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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抓商机改弦更张 不得志弃文学艺

  话说聂国生被杨金刚推进一条巷道后,想起刚才险些成为日本鬼子刀下之鬼,后怕得脊梁窝里滚出一阵阵冷汗,犹如一只遭到猎人追赶而仓皇逃命的兔子,晕头转向地在八卦阵般的巷道里乱窜。按说,聂国生在白马寨江南中学读了三年书,对白马寨村子并不陌生,完全不会像初进白马寨的人一样迷路。可是,由于兵荒马乱,村子里不时响起子弹在空中飞过时发出的尖啸声,聂国生惊慌失措,大脑懵懵懂懂,变成一片空白,不会下达正确的行动指令,任凭两条软绵绵的腿机械地运动着,好比无头苍蝇,东撞西窜,就是出不了村子。

  许久,枪声渐渐稀落,日本鬼子疯狗般的嗷嗷叫声也渐渐平息,踢踢踏踏的跑步声逐渐消失,村子慢慢寂静下来。鬼子在村子里没有发现妇女儿童,也没有遭到正面的强有力攻击,只是在巷道里东跑西窜时遇到一些冷枪冷刀的袭击,可又找不到反击的目标,好像猛兽掉进了井里,有劲使不上,只得离开村子,朝丰城方向窜去。聂国生渐渐地恢复了常态,终于走出了迷宫。

  聂国生出了白马寨,惊慌失措地朝东北方向跑去,准备回家,免得家人惦记。刚刚走到白马桥头,迎面碰上一支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军队,想掉头就跑。可是,已经晚了,队伍前头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盖帽的军官叫住了他:“喂,姑娘别跑,过来,老子有话问你。”

  聂国生哪敢跑?只好乖乖地站住。骑马的军官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嘿嘿地笑道:“他妈的,老子还以为是个姑娘呢,原来是个爷们!爷们,我问你,刚才有没有日本鬼子经过这里?”

  “有,有。我刚才还差点……”聂国生口吃地说。

  “差点被他们‘花姑娘的干活’是不是?哈哈……”军官笑过后,严肃道,“是爷们更好。保家卫国,匹夫有责。爷们,来当兵吧,给老子带路,朝日本鬼子去的方向追赶。”说完,朝后面的亲兵说,“带上这个爷们。老子又多了一个兵!”

  聂国生懵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蹦蹦地跳到了口里。他不想去当兵,家中父母年迈,离不开他。可是,军官说的也没有错,国难当头,保家卫国,匹夫有责,在这特殊年月,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当兵呢?再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聂国生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当兵这条路可走,没有其他选择了。于是,彻底绝望了,泪流满面地对着白马寨地师府方向大叫道:“彩莲,我去当兵了,你可要等着我啊!等着我啊……”

  杨彩莲在地师府的深宅大院里,自然听不见聂国生的叫喊声。

  杨彩莲吐了水后,在姑姑杨雪梅和丫鬟、佣人的护卫下回到了家中,迅速进入地下暗道。暗道入口在地师府第一进东边后间的书房里,启动暗道机关,书柜慢慢移开,现出入口;进入暗道后,再次启动机关,书柜又慢慢复原。外人根本想不到这个暗道入口。这条暗道,村里人都不知道,更别说小鬼子了。当年修建这条暗道时,请的是外地的民工,晚上挖土,白天休息;挖出来的土,和挖护府河的土一样,堆到地师府后面,堆成一个山包,村人自然不注意了。暗道的出口在地师府前面花园的玉兔阁里,玉兔阁当年只是供杨云翔自己家人祭祀玉兔神所用,不祭祀时,阁门紧锁。时至今日,进入玉兔阁祭祀的还只有杨云翔的后人--杨彩莲一家人。所以,其中玄机,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杨彩莲进了暗道,定下神来,十分后悔地说:“姑姑,我当时懵了,叫国生走。其实,不应该叫他走,应该要他和我们一起躲到这暗道里来。这里安全。外面兵荒马乱,他又男扮女装,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哎!”

  “你疯了?这都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要将他带到家里来?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吧。我劝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一个人蛮不过全村的。要不是日本鬼子来了,你已经……真是孽缘……”杨雪梅说着说着,不觉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嫁老公又不是买衣裳,这件不行换那件。要不,你怎么……”杨彩莲本想说“你怎么不再找男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话比刀子还厉害,会割得姑姑的心支离破碎,鲜血淋淋。所以,只好紧急刹车,不再说什么,深深地叹口气。

  第二天,村子彻底太平了,躲到“夜明珠”山上的老老少少也都陆续回来了,杨彩莲等人也从暗道里出来了。一切恢复了正常。杨彩莲对杨雪梅说:“姑姑,我想利用这次鬼子窜扰的机会,和国生躲到外地去成亲。村里人问起我来,你就说我被日本鬼子抓走了。你看行么?”说完,眼巴巴地望着杨雪梅。

  杨雪梅一愣,说:“你走了,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这有什么不好交代?走了总比死了强!如果不让我嫁国生,我就去死!”杨彩莲一本正经地说。

  “就算你走,也要人家聂国生同意啊。你知道他怎么想呢?他要是不愿意呢?”

  “我这就去和他商量!”杨彩莲说着就要走。

  “莫。你自己去影响太大。叫丫鬟去吧,要她探探他的口气,回来再商量。”杨雪梅说。

  杨彩莲想了想,觉得言之有理,便点头同意。

  谁知,丫鬟从聂家回来说,聂国生根本没有回家,家里人现在正急得火烧茅房,要到白马寨来找人;既然不在白马寨,那十有八九是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或者抓走了。所以,家里人都哭得嚎嚎叫。

  杨彩莲一听,傻了,眼前一黑,差点倒地,幸好被杨雪梅扶住。杨彩莲憋了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累了,有气无力道:“姑姑,都说玉兔神会保佑我们家,说地师府有灵气,怎么不顺遂的事情一件接一件,都出在我们家啊?要说玉兔神没保佑,地师府没灵气,我们家又怎么代代出名人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杨雪梅如何说得清楚?只有陪着落泪的份。的确,地师府的建造,对杨彩莲家里祖祖辈辈带来了说不完的荣耀和传奇。

  地师府整整修建了三年。地师府的建造,好比在上点村修建了一座皇宫,令方圆百里的人们啧啧称赞。上梁的那天,不仅附近的人们来送礼,就连丰城、南昌、抚州等地方的官宦人家、社会名流都来送礼庆贺。每餐一百多桌酒席,热闹了三天三夜。人们围着上点村转,围着地师府转,无不唏嘘感叹,说这样的建筑真是少见--

  地师府一连三进,两边的山字墙高出屋脊许多,根本看不到屋顶的瓦片。五尺高的麻条石一掌平,墙面全部勾缝,且找不到一块有色差的青砖或者麻条石。大门上方的横条石上的“地师府”刻字和门框两边柱石上的对联刻字,全部鎏金,而且因是皇上赏赐的黄金,成色不一般,金光闪闪,十分耀眼。幺门、窗门、田字网上的雕刻,浮雕和镂雕相结合,雕刻后经过认真仔细的打磨,再漆上彩色油漆。工艺水平令人叫绝。仅仅两扇幺门上的四幅雕刻就耗工三百六十个。整个雕刻看上去,金碧辉煌,七彩斑斓,栩栩如生,叹为观止。地师府前面是玉兔花园,园中塘如镜,花似锦,阁如塔;后面是人工山,山上怪石嶙峋,修篁翠竹,浓荫匝地。地师府四周溪流环绕,碧水盈盈。好一处神仙府邸!别说平民百姓,就连南昌知府大人也对杨云翔拱手称奇,说:“杨大人,你可是让下官开了眼界啊!”杨云翔拱手还礼,忙说:“见笑,见笑。”

  人们看过了地师府,又看“父子符卿”牌坊。人们只是赞叹牌坊的精美、雄伟、轩昂,并没有看出那条隐龙。没想到,南昌知府眼力过人,在村前围墙走了一圈后,突然发现了奥妙,来到“父子符卿”牌坊前,脸上荡漾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笑容,指着牌坊上方那条无头少尾的龙,神神秘秘地对杨云翔说:“杨大人,真是高人,高人啊!”杨云翔连忙悄声说:“大人包涵,千万不可道破!”好在彼此私交甚密,没有惹出什么麻烦。

  令杨云翔兴奋不已的不仅仅是地师府和“父子符卿”牌坊顺利竣工。十一月十一日卯辰相交时,上梁的唢呐刚刚吹响,家人急急忙忙跑来向杨云翔报喜,说:“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二奶奶生了!”

  杨云翔听说袁媛生了,忙问:“男孩女孩?”

  “是小公子,八斤八两重!”家人火烧舌头般说道。

  杨云翔一蹦三尺高,大声叫道:“我杨云翔有后了,我有后了!”那声音嘹亮得几乎将唢呐声盖过了。

  因为儿子是地师府上梁时刻生的,杨云翔便为儿子取名“梁生”,派人去湖南蔡袁坊报喜,并请岳父岳母大人来喝满月酒。做满月酒的当天,袁媛父母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老人不光带来了外孙子的礼物,而且带来了村里对杨云翔的谢礼--一面红色湘绣锦旗,上绣“孔明重生,伯温再世”八个金光闪闪的黄字。岳父高兴地说:“贤婿,自从按照你说的办法栽了竹子后,三年来,我们村里平安无事,再也没有发生英年早逝的事情,生小孩的人家全部是生男孩。去年,村里还有一个举子考上了进士。村民说这全托你的福,叫你做‘杨半仙’,送锦旗就是那位进士老爷出的主意,那八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再由绣娘所绣。贤婿,看来这堪舆之事还真是有啊!”杨云翔微微一笑,说:“半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杨云翔为儿子做过满月酒,正准备回京复命,没想到传来李自成进京,清兵入关,崇祯帝煤山自尽的消息。杨云翔如五雷轰顶,呆坐在太师椅上,半顿饭工夫,慢慢地老泪纵横,呜咽着说:“皇恩浩荡,滴恩未报,圣上就……我的大明,我的大明啊……”

  从此,杨云翔赋闲在家,陪伴妻妾,教育儿子,偶尔给人看看风水。

  一日,杨云翔正教儿子杨梁生读《论语》,恰念到“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时,一位公差走来,施礼后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明朝已经不复存在,上点村是纪念崇祯皇帝的,村名不能再用,必须复用白马寨村名;第二件事,顺治皇帝有旨,请杨云翔去朝廷为官,大清朝也需要堪舆大师。

  杨云翔装作耳背,要公差大声重复几遍,然后含混不清道:“第一件事,官家怎说怎好,自古百姓蛮不过官;第二件事,谢谢皇上错爱,怎奈老朽年老体衰,力不从心,耳聋眼花,口语不清,每天只吃一顿饭,且有一顿没一顿的,腹中不知饥饿,比当年廉颇差多了。老矣,老矣!烦请公差大人如实回禀。”心里却说:我杨云翔生为大明臣,死为大明鬼,岂可一臣事二主?硬是没有出山。

  虎父无犬子。杨云翔聪明过人,儿子杨梁生亦聪慧过人。长到十八岁,出落得一个伟少年,四书五经熟烂于心,私塾先生说他必定是个国家栋梁之材。这年,全国科举考试,杨梁生信心满满要去参加乡试,征求父亲意见。不料杨云翔摇头晃脑,不以为然道:“做人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你是我儿子,大明子民岂可效忠清朝?现在许多地方反清复明,等到大明朝恢复以后再去考试吧。”

  “我已长大成人,不去博取功名,整天待在家里,如何光宗耀祖?”儿子不服气道。

  “跟着我学风水。”杨云翔说。

  “我只信奋斗,不信命运,对风水没兴趣。”儿子对风水露出不屑。

  “风水乃一门科学,你既无兴趣,也就作罢。人各有志不勉强。老话说,‘家有千金,手艺防身’。你不愿学风水,就去学门手艺吧。”杨云翔叹气道。

  老顽固,大清朝都几年了,还充什么大明臣子!你不愿当大清的官,还不让我当。真是!儿子杨梁生在心里恨恨地骂着父亲。可是,也只能在心里骂骂而已,并不敢说出口来。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在白马寨生活,不讲孝道是很难立足的,何况自己的父亲还是前朝官员,深得村民爱戴。所以,杨梁生尽管一万个不乐意,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了父亲的安排,跟着远房叔叔学木匠。

  天刚放亮,杨云翔领着儿子走出地师府,沿着笔直巍峨的围墙,来到莲花塘前的“父子符卿”牌坊;走进牌坊,直奔香泉井。到了香泉井边,杨云翔拿出一只青花瓷碗,弯腰舀了一碗井水,递给儿子,说:“梁生,喝了这碗香泉井水吧。这是例规,保你心想事成。”

  杨梁生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碗,只见碗底一个眉梢眼角都是恨的青年盯着他,好像对他说:你饱读诗书有何用?整天想着学而优则仕,到头来还不是做一个小木匠?杨梁生眼睛有点模糊,轻轻地叹息一声,低下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将水喝个精光,抹抹嘴唇,说:“谢谢爹。但愿这井能像当年一样,再冒一次翰墨之香。”

  “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心诚则灵。”杨云翔忽然看见儿子眼角有泪珠,不悦地说:“怎么,你不愿学木匠?”

  “愿。”

  “那你哭啥?”

  “舍不得爹爹和妈妈。”杨梁生擦干眼泪,心不由衷地说。

  “男子汉志在四方,长大了总要出去闯荡闯荡的,留在父母身边没出息,永远长不大。”杨云翔严肃道,“你远离父母,凡事要多听叔叔教诲,做到‘吾日三省吾身’,认真学艺,不要惹是生非。”

  “是,孩儿牢记爹爹教诲。”杨梁生强装笑脸道。

  杨梁生喝过水,跟着父亲来到“父子符卿”牌坊口。母亲袁媛和远房叔叔早已站在牌坊门口,叔叔肩挑一担木匠家什,母亲手中拿着一封大大的爆竹。

  这也是规矩。白马寨不论红白喜事还是村民离家远出或远出外归,都必须经过这个牌坊,经过牌坊后面的总巷。

  杨梁生主动抢过叔叔的担子,叔叔不让。杨云翔笑笑说:“老弟,梁生挑担天经地义,他是你的徒弟,哪有徒弟不挑担师傅挑担的?你的手艺没说的,我知道。你今后可要严加管教,如果他学个半桶子水的手艺,我可不答应哦。”

  “哥哥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教;我敢保证,凭着梁生贤侄的聪明灵巧,不出两年,一定出师!”

  “那就好,那就好。走吧。”杨云翔对弟弟拱拱手。

  袁媛点燃爆竹,爆竹扯起嘹亮而欢快的嗓子,呼出一片腾腾的烟雾……

  二月青草起,正是拜年时。一路上,杨梁生等人碰到的大多是些提着篮子去走亲串友的妇女。男人们,早在正月元宵前就拜过了年,那时的妇女忙于做饭接客,自然留守家中,等到男人们拜完了年,才得以解脱。故而农历二月才开始走亲拜年。

  远房叔叔看着来来往往的妇女说:“梁生,人家拜年,吃四盘八碗;我们去赚钱,东奔西跑。你难过么?”

  “难过什么?又不是没吃过四盘八碗。我看你不是想到人家吃四盘八碗馋得难过,而是离开了婶娘想得难过吧?”杨梁生笑着说。

  “你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瞎说!”远房叔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一路说笑,倒也不觉劳累。虽说目的地是贵州铜仁,但是,沿途碰上有活做也停下来做,东赚钱,西也赚钱,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一路上,叔侄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活做,无活走,过萍乡,穿长沙,走常德,进湘西,终于来到贵州铜仁。

  杨梁生读书聪明绝顶,学手艺却显得三分笨拙。做木匠徒弟,开始并不是打眼、刨板子,而是帮着师傅磨斧头、凿子,锯木头,搬东西。磨斧头、凿子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刃口要不平不陡,平了费时间,陡了容易缺。可是,杨梁生每次不是磨平了,就是磨陡了。憨弹棉花蠢拉锯,说的是拉锯和弹棉花一样,不要动脑筋。实则也不然。弹棉花不说,就说拉锯,就有学问,一不小心,锯路稍微斜一点,锯出来的木头或者板子的边缘就是歪的,浪费材料。而杨梁生每次锯出来的木头都是歪的。好在铜仁是山区,木头不算金贵,浪费一点不太要紧,东家不说什么。可是,作为手艺人,要讲究艺德,浪费了东家的材料总是愧疚事,即使东家不怪罪,自己心里也不好过。何况,东家口里不说,心里不一定不怪罪。所以,远房叔叔心里很不高兴,但碍于杨云翔的面子,又不好发火,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委婉地说:“梁生贤侄,既来之则安之,变了泥鳅就要钻泥。你现在做的是木匠,就要像木匠的样子,不要一心想着读书考功名,好好做木匠,干活认真点。”杨梁生很是委屈地说:“叔叔,其实我很认真,并不是故意的。看来,我不是学手艺的料。”

  “你是个当官的料,学手艺是委屈了你,浪费了你的才华。只怪时运不济。可惜,可惜啊!”远房叔叔并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而是说心里话。可在杨梁生听来,心里却很是别扭,愤愤地想:天生我材必有用。“黄河尚有澄清日,人可岂无得运时?”总有一天你会对我另眼相看的。

  不料,争了盆里的气(汽)走了甑里的气(汽)。那天,杨梁生帮师傅磨斧头回来,忘记了师傅交代的提斧头时要斧头口向外的话,竟然斧头口朝里拿着。走着走着,脚下踩到一块小石头,身子一歪,锋利的斧头口碰在只穿短裤的大腿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淋淋。

  远房叔叔又气又恨,埋怨道:“我不是说了提斧头时要斧头口朝外吗?你用耳朵背听啊?”

  杨梁生咧着嘴说:“我认为斧头口朝里朝外没有什么区别,没想到还真是不一样。”

  “要是一样,我还要教你斧头口朝外拿?我吃饱了撑得难过啊?你呀,真是个聪明的笨蛋!”远房叔叔哭笑不得,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懊悔不该带这个笨徒弟。像这样下去,别说两年出师,就是三年恐怕也出不了师。到时候,人家不会说杨梁生笨,而会说自己传艺不认真。因为,杨梁生的聪明在白马寨出了名。如此,免费带徒弟不算,还落得个“教不严,师之惰”的罪名,真是一脸粉打到了胯里!远房叔叔越想越难过。

  杨梁生学了半年木匠,几乎什么也没学会,锯板板斜,凿眼眼歪,刨刨子像狗啃一般。杨梁生很是不解:自己读书时脑子好使得很,看书过目不忘,难题一点就通,老师夸奖说是个可造之才,是他教书生涯中碰到的最聪明的学生。可是,学木匠怎么就这么笨呢?叔叔并没有读多少书,木匠手艺却呱呱叫,打张八仙桌,别人要五个工,他只要三个半工,而且接口完丝密缝,桌面光滑如镜。莫非自己真的不是学木匠的料?是当官的料?不参加科举考试,怎么当官?凭着父亲那股认死理的倔劲,死也不会同意自己去科考的--除非明朝复辟。可是,反清复明,谈何容易?不参加科考,捐官也行,无非是花点银子。然而,明朝灭亡,父亲已经没有俸禄,家里的银钱盖了地师府,已经所剩无几;别说没钱,就是有钱,父亲也不会同意。自己这辈子当官无望,学手艺又不行,硬着头皮学下去,最多也就是个半吊子木匠,莫说出名,混口饭吃都困难。难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地混下去么?杨梁生深感前途渺茫,心中顿生凄凉。他不知道,读书与学艺乃天壤之别,前者靠思考,后者凭模仿,并不一回事。

  这天,老东家的活干完了,新的东家还没有找到,无可事事。远房叔叔说放假,杨梁生好似听到了特赦令,兴高采烈来到铜仁县城玩耍。

  铜仁虽说明永乐年间设过府,到万历二十六年设置县,可看上去似乎没有丰城县大,但是,更有特色。街上的房屋不像丰城的砖瓦房,一律是板壁房,层层叠叠,飞檐翘角,犬牙交错,亭台楼阁一般。街面上来往的人流中,多数是苗民,穿着苗族衣服,比汉族人的服饰鲜艳多了:男的一律扎着头巾,系着腰带;女的不仅裙子色彩斑斓,而且头上戴的帽子银光闪闪,珠光宝气,一个个显得婀娜多姿。两个姑娘走在大街上,两手向上拉起两边的裙摆,俨如两只彩色的蝴蝶在慢慢飞舞。嘿,这苗族姑娘真是漂亮,比汉族姑娘俏丽多了。杨梁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苗族姑娘,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一声清脆柔和的女音钻进他耳朵:“客官,要硝石么?便宜。”

  杨梁生收回思绪,定睛一看,一位靓丽的苗族姑娘正热辣辣地看着他,身前摆着一背篓硝石。整条街面都是或蹲或站的卖货人,卖的货物或木材,或皮货,或桐油,或雄黄,等等。大概是个土特产市场。一个小木匠,要硝石干什么?杨梁生本想不屑一顾地走开,但一是出于礼貌,二是那姑娘确实国色天香,娇艳动人,使他的目光不得不在那瓜子脸上多停留一会。于是,杨梁生也热辣辣地盯着那姑娘的脸,客客气气地问道:“怎么卖?”

  “一个铜板一斤,买得多还可以便宜一点。”姑娘说。

  一个铜板一斤?这么便宜?杨梁生心里一惊。在家听父亲说过,丰城的硝石一块银圆一斤,而且不好买。同样是硝石,价钱相差也太大了!是因为这里是个蛮荒之地,开发晚,交通闭塞,还是这里盛产硝石?还是二者兼之?如果这样,这里出产的东西价格肯定便宜。杨梁生这么想着,便笑笑对姑娘说:“我先看看,合适再买。”

  杨梁生在市场里转了一圈,问了雄黄、桐油、皮货等许多货物的价格,确实比丰城同类物品便宜多了。杨梁生想,家乡附近的宜春、万载、萍乡等地盛产烟花爆竹,需要大量的硝石;樟树制药,需要大量的雄黄;丰城人的木制品喜欢漆桐油,桐油向来紧缺。如果从事这种生意,说不定能赚大钱。自己学木匠不行,何不做生意?老话说,穷店当富家,做生意肯定比做手艺赚钱。杨梁生为自己发现这一商机而欣喜若狂。

  杨梁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远房叔叔,满以为远房叔叔也会欣喜若狂,谁知远房叔叔淡淡地说:“我是一个手艺人,凭手艺吃饭。裁缝是‘一把剪刀一把尺,走遍天下都有吃’;我是‘凭着斧头凿子锯,走遍天下都敢去’。手艺人,没做过生意,不想赚大钱。你志向远大,你去做吧。”远房叔叔在心里想,你做木匠都笨手笨脚,还会做生意?到时候别输得脱裤子哦。你不学木匠更好,我更省事。但想到杨云翔,心里还是不踏实,说:“我要写信征求一下你父亲的意见。”

  杨梁生说:“不用写信,我买点货回家,当面请示父母;如果二老不同意,我再来跟你学木匠。”

  远房叔叔耸耸肩,双手一摊,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听你的。”

  杨梁生想:路途遥远,买多了挑不动,先少买一点探探路子,亏本了,权当交学费。于是,重新来到那位仙女般的苗族姑娘跟前,想问话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叫大姐还是小妹,女孩子的年龄是不能随便问的。想了想,还是觉得叫大姐好一点,表示尊重。于是问道:“大姐,你们这里硝石多么?”

  姑娘说:“多。我们村子每家每户都卖硝石、雄黄,也有不少卖桐油、皮货的。这些是我们这里的特产,我们靠这个吃饭呢。不多怎么活命?”

  杨梁生说:“大姐,我先买一点回去尝试一下,倘若销路尚可,今后就专门经营此事,到时与你建立长期联系。行否?”

  “哎呀,大哥,你就别咬文嚼字了,痛痛快快说话多好!我们苗族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你尽管去试,如果生意做大了,我专门帮你联系卖主,你直接到我们村买就行了。”姑娘笑嘻嘻说。

  “我尚不知大姐宝宅何处,贵姓芳名,今后如何与你联系?”杨梁生仍然文绉绉道。

  出乎杨梁生意料,苗族姑娘比汉族姑娘大方多了。姑娘大大方方地说:“大哥,酸!你就不会好好说话么?我告诉你,我家离这里只有十几里路,叫百家苗寨。我叫刘久香。我天天在这里卖硝石或者雄黄,很好找。倒是我要找大哥难呢。”

  杨梁生知道对方并非读书人,但直来直去的性格很合心意,于是改变方式说:“大姐,找我也不难;如果做成了生意,我会主动来找你呢。”

  “这还差不多。”刘久香柔柔地望着杨梁生。

  苗族人到底热情大方,不到一餐饭工夫,杨梁生和刘久香就亲如故交;刘久香不仅将自己的硝石便宜卖给杨梁生,而且教他如何辨别货质,如何讨价还价。

  杨梁生买了三十斤硝石,三十斤雄黄,挑着担子,匆匆往回赶。经过数十天的起早贪黑,跋山涉水,终于来到了丰城。到了南门口,天已朦胧。杨梁生只好找一家小旅店暂且歇息。翌日天一亮,杨梁生便挑着担子来到大井头市场。刚放下担子,一个戴着瓜皮帽的瘦小老头走过来,看了看杨梁生的硝石和雄黄,露出满意的神色,问道:“小兄弟,你这货怎么卖?”

  杨梁生第一次卖这东西,不知行情,按照原来听说的价钱,狠狠心说:“硝石一块大洋一斤,雄黄五十个铜板一斤。”杨梁生不知道,这是老行情,新行情已经涨价许多。

  老头问清了杨梁生何方人士后,二话没说,全部买下。

  杨梁生没想到第一次做生意竟如此顺利,兴奋异常,急匆匆地赶回家。

  杨云翔见儿子回家,不免一惊,皱眉道:“梁生,你怎么回来了?”

  杨梁生高兴地将自己如何不学木匠、改做生意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禀报一番,满以为父亲会高兴,不料杨云翔满脸乌云,摇头晃脑叹息道:“没出息,没出息。自古士农工商,商人低人一等。我们乃官宦人家,岂可经商?谬也,谬也!”

  杨梁生望着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说实在的,自己想做生意,只是不愿意学木匠,改一种活法,根本没想到什么社会地位不社会地位的。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那点高兴劲跑得无影无踪。嗫嚅道:“商人也是人。”

  “混账!自古人分三六九等。人与人不一样!”杨云翔怒喝道。

  袁媛见儿子尴尬极了,赶紧打圆场道:“老爷,梁生读书聪明,大姐在世时也常说这孩子不一般,要是去科考,可能也是一个士,只是生不逢时;种田也不合适;学手艺虽然算工,可他不感兴趣;那就只好经商了。做生意虽说低人一等,但只要诚实守信,不坑蒙拐骗,凭着良心赚钱,并不丢人。白马寨街上不也有人经商么?谁不敬重他们?春秋时的子贡还经商呢。只要孩子像子贡那样,取利不忘义,也是光荣的事情。你就遂了孩子的愿吧。”

  “你呀,公公婆婆宠长孙,爹爹妈妈疼细崽。你就去疼吧!”杨云翔叹口气道。

  正说着,突然家人来报:“老爷,有人来找少爷,说有急事求见。”

  “什么急事?”杨梁生脱口而出,不免心慌。

  “来人没说。”

  这正是:

  饱读诗书只为仕,时乖运蹇难遂志。

  改弦更张入商界,改写白马致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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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