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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清明

  郭文斌

  昨天

  东走走西走走,东瞅瞅西瞅瞅,总是拿不定主意买谁家的纸。六月有些着急,说随便买上些算了。五月回头看了六月一眼,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的“不可不诚”还没有出口,六月抢先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把旁边一个卖纸的给惹笑了,说,这么好听的句子,谁教你的?六月说,没人教,自己会的。哈,好一个自己会的,再背两句听听。

  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

  与肩挑贸易,勿占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多温恤。

  刻薄成家,理无久享;伦常乖舛,立见消亡。

  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

  嫁女择佳婿,勿索重聘;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

  厚奁……厚奁……六月接不上来了。五月补台:

  见富贵而生谄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处世戒多言,言多必失。

  勿恃势力而凌逼孤寡,勿贪口腹而恣杀生禽。

  乖僻自是,悔误必多;颓惰自甘,家道难成。

  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

  五月背到这里,好多人围了上来,看戏的一样。五月有些紧张了,鼻梁上渗出汗来。六月见状,捏了五月的手,放大了音量:

  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嫉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

  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

  读书志在圣贤,非徒科第;为官心存君国,岂计身家。

  接下来,姐弟二人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六月看五月,五月的脸蛋红扑扑的,熟透的柿子一样。五月看六月,六月的脸蛋也红扑扑的,也像熟透的柿子一样。

  这是谁家的一对儿?一个女人问。六月看了看五月,五月示意不要回答。六月却说,她是我姐,名叫五月。

  你呢?你叫啥名字?六月。六月铿锵作答。

  一定是山背后堡子里的。一个女人说。

  当这女人说到“堡子里”三个字时,六月的心里忽闪了一下,就像捉迷藏被人找见似的,但这种“找见”却是一种渴望,一种对光荣的渴望。

  下次跟集时还来吗?

  六月不知如何回答,看着五月。五月说不知道。

  还来好吗?还到我们这个摊儿,我把我儿子带上,你背一下给他听,让他见识一下你们的学问,可以吗?

  六月说,那要看我爹让不让来。

  女人说,你爹一定让来呢。说着,转身刷刷刷地卷了一卷纸给六月,这卷纸送给你。

  六月说不要钱?

  女人说不要钱。

  六月就接过了。

  五月却说不行,爹说白拿人家的东西就是偷。

  六月说,爹还说如果是人家允许的就不是偷。

  五月想了想,也对,就默许了。

  我赞助一把蜡烛。

  谢谢大妈。

  不用谢,下次我也把我儿子带上,让他长长见识。

  你们这不是逼人舍散嘛,看来我也得赞助一把香。口气不好听,表情却十分的亲热。

  谢谢叔叔。

  还有两双手在往五月六月的口袋里装糖果,一边装一边说,人家祖先肯定烧过长香的。

  二人抱着满满当当的两包东西,乐颠颠地回家。五月和六月没有想到,一出《朱子家训》会换来这么多东西。六月想,回去一定要再背几出来,爹让他背《弟子规》,他嫌太长了,看来得下决心背下来。总不能一直背《朱子家训》吧,五月说。六月就把五月想说的一句话给说出来了,六月说,咱们回去就背《弟子规》吧。五月说,你说爹让我们再来吗?六月说肯定让来,一次挣这么多东西,爹为啥不让来。五月说,你才说错了,得意不可再往,爹肯定又是这句话。六月说,可爹还说,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呢。五月说,是读书,又不是背书。六月说背书也是读书。五月说,不过没关系,就算爹不让我们下次到集上来,五月五马上就到,五月五爹总要让我们来买香料买花绳儿吧。六月说,谁能等到五月五,把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看把你急的。六月说如果一月有一个节就好了。五月说那你给咱们创造个节啊。六月说好吧,你说四月该设个啥节呢?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就设个“听背”节吧。五月不懂,“听背”节,啥叫“听背”节?六月说,听咱们背经啊。哈,哈哈,五月把全部的目光变成佩服,送给六月。这真是个好节日,一集的人都听咱们背经,那该多过瘾。六月说,就像正月唱大戏一样,一戏场的人都听咱们背经。可是,那该背多少经才能够啊。五月有些负担了。六月说,没关系啊,我们可以教地生、忙生、白云一起背啊,就像唱大戏,一人一出轮流上。五月就把目光开成一束花,送给六月。

  六月的胳膊抱酸了,要把包背到背上。五月说不行,祭祖宗的东西,怎么能吊到屁眼上呢。说着,接过六月的包,自己抱了。六月说,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看来是真的。五月说,书中还有颜如玉呢。你说为啥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五月说,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啊,书中自有颜如玉啊。六月又问,那你说几百年人家为啥无非积善?把五月给问住了。五月想了想说,大概是为了“庶乎近焉”吧。六月问啥叫“庶乎近焉”?五月说,大概就是像神仙一样吧。

  上到山顶,二人坐下来歇息。六月望着远方说,你说姐夫是不是佳婿?五月问你什么意思?六月说,爹说,姐出嫁时,他啥礼都没要,那姐夫一定是佳婿了。五月就笑了。六月说,你出嫁时,是要“重聘”呢,还是要“佳婿”呢?五月就在六月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说,那你是要“淑女”呢,还是“厚奁”呢?六月说,我两个都要。惹得五月笑翻了天。

  突然,六月说,我们今天只顾接着“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背了,把前面半截给忘了。语气里透着遗憾。五月说,是啊。六月说,下次一定要补给人家。五月说,是啊,爹说省下不该省的劲,也是偷。六月说,爹还说,该做的事不做,也是偷。五月说,对,做该做的,拿该拿的,就是“吉祥”--爹是怎么讲“如意”来着?六月说,爹说只有吉祥才能如意。五月说,爹好像还有个说法。六月说,好像是“就像天意”,只有合乎天意,才能如意。五月说,对对对,就是这么说的。六月说,但天意人怎么能够知道呢?五月说,爹说,经上说的,都合乎天意。六月说,那《朱子家训》是天意?五月说,当然啊,按爹的说法当然啊。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

  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胜珍馐。

  勿营华屋,勿谋良田。

  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婢美妾娇,非闺房之福。

  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

  二人情不自禁地又把全文背了一遍,和以前的感觉大不一样了。

  因为它是天意。

  今天

  一早起来,爹就让五月裁纸。五月把纸折成一寸宽的绺儿,拿刃子裁。那刃子就从六月的心上噌噌噌地走过。这么好的白纸,眼看着变成纸条了,如果订成本子,该写多少字呢。六月说了自己的想法,五月想想也对,但又觉得没有理由不裁。就说,也许爷爷也需要本子写字呢。六月说,爷爷用这么窄的本子写字?五月又说,也许是爷爷需要它卷旱烟呢。六月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爹常把他们写过的本子裁成这么窄的纸条卷烟抽呢。每当爹点着用他们的本子裁成的纸条卷的旱烟棒时,他就觉得爹把许多知识抽到肚里去了。

  那是爹第一次打他。

  他撕了姐姐的一页废本子擦P股,被爹看见,爹的巴掌就过来了。

  爹打完他,才说,我没有告诉过你敬惜字纸吗?

  告诉过。

  告诉过为什么还要拿有字的纸擦P股?

  那你为什么拿字纸卷烟?

  卷烟和擦P股一样吗?

  当然一样。

  他的P股上就麻辣了一下。

  是不是上面的就是干净的,下面的就是脏的?六月问。五月说你啥意思?六月说,爹不让我拿字纸擦P股,他却拿字纸卷烟。五月放下刃子,使劲看着六月,觉得六月提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人们把下半身上的东西都看成是脏的,把上半身看成是净的?你说呢?六月说,我发现凡是进去的地方是净的,出来的地方是脏的。五月想想,觉得有道理。人的下半身大多是出的,上半身多半是进的。可是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不也是脏的吗?六月说,那也没有屎脏。五月觉得对,又不完全对。六月说,那你说把人埋进土里,是进去呢,还是出来呢?五月睁大眼睛,说你怎么想到这么怪的一个问题。六月说,我们一会儿不是要上坟吗?要给爷爷奶奶挂纸吗?你说那坟是进去的地方还是出来的地方?五月说,当然是进去的啊。六月说,那过年时我们去请他们回来过年,不是又是出来吗?五月的脑筋就转不过来了,说,大概既是进去的,又是出来的吧。六月没有想到姐姐会这么回答他,但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

  突然,五月说,赶快忏悔。六月问为啥要忏悔。五月说,爹说准备供品时,不能胡思乱想的。六月觉得五月说得对,他们不但胡思乱想,还想到脏,快快忏悔。

  忏悔就是洗心对不对?六月问。五月从炕桌上直起身来,看着六月。六月说,爹说手拿了脏东西要洗手,眼睛看了脏东西要洗眼,那心想了脏东西也要洗心吗?五月说,对啊,很对啊,赶快把你的心掏出来洗啊。六月就打过一个战栗。如果把心掏出来,人不就死了吗?人死了,不就又要让没死的人过清明吗?一想到自己将要享受清明,六月又觉得死了挺好的。如果没有死,就没有清明。如果没有清明,这个三月该多没有意思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原来是为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才欲断魂呢。

  雨就下起来了。不过不是大雨,是毛毛雨,像五月和六月的心情。

  爹从门里进来,让六月把炕桌放到炕上。六月看见,爹的手里是一个花瓷碟子。六月就把炕桌抱到炕上。爹把碟子放在炕桌上,从地柜顶上取下来小木箱,打开,拿出一包颜色,倒在碟子里。碟子里的水就哗的一下红了。爹用一个竹签搅了一会儿,等颜色化匀了,就把一团新棉花放在里面。不一会儿,颜色就被棉花吃掉了。爹又从小木箱里拿出印板,交给六月。

  六月就端庄了身子,开始印钱。

  印纸钱是一件难活,要把颜色蘸得刚刚好,要不印出来的纸钱不是一塌糊涂,就是缺东少西。尽管六月努力把握,但开始几张还是印不到火候上,印出来的钱不是一个墨狗,就是一个墨猪。爹也不责怪,仍然让他印。印了几张纸,就好看了。而且越来越好看。六月喜欢印板不轻不重落在纸上的感觉,喜欢提起印板时,纸上出现的恰到好处的图案。

  六月的心里被一次次成功的喜悦充满,那是一种水红色的喜悦,一种清明一样的喜悦。

  水红颜色印在白纸上,让人觉得那纸钱不是纸钱,而是一张张年画。也许对于爷爷来说,纸钱就是年画呢。

  忽然,六月的脑门亮了一下,姐,你说清明是啥颜色?

  清明啥颜色?清明就是清明,还啥颜色。

  我觉得就是水红色。

  五月停下手里的刃子,看了看炕桌上的纸钱,又看看窗外雨蒙蒙的天,觉得六月说得有道理。

  六月的另一个问题来了,你说为啥今天是清明?

  五月说,又忘了,印纸时是要专心的。

  六月就发现自己果然把一张十元票子印歪了,“冥府通用”四个字都有些不通了。

  六月第一次觉得思想是不安全的。

  爷爷的坟在麦地里。麦苗绿油油的,像个绿被面一样苫在地上。毛毛雨把地皮刚刚打湿,不粘脚,也不起土,正是清明的样子。六月看着五月姐错着脚在麦行里行走,身子一扭一扭的,花格棉袄一扭一扭的,心里一阵感动。他也错着脚在麦行里走,但有时难免不小心把麦苗给踩着。

  昆虫草木,犹不可伤。

  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

  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

  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

  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

  姐我们下次可以给他们背《太上感应篇》啊。五月说你能背下来吗?六月说差不多了。五月说好啊,你背会,我跟着你背就行了。六月说你背会我跟着你背。爹问,给谁背啊?六月看五月,五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六月一眼。六月就说,给我爷爷背。爹说,好啊,那你爷爷一定会奖励你的。我爷爷奖励我,他怎么奖励我?爹说,他会让你考一个状元。六月说状元能干啥?五月说状元能招驸马呢。爹就嗨的一声笑了,说,就是,状元能招驸马呢。驸马能干啥?能娶皇帝的女儿当媳妇呢,五月抢先说。六月说,那皇帝家的女儿是淑女吗?五月说当然啦。爹就嗨地一声笑了,六月又觉得爹刚才的一声笑就像是清明。

  三人继续错着脚步在麦行里前进。

  草木为啥不能踩?六月问。

  因为草木也是命。

  啥叫命呢?

  活着的都是命。

  麦子活着吗?

  当然活着啊。

  那它怎么不走路?

  他走呢,只是你看不见。

  那它怎么不说话?

  他说呢,只是你听不见。

  六月就听见了。六月听见麦子真在说话呢,六月看见满山遍野的麦子在说话呢,麦子在说什么呢?

  坟院到了。荒草都老得不像个样子了。六月又觉得,这老得不像样子的荒草就是清明。

  爹把纸条分成四份,盘里留了一份,他们三人各一份,开始往坟院内的草上挂纸。一绺绺纸条挂在枯草上,一下子活了起来,风一吹,就像戏台上的戏子在舞袖。如果它是戏子的袖子,那么戏子呢?是爷爷吗?但这些纸条分明又是他、姐和爹挂上去的。六月第一次觉得风的不可捉摸,纸条的不可捉摸。

  姐你看这挂纸像不像是戏子在舞袖?

  六月一直搞不明白那袖子是咋舞起来的,至少一丈长的袖子,都要擦着台沿下他的脸了。问五月。五月说因为她是嫦娥。六月说,嫦娥是淑女吗?五月说嫦娥当然是淑女,怎么,想娶嫦娥做媳妇?六月说,我娶了嫦娥做媳妇,还不把你给伤心死。五月说,我才不伤心呢,如果你真能够娶了嫦娥做媳妇,我还能沾你的光到月亮上浪亲戚呢。六月说,那没问题,到时你带上爹和娘,我让吴刚给你们一人一瓶桂花酒。五月说,我不要酒,我要长生不老药。六月说,你想长生不老?五月说,当然啊,谁不想长生不老?六月说,如果我早娶了嫦娥,就可以让爷爷不死,让奶奶不死。五月说,可这戏台上的嫦娥又不是真嫦娥,爹说,要做真嫦娥,得做无数无数的好事才能行呢。

  讨厌!不想六月突然变脸了。

  五月吃惊地问咋了。

  六月说谁让你提醒她不是真嫦娥。

  五月停下来看了看说,我觉得不像。

  那你说像啥?

  我觉得像是想念。

  六月没有想到五月说了这么有水平的一句话,把在风里飘舞的挂纸说成是想念,这就是爹说的诗吧?

  怎么这么看着姐?姐的脸上又没有戏台。

  六月突然换了十分老成的口气说,你想爷爷了?

  你不想吗?

  六月想了想,觉得既想又不想。但终归还是想。

  经六月这么一说,五月也觉得飘在风里的纸条是活着的,它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腿。五月似乎明白了为啥叫“挂纸”,它是不是和“牵挂”有关?

  这时嫦娥的袖子又过来了,真真切切地在六月脸上拂了一下。五月还发现,在六月脸上拂了一下的,还有嫦娥的眼神,准确些说,不是拂,是挖。大概嫦娥真是看上他们家六月了。

  之后,每当遇到六月出神,五月就说,是不是想人家嫦娥了?六月就打她。

  现在,她似乎能够明白一点嫦娥舞袖中的意思了。

  五月能够看见,嫦娥的舞袖中有一个清明。六月看着五月愣神,提醒说,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五月忙把心思收回来,专心地挂纸。但她分明觉得,祖宗并不远,就在她的身边呢,就像拂过脸颊的风,就像这手里的纸条,就像……

  六月把最后一绺纸用一个土块压在爷爷的坟头,直腰一看,坟院已经白了,六月的心被一种活着的“白”强烈地震撼了一下。

  有风,爹用右手把衣服下摆张开,挡了风,左手拿了黄表,六月十分默契地打火。爹先把一张黄表点燃,然后点大堆的纸钱,等大火旺了时,把香点着,插在土里,然后夹了碟子里的献饭,往四周扔。六月的小身子就打过一个颤抖,眼前出现了一张张模糊的嘴,一种让人不能明确形状的嘴,在享用爹的泼散。六月太喜欢这个场面了:一张张白色的纸钱在火里消失,就像那火是纸钱的家,它们一个个跑回去了。六月也喜欢看炉塘里的火,但那火过于从容,掌柜的一样,慢条斯理,不像纸钱这样匆忙,不假思索地赶路。六月还喜欢和爹和姐跪在坟院里的这种感觉,跪在风里的感觉,觉得这一刻,比家里更像一个家,更亲热,更温暖。

  当火光变成灰烬时,爹右手拿起酒壶,左手托了右手,向坟地里奠酒,酒水落在土上,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学了爹的样子,端起茶壶,向地上奠茶,微温的茶水落在黄土上,同样散发出一种清明的味道。六月没有想到,奠茶的过程是如此的过瘾。

  爹说磕头吧。三人就伏在地上磕头。

  爹磕了三个,起来作揖。五月也磕了三个,起来作揖。

  六月多磕了两个,起来作揖。把爹给惹笑了。你小子干啥都是个贪。

  六月笑笑。心想多磕两个头总不是坏事。

  五月的目光却在三炷香上。

  五月觉得,它们就像一个暗号。

  修补完坟院,爹点了支烟蹲在地埂上抽,二人也挨了爹的身子蹲下来,有种难言的幸福涌上心头。

  过了会儿,爹让他们看看村子,有什么发现。五月和六月就看。五月说,四面山坡上一片一片地开出白花。六月说,这个村子其实是两个村子。爹问为啥是两个村子。六月说,一个是清明里面的,一个是清明外面的。爹有些吃惊地看了六月一眼,说,清明还有里外?六月咬着嘴唇,有些吃力地说他刚才说的其实不是心里感到的,反正是两个世界。爹沉吟了一下,说,你的这个发现能够申请专利呢。说着,起身端了盘子,却并不回家,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月和六月一下子明白了。五月和六月后悔把一道极简单的题没有答出来。爹的盘子里明明还留着挂纸和供献,他们怎么就给疏忽了呢?

  再看那两个没有挂纸的坟院,显得那么可怜,就像两个孤儿。

  爹把那个脏小子带到家里来时,娘正好把饭做熟,五月和六月就有些不高兴,不想爹一边给脏小子洗脸,一边让他们先吃,说他已经吃过了,他的那份留给这个孩子。

  爹的那份就一直留给这个孩子,直到后来县上成立孤儿院。爹说,他的父母都不在了,父母都不在的孩子叫孤儿。后来学了《太上感应篇》,他们才明白爹这是在“矜孤恤寡,敬老怀幼”,心底里对爹生出无比的敬意。

  假如县上不成立孤儿院呢?爹会一直让他在咱们家长大吗?六月问。五月说,你说呢?六月说,假如他一直在咱们家长大,还得爹给他找淑女,再打一处院,最后死了,还要埋在咱们家坟里吗?五月说,这你得去问爹,我听娘说,爷爷年轻时就收养过两个孤儿,不过后来都害天花死了,那时,爹还没有出生呢。

  六月就看见,有两个孤儿,在长长的清明里,向他们走来。

  给乱人坟挂纸时,五月有些害怕,一步也不敢离开爹和六月。六月装出一副胆大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在打鼓。爹看出了两人的胆怯,说,知道啥叫清明吗?二人说不知道。爹说,不浊为清,不迷为明,一个人只要在清明中,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六月不懂,悄悄地问五月,你在清明中吗?五月说当然在啊,今天谁还不在清明中啊。

  六月再次把目光投到自家的坟院,觉得爹把他心中的那个清明给篡改了。但六月很快就放弃了追究这个问题,因为另一个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

  姐你看咱们坟院里的那些纸条,像不像山的胡子?

  五月盯着自家的坟院看了一会儿,说,你是说,山是一个人?六月说,是啊。五月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对着山又瞅了半天,说,还真是一个人呢,不过是躺着的一个人。

  六月又说,可是这山老人家,为啥只有到了清明才长胡子呢?

  五月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嘛。

  雨就下了起来。

  五月和六月的心里疼了一下,可惜了那些挂纸,全被雨打湿了。

  原载《人民文学》2009年第4期

  点评

  小说的意味在于以未泯童心来回刍中国传统文化道德的鲜活和深厚。叙述手法老到,一方面用孩童的眼睛和心灵来打量、理解凡世人生中的日常生活伦理,并在其丰富奇特的探寻与联想中展示这种伦理建构的生动、有趣。当然其意不在点出此种生活伦理的条条目目,而在于展示这些条目在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真正扎根发芽的种种过程与偶然。五月与六月这对小儿女的生活世界的秩序的建立,其实正来自于民族文化的传播和集体无意识结构的遗传,他们的成长历程显示出此种文化强大的塑形力和生命力。另一方面,小说的叙事方式很机巧,采用的是“以今逆古”的倒叙。因为我们到结尾才知道:五月、六月人性的纯朴来自其父亲为代表的优良传统文化与美德的培育和熏染,而其父的血统则来自对“爷爷”“矜孤恤寡,敬老怀幼”的承继。因此,我们也恍然大悟,清明不止是祭奠死去的亲人的节日,更是向令人尊崇的传统美德的致敬与怀恋;而在肃穆的仪式中,得到确证的是这种美德与文化不仅处于庄严的缅怀中,而且已经化入后来人的血脉。沐浴着传统文化而成长中的五月、六月无疑是其生命力的载体,姐弟俩天真、纯朴、烂漫和稚趣的美好性情,正显示了传统文化丰沛、迷人的魅力;而且,这种魅力正获得村野民间乃至市场逻辑沾染下的小市民的赞美和称颂。这或许正是作者的期许、小说的向往,可谓寓意大焉。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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