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东
无数个夏天的夜晚,我们能够忍受蚊虫的叮咬,却无法忍受心中对于师长的热爱。有时候,我们彻夜长谈,只是在慢慢地梳理着属于师长的荣耀,让他的形象尽可能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这是必要的。因为,一座师长的雕像即将在村子里耸立,它将成为村子的一个标志,它可能会流传百世,成为我们子子孙孙的精神支柱。师长,在遥远的南方英勇作战的师长,其实一直在指挥着我们所有的人,他左右着我们的意志,村子上空的空气,村子里的树木,房屋以及庄稼,都成了他的一兵一卒。他是我们无比敬仰的师长。
铁匠,村长,从战场上归来的师长的副官,我,偶尔还有师长的妻子。师长贤惠的妻子已经有十年没有见过她的丈夫。在她的记忆中,师长的样子还很英俊年轻,他的脸上还没有用深深的皱纹来记录一场场令我们津津乐道的战役。她总是躲在我们的后面,她向我们提供的关于师长从前的生活的点滴,虽然非常有限,对于雕像贡献也微乎其微,但那是师长的一部分,那是他光荣历史不可缺少的一页。我们要耸立起来的就是一个完整的师长,他是活的,栩栩如生,他耸立在那里,用目光抚慰着我们,就能指挥我们去做我们该做的事情。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什么不该,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那是师长的责任,即使他奔驰在南方的枪林弹雨中,还有另一个师长,他无时无刻不守候在我们身边,他看着我们,听着我们说的话,呼吸着我们的空气,影响着我们的思想。
铁匠,一个值得钦佩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师长的雕像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头脑的空洞,让他的双手犹豫不决,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谨慎的一次。他的谨慎源于对师长的热爱。他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师长,这是大家的师长,是所有人的师长,所以,在师长以一种铁面孔铁身躯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时,师长应该被赋予更深层次的内涵,那不是一尊简单的雕像能说明问题的。铁匠的手是热的,像是火在他的手上燃烧,他让我们挨个摸他的手。果然,他说得没错,他的手证明了他复杂而激动的内心。铁匠说,自从我接到这个任务,我的手就在燃烧。
村长回忆起他送师长出发前的那个黎明。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村长的回忆使我们的村子如此美丽地闪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无数的鸟儿,五颜六色,跟着师长飞走了。村长强调那不是梦中的情景。村长坚信,那样的场面还会出现,只能是师长重新回来的那一天。村长大声说,加油吧兄弟,一个坚定、浪漫、勇敢、无私、胸怀宽广的师长,就要和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有人哭了。哭声起初使我们的村长有些愤怒,在我们畅想师长的雕像之中,是不允许有哭泣与悲伤的。转而,当我们发现发出哭声的是师长的妻子时,村长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师长的妻子,绝对不会与悲伤挂上钩,师长的照片,年轻时的戎装,就放在她的床头,即使师长十年都没有回过家,即使关于师长在外面已经娶了年轻漂亮的老婆的传说从来没有间断过,即使师长从来没有给她捎回来一束鲜花,她仍旧替师长守着那个家,那张照片,一天就要被她用眼泪、脸和手去擦拭无数次。所以,保存在师长家的那张照片,永远是光芒夺目,永远是微笑的。
我是私塾先生。只有我能把村子里所有人的名字写在纸上。他们都不敢相信,在白色的纸上,那几个曲里拐弯的汉字就能代表他们自己。可是,师长的名讳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把它写在纸上。我动过无数次的念头,曾经有虫子一样的东西在我的头脑里咬着我的神经,它们对我说,写!写!写!可是我没有。我不知道那样的诱惑意味着什么。就像现在,我正忍受着失眠的煎熬,师长,师长,我该用什么样的笔体,把你光荣的名字留在雕像之上?隶书?魏碑?草书……
我们要把吴副官请出来。其实,关于师长这十年之中的一切,我们都是从吴副官那里得知的,师长从北打到南,从东打到西,他的每一次胜利都是我们小村的一次狂欢。吴副官,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面颊上如今也有了稀稀拉拉的胡子,村长甚至打算给吴副官保一个媒,姑娘就是我们村西杨富贵家的三丫头。吴副官是联系师长与我们之间的唯一的一条纽带,他不定期地会回到村子里,两个月,三个月,最多不过半年,吴副官都会在某一天的傍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村口,他从疲惫不堪的战马上下来,来不及吃饭喝水,便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着师长的好消息,师长洛阳大捷,师长喝了常德的得胜酒,师长在岳阳的城楼上放声大笑……每一次,那个属于师长的傍晚都是节日来临的前奏,整整一夜,不眠的村子都在灼热地跳动着。而这一次,吴副官没有即刻返回到战场之上,他留下来,与我们共同完成师长的雕像。吴副官说:“师长不是能够随随便便地就被刻成一块铁的,那块铁要有生命,要有热度,要让大家能感受到师长指挥千军万马的气魄,领略到战场上万马奔腾的场面。”吴副官,在我们大家的心目中,其实只比师长的地位低那么一点点,他是师长的传声筒,他说的话就是师长说的,况且,对师长最熟悉、最了解的那个人自然是他,我们当然要认真对待了。
因为师长,夜晚变得很漫长。我们,铁匠,村长,我,迟迟拿不准主意。师长的雕像应该从哪里入手。头发?军帽?名字的字体?手?眼神?有力的臂膀?倒是师长的妻子一语打消了我们的犹豫不决:“地方呀,不是要先修一个广场?雕像立在广场上吗?”我们看着师长的妻子,她的眼睛始终是低垂着,声音很细:“我家呀?这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师长的妻子说得没错,广场的地址最佳之处就是师长成长与生活过的地方。
村长说,可是,你还要住,你在那里等待师长已经有十年……
村长的话还没完,师长的妻子便打断他:没有房子我一样可以等着他,在雕像的下面,我可以日夜守候着。师长妻子的话鼓舞着每一个人,我们有些蠢蠢欲动,仿佛,那片宽阔的广场已经冲破黑暗,展现在我们面前,而师长威严可亲的雕像也高高地耸立在广场的中央,他正俯视着我们。
在随后的几天之中,师长的妻子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家。她站在一片废砖之上,目光迷离地看着她的家在一点点地化为乌有。我,吴副官能够看到她的背影,更像是一尊雕像,在风中一动也不动。我问吴副官:“你好像总是在躲避着师长夫人。”
吴副官像是被一颗流弹击中了,他说:“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呢?每一次,师长都让我给夫人捎来一个空弹夹。而每一个弹夹都代表着师长取得的又一个胜利。”
“不尽然吧。每一次你回来,在师长家里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我追问他。
吴副官显然经过了战场的千锤百炼,他丝毫不把我的疑惑放在眼里,他反过来问我:“你相信谣言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吴副官的表情仿佛飘浮在雾里,他的情绪异常激动:“谣言!你能相信谣言吗?不是有人说,师长在外面娶了好几个女人?甚至,有人说,十年,没有见过师长的面,师长,真的打过那些胜仗吗……”吴副官竟一时语咽。
谣言,不过是在极少数人之间流传罢了。他们嘲笑师长愚蠢的妻子,怀疑师长的成就,他们的狼子野心,小人之腹,又怎么能够撼动师长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呢?更何况,没有人会答应他们的谣言像风一样飘来飘去。这是不允许的!在广场建成的那一天,在雕像即将开始打造的午时,谣言和绳子捆绑着一个畏缩的男人,被推到了大家的面前。在师长家建起的广场看上去庄严肃穆,广场的中央,那个畏缩的男人被大家用不屑的目光打击着。那是杨富贵。他明显的有些胆怯,村长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响着:“你说,你把你想说的话都给大家说出来。我给你个机会,你倒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呀?”
杨富贵不敢抬头,鼻涕一直耷拉到他的前胸。他的嘴在动,可是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淹没在群众的呼喊声中,“杀了他”“宰了他”“把他喂狗”……声讨声像是海浪似的不停地拍打着杨富贵瘦小的身躯。我注意到,吴副官和杨三姑娘冲破了人群,向远处跑去。没有人会留意到这一细节。只有我。村长,吴副官,杨富贵,所有的人,所有围绕在师长身边的一切,都是我必须要研究的对象,它们是把一个铁铸的雕塑固定在某一个特定的对象名字上的组成部分。他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然后又出现。重新走回到人群中的那个人是吴副官。而胆怯的杨三姑娘的脸则在一棵桑树后闪闪烁烁。
村长突然挥挥手。我觉得村长的动作非常潇洒,就像传说中师长的样子。有人说,村长私底下一直在向伟大的师长致敬,他不断地规范着自己的行为以及言行,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接近师长。在这一点上,村长是值得尊敬的。躺在无眠的深夜之中,有时候一些奇怪的想法会加重我的失眠,我想:如果没有师长,村长是不是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这个念头只是在失眠的无助中偶尔闪过,这不是一个可能深入探讨的问题。毕竟,师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关于师长胜利的消息不断地被吴副官传到寂静的小村子里。村长一挥手,人群便安静下来,村长的声音高亢激昂:“让他说,我们听听他如何为自己狡辩。”
午时的阳光直直地照在杨富贵的身上,还有我们尖锐的目光。我们相信奇迹只能发生在诸如师长这样伟大的人物身上,他品格高尚,虚怀若谷,从容不迫,像是阳光一样哺育着我们受伤的心灵。杨富贵不是,那个午时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被大家当作了一场笑谈。我们姑且把他的一系列反抗称作反常,而不是奇迹。杨富贵,他弯曲的身体突然间被拉直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动力无人得知。他的反常也出现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上,我们惊奇地看不到了怯懦。他环顾四周,鄙夷地笑了笑,然后说:“师长是个骗子!”
这一句话已经足够了,大家不会容忍他再多说一句。立即有人上去把他的嘴巴捂上了,随后有人把一只臭袜子塞到了他嘴里。杨富贵再没有退缩,他的脸上始终泛着笑容。村长摇摇头,这个杨富贵,真的是无可救药了。村长决定,在雕像铸成之前,要把所有的谣言都扼杀在摇篮里。因此,英雄的广场之上,最先竖立起来的不是师长的雕像,而是一根木头桩子,桩子是用来绑人的工具。
杨富贵以他的狂妄与傲慢换来了三天三夜的示众。这其间还下过雨,刮过风。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一个胆大妄为的罪人。没有人敢去接近杨富贵,一是大家不想把晦气沾惹上身,另外,也没有人尝试着与谣言为伍。但是有一个人,却在第二天的清晨,走近杨富贵,给他喂了几口水,塞了一嘴巴馒头。那个人在走出广场时,表情沮丧得令我们有些愤恨。村长喊道,把他抓来,抓到我面前。没有人去抓那个人,因为那是吴副官,是最不应该做那种事的人。不用别人抓他,他找到了村长。他的行为让我和铁匠的构思遇到了难题。吴副官和村长具体都说了些什么,村长后来没有告诉我们,吴副官也没有说。村长只是说,吴副官对杨富贵略有同情,他去找村长求情,他请求村长看在师长的分上饶过杨富贵。村长激愤地说:“简直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诬蔑,造谣,诽谤!”气愤不止是村长本人,要求严惩杨富贵的呼声已经把村长的头都给吵大了。而杨富贵,他的生命也即将在大家的呼声中走向终点。村长原谅了吴副官,他把吴副官的软弱看成是女人之祸,村长甚至开始后悔给吴副官保的那个媒。村长说,平时看杨富贵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内心包藏着那么大的野心!
村长判定,吴副官的失望和意志薄弱只是暂时的。“首先,我们不能否认他对师长的热爱,那些令人激动和兴奋的黄昏与夜晚,是他带给我们希望与光明,带给我们师长的故事与传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师长的热爱也是通过他来实现的。我们就像是台机器,他是带动机器的链条。其次,我们也不能否认他对杨三姑娘的爱。这个爱与对师长的热爱是两码事。欲望!欲望会让一个男人昏了头,欲望蒙蔽了他的思想。但总的来说,这根链条的方向是正确的。”
村长在吴副官的问题上采取了含糊不清的办法,但他的判断让我与铁匠扫清了顾虑。铁匠表态,师长的形象是一尘不染的。而我,头脑中的糨糊状态也在一点点地稀释,我说,师长的名讳要像刀子,能刺破敌人的心脏;要像枪弹,能击退流言来犯。
结果杨富贵的重任究竟要落到谁的肩上,我们一直百思不解,疑惑已经陪伴了我们三天三夜。当村长把我们的疑惑解开时,大家都不禁对村长肃然起敬,在大是大非面前,村长是最清醒的,他选中了杨富贵的女儿杨三姑娘。村长说,这是个立场问题,这其中没有亲情,没有父女情,只有立场!立场决定了一切!立场,是村长反复强调的一个词。它也在我们的故事中充当着一个审判者的角色,它强大、冷漠而且令人心惊,最起码对吴副官来说,它的形象就是这样。村长,如今更像是师长的一个影子,他和吴副官的谈话十分直接地指向了杨三姑娘,村长的语气仿佛是要杨三姑娘去做一件衣服,或者只是去看一场电影那么简单。是的,村长以商量的口吻和吴副官谈论杨富贵的归宿,他觉得,也许,劝说杨三姑娘的重任只能落在吴副官的头上。吴副官先是笑笑说,你给我保媒时可没说过这样的条件。村长的表情并不是命令,而是商榷。吴副官搓搓手接着说,这是一件棘手的事,真的很棘手!尽管村长的口气并不是不容置疑,吴副官仍然应允了村长的条件。他爱杨三姑娘,他更热爱自己的师长,也许要得到真正的爱是要有一些条件的。
说起师长的光辉历程,吴副官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但在其他的事情上,吴副官其实是个相对腼腆的军人。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自己,在师长的世界中,吴副官仿佛是不存在的,当然,在他讲述的师长明晃晃的世界里,根本不需要有其他人,师长已经把一个令人无限遐想的世界填得满满的了。因此,在劝慰的道路上,他走得极不顺利,艰巨的任务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在犹豫不决和忐忑不安之中游荡。他向我吐露心声说,这个任务让他痛苦万分。“她会这么做吗?她不会。她根本不会。”吴副官自言自语,“你会吗?要是轮到你,你会这么做吗?”
我巧妙地躲过了他的问题,我说:“你可以拒绝村长。”
吴副官的眼睛里红红的,血丝清晰可见,他盯着我:“我有其他的选择吗?我有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们都知道,师长的天空是纯净的。容不得半点瑕疵。”
吴副官低下头,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知道。”
在立场面前,我们,村长、铁匠、我,都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吴副官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既深深地热爱着师长,又无法回避对一个姑娘的爱。吴副官,一个给我们带来师长消息的年轻的军人,一个讲述者,一个描绘者,他能够把师长的形象活脱脱地展现给我们,却无法使他身前身后的影子更像是自己的。他看不清自己,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而无法自拔。他在琢磨如何才能让杨三姑娘去担当一个刽子手,去亲手解决掉她的父亲,一个公众的叛徒,一个盲目自大的家伙。他在思索,他在徘徊。他在选择时机,在等待机会。时间就在他的犹豫之中一点点地流逝,站在铁匠铺子外,铁与铁的撞击能把他的想法彻底地击碎;透过窗户,他看到我在挥汗如雨,那些浓重的墨迹模糊了他的视线。在流逝的时间中,我们也看到了吴副官的变化,有人说,清晨,他的帽子戴反了;有人说,傍晚,他在乡路上踽踽独行的身影更像是一个拾牛粪的老农;有人说,凌晨,吴副官的身影像是收割过的玉米秸一样在杨三姑娘的窗外晃动……
时间,不管是清晨、傍晚,还是凌晨,都无法改变杨富贵的命运。我不想过多地提及时间,是因为在结局到来之时,时间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在吴副官还没有行动之前,杨富贵已经在绝望的怒视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这个内心高傲的男人,他的瞳孔中,被放大的那个形象突然间刺穿了他整个的一生,他不知道,那一刻,那个放大的形象会给他的一生,留下怎样的定义,疑惑?愤怒?绝望?解脱……那是杨三姑娘。大家都看到了她踏上广场时的身姿,有人说,那身姿不比战场上的师长逊色多少,坚毅,英勇,义无反顾。杨三姑娘径直来到父亲的面前,有人说她叫了一声“爹”,有人说没有。她抬起手,给父亲松了绑,她的父亲,竟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捆绑而瘫在地上,他站得很直,就像那个桩子。他们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眼神交流了什么,也都无关紧要。我要说的是绳子,那条紧紧地捆绑着杨富贵的身体和他狂妄内心的绳子,现在,轻轻地被握在杨三姑娘的手中。她突然扬起绳子,绳子落到了父亲的脖子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杨富贵,在他女儿大声的喘息之中,缓缓地滑向地面,一个没有泪水的脸永远地固定在了他的记忆中了。
吴副官跑向广场时,杨三姑娘已经走了。惊愕不亚于一个晴天霹雳。在他的身后,响起了村长的声音,恭喜你,你做到了。吴副官茫然自语,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也没做!
杨三姑娘的行为得到了村长的大力称赞,他建议在师长的雕像建成之后,给杨三姑娘颁发一个烫金的证书,以表彰她在大是大非面前镇定自若,大义灭亲。同时,他要亲自主持杨三姑娘与吴副官的婚礼。
师长的雕像没有因为谣言而停顿下来,铁匠,我,以及村长,都在师长雕像的进程中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那是我们坚定的目标,它耸立在我们可以看得到的远方,放射着令人温暖的光亮。当然也有吴副官。吴副官再次见到杨三姑娘时,广场上只剩下了自由吹拂的风了,吴副官嗅到了风中的血腥之气,但杨三姑娘似乎没有了嗅觉。她蹲在院子里,拼命地搓着麻绳。吴副官站在那里,显得极不自然,仿佛,那个杀死杨富贵的人是他,而不是眼前平静的杨三姑娘。吴副官说:“你把他杀了。他可是你爹。”
杨三姑娘没有抬头,手里的麻绳粗壮有力:“没有人能够玷污师长的名誉。”
“他是你爹。他生了你,养了你!”吴副官有点声嘶力竭。
“你说错了,我们,所有的人,这个村子里的,也许还有更多的人,我们都生活在师长的光环中,他指引着我们,他赋予我们勇气,给了我们希望。在我们的眼中,只有师长,没有其他人。”杨三姑娘说。
“你怎么能轻信一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吴副官甚至有些愤怒。
杨三姑娘自信地笑了:“不,他无所不在。”
吴副官咆哮着,像是一头困兽。
人们很快就忘记了杨富贵,他的生命似乎根本不曾经存在过,人们日夜期待着师长的雕像。只有吴副官,脑子里始终闪现着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男人狂妄与自大的脸。那张脸搅乱了他的梦境,他心烦意乱,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留在这里的责任,他是奉师长的命令在这里监督一座雕像的诞生的。
雕像!雕像!
吴副官反常的行为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不能怪我们的大意,毕竟,师长的雕像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之中,大家情绪高涨,干劲倍增。
比如铁匠,他已经把季节抛在脑后,完全不在乎夏天的炎热与炉火的烘烤,师长的形象已经完全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要日夜不停地劳作,他相信,在不久的某一天,大家就可以见到师长。因此,他不可能留意到吴副官的痛苦,也观察不出吴副官苦闷而沮丧的表情。吴副官问铁匠:“雕像会和师长的身材一样吗?”
“当然。”铁匠自豪地说,“他会和我们师长一样。没准,你见到他会像见到真正的师长一样敬礼呢。”
吴副官忧心忡忡地继续着自己的疑问:“雕像中间也是铁?”
“不,中间是空心的。但是你放心,师长的身体有足够的铁来支撑,它可以屹立万年不倒。”铁匠的脸上淌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空的。”吴副官自言自语道。
比如我,师长的名字挂满了我的屋子。不一样的师长,就要有师长独特的字体。这种字体只能属于师长,它的笔画像刀,似剑。每一笔,都仿佛倾注了我毕生的精力。我盯着它们,就像看到了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师长。“你是一个合格的先生吗?”悄悄溜进来的吴副官疑虑重重地问我。
我说:“那还有假?”
“那么,你教育人的标准是什么?”他问。
我大声答:“像师长那样。”
吴副官仓皇而逃。
他没有去找村长的麻烦,村长在筹划着雕像铸成之后的事,他深谋远虑,比我们大家都想得更远大。在我们最为忙碌的日子里,吴副官反而有些落魄。他用另外一种眼神盯着渐渐成形的师长的雕像,他的眼睛里空洞而虚幻。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铁匠铺子里,出现在我屋子里,出现在村长经常出没的街道上,有时,他像是飘浮的云,出现在村口的路上,他看着远方,那不是南方,此时,师长带着自己的部队正在南方的硝烟中作战。
师长的雕像终于落成了,当它耸立在广场之上时,也是我们最隆重节日的降临。也许一生我们只能拥有一个那样的节日。关于师长的节日,我们村子里所有的人,甚至方圆百里的人都能够说上三天三夜,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话。我只想悄悄地说点别的,我想说的是我的朋友,那个有艺术气质的铁匠,在雕像落成当天突然失踪了。好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有人在意他的缺席。同样失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吴副官,我后来仔细地想想,吴副官的消失显然要比铁匠早一点,但具体早多少,一天?两天?还是更长的时间?相对于师长的雕像,这又有什么呢?
雕像英雄般地屹立在广场上。
若干年之后,我才见到了铁匠,他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半大小子衣锦还乡。他在自己的旧址上盖了一处新房,那房子和院落是村子里最气派的,看来,铁匠是想永久地在村子里居住下来了。没有人问他这几年去了哪里。他请我到他的新房子里喝酒,想让我教他带回来的半大小子。他异常兴奋,他讲起他远离我们的生活,他娶了个寡妇,半大小子就是寡妇的儿子,那儿子不好管教,沾染了一身的坏毛病。铁匠说,你是先生,只有你能把他扳过来。
我问他想让寡妇的儿子学成什么样。
铁匠说,师长,就师长那样。
事隔多年,我们仍然要谈论到师长的雕像。我说,我们都以为你和吴副官去了前线。
铁匠拍拍我的肩膀,先生,这么多年,我最想念的就是师长的雕像,最怕的也是师长的雕像。
我不解地看着他。
铁匠站起来,他走来走去,他的身影在墙壁上晃来晃去:“先生,多年来,有些话憋在我的肚子里,几乎要把我憋死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我告诉你,我没有去前线,我从来都不知道战场上什么样。吴副官也没有走,而且,吴副官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们,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
那个秋风阵阵的夜晚,铁匠拉着我来到了广场之上,师长孤独地站在那里仰望着浩瀚的星空。铁匠搂着师长,哭泣不已,他说,兄弟,我来看你来了,你安息吧,以后每年我都给你烧纸,陪你喝酒,聊天。铁匠的话不是说给师长的,而是吴副官。
铁匠说,当师长的雕像快要铸成时,吴副官拎着一小包银子找到他,吴副官请求铁匠,把他的肉身铸进师长的雕像里面。他说他要永远躲在师长的身体里,永远陪伴着师长。铁匠说,鬼使神差,他当时竟然被那一小袋子银子蒙蔽了双眼,他想起自己的辛苦,为了那个雕像,他折腾了一年,成了一个穷光蛋。所以,当他亲眼目睹吴副官在师长的雕像里消失,当雕像刚刚完成,铁匠就溜之大吉。他躲得远远的,隐姓埋名地生活下去。生活因为银子而并不令人担忧,他担忧的是师长的雕像,因为雕像中的吴副官,雕像已经变了样,雕像在他心目中的意义也走了形,那不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纯净高尚的师长。他时常做噩梦,他梦到师长指挥着千军万马来征讨他,师长大声地说,那个雕像不是我,不是我!他始终生活在自责与愧恨之中,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师长。
你见到了师长?我惊呼道。
铁匠捂住了我的嘴,四下看看。广场上除了我们俩,师长的雕像,再没有别人。你小点声,铁匠说,我对师长太熟悉了,所以,我一眼就知道那个财主模样的人就是师长,是的,他的的确确是一个财主,我受雇给他家的门楼雕木花。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眼神也不大好使,他认不出我来,他是个絮叨的老人,他太想和人说话了,他说,他以前是一个师长,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什么胜仗,从一开始他就是个倒霉的师长,他的部队一败再败,直到只剩下他和副官两个人,他们不敢回家乡,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派副官回到自己的家乡,向乡亲们报告一场莫须有的胜利。师长说,五年前,副官一去不复还,他可能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偷偷地跑了,娶妻生子去了。他有他的生活,我又怎么能勉强得了呢?师长说。
所以你就跑回来了?我问铁匠。因为你如释重负。
不愧是先生。是的,师长给我套了个紧箍咒,现在他又帮我拿了下来,我要感谢师长。铁匠拍了拍师长凉冰冰的铁身子。
可是你杀了吴副官!我说。
月光中的铁匠身体抖了抖,他退后几步,仿佛吴副官从雕像里爬出来,要找他算账,铁匠说,不是我,吴副官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喝了药,我只是把他的尸首放进了雕像里面。
那他为什么非要死,非要那么做呢?
我的疑问,在空旷的广场飘荡,铁匠无法回答,就是师长,恐怕也无法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原载《花城》2009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富有哲理探索气息的小说,围绕着对师长雕像的想象展开叙述,师长本人遁入幕后,活动在小说前台的是关于他的传说、谣言和想象。身在南方指挥作战的师长十余年未回家,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派吴副官莅临村庄宣布自己凯旋的消息,出于对师长的热爱和敬仰,村里决定树立一座师长的雕像,于是,吴副官、铁匠、“我”(私塾先生)、师长的妻子和村长等纷纷以符合自己身份的角色投入到这场伟大的造神运动中。在这期间,有关师长的谣言也偶有散布,地主杨富贵居然轻蔑地认为“师长是个骗子”,最终难逃以正义维护者自居的村长和村民们的惩罚而被处死。但奇怪的是,当师长的雕像落成时,铁匠和吴副官消失了。多年后再度归来的铁匠向“我”透露了惊人的秘密:吴副官将自己的肉身填充在雕像的空心里,而师长在南方早已成为一个衰老、孤独、爱絮叨的财主,而且他从未打过胜仗,起初就一败涂地。小说中矗立着这样几对关键词:真实与谎言、个体与集体/阶级、肉身/情感与立场,而最终,由谎言、集体和立场等宏大语汇所构成的洪流和巨浪不费吹灰之力就宣判了真实、个体与肉身的死亡,而且斩钉截铁。在一个丧失了自我情感与思考的时代,个体已经成为敌人和非正义的代名词。小说向我们展示的是现代中国革命与历史的寓言,在对权力的塑造和维护中,那些看似荒诞的事情恰以理性的面目完成,在荒诞与理性的矛盾交织中,隐蔽着令人惊诧的话语和暴力霸权。小说最后,师长真面貌的揭示,完成的不仅是对小说的颠覆,更是对一种历史观、价值观和哲学观的鞭挞和摧毁。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