声,楼里的人们在拼命往外跑,互相拥挤。护士长高声喊:“大家不要挤,都到地下室里去,让伤员先走,家属到后山的防空洞去。护士不准离岗。”可是,人们哪里还顾得上听她的话,都互相拥挤、踩踏着,乱成一团。一个伤兵被挤倒了,躺在地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柳扇子跑过去,把伤兵搀扶起来,并把他搀扶进了医院药房。柳扇子发现药房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伤员全转移了,而药柜却已被锁上了。柳扇子疯狂地捡起地上半截砖头,拼命砸锁,却怎么也弄不开。砖头又碎了,柳扇子急得大声哭泣起来。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即,护士长出现了。柳扇子看见护士长,急忙停手。
护士长惊讶地看着柳扇子问:“你在干什么?”
柳扇子着急地说:“药,我要药品!”
护士长看着地上的碎砖,似乎明白了,连忙打开药品柜门。
柳扇子向护士长要了止血药、止痛药等,向护士长鞠了一躬,连忙往外跑去。柳扇子边跑边又回头喊:“医生,药房里还有一个伤兵,别忘了给他上药!”
等柳扇子跑出半边楼门外,发现好几辆救护车响着警报开了过来,停在了院子里。救护车的车门打开,救护队员从里面抬出大批伤员。刚才的护士长也走出楼门外,高声喊:“赶快去接病人!”几个护士冲过去,头顶上飞机不时掠过,但是所有的人们已经顾不上了。
柳扇子心里记挂着贺子山、母亲和孩子们,拿着止血药、止痛药等赶紧快跑!柳扇子奔跑在街道上,昔日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仿佛所有的房子都在燃烧。柳扇子紧紧抱着药品,冲过火海,冲进了贺子山所在的防空洞。柳扇子发现母亲也到了这间防空洞,柳母正在掐贺子山的脉搏。“子山,子山,你醒醒啊,快醒醒……”
柳扇子焦急地冲过去。“妈,这里面空气太稀薄了,你和孩子们就在这里待着,我们要把子山背到外面去救治。”
柳母焦急地回着:“嗯,赶快!”
一名队友闻言,背起贺子山就往外跑,柳扇子在后面紧紧跟着。刚冲出防空洞,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气浪冲过来,把背着贺子山的队友冲倒了,贺子山也摔在了地上。柳扇子一P股坐在贺子山的身旁,又哭了起来。这时,周围的房子全倒了,燃烧的火焰向她这边围了过来。柳扇子急忙爬起来,叫刚背着贺子山的队友赶紧找个地方躲避,而自己背起贺子山就往枇杷山上跑。贺子山很重,柳扇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背起贺子山上了枇杷山坡,把他放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柳扇子打开自己从陆军医院找来的医药包,熟练地给贺子山消毒,取弹片,然后注射了阿莫西林……
终于,贺子山苏醒过来了。
柳扇子噙满泪水,看着贺子山的眼睛说:“子山,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可吓死我了……”
贺子山艰难地笑了笑:“扇子,我怎么会醒不过来呢,我心里舍不得你,舍不得母亲,说什么我也得醒过来啊!”
听了这话,柳扇子破涕微笑,贺子山亲昵地揽过她的头,让她偎依在自己的胸口上。自他们嘉陵江上成亲那日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仿佛过了几生几世。虽然柳扇子已经是贺子山名义上的媳妇,但是他们这还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这么亲。国难当头,他们两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重逢,两人心里都不禁感慨万千。
贺子山摸了摸柳扇子的头发,说道:“扇子,你扶我看看山下。”
柳扇子点头,然后搀扶起贺子山站在枇杷山上往下看,山下,整个城市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而天空中,还有成群的日本飞机飞来。保持着单纵编队的日本轰炸机打开弹仓,爆炸弹、燃烧弹在轰炸机编队后尾形成一条落下的弹道,飞向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道。烈火熊熊燃烧,烟尘遮天蔽日。突然陷入恐慌的市民,不知所措,东奔西跑,哭天抢地,倒塌的房屋深处惨叫声时时传出来,整个城市霎时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人们奔跑、哭嚎,躲藏着。不时有燃烧弹投下来,大片房子立即燃起熊熊烈火。无数的燃烧弹扔在了市中心,市中心顿时燃烧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这时,观音山正在南山高射炮基地指挥,他看见天上像蚂蟥般掠过无数架飞机,心急如焚,连忙指挥着炮兵们向高空发射炮弹。一发发炮弹射向高空,但是收效甚微。而日本轰炸机很快发现了基地,数十枚炸弹一齐投了下来,高射炮基地一片火海。塔台被炸倒了,机枪手们壮烈殉国。观音山急红了眼,他跳过废墟,迈过烈士的尸体,捡起一架机关枪疯狂扫射:“狗日的小日本,我跟你们拼了……”
3
重庆遭到历史上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次日本飞机轰炸,这就是“五三”大轰炸。然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由于三日白天的轰炸还是吃了一些亏,损失了好几架飞机,日本军方开始考虑放弃白天轰炸,而改在夜晚或者黄昏进行。
于是,狡猾的日军轰炸机群,分几批在四日下午突然飞抵重庆上空,史称“五四”大轰炸!这天,日军除了第一批次轰炸的机群以外,其他几波轰炸机全部赶在黄昏时间飞来。
5月4日下午,27架轰炸机前来空袭,又引发了好几场大火,破坏了南岸的美国大使馆,还在市区炸死了几百人!
一间漆黑的屋子,门被撬开了,一丝光线射进门缝,隐隐约约闪现出一个巨大的保险柜,一只听诊器搭在保险锁上,一只雪白的玉手不断地来回旋转着锁柄,保险门打开了,一叠青天白日徽章的档案放在办公桌上,一只怀表被打开,美丽的女子一按快门,一道道银光闪闪中,一架架轰炸机飞临重庆上空,向国防大楼投弹,国防大楼爆炸声声,火光冲天。
重庆全城再次被炸得天翻地覆!
贺子山事先通过电话和无线电得到情报,知道日本轰炸机正飞过三峡。然而,贺子山弄不清目标究竟是成都、是重庆,还是附近其他城市。四日空袭时,贺子山待在办公室里,准备一旦有轰炸机直接从头顶飞过,就藏到花园喷泉的石拱下面去。这倒不是因为那样有什么用,而是只要藏在什么东西下面,哪怕是钻到桌子底下,就会感到安全一些。
贺子山等了很长时间,警报始终没响,慢慢地都睡熟了。两个钟头之后,办公室外面“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的高喊声惊醒了贺子山,贺子山担心中美合作社里雅德利的安危,连忙驱车要去找雅德利。
这时已到黄昏,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下。贺子山停下车,打开驾驶室门站在街边上,循着低沉的引擎轰鸣声向远方望去,看到城区东北方的高空中,许多银色的机翼正在余晖中闪闪发光。贺子山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些飞机沿目前的航线飞下去,就会错过重庆市区。一个小乞丐不知道自己并没有危险,匍匐在贺子山面前,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着,一边死死抱住贺子山的腿不放。贺子山怎么安慰都劝不住他。
突然,飞机的轰鸣声又传来了,贺子山抬头一看,飞机稍向左偏,沿着小江飞了回来,后面是如麻雀一样密集的轰炸机群。贺子山惊呆了。南山方向,高射炮断断续续地响着,喷出一串串小火花,在飞机下方爆炸成一朵朵黑云,但是一点儿也没有伤着飞机。飞机掠过南城径直朝贺子山飞来,沿途播撒着闪闪发光的死亡种子,开出一簇簇火红的花朵。浓烟和瓦砾构成的蘑菇状云团腾空而起,接着传来雷鸣般的爆炸声。大地在贺子山脚下颤抖。机群从两江汇合处的城市边缘掠过商业区,朝贺子山的办公楼和外国使馆区飞去,所过之处随着红色的闪光,纷纷升起漫天的尘柱。飞到城西南后,它们掠过长江,消失在山那边。重庆市内,一道道浓烟弥漫的大火在逐渐蔓延,标示出飞机飞过的轨迹。
面对如此残酷而又壮观的一幕,贺子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就连小乞丐也不出声,也没人注意到附近的公路上已经挤满了行人、黄包车和卡车。贺子山并没有意识到,这批日本轰炸机溜过了国军的防空哨。中国战斗机想必还来不及升空,因为贺子山既没有看到它们,也没听到它们的声音。
贺子山想,是不是已经有人干出了叛国的勾当?
在古老的城墙内,重庆老城区只有13平方公里的面积,这片三角形的狭小地带挤满了砖瓦房和竹棚,住着百万生灵,活像一座蚁丘。
这一天,所有人都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没人来得及躲进防空洞。
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城内冲天的大火泛着鬼魅般的红光。
“去中美合作社。”贺子山想道。贺子山还抱着学员们侥幸未被炸中的一线希望。
公路上肯定拥挤不堪,所以贺子山从菜地和稻田中间抄近路步行过去,一路上驱赶着蚊子,咒骂着刺鼻的恶臭。穿过田地后,贺子山踏上了中美合作社后面山坡上的公路,发现起火处在德国大使馆那边,离这里还远,不禁松了一口气。中美合作社安然无恙。
德国大使馆已被炸中,周围的建筑物都起了火。使馆紧挨着城墙,墙外就是水库。总算万幸,水库毫无损伤,至少消防员们不愁没水了。
透过一面墙上炸开的大洞,贺子山可以看到许多底层劳工被大火包围着,火舌直往他们身上扑去。一会儿,墙倒了,腾起的烟尘遮没了他们的身影。
贺子山无能为力,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为了表示一点意思,贺子山回去开车,尽量把街上你推我搡的难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只要给贺子山供应的那点汽油还够。
贺子山继续前进,绕过大火,穿过小巷,终于又来到了主干道上。路面已经被狼藉的尸体和垂死的人堵塞了。有个老头儿坐在马路边上,胸口的衬衣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正在痛苦地呻吟着什么。
“你说什么?”贺子山问老头儿。
“我要回家。”
老头儿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左半个身子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贺子山可以看见他裸露的心脏在跳动。老头儿往前迈了一步,就栽倒在地断了气。
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废墟。贺子山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因为他对急救一窍不通,而那些抬担架的人显然也是如此。
“你们把受伤的人抬到哪里去?”贺子山问一个抬担架的人。
“可能是去教会医院吧。”那个人答道。
消防员们正冒着生命危险,用手动水泵和从长江与小江里提上来的一桶桶水救火。另一些人正在开辟防火道,可是似乎作用不大,火势还在继续蔓延。
在贺子山买过绸子窗帘的一家绸缎店那里,贺子山碰见了一个身上流着血的店员,贺子山认识他。绸缎店被炸弹直接命中,老板和一家老小躲到了后院,但是那里也挨了炸弹,全家无一幸存。
一所叫作“日耳曼之家”的公寓已经被大火包围了,贺子山以前曾经来过这里参加活动。公寓前面的街中央多了个十来米深的弹坑,周围还落了另外三颗炸弹,但是外号叫作“独臂大盗”的公寓老板很幸运,他的房子只是轻微受损而已,不像周围的房舍已经被夷为平地。看样子大火不会烧到他的屋子,不过他的窗户正在冒烟。贺子山在这里可能帮得上忙,尽管贺子山不愿让别人知道他认识“独臂大盗”。
贺子山在楼梯口找到了老板“独臂大盗”。“独臂大盗”光着上身,站在翻腾的浓烟中,咒骂着正往火上撒沙子、泼水的下人们。火苗大有把楼梯间吞没之势,贺子山赶忙加入了救火的行列。一个小时的努力之后,房子看来是保住了,除非隔壁再有火灾再蔓延开来。
“独臂大盗”抹了抹脸上的泥灰。
“那些天杀的日本人!”他说,“难道他们不晓得我已经加入英国国籍,现在是英国的公民吗!”
“他们怎么会晓得?”贺子山笑着说。
“独臂大盗”又喊了起来:“我瞧见他们来了,就扯起了英国国旗。可是,你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些什么!”
在火光映照下,贺子山打着手电筒带着“独臂大盗”巡视了一遍房子。房顶上到处是飞石砸穿的洞,一侧厢房已经倒塌。“独臂大盗”原本还只是嘟嘟囔囔,发泄着自己的怒气,等检查到卧室时,“独臂大盗”一下子又暴跳如雷。
这里的墙壁有三处被打穿,金属床腿也被打出了凹痕。贺子山捡起一颗扁了的子弹头。
“他们用机枪扫射过这里。”贺子山说。
“这帮肮脏的杂种!”“独臂大盗”吼道,“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在贺子山听来,“独臂大盗”的这句话实在是太荒唐了。日本飞机以300多公里的时速从低空掠过阴暗的城市上空,飞机上的机枪手根本无法分辨目标,也不会知道哪座是“独臂大盗”的房子,即使他挂着英国国旗。
不过,“独臂大盗”的话倒值得贺子山深思,也许,“独臂大盗”以为,日本人不该打坏了他的房子,他本来不应该遭这场灾的?那么,或许,“独臂大盗”受雇于日本人?
贺子山喜欢“独臂大盗”的风趣幽默,但这是战争时期,必须得对他采取一点措施。
回家途中,贺子山绕道城北,沿着小江岸边走下去。这里的死亡人数也多得惊人。在一段台阶顶上,有一个开凿在松软石崖上的防空洞被一枚炸弹直接命中,彻底坍塌了。劳工们在那里忙活着,把挖出的尸体放在台阶上,另一拨人再把尸体扔到人力板车上。轰炸机突然飞来时,这里挤满了避难的人群。石崖上的弹坑和扭曲变形的赤裸尸体十分清楚地说明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尸体上的衣服都是在临死前因窒息而拼命挣扎时被撕光的。
贺子山到家时天已经亮了,大火仍旧在城中肆虐。这时,贺希望带着耿叔来找他来了。
“情况怎么样?”贺子山问。
“我们南方局尽量组织把人往外运,直到汽油烧光再回来。”
“我找徐曾再要点汽油。”贺子山思索道。
有那么一瞬间,贺子山想,要是徐曾被炸死就好了,不过贺子山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贺子山知道,越是像徐曾那样的人反而越长命百岁。
一连好几天,难民们都在飞扬的尘土中川流不息地出城,肩上挑着不多的家当,背上还背着孩子。他们挤满了成都路,坐满了两条江上的木船和舢板。重庆城原本的百万人口在几天之内就减少了四分之三,其中有5000人死亡,10000人受伤。
全城都在冒烟,后来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一轮,让城区再度化为火海。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尽管眼前横陈着男男女女和孩子们血肉模糊的尸体,也难以让人信以为真。飞机引擎低沉地轰鸣,稀稀落落毫无成效的高射炮火,机枪的扫射声,炸弹的爆炸声,冲天的大火,腾起的烟柱,轧轧作响的窗户--这一切都像电影里的场面一样,仿佛制片商要拍一部投资百万美元的好莱坞巨片,他在幕后高喊“摄影机预备!灯光预备!”摄影机就开始转动起来。音响师让音响和场景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切都很巧妙,很虚假,很残忍--一次祭神的试映。罗马帝国时代的哲学家普罗提诺曾说:“人生如梦,攻城略地和人生中的痛苦都是幻象。”在未受损伤的旁观者看来,重庆的轰炸和大火似乎就是如此。然而,对于那些身体已经被弹片撕裂的人来说,想必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两次轰炸,给重庆人民造成很大的损失。重庆市民死亡6000多人,房屋被烧毁近5000间,日军投弹点的21条街中,19条街被烧成废墟,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被基本扑灭!
当时最可怕并不是炸弹,而是燃烧弹。这种燃烧弹一经爆炸,就产生3000度高温,燃烧10分钟以上,周边的人别说灭火,就算想靠近都不可能。而火势又非常之大,大到距离几里外都能感受到热浪。如果被大火圈在里面,人必死无疑。
另外,如果没有风还好一点,只要有风,一吹之下,大火蔓延至少就是几条街,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了惨重的损失。更惨的是,当时侥幸不死的人,一旦被烧伤,就很难治愈。因为烧伤不同于枪伤,人一旦被大面积烧伤,往往就是大面积的皮肤损伤,随后就伴发严重感染,就算在医疗条件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也不容易活命。人大面积烧伤后,即使挺过去,往往也会终生残疾,也就要忍受一辈子的痛苦。
在这样肆无忌惮的无差别的惨绝人寰的“五三”、“五四”狂轰滥炸下,一个城市被激怒了!
5月4日,黄昏的江边,熊熊的大火还在燃烧,江边突然涌出无数的人,老百姓们敲着锣、敲着脸盆跑了出来,边跑边大骂:“该死的小日本,有本事下来跟我们打!”
“强盗!”
“刽子手!”
“挨千刀的!”
“砍脑壳的!”
轰炸中的街道上,一群群学生冲到街面上,用大笔刷写了日机飞行员在天空也能看到的巨幅口号:“越炸越强!”“打倒日本帝国侵略者!”
随即,一颗炸弹下来,刷标语的人中弹倒下了,又一名学生冲上去刷写……
人群中,丧魂失魄的闵加林看到这些情景,非常后悔,痛不欲生,痛哭流涕……
5月5日,街道上还是一片废墟。然而,多处废墟间已经出现了一些防护队员,他们在架设高音喇叭,里面传出了电台里宋美龄的演讲:“让我代表中国同胞向生活在和平欢愉中的全世界凡是能听到我谈话的人们,敬致微忱。我正在一个悲哀沉痛的地点,向诸位演说。这里,几天以前,还是重庆城中繁荣热闹的一角,如今我的周围却尽成了残破的废墟,并且冒着剩余的残烟。以轰炸来大规模屠杀无辜平民,真是这文明时代所产生的最可怕的发明……”
广播声中,成群结队的学生打着旗帜,呼喊着向前面走去。
贺子山、柳扇子、耿叔、贺希望、柳母、张妈走在人群里,成千上万的市民聚集在街道上。
一个城市愤怒了,一个城市也被惊醒了,民心醒了,民智醒了,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这是侵略者万万想不到的,也必将成为侵略者的坟墓。
冯玉祥在募捐,市民排队捐献抗战钱财……
田汉在排演话剧……
郭沫若站在高台上正在发表演讲:“市民朋友们!亲爱的同胞们!我们的城市,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灾难!日本军国主义对我们可爱的城市进行着惨无人道的空中屠杀,可是我们这个城市的精神不会垮,我们保卫自己家园的精神不会垮,我们抗战的决心不会变!”
老舍在深情沉痛地演讲《五四之夜》:“没有哭啼,没有叫骂,火光在吼,大家静静地奔向公园。偶然有声音叫,是服务队的‘快步走’,偶然有阵铃声,是救火车的疾驰。火光中,避难男女静静地走,救火车飞也似的奔驰。救护队服务队摇着白旗疾走;没有抢劫,没有怨骂,这是散漫惯了的、没有秩序的中国吗?像日本人所认识的中国吗?这是纪律,这是团结,这是勇敢--这是五千年的文化教养,在血与火中表现出它的无所侮的力量和气度!”
柳扇子走上讲台:“同胞们,我是柳扇子!我在这里,是想告诉你们,日本鬼子炸毁了我们的街道,可是毁灭不了我们的心!我现在代表全市的商业部门,告诉大家,我们绝不屈服,绝不搬迁,绝不休市,就在废墟上、防空洞前,任何地方,坚持与你们在一起!”
另一位实业家也跑上讲台:“我们也宣布,不休市,不搬迁,不屈服!”说着拿过一面红布,人们拥上去,在红布上签名。
红布在贺子山和柳扇子的手上传递,人们在红布上签名,传递,传达着一座英雄之城的勇敢和坚强。
柳扇子带领游行队伍行走在如废墟般的重庆街头上,在游行队伍前方不远处,竖立起了大幅标语:“在废墟上创造新中国!”
观音山的军队路过,停下,在远处向柳扇子和游行的人群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观音山的军车驶进了中统办公室,宽大的桌子上放了几双童鞋,一个背影坐在桌子边上。
观音山进来,恭敬地说:“处座,你找我?”
徐曾转过身来问:“你看桌子上是什么?”
观音山拿起一双,疑惑不解:“童鞋啊。”
徐曾命令道:“撬开。”
观音山抽出随身匕首,插进鞋底,撬开,信号发射器还在闪着暗红的光!徐曾气急败坏地说:“这是日本在重庆的特工们装上去的,他们这是要炸死宋氏三姐妹。幸亏前天宋氏三姐妹临时改变了行程,并没有去孤儿院,使他们的计谋没能得逞。”
观音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他妈的也太猖狂了。”
徐曾一拍桌子喊:“找出来,一网打尽!”
观音山大声地说:“是!”
同时,贺子山这时也在长江上,贺子山与长江局的一位首长约好了在这里相会。子山首先抵达长江边上,他看着眼前夕阳映照下的滚滚长江东逝水,犹如满江血水,回想起前两日浴火重生的血与火的一幕幕场景,回想起与柳扇子的重逢,他杀敌报国的满腔热忱被再一次激起了……一会儿后,贺子山预约的首长也秘密抵达。贺子山接收首长指示。首长也给贺子山说明,潜伏在重庆的日本特务,确实是越来越嚣张了,他们拉拢了一些社会混混,到处搞破坏,甚至出卖情报。还有一个出卖中方军事情报给日本人的汉奸头子,一定要尽快铲除掉!
贺子山保证:“请首长放心,我会彻查这些间谍组织,铲除他们。”
首长突然说:“有一个叫闵加林的,是不是你弟弟?”
贺子山倍感惊讶:“是我表弟,他怎么了?”
首长看着子山的眼睛,坚毅决绝地说:“根据情报,前天孤儿院的童鞋事件,闵加林有很大的嫌疑。”
贺子山瞪大眼睛,惊疑不已,陷入沉思。
贺子山仔细回想,终于想起,4月30日那天,电报组破译的那份情报其实是份假情报。据说,大轰炸后,截获假情报的柯小民已经引疚自杀了。电报组其他工作人员也处于一片沉痛之中……
贺子山回家后,派几个特工出去找闵加林,并要特工把闵加林带到他这里来。一个时辰后,特工们带着闵加林回来。贺子山质问表弟闵加林:“加林,告诉我,你现在是不是在倒卖情报?还将情报出卖给了日本人?”
闵加林看着怒不可遏的表哥贺子山,心里有些害怕,但是闵加林断然否定。说他一个小小的档案管理员,知道什么倒卖情报的事啊?表哥你是不是找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