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易见杨振远爽快答应,满心欢喜,微微笑道:“请问令爱定亲与否?”
杨振远顿时明白了刘易的意思,心中忐忑,说:“小女尚幼,未有婚约。”
刘易趁热打铁道:“既如此,本官就冒昧高攀。家有犬子,年方十二,比令爱虚长两岁,也无婚约。他们两个正好缔结秦晋之好,不知杨老先生能否玉成?”
杨振远颇感为难地说:“承蒙道尹大人错爱,振远感激不尽。只是我乃一平民百姓,岂敢高攀道尹大人?恐不适宜。”
“杨老先生不必过谦。现已不是士农工商之年代了,况且,湘西一带谁不知老先生大名?彼此门户还算相当,谈不上高攀。犬子长得眉清目秀,目前读书也还聪颖,和令爱正好匹配。还望老先生玉成。”
“既如此,振远遵命就是。只是委屈了令郎。”杨振远拱手道。
“不委屈,不委屈。彼此天生地设,颇为般配,如此甚好。儿女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现在已有父命,媒妁之言到行大礼之前再说。可否?”刘易满脸诚意道。
杨振远点点头,说:“就依道尹之言。只是小女现在还小,暂不说破,免得分散其学习精力。”
“言之有理,就依老先生所言,对双方小孩暂不道破,让他们钻心读书,搞好学业。”刘易亦点头赞同。
苦日子难挨,富日子易过。眨眼工夫过去五六年。杨雪梅从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这天,农历腊月二十九,白马寨逢三六九赶集,正好是白马寨的墟日。杨雪梅看书看得有点乏,想出去走动走动,叫来碧玉,二人一同前往白马寨墟场闲逛。
翌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筹办年货,而白马寨附近的几个墟场张巷、淘沙、秀市、水口庙都或是一四七,或是二五八当街,唯有白马寨是三六九当街。所以,二十九的墟日就格外人多。人们纷纷从四面八方云集白马寨。平日里显得空旷的墟场此时突然窄小了许多,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恨不得将墟场四周的房屋变成弹力带,挤得往外弹出一圈才好。鸡鸭鱼肉、时鲜蔬菜、衣帽鞋袜、时令糕点、土杂用具、日用百货,等等,分门别类,摆成一条条长街。茶肆酒店座无虚席,品茗喝酒者悠然自得;南北杂货店人头攒动,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你推我搡,削尖脑袋往柜台前挤,都想早一分钟买到自己需要的年货。整个白马寨街上,买卖吆喝声、人们说笑声、家禽家畜的叫唤声混成一片,热闹非凡。
杨雪梅平日里闺房、学校,学校、闺房,两点一线,很少出来闲逛,买个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之类的,有碧玉代劳,不用亲力亲为。所以,虽说是白马寨人,来到墟场的机会并不很多。眼下一见这热闹的场面很是兴奋,东瞧瞧西望望,一切都觉得新鲜。一是街上人多,撑着伞碰碰撞撞,不方便;二是冬天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亲亲热热,暖意融融,格外舒服,杨雪梅便对撑着伞的碧玉说:“碧玉姐,收掉伞吧。”
“夫人知道了会骂我的,晒黑了小姐这蛋皮似的皮肤我可担待不起呢。”碧玉撅着嘴,俏皮地笑着说。
“你是怕晒黑了你自己吧?鬼丫头!”杨雪梅用手指在碧玉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说,“人其实要适当晒点太阳,尤其是冬天。”
“遵命。”碧玉收拢粉红色的油布伞,笑嘻嘻道,“我知道,小姐是怕撑着伞遮住了你的脸,人家看不到你这个大美人。”
杨雪梅脸一红,想伸手拧碧玉的脸,碧玉往人堆里一钻,杨雪梅的手扑了空,气得一跺脚,说:“你这个死丫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恐怕让你收拾你都不晓得怎么收拾呢。”碧玉笑嘻嘻地说。
杨雪梅主仆二人在人缝里艰难地穿行,引来无数惊艳的目光。碧玉将脸仰得高高的,杨雪梅却用香帕捂着半边脸,尽量勾着头,目不斜视。一会儿,来到鱼街上,碧玉顿时大惊小怪地呼叫起来:“小姐,你看,好大的鱼啊!”
只见一高个子男子挑着两条鳡鱼,鱼嘴和腮之间拴着一根大拇指粗的草绳子,鱼尾离地面约一两寸高。青黄色的脊背,雪白的肚皮,厚厚的鳞片像一块块银圆黏在鱼身上。看样子,每条鱼的重量不少于二十斤。不仅碧玉觉得惊讶,街上看见的人无不惊呼:“哇,这么大的鱼啊!”“我出世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鳡鱼!”有人认识挑鱼者,不免惊奇地问道:“聂小刚,你从哪里弄来两条这么大的鳡鱼啊?”被唤着聂小刚的挑鱼人笑笑说:“玉龙港呗。”
杨雪梅的确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鳡鱼,觉得大开眼界,兴奋极了。渐渐地,杨雪梅的目光从鳡鱼身上移到了聂小刚身上:二十来岁,五尺多高的个子;长方形的脸棱角分明;两道剑眉忽闪忽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诚实与善良;凹陷的人中像刀子挖过一般,一头连着高高的鼻子,一头连着微微上翘的嘴唇;脸上的皮肤被劳作的砂纸打磨得有点粗糙,但是隐隐透出淡淡的红色,让人很快联想起“健康”一词。身上穿的黑袄黑裤委委屈屈地绷着,裤脚口吊起脚脖子三寸来高,袖口离手背两寸来远,让人觉得这衣服是捡来别人的旧衣服或是几年前做的衣服,由于近年来身子窜得高,使衣服显得陈旧瘦小。黑布鞋前面大脚趾处张开一张饥饿的小嘴,露出小半个倔强的脚趾头。小伙子放下鱼担子,朝冷得发红的双手哈了口气,搓揉起来。
“大哥,这么大的鱼怎么抓到的?”杨雪梅好奇地问。
“用鱼叉杀的。这鱼好大的力气,我两兄弟同时用鱼叉杀,还被它背到了港里。”聂小刚说。
杨雪梅这才注意到,鱼的头部和身子中部都有鱼叉留下的窟窿眼,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真不容易啊。”杨雪梅说。
“是不容易。小姐想买鱼?”聂小刚虽然不认识杨雪梅,但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杨雪梅绝非寒门小户出身,定是大家闺秀。所以,尊她为小姐,而不称小妹。
杨雪梅摇摇头,说:“我只是看看,开开眼界。大哥,这么大的鱼不留着自己过年吃?”
聂小刚凄然一笑说:“我们哪里吃得起这么好的鱼哦?你没听说过‘打鱼的人吃鱼屎’么?我家还等着卖这两条鱼的钱置办年货呢。”
“哦。大哥哪里人?”杨雪梅心生怜悯,关切地问道。
聂小刚努努嘴,说:“就是玉龙港对面不远的聂家村人。我们聂家分为七家里、八家里、九家里,我是七家里。”
聂小刚是当年聂七的后裔。小时候家里也还算殷实,读了几年私塾。不料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八年前,父亲患上了“鼓肚病”,肚子黄得像蜂蜡,鼓得如南瓜,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不算,还欠了一P股加两腿的账。最终,郎中也没能挽留住无比眷恋人世的父亲,弄得人财两空。从此,母亲带着他兄弟俩过着吃糠咽菜、衣不遮体的日子。无奈之下,聂小刚告别了读书生涯,母亲求爹告娘地为他谋到了一份为财主放牛的活计。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天,两头公牛为争夺与一头母牛的交配权,发起猛烈的争斗,结果一死一伤。聂小刚为了制止公牛相斗,被牛角狠狠地抵了一下,差点丧命。可是,财主心疼死去的公牛,不怪自己的牛贪色不要命,反怪聂小刚调处不力,未能有效制止两个情敌的决斗,一怒之下辞掉了他。没法,母子三人只好以人当牛,锹铲锄挖,艰难地耕种两亩薄田。闲暇时,聂小刚开始去玉龙港捕鱼捉虾,艰难度日。
聂小刚怀着一线希望劝说道:“小姐,这么大的鳡鱼难得买到,我也是第一次抓到这么大的鱼。买去吧。”
杨雪梅想,这么大的鱼虽说难碰到,可是也难以卖出去。一般人家谁买得起?即使买得起也吃不了。自己家里虽说有不少长工,可是眼下都回家过年去了,吃饭的人也不多了,用不了这么大的鱼。自己家在白马寨算是大户人家,尚且如此,别的人家就可想而知了。想到这里,杨雪梅皱着眉说:“聂大哥,你这鱼还真难碰到合适的买主。何不卖给饭店里?”
“明日除夕,后日大年初一,饭店也没有什么生意,谁会买这么大的鱼?我问了几家饭店老板,都不要。”聂小刚愁眉打结道,“没打到鱼愁,打到了鱼也愁。真是有也愁,冒也愁。愁一世。”
杨雪梅心里也不免着急起来,想了想,说:“大哥,你先卖吧,也许会碰到合适的买主;要是到了散墟还没卖掉,我再想想办法吧。”
“好吧。”聂小刚感激地望着杨雪梅,点点头。刚才,聂小刚只顾说话,并没有仔细看杨雪梅容貌,现在定下神来一看,不由得暗自惊叹:好一个仙女!只见她中等身材,鸭蛋脸红扑扑的,腮帮处一对深深的酒窝,时隐时现;搽着淡淡口红的小嘴生动极了,说话时微微露出一线洁白的碎玉般牙齿;一对又大又圆的双眼皮眼睛含着两粒黑宝石似的眼珠,眼线如弓;两条粗长的辫子梢上扎着红艳艳的蝴蝶花,水红色棉袄外面套着一件雪白的羊皮背心,脖上缠一条绿色丝绸围巾。柔柔的太阳光在她身上、脸上荡漾着,生出无限的暖意。自己聂家村虽说也有几户财主,财主家里也有不少金枝玉叶般的小姐,可是,比起眼前的杨雪梅来,那简直是麻雀比凤凰了!
“小姐,走吧,去前面看看吧。”碧玉见聂小刚目不转睛地望着杨雪梅,生怕弄出麻烦来,提醒说。
杨雪梅见聂小刚愣愣地看着自己,也有点不自在,把个粉脸红了红,尴尬地说:“好吧。”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聂小刚还呆呆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得突突地跳了起来,赶忙加快脚步往前挤去。
挤了一会,杨雪梅主仆二人来到戏台前,正想往前走,一声可怜巴巴的声音叫住了她:“小姐,买颈圈么?”
杨雪梅停住脚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穿着一件补丁层补丁的黑棉袄,目光痴痴地望着杨雪梅二人。面前地上一个绳绑篾扎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六个鸡蛋,一个银光闪闪的颈圈。那颈圈雪白锃亮,花纹细腻、生动,看上去平时没有怎么戴。
杨雪梅蹲下身子,拿起颈圈仔细观看,无论是银子的成色还是颈圈的工艺水平,都堪称一流。杨雪梅问道:“大姐,这么好的颈圈怎么拿来卖啊?”
女子说:“这颈圈是我做周岁时外婆送的,平时一直没有戴。最近,我妈病了,看病的钱一直赊账。现在年关到了,不能欠账过年,郎中先生明天会来讨账。家里没有钱,这几个鸡蛋又卖不到几个钱。所以,我就只好瞒着我妈,将这个颈圈拿来卖。唉,要是没卖掉颈圈,明日年都不晓得怎么过罗。”女子说着,眼圈不觉红了起来,泪花闪闪的。
杨雪梅觉得女子怪可怜的,心里像堵着点什么,提着颈圈,沉沉的,问道:“你要卖多少钱?”
女子说:“我外婆说,当时是花五块大洋打的,小姐要是买,仍然算五块大洋,加工费就免了。实在不行,少一点也行。”
杨雪梅并不需要颈圈,别说银颈圈,就是金颈圈,家里也有两个,一个黄金的,一个白金的。可是,听了女子一番诉说,看见女子眼泪汪汪的,想到女子明天无钱兑账时可能出现的尴尬场面,杨雪梅心软了,掏出六块大洋,说:“大姐,这个价可以么?”
女子大喜过望,连忙说:“不用不用,不用六块,你就拿五块吧。”
“我不能占你的便宜。”杨雪梅将六块大洋塞进女子手中,恳切地说,“大姐,你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出于无奈。我叫杨雪梅,住在白马寨‘振远居’,你什么时候手头方便了,想要这个颈圈,可以仍然用六块钱买回去。”
“谢谢,谢谢。你真是菩萨心肠。”女子站起来,对着杨雪梅深深地鞠一躬。
杨雪梅转了一圈,看看太阳半天了,想起卖鱼的聂小刚,说:“碧玉姐,我们再去鱼街上,看看那鳡鱼卖掉了没有。”
“小姐,要是没卖掉你还真想买呀?你的心肠真好。不过,这街上穷人这么多,人人都有困难,你帮得过来么?”碧玉说。
“能帮一个是一个。走吧。”杨雪梅说。
还真被杨雪梅说对了,聂小刚等了半上午,看鳡鱼的人不少,可是,买的人却没有一个,都说太大了,吃不了。
杨雪梅走到跟前,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聂小刚面前,询问鱼价,说是儿子结婚,买去做酒。杨雪梅悬着的心放下了。不料,买鱼人正在讨价还价时,走过一胖一瘦两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胖子说:“哎,卖鱼的,这鱼我们买了,连你的扁担一起买。”
聂小刚说:“这位客官正在还价呢。他要买。”
“他不是还在还价吗?我们不还价,买了。”胖子说。
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一番两个人,很不情愿地走开,说:“那你们买吧,我走过一家。”
“既然你们两条鱼全买,那这扁担就送给你们。”聂小刚说。
“小兄弟还挺识相的。不错。”瘦子嘿嘿地笑着说。
胖子赶紧弯腰挑起鱼,大喝一声:“让开!别挡着老子的路!”
聂小刚一把抓住扁担,说:“大哥,鱼还没过秤呢,价钱也没说,你怎么就挑走?”
“钱?钱个鸡巴毛!要钱老子还要你的鱼?哈哈!”胖子打着哈哈,继续往前走。
聂小刚死死抓住扁担不放,说:“大哥,你这不是抢我的鱼吗?”
瘦子干笑着,扯住聂小刚的手,说:“老弟,刚才还说你挺识相的,怎么一下子变得不识相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丰城十兄弟’!你去丰城打听打听,别说你一个小小的白马寨,我们在丰城街上买东西都不要花钱的。知道吗?如果你硬要钱,我给你一张欠条,你有种就来丰城南门口找我们兑钱。”瘦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张三李四”字样的白纸条,扔给聂小刚。
聂小刚急了,结结巴巴道:“大哥,你们……不能这样,我家里……还等着卖这两条鱼的钱……过年呢……”
“我们也是要鱼过年,知道吗?”瘦子笑着,抬脚就想走。
杨雪梅实在看不下去,连忙拦住,一手扯住胖子的担子,说:“二位客官,你们在别的地方买东西花不花钱我们管不了,但在白马寨就不行!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抢,还有王法吗?”
胖子放下担子,看着杨雪梅,眼睛顿时放光,张开嘴,口角流下一丝米汤般的唾液,笑嘻嘻道:“哎哟,这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呀?这么迷人。”说着,冻萝卜似的手指伸向杨雪梅胸前。
“你别乱来!”碧玉一把扯开杨雪梅,挺身站在杨雪梅面前,摊开双手,说,“我看你敢动我家小姐一根毫毛,你就出不了白马寨!”
胖子的手迅速伸到碧玉脸上,轻轻地一摸,淫邪地笑着说:“好嫩啊,豆腐一样,真好摸。”
“啪!”碧玉扬起右手,冷不防抽在胖子脸上,气得粉脸生红,说,“臭流氓!”
“打是亲,骂是爱。你再打,再打。”胖子涎皮厚脸地将胖乎乎的黑脸伸过去。
杨雪梅迅速挤到碧玉前面,猛力一推,将胖子推开,大叫一声:“快来抓流氓!”
胖子站稳脚步,咧着阔嘴说:“我们没上床,怎么叫流氓?刚才想摸你,被这个多管闲事的丫头搅黄了,现在正好补上。”说着就将脏乎乎的手伸向杨雪梅脸上。
眼看胖子的手就要挨到杨雪梅的脸,聂小刚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操起地上别人的扁担,在胖子手臂上一敲,大喝一声:“不要欺负小姐!”
瘦子见聂小刚打了胖子,连忙奔过去,抓住聂小刚的衣领,说:“你小子敢打人?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拳头的厉害。”说着,扬起拳头就砸向聂小刚腰部。聂小刚也不示弱,双手抱住瘦子的腰想将他摔倒,没想到那瘦子挺灵活的,摔了几次都没有摔倒,自己反而被瘦子摔倒了。
街上的人本来就熙来攘往,胖子开始挑鱼时便引来许多人围观,杨雪梅一声“抓流氓”,引来更多的人看热闹;现在见动手打人了,人群立即沸腾起来,拉拉扯扯,都以息事宁人为主,拉住胖子和瘦子的手,不让他们打人。瘦子被几个人抱住了腰和手,动弹不得,急眼了,大叫道:“老三,老三!快过来!”人群里有人拉开杨雪梅,说:“雪梅小姐,你们快走吧,他们这是在叫同伴呢。”杨雪梅站着不动,说:“我今天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我就不信白马寨的人会放过这些流氓!”
话音刚落,便听见几声嚷嚷:“怎么了,怎么了?谁敢动我兄弟?”随着这气势汹汹的声音,挤过三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说,“两位大哥,不要怕,小弟来了。”
“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在白马寨撒野?”正当三个小青年挤入人群,举起手中的三节棍想打人时,随着一声断喝,一个铁塔般的男子挤进了人群。只见他三十出头年纪,方面大耳,满脸络腮胡子,眼如铜铃,声似洪钟,双手叉腰,往三个小青年面前一站,仿佛一座金刚。杨雪梅一见,喜出望外,说:“金刚哥,你来得正好,这两个人在这里公开抢鱼,耍流氓!”来人就是人称“不怕天”的杨金刚,认识的人多数叫他“杨老座”,身边的武术徒弟少说也有三四百人。
三个小青年手中的三节棍颓然放下,问道:“你是谁?”
“我倒要问问你们是谁?”杨金刚目光炯炯地盯着胖子、瘦子和三个小青年。
胖子色厉内荏地说:“我们是‘丰城十兄弟’!”
“呸!既然你们是‘丰城十兄弟’,怎么不认识我?”杨金刚笑笑说。
“我们为什么要认识你?”瘦子虚张声势道。
“世上有崽不认识爹的吗?老子就是‘丰城十兄弟’的老三,人称‘飞镖杨’,也叫‘不怕天’。你们竟然敢称自己是‘丰城十兄弟’,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胆大包天!”
“丰城十兄弟”有如上海的青洪帮,威名远扬。“十兄弟”有九个是武林高手,唯有老二是一介书生,专门出谋划策。手下喽罗两百多人。“丰城十兄弟”并不在丰城附近活动,时常在南昌、抚州、九江一带劫富济贫。而且,有一条明文规定,叫作“三不抢”:不抢穷人的东西,不抢妇女的东西,不抢老弱病残的东西。因而,丰城一带的老百姓对他们并不痛恨。杨金刚的飞镖在“丰城十兄弟”中堪称一绝,兄弟们都尊称他“飞镖杨”。
“你别颈上搽猪血--假充剁头鬼。鬼才相信你是‘飞镖杨’呢!”一个小青年说着又举起手中的三节棍,朝身边那个口中含着一个小竹子做成的口哨的青年看了看,蠢蠢欲动。
“驾--”突然,天上传来一声麻雀叫。杨金刚说:“小子,你看见天上的那只麻雀吗?”
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往上看。说时迟,那时快,杨金刚拔出小青年口中的口哨,往天上一梭,麻雀颓然从半空跌落下来。“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声。“哇--”胖子、瘦子和三个小青年的嘴巴犹如死了的胖头鱼的嘴,张得开,合不拢。杨金刚一手抓住胖子的衣领,轻轻地一提,像提着一只小鸡似的举得高高的,胖子的两只脚离开地面一尺有余,悠悠荡荡,徒劳地晃动着。“你也变成那只麻雀吧。”杨金刚正想重重地一扔,杨雪梅求情说:“金刚哥,快过年了,别伤了他,叫他们走就是了。”杨金刚说:“那就看在你的面上,饶了他。”随即松开手,胖子像一只大冬瓜嗵地蹲坐在了地上。瘦子见状,面如土色,慌忙带头跪下,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瘦子哆嗦道:“‘飞镖杨’果真名不虚传,我们有眼无珠,不识泰山,请好汉饶命,饶命。”
“你们到底是谁?”杨金刚怒喝道。
“我们只是丰城街上的小罗汉,常常借着‘丰城十兄弟’的威名干点营生。快过年了,今天白马寨当街,我们鬼懵了头,来到贵地想弄点年货,没想到……”瘦子边说边磕头,光秃秃的脑袋在地上磕得噗噗作响。
“滚!下次再敢来白马寨撒野,小心你们的狗头!”杨金刚大喝一声。
五个家伙慌忙爬起来,胖子掏出一块银圆,塞给碧玉,说:“刚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请姑娘原谅,这算是给姑娘的赔罪钱。”说完,五个人惊慌失措地挤出人群。瘦子喘着气说:“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没想到白马寨的人这么厉害!”
“滚,滚!哈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
“金刚哥,谢谢你。你刚才那一镖真厉害,把那五个家伙镇住了。你为我们村争了光。”杨雪梅由衷敬佩道。
“雕虫小技,不值一谈。快过年了,我怕兄弟们有人不守规矩,就来街上看看,没想到碰到这么几个家伙。他们竟然打着‘丰城十兄弟’的旗号,败坏我们的名声,真是可恶!今天要不是你求情,我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杨金刚余怒未消地说。
“我听老师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快过年了,伤了他们,人家一家人都不好过年呢。反正他们也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后果。”杨雪梅说。
“你呀,也太菩萨心肠了!”杨金刚笑笑说,“对付恶人就要恶办法。”
聂小刚双手抱拳,对着杨金刚和杨雪梅作揖道:“谢谢你们搭救之恩!今天要不是你们,我这两条鱼就被那帮家伙抢走了。”
杨金刚打量一下聂小刚,说:“我最看不得欺负穷人。再说了,白马寨的地盘,哪能容忍外地人在这里胡作非为?你也不用谢我,今天就是我没来,这么多白马寨人,也一定会有人出来主持公道的。要不然,雪梅和丫鬟两个女孩子怎么会出面制止那罗汉呢?你今后在白马寨受到了欺负,就说是我的表弟,保证没人敢动你。”
聂小刚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你真是好人啊。”
杨金刚脸露愧色道:“好人不敢当,但也不算太坏。早些年,我也是一匹没有缰绳的野马,由着性子来。是村里的族棍教育了我,让我不忘祖训。你继续卖鱼,我到别的地方看看去。”说完消失在人群中。
杨雪梅也说:“是啊,聂大哥,你放心,白马寨虽然习武成风,但是民风淳朴,人人讲理,恪守‘清白为人,诚信处事’的祖训,不会欺负人。所以,你在白马寨做买卖不用害怕。不过,被那几个家伙一搅,你这两条鱼今天恐怕还真不好卖了。”杨雪梅抬头看看天,说,“快正午了,也没人来买。”
“是啊,不是他们捣乱,早就卖掉了。现在都快要散墟了,真麻烦。”聂小刚着急地说,“我还没买一点年货呢!”
“要不,我买了你这两条鱼吧。”杨雪梅说。
“我们家也吃不了这么大的两条鱼啊!”碧玉提醒说。
“我知道。我们晒干鱼,到时候做成酒糟鱼,下田的时候,每天早上蒸两碗吃,不是挺好么?”杨雪梅说。
酒糟鱼是白马寨传统腊菜之一,一般穷人家还没有。过了年,家里没有吃完的腊肉、腊鸡、干鱼、煎豆腐,放在一起,拌上糙米酒糟、辣椒粉、食盐,封存于坛中,到春耕、春插时,早上煮饭时蒸熟即可。又辣又香,下饭佳肴,稍不留神,舌头都有被吞掉的危险。
“要禀报夫人么?”碧玉再次提示说。
“不用,我妈要是知道了这回事,不会怪我们的。反正用我自己的私房钱,没关系。”杨雪梅说,“聂大哥,多少钱?”
“先前我开价六个铜钱一斤,那人还价五个铜钱。现在快散墟了,你看着给点钱就行。”聂小刚爽快地说。
“你称一下两条鱼多重。”
聂小刚称了称,正好四十斤。
杨雪梅塞给聂小刚四块大洋,说:“我身边就这四块钱,你看够不够?少了就到了家里再补上。麻烦你帮我们送到家里去,行么?”
聂小刚慌忙推辞,说:“不用这么多,只要两块就足够了。”
杨雪梅坚持给四块,说:“两块钱买不到多少年货,你就不要客气了。要不,那两块钱就算是帮我送货的脚钱。”
聂小刚红着脸说:“那我更不能要了。你就住在这村里,有几脚路?还要脚钱!说出去人家不骂死我才怪呢。”
“哎呀,你就别推来让去的啦,这是我家小姐好意,你就收下吧。”碧玉有点不耐烦说。
聂小刚只好收下,挑起鱼,走在前面开路。出了墟场,到了巷子里,杨雪梅说:“聂大哥,你家里很困难吧?”
聂小刚知道杨雪梅并无取笑之意,便将家境如实道来。杨雪梅听了,沉吟片刻,突然说:“聂大哥,我请你做样事,不知你是否愿意。”
“只要我能做的事,我飞天钻地都帮你做好!”聂小刚似乎找到了可以报答杨雪梅的地方,充满豪情地说。
这正是:
地皮罗汉耍无赖,以强凌弱心肠歹。
侠士心中多正气,出手相救好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