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代,饶州府和余干县的官员及地方乡绅,始终关注对忠臣庙的维修和重建,有文献记载主要维修重建七次。据《饶州府志》载:
在鄱阳湖康郎山祀明初死事之臣韩成等三十六人,永乐四年八月,饶州府言,康山忠臣庙圮坏,请修治,命工部遣官督修,仍谕,有司岁时严祀礼,守庙者悉复其家。天顺庚辰,知县邵昆重修,尚书孙原员记。咸化末年,知县王倬重修,学士张元祯记。嘉靖巡抚王綎重修,壬寅,知县冯汝弼重修。万历辛巳,知县刘谐重修。万历庚子,布政司王恩民重修,另祀王咬住。(清)黄家遴、佟准年等纂:《饶州府志》,康熙二十二年刊本影印,第767-768页。
又据《余干县志》载:
永乐四年八月,饶州府某请命修治,命工部遣官督修,仍谕,有司岁时严祀礼,守庙者悉复其家。天顺庚辰,知县邵昆重修,尚书孙原贞记(见艺文)。成化末年,知县王倬重修,学士张元祯记。嘉靖巡抚王綎重修,壬寅,知县冯汝弼重修有记(见艺文)。万历辛巳,知县刘谐重修,训导李中记(见艺文),万历庚子,布政王恩民重修,别祀王咬住(以其为乃祖也)。(清)区作霖纂修:《余干县志》,同治十一年刊本影印,第247页。
以上两则史料记载大体相同,明代共修七次。一次是永乐四年(1406)八月,忠臣庙坏,工部派官吏督修,要求有司要严守祭祀礼节,不得缺失祭祀,庙宇面貌完全恢复,守庙的人各自回家中居住。第二次是天顺庚辰(1460),知县邵昆重修忠臣庙,尚书孙原贞作庙记。第三次是成化二十三年(1487),知县王倬重修庙宇,学士张元祯作庙记。第四次是嘉靖巡抚王綎重修忠臣庙。第五次是嘉靖壬寅(1542)知县冯汝弼重修忠臣庙。第六次是万历辛巳(1581),知县刘谐重修忠臣庙,训导李中作庙记。第七次是万历庚子(1600),布政使司王恩民重修,王恩民以忠臣庙中王咬住为其祖,特别祭祀王咬住。七次均是地方官员重修庙宇,学士、尚书为之作庙记。
其中,明天顺庚辰(1460),知县邵昆重修忠臣庙,兵部尚书孙原贞作《修康山忠臣庙记》。《余干县志艺文》有载:
人臣死,忠享庙祀,于其死所者,如纪信血食荥阳,乘黄屋诳楚,脱君难以死于此。张巡、许远、南霁云、雷万春血食睢阳,守孤城,捍寇尽臣节,以死于此。韩成、宋贵等三十六臣,血食康山,恭天讨伪汉,殉君义以死于此,是皆得其死,所而有功于当时者也……我皇明龙兴,实肇基于此,是宜褒封建庙于馀干康郎山。封侯爵十二人,韩成、宋贵、王胜、陈兆先、李信、金昶、昌文贵、李志高、张志雄、徐公辅、刘义、陈弼。公爵一人,丁普郎。伯爵二人,程国胜、王咬住。子爵十三人,姜润、石明、王德、常惟德、逯德山、汪清、朱鼎、裴轸、王凤显、王喜先、陈冲、汪泽、丁宇。男爵八人,袁华、郑兴、曹信、史德胜、翟世荣、常德胜、王理、王仁。序其位次,塑其像貌,定其祭仪。主祀者县官也,县令邵昆偕县丞张永、主簿杨信尝谒庙下,见栋宇倾颓,像饰剥落,乃相与谓曰:祀典弗严,责在有司。于是各出俸赀,鸠工市材,令总其纲,丞整其务,簿董其役,工效其能,民效其功,经始于天顺庚辰十一月,落成于辛巳四月。庙宇崇严,像设雄伟,重门两庑、齐舍神厨墙垣,悉完悉美,观者咸悦。邑之尝老曰:庙建国初,褒奖忠烈,仅百襈而一新,厥功其宜记。邑庠司训邱宏具书,遣生员赵祥、高昂来求记。予观自昔及今,君天下者,造丕基,恢复旧业,固虽天与人归,必有忠臣良将为之羽翼爪牙,以祛除叛乱,匡济艰危而后天下定。崇德报功,其于以死劝事之臣,尤宜憨恤。故庙荥阳而祀纪信,庙睢阳而祀巡、祀远,庙康山而祀成、祀贵诸臣,皆祭义所当祭,有司所当敬其事也。今县令佐同心协力,重修庙以虔妥开国威灵,生气凛凛,诚良有司,克遵朝典,表忠以劝忠也,俾后之人臣,遇大事于临机决策之际,有其君而不知有其,效死弗二。成大功,济大难,全大节,伸大义于天下,后世名教,袭重如此,后之良有司,慎勿厥绪焉,是为记。(清)区作霖纂修:《余干县志》,同治十一年刊本影印,第1095-1098页。
兵部尚书孙原贞为德兴人,德兴在明代为饶州府所辖,邑庠司训邱宏,为孙原贞的同乡,其请求在朝重臣兵部尚书孙原贞作余干忠臣庙记亦在情理之中,可见,当地官员及百姓对忠臣庙十分重视和崇敬。忠臣庙自洪武元年(1368)立,到天顺庚辰(1460)近一百年,庙毁重建,明当地官府仍是严守司岁祭祀。祭祀礼仪由当地主要官员领衔,“主祀者县官也,县令邵昆偕县丞张永、主簿杨信尝谒庙下”。祭祀时,“见栋宇倾颓,像饰剥落”,乃相顾言须修缮庙宇。近百年的忠臣庙,香火甚盛,人们崇拜、维修、重建忠臣庙的主要缘由是崇德报功,“表忠以劝忠也”,“后世名教,袭重如此”。
嘉靖辛丑(1541)距忠臣庙始建近两百年,时知县冯汝弼重修忠臣庙并作《修康山忠臣庙记》,载于《余干县志》:
嘉靖辛丑秋,八月二十一日,余偕邑博郭君智、颜君奎、阮君世铨,修祀事于国初死事忠臣三十六公之庙。庙在县西北百二十里番湖之浒,康山之麓。时邑事旁午至,则约诸君以星夜三鼓祭,祭毕可一日归也。乃致齐舟中。方就寝,梦典礼诸生张淑等前白余曰:此地有陈老先生者,公当召之。余意其为乡先生之有,齿德者也,未及应,已拥轿前驱至矣,与余交二拜礼,窃视之,年可三十人耳,授予简,简中自叙其由刀笔进,且历诋邑诸名公,颇自矜伐,余心轻之。转盼间,忽与偕适山崖,崖下有石,若瓮瓮,傍刻立德立功等语,若自述其行,又若为钟姓者,余亦不甚礼焉,则拂然趋去。余亟从之,问其所居,再趋而不答。郭君顾予曰:“公不见其色乎?”余意不怿,郭君乃前援之,牵其裾,遂哗而觉,觉则东方明矣。急登祭,祭毕以语,诸生佥曰:“此公精诚之格也,当时死事之臣,殆有钟、陈其姓者而不与庙祀者乎,盍祔主焉。”余曰:“兹国典也,祔主吾不能,吾将飨焉,以慰忠魂于地下焉。”遂达观于庙,则栋将颓,壁将仆,颓垣圮岸,四顾萧然,因喟然叹曰:“诸公仗节捐生,开基翊运,万代瞻仰,而庙敝不葺,若此其何以称我国家旌忠报功之意。”适山之大姓,有惧于法者,则为之计工度费,责之期使之周葺焉,以自赎。复谋于众,更祝辞,制祭器,益祔食之品,定分献之仪,独求所谓钟陈其姓者,而不得其人。越明年二月,春祀届期,余恐其久而弗传也,命工镌石于龙津水次。月既望,余适以公务宿水次官仓,则谛思所谓钟陈其姓者,为何如人,忽自悟曰,钟陈即忠臣也,遂跃而起曰:兹意也!历三时而未达,今兹顿悟,殆神有以启之。欤夫,神发其机于祀庙之时,而启衷于镌石之际,信乎英灵之不敏也。遂命工并纪诸石。(清)区作霖纂修:《余干县志》,同治十一年刊本影印,第1098-1100页。
嘉靖辛丑(1541),知县冯汝弼邀同县博士郭智、颜奎、阮世铨一起祭祀忠臣庙,约定“星夜三鼓祭”,祭后一天可回,故夜宿船中待祭,夜宿时冯汝弼得一梦,此即忠臣庙显灵,托梦冯汝弼知县,梦中有(钟)陈先生出现。冯知县祭祀后将梦境告诉同行的人,同行皆说,是冯知县心诚敬重忠臣庙所至,冯见忠臣庙“栋将颓,壁将仆,颓垣圮岸,四顾萧然”,则命当地枉法者修葺以自赎。第二年春祀,冯知县又想起钟陈二姓者,顿悟“钟陈即忠臣也”,方知这是“神有以启之”。从冯汝弼所作《重修康山忠臣庙记》可知:忠臣庙的位置“在县西北百二十里番湖之浒,康山之麓”其时,明代的历史人物已经神化,并托梦显灵;忠臣庙的国家祭祀依旧。此时距忠臣庙建立有近两百年,当地政府官员冯汝弼知县带头拜祭,足见,忠臣庙崇拜之深入与盛行。
时代变迁至清朝,庙宇也多次维修重建,如《余干县志》记载:
国朝康熙三年,奉总督孙檄修,知县江南龄采办米石,委托捕税课使杨汝芝督葺完备,五年二月遭毁,奉总督即巡抚董并檄知府王泽洪重建有记。(清)区作霖纂修:《余干县志》,同治十一年刊本影印,第17页;此在《饶州府志》卷之十二《秋祀志一庙祠》中也有载。
清康熙三年(1664),总督孙檄令修忠臣庙,余干知县江南龄采办石块及米,委托捕税使杨汝芝具体监督修葺完整。清康熙五年(1666),庙宇遭火焚而毁,总督檄令知府王泽洪重建忠臣庙。由此可见,忠臣庙由明至清,前后多次遭到毁坏或毁灭,但当地官府均予以维修和重建,特别是清代,《余干县志》记多次重建,可见明之忠臣,在清代亦为当地官府重视和崇拜。又《饶州府志》载:
国家更始,有司犹循,厥典而不敢废。至康熙三年,总理江西制台张经过其地,肃然动容,下檄余干修理,不二载,毁于火,申闻两省制台郎江西抚台董批饶九道酌议行府,檄县重建之。县令江君南龄,度材兴工,鸠匠召役,桷栋梁,舟垩油漆,焕然一新,守将张君射光分防,兹士并董其事,而余遆以戊申抵任,亦捐俸助之事,始于康熙七年四月,告成于康熙九年七月。幢牙戟纛,杂陈于阶,钟鼓钲饶,错奏于陛,以及苾芬醍醁,咸得循时而致祭焉。夫此三十六人者,皆仗节捐躯,忠臣良将也,既能祛除叛乱,匡济难危于前,岂有不能承天翊运,扶我朝于后乎。(清)黄家遴、佟准年等纂修:《饶州府志》,康熙二十二年刊本影印,第769-770页。
国家改朝换代,但礼制仍须,有司仍祭,厥典而不敢荒废。江西制台路过鄱阳湖康郎山,被三十六忠臣之事迹所感,肃然起敬,为之动容,下令余干县予以修缮。修两年后,被大火烧毁。这里的记载与《余干县志》的记载相同,两文本可互相佐证。可见,明代忠臣在清代依然受到追捧、信仰并祭祀。
朝代更迭,历史变化,清朝政府仍崇尚、祭祀明代之忠臣良将,此意何为?《饶州府志》载:
闻忠义之道,易于感人,在天为日星,在地为河岳,在人为浩然长存之气,无古今,无盛衰,其理一也。我国家重奖忠义,风厉廉节,秩祀之典,仍然不废,凡以使世之具有天性者,激发为忠臣、为孝子而教化之,行实有裨益。(清)黄家遴、佟准年等纂修:《饶州府志》,康熙二十二年刊本影印,第769页。
此史料见于清代余干县令重修忠臣庙时之《庙记》。《庙记》很好地阐释了明之忠臣良将为何至清代仍受追捧和祭祀的原因,简要概括有三:一是崇德尚忠。因忠义之道,易于感人,倡导忠义精神和忠义文化。二是树楷模,立标杆。清政府多次修缮庙宇,祭祀明之忠臣,其意就是国家褒奖忠臣,树立忠臣良将之楷模,忠臣庙的有司祭祀,彰显国家对忠臣的褒奖和态度。其三是起到教化之目的,教化当世之人,争做忠臣孝子,忠君爱主。明代忠臣到清代仍受祭祀与崇拜,应源于此。
在明代时,康郎山忠臣庙的祭祀,除官方祭拜外,民间祭拜已是非常普遍。明代诗人甘瑾作《康郎山》诗曰:
云拥惊涛立半空,凭虚揽胜倚孤逢。
神祠箫鼓喧初日,贾客帆樯逐便风。
平野欲吞吴地尽,众流不与海门通。
楼船百战今何处,惟有湖山在望中。(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855页。
诗人路过康郎山,见“神祠萧鼓喧初日”的场景,抚今追昔,于是写下《康郎山》,该诗将普通信众祭拜忠臣庙时敲锣打鼓的热闹场景真实地记录下来,并感慨当年鄱阳湖大战“楼船百战今何处,惟有湖山在望中”。“湖山”即便指鄱阳湖、康郎山了。
朝代更替,清人对忠臣庙亦崇拜不已。《余干县志》有载:
国家更始,有司犹循厥典而不敢废。至康熙三年,总督江西制台张经过其地,肃然动容,下檄余干修理。不二载而毁于火,申闻于两省制台郎并江西抚台董批饶九道酌议行府,檄鼎新重建,以妥忠灵。(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789页。
忠庙毁坏,但清当地官员,仍是捐俸重建,其意为激励凭吊者,也相信忠臣庙的神灵能显灵,“岂有不能承天翊运扶我圣朝于后乎”(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789页。《余干县志艺文》记饶州太守王泽洪作《重建康山忠臣庙记》,庙“始于康熙七年四月,告成于康熙九年七月”。忠臣庙在康熙年间也重建或修缮多次,时距庙初建已三百余年光景。光阴荏苒,忠臣庙历经明清两代,仍香火旺盛,清之官员亦膜拜如是。
在余干忠臣庙田野调查时,笔者偶得今人余干县胡普江主编的《干越历代名人诗词集》一书,其中一联,“面彭蠡踞康郎形式自天开血食千秋赖有威灵支大厦,净枪安桑梓转施属我辈心香一炷敢凭忠义答前贤”。胡普江主编:《干越历代名人诗词集》,香港银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261页。该书第261页称其为刘于浔所撰,而该书第256页又载沈葆祯作康山忠臣庙联,为“面彭蠡据康山形势自天开血食千秋赖有威灵支大厦,靖残苍安桑梓斡旋属我辈心香一炷敢凭忠义答前贤”。同一联只数字不同,但在同一书中注有两作者撰,可见编辑之纰漏,至于对联作者是谁,在此不予考究。而刘于浔与沈葆祯两人均是清人,此联为清人所作应毋庸置疑了。对联写的是忠臣庙,作者对鄱阳湖康郎山大战中英勇献身的忠臣评价甚高,言“千秋赖有威灵支大厦”,“千秋”意指清朝百世基业,“威灵”意指忠臣亡灵,“大厦”意指江山社稷,此联暗喻忠臣神灵能护佑大清之江山社稷,故清人对明之忠臣如此膜拜祭祀,“心香一炷敢凭忠义答前贤”。
实际上,时至清朝中期,明之国家祭祀的忠臣崇拜已然变迁为湖区百姓们的民间祭祀和崇拜了。《余干县志》载:
土人云:神之为灵,每形人梦寐。近有附人而称管理河道,获理漕艘贾舶者,则其忠魂往来于湖上,以赞助熙隆无疑也。浩然常存之气,不与日星河岳相辉映于天地之间也哉?又门前树植环栏培惜,枝叶复茂,岂非神灵而物亦灵。(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789页。
往来于鄱阳湖上来往的商贾、船夫、渔民等,无不泊船入庙膜拜、祭祀,以求忠臣神灵的保佑,求财求平安。因“则其忠魂往来于湖上,以赞助熙隆无疑也”,可见,信众认为忠臣神灵常在鄱阳湖上往来行走,能帮助他们渡过各种难关。康山忠臣庙的神灵有转化湖神、财神、福神的趋同,就连庙前的树木,枝叶茂盛,也似乎是受到忠臣神灵的佑护,神很灵验,树也具灵气了。
咸丰间,南昌统领刘于浔在灭寇凯旋复命时,过康郎山忠臣庙,避风泊舟登山拜庙,见庙有破败,碑记漫灭,手下建议重建康山忠臣庙,刘于浔应之并作《重修忠臣庙记》,此时庙“以咸丰九年八月始,事历七阅月告成。”(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798页。而此距洪武元年(1368)建庙已近五百年了。《庙记》云:
列祀明臣三十六,皆曩时龙战,仗节效命士也。有司岁时必以祭,报忠也。而或谓,神之灵爽凭焉,则魂魄乐,呵护此土,宜也。庙建于前代,逮本朝而兴废屡矣……神盖于前明,使非我朝,祀勿衰,岁有司致牲牢于堂下,虽丰功伟烈,终自怀思,则国家报礼之隆,后来者当亦知所观感巳,俗称神为湖神说,固近诞然。(清)区作霖、冯兰森修,曾福善等纂:《余干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798页。
忠臣庙兴衰更替,但香火依然,有司岁日必祭,老百姓认为,忠臣亡灵、魂魄定会呵护此方土地,忠臣神灵非常灵验,忠臣神灵已然变迁为湖神了。虽刘于浔认为此说荒诞,但其时在鄱阳湖地区信众的心里,忠臣庙的忠臣神灵已然变迁为湖神。
《干越历代名人诗词集》载,清人潘承湛过鄱阳湖康郎山,作《绝句四首》:
一梦而今二十年,此身是否有前缘。
庙前船泊经三日,瞻仰频来往复连。
卅载萍踪历艰辛,浮生若梦本非真。
亲亡未见归黄土,撒手焉能绝世尘。
忠魂飘渺太虚中,一本由来万化同。
我亦有情频谒看,鄱阳湖上夕阳红。
昨宵残目恰如钩,彻夜狂风听不休。
晨起更求神默佑,寸几有愿早容酬。胡普江主编:《干越历代名人诗词集》,香港银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页。
绝句很好地描述了诗人当时过鄱阳湖康郎山的心情与场景,“瞻仰频来往复连”,敬拜忠臣庙的人络绎不绝,忠臣庙神灵已在鄱阳湖地区形成独特的信仰群体,往来商贾客船及当地的渔民村夫均是忠臣庙的信徒。诗人过鄱阳湖康郎上湖面时,亦是“晨起更求神默佑”,希望求得忠臣庙湖神的保佑,忠臣庙的忠臣神灵向湖神的转变,于此凸显。
《余干县志》有载,鄱阳湖康郎山有八景之美,云“康山八景”,即山头云树、湖口烟波、香炉墩峙、插旗洲横、槐祀将军、碑传学士、府前鼓吹、庙外风帆。其中“庙外风帆”为八景之一,此庙即忠臣庙。清光绪举人章士馨,余干洪崖赤泉人(即今余干瑞洪镇),以“康山八景”作诗八首,其中关于“庙外风帆”一诗云:“危樯万舳浪花中,庙貌遥瞻拜下风。最是夕阳箫鼓闹,落帆齐泊吊精忠。”胡普江主编:《干越历代名人诗词集》,香港银河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页。“落帆齐泊吊精忠”,过往商贾、渔夫、船家等无不落帆泊船凭吊忠臣神灵,可以想象当时船客云集,夕阳下的风帆与百年老庙交相辉映,是何等的美景;也可见往来商旅祭拜忠臣,瞻仰忠臣,亦信仰忠臣,他们祈望忠臣神灵保佑他们在鄱阳湖面上的行走安全,祈求神灵予以财运、官运与福运等,忠臣神灵已然民间化、世俗化。在章士馨的诗中,忠臣庙的神灵非常灵验;同时亦清楚可知,忠臣神灵充满着湖神的意味。
在田野调查时,笔者发现忠臣庙崇拜遍布鄱阳湖地区。在今鄱阳县莲华山乡的朱家村窑背咀也建有忠臣庙,原庙始建年代不可考,现庙是在原庙基础上于1992年重建,庙内有丁普郎等三十六忠臣像或牌位,并有韦陀及观音神像,庙有对联为“威镇鄱湖八面风,笑看聚垦千重浪”,忠臣庙的神灵已变迁为威镇鄱阳湖的湖神了。《九江府志》载:
韩成庙,在仁贵乡南湖嘴,明太祖战鄱湖,将军韩成尽节于此,因立庙祀之,国朝道光年间,大水倾圮,仅存数椽。(清)达布春修、黄凤楼纂:《九江府志》,同治十三年刊本影印,第140页。
仁贵乡即今九江县仁贵乡,该乡民众以三十六忠臣中首功者韩成为祀,缅怀功臣,祭祀功臣。庙于清代道光年间因大水而毁。
清代经学家蔡孔欣过鄱湖作《鄱湖竹枝词》:
扬帆直指落星湾,白浪无风也似山,
向晚舟人齐笑语,而今始泊九江关。
蓑衣箬笠下中流,家在白苹洲外洲,
数尾肥鱼新钓起,儿孙吹火荻芦秋。
洲民居住少农田,十户九家学棹船,
日日溪头人过渡,归来换酒有余钱。
康郎山际暮云平,鄱水风恬望眼明,
好是土人沿岸住,至今犹自说韩成。(清)殷礼、张兴言修,周漠等纂:《湖口县志》,同治九年刻本影印,第440页。
蔡孔欣描写的是一幅鄱湖风光,渔舟唱晚,渔家摆渡,渔土风情。同时也显现了当地土人沿岸而住、“至今犹自说韩成”的情景,也表明了乡间广为流传韩成的故事与传说,乡间土人、渔夫、船夫等信仰忠臣神灵,认为忠臣神灵可以护佑他们打渔出入平安,并祈求忠臣神灵护佑他们打鱼满载而归。显然,忠臣庙的忠臣神灵,在百姓眼中即是湖神。
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尤侗作《鄱阳湖歌》:“石人挑动黄河枯,群枭斩竿夜鸣狐。武昌城头陈涉呼,汉兵百万口吞吴。王师夜出大小孤,江脉风雨杀气粗。艋艟火攻血模糊,真人手挽金仆姑。一矢贯晴殒头颅,康郎转战开宏图。至今壁垒摇菰蒲,夜雨鬼哭青磷芜。当此交锋何危乎,呜呼韩成烈丈夫。纪信诳楚今岂无?荥阳泽,鄱阳湖,两高祖,若合符。”(清)狄学耕修、刘庭辉、黄昌藩纂:《都昌县志》,同治十一年刻本影印,第346页。可见,都昌百姓对三十六忠臣事迹亦然知晓,百姓渔夫皆能所唱,其对忠臣崇拜已然在心。都昌百姓及过往客商骚人,多会停船拜谒,以求得忠臣佑护,时有人作诗《左蠡》,诗云:“一片云帆衔尾来,浪花怒拥雪涛堆。江流为泽原东汇,湖岸依山势左回。陈汉楼船竟安抂,康郎庙貌亦堪哀。举头无限兴亡感,尽付诗人酒一杯。”(清)狄学耕修、刘庭辉、黄昌藩纂:《都昌县志》,同治十一年刻本影印,第350页。显见,作者过鄱阳湖时,远近景见忠臣庙,时亦泊舟登岸,拜祭忠臣,庙宇的破败、凋零与忠臣们忠义精神、忠义文化的地位反差,引起诗人无限感伤。
诗人李肖筠过鄱阳湖,作《康郎山忠臣祠》:“当代称男子,乾坤正气同。三千咸一德,不克显精忠。诳敌能纾难,捐躯不计功。我来瞻庙像,凛凛接英风。”(清)陈志培修,王廷鉴纂:《鄱阳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447页。诗人过鄱阳湖拜谒忠臣神灵,被忠臣所凛凛英风所折服。另诗人徐法濂亦作《康郎山忠臣庙》,诗云:“湖山阴晴变旦昏,当年碧血燃潮痕。成皋纪信无祠宇,卅六英明万古存。”(清)陈志培修,王廷鉴纂:《鄱阳县志》,同治十年刻本影印,第464页。两诗人同出一辙,诗作均收录于《鄱阳县志》,可见,鄱阳县百姓对忠臣崇拜亦深为认同,对忠臣信仰深信不疑。
清人南昌府邹树荣过鄱阳湖作《鄱阳湖棹歌》,云:“忠臣遗庙停湖隈,山殿雄图浪鼓雷。听到风涛澎湃夜,将军魂魄似归来。”(清)邹树荣:《南昌邹氏--栗园丛书蔼青编年体诗草》卷四,江西官纸印刷所1922年印行。歌中描写诗人夜晚船泊康郎山,避风过鄱湖,瞻仰祭拜忠臣庙,忠臣信仰遍布湖区。
在明清鄱阳湖地区,余干县、鄱阳县、都昌县、九江府、南昌府等沿湖百姓,对忠臣事迹了然知晓,或建庙膜拜,或过鄱阳湖泊舟拜庙,或作诗,或吟歌传唱,凸显湖区百姓对忠臣的崇拜,显现了忠臣神灵在湖区百姓的心中的地位与分量,亦见三十六忠臣从历史英雄人物已然转化为地方的神灵,即湖区的护佑神灵,进而变迁为鄱湖的湖神。过往鄱阳湖康郎山的往来商旅,多会上岸拜祭,并泊船避风,往来人中不乏文人骚客,吟诗作词,凭吊忠臣,缅怀忠臣,亦祈望忠臣庙的忠臣神灵的护佑。这些文人墨客之诗词、对联等,笔者将其一并收入本书附录“余干忠臣庙诗词及对联”,以佐证忠臣庙的忠臣信仰观念之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