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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是怎样黑下来的

  张楚

  老辛第一次见到张茜时是初夏。那阵子老辛刚迷上件乐事,打鸟。他穿着短裤凉鞋,戴顶宽檐白凉帽,腰里别着牛皮筋弹弓和瑞士军刀,裤兜里灌满了碎花玻璃球,每日在苏河一带逡巡。他技艺并不高妙,除了一九七五年在新兵连瞄过几次枪靶子,老辛对射击项目实则并无更多热爱。如此看来,他的打鸟生涯跟工作有关。前不久,老辛不当办公室主任了,老辛去工会当了主席。工会清闲多了,无非组织个篮球赛乒乓球赛,发点纪念品,间接给大家弄些福利,混的话呢,即便一年四季干坐着看报纸,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便是年龄的好处:老了,自己的牙齿松了,别人的舌头也就软了;自己的脊背驼了,别人的手指头也就弯了。打鸟的收获还是有的:三只彩翼牛眼,两只红脖雀,一只刚出壳不久的翡翠。死了的炸着下酒,活着的笼里饲几天,提到鸟市卖掉,挣得些碎银子,用来买玻璃球或汉堡包。玻璃球自用,汉堡包犒劳他的徒弟:他徒弟是苏河邻村的两野男孩,也不上学,整天帮他轰鸟。

  那天收成还是不错的,打了只小杓鹬。有点遗憾的是伤了翅膀。他把鸟送了孩子,坐在河堤上抽烟,老婆就来电话了。她告诉老辛,晶晶来了,跟晶晶一块回来的还有个女孩,让老辛赶快买点排骨回家。老辛就急匆匆骑了自行车去超市。

  晶晶不是第一次带女孩回家。晶晶上大学时,曾经往家里带过三个女孩。一个是重庆的,在老辛记忆中,有双比河马还要贼亮的宽眼睛;一个是甘肃天水的,长着对细长薄耳,除了爱脸红,激动时耳郭能有节奏地抽动;第三个是本市的,头大嘴阔P股肥,说甜言蜜语时会露出两颗瓷实的龅牙。儿子对女人的审美让老辛常常觉得忧伤。儿子在长相上虽然继承了老婆和他的缺点--矮个子、黑皮肤、连须胡,但仔细端详起来还是相当有模有样的。这孩子大学里学的是高压电,可研究起女人来则一直处于短路状态。好歹如今念研究生了,不晓得眼界是否开阔些?

  到了家,便看到个穿连衣裙的姑娘来开门。她见到老辛很是大方,边叫着“叔叔您好”边将老辛手里的排骨接了过去。客厅在阴面,光线细弱,这姑娘的长相老辛看得不是很清。等进了厨房,她麻利地从橱柜里够出个铝盆,哗啦哗啦着接满水,将排骨次第泡入,一把一把搓洗起来。老辛就觉得这孩子不一般,不像南方人,有些东北人的自来熟。抽空偷偷跟老婆一打听,果真是沈阳人。

  老辛跟晶晶从来不做饭,君子远庖厨嘛,老婆不在家就更好说,爷俩要么饿着,要么下饭店打牙祭。老辛本想趁机向晶晶刨些底细,怎奈晶晶这次怎的殷勤起来,一会找案板,一会切葱蒜,一会摸摸姑娘的发梢,要不就掏出手绢,踮着脚给姑娘擦汗,忙得有板有眼又不失分寸。老辛就知道,晶晶这次是来真格的了。这孩子一向糊涂,谈恋爱也是,以前那几个女孩来家里,也都是跟老婆下厨,爷俩在客厅看电视,等吃饭的时候,女孩子们掩盖着羞涩,偷偷地往晶晶的吃碟里夹菜,夹也就夹了,晶晶没看到一般。等老辛催促着儿子跟女孩子们分手,晶晶也总是很爽快地应允,连半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菜肴很是丰盛,一家人坐好,晶晶就忙着倒酒。老辛酒量不错,当了十几年的办公室主任,一大海碗白酒是敢一口掫的。当然老婆的酒量就更捞不着底,她虎背熊腰,嘴唇上顶着浓密的小胡子,又出身酿酒世家,七八两白酒灌下,那是连脸颊都不带红一丝的。有了老辛夫妇这样的父母,儿子酒量也差不到哪里。以前一家人吃饭,轻轻松松两瓶五粮液就干掉了。老辛喜欢跟儿子喝酒,因为除了跟儿子喝酒,父子间好像就没有别的乐趣了。可这次儿子给老辛夫妇倒了满满一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即便倒这半杯酒的时候,眼神还是老瞄着那女孩。女孩只低头摆弄碗筷,并没有对晶晶说什么,她甚至连看都没看晶晶一眼。这让老辛隐隐有些不悦。等正式开席了,晶晶这才郑重介绍那女孩,他清了清喉咙,大声地说:“爸,这是我女朋友张茜。”

  张茜这才抬头,朝老辛礼貌地笑了笑。老辛方看清她的面容。怎么说呢,虽是东北人,却有广东土著的嫌疑,额头比房檐窄些,眼窝比鱼坑浅些,鼻子比新蒜蔫些,脸色比石灰深些,只一张嘴,肉透红润,浸着光泽,溃熟的樱桃般明艳。老辛点点头,张茜直起身,朝老辛伸出手臂。老辛忙局促着站起,迎着那双细嫩的双手,浅浅一握,手心里的汗似乎就沁出来。他听到一声柔柔的招呼:“叔叔,很高兴认识您。请您以后多关照啊。”她用的是“您”,而不是“你”。她的腔调也不是东北的那种大苞米渣子味儿,而是透出苏杭一带的绵软莺语。

  多关照是应该的。这是晶晶的女朋友。老婆开始“老三篇”盘话。无非是父母哪里高就啊,家里姊妹几个啊,毕业后有何打算啊,诸如此类的常规性问题。张茜说,她母亲做生意,父亲在检察院,有个弟弟上高三。至于毕业后的打算,她是这么说的。她说,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先留天津吧,随便找份工作,陪晶晶读研究生,等晶晶毕业了,我们再另做安排。她很刻意地强调了“我们”这个词。说话的时候,她没看老辛老婆,而是盯着老辛。老辛装作没看见,只感觉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飘来飘去。这让老辛很不舒服。看来晶晶是向张茜透了老底的,这个家里,别看当母亲的咋咋呼呼,其实是咬人的狗不狂吠,真正当家的,是看上去云淡风轻的父亲。

  张茜就这么着住下来了。老婆退休了,却闲不得,在精神病院当了一辈子护士,除了打针输液,除了将人绑起来电击,除了练就一副花腔女高音般的铁嗓门,坐诊看病则全然外行。老辛虽从办公室退下,人脉却依然活络,他就找了家印刷厂,让老婆到那里看机器。看机器比看精神病人容易多了。老辛呢,继续打他的野鸟。虽然打鸟的手艺日益精进,却总是有点心慌,老是想起张茜那双犀利的眼睛。这姑娘只在他们家待了短短十日,却让他如此不安生。作为一个外来人,张茜除了慢慢了解这个家庭,似乎还在暗地里改变着这个家庭。比如,家里有鞋橱,可老辛习惯把皮鞋脱下后放外面,这样出行时方便,现在呢,每当他要穿鞋,便会发觉他的鞋子总是摆在鞋橱里,不光摆在鞋橱里,还摆在最下一层,最下层也罢,偏要挤在一堆拖鞋的里面;比如,老辛以前在军舰上当过水手,喜欢吃炖海鱼,现在呢,别说海鱼,连河鱼都消失了,他们已经吃了两顿“东北乱炖”,绿豆角咬上去嘎嘎响,黑茄子嚼起来寡淡无味,还吃了三回猪肉炖粉条,粉条硬不拉叽,煮裤腰带似的。总之老辛觉得别扭。那天,老辛鸟没打到一只就下了暴雨,回到家里,正遇到晶晶和张茜在屋里做年轻人都爱做的事。做也就做了,年轻人锻炼身体是好事,可干吗要半开着门呢?半开着门也就算了,可干吗要边锻炼边唠嗑呢?边锻炼边唠嗑也就算了,可干吗偏要提到老辛呢?

  “你爸年轻的时候,肯定跟你一样色。啊哦……啊哦……”

  老辛的脸就烧起来了。这话不是晶晶说的,这话是张茜说的。结症在这里,不是儿子在调侃自己,而是一个姑娘。这姑娘不是别人,而是晶晶的女朋友。儿子的女朋友没有调侃别的,而是在调侃自己的性事……可话说回来,老辛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床上那点事。当兵没几年,跟两个汾阳姑娘和一个富阳姑娘暗地里都有过鱼水之欢,转业到地方,似乎也没闲着,当主任那阵,跟开饭店的陕西老板娘有些不清不楚,还喜欢过一个卖保健品的保定女孩……如果不是老辛的腻友开了家私人门诊,专负吃药打胎事宜,那些被消灭的事,肯定会像野火一样将他悠闲的日子烧成灰烬……老辛轻轻带上门,退到走廊,颤抖着点上枝香烟。走廊里黑如暗夜,只有闪电蛇游,方将这大块大块的黑暗劈成诡异的花瓣,老辛就缩在这花瓣边缘,动也不敢动。

  接下去的日子,老辛表面如旧,暗地里却调查起这个一眼看出他“色”的姑娘。老辛行伍出身,却有股子刑侦警察的细腻劲。以前晶晶处的那个本地胖姑娘,虽长着两颗钻石般的龅牙,老辛却是满意的。老辛觉得,一个姑娘,要么漂亮,要么聪明。龅牙姑娘腰身如可口可乐桶,却泼辣聪慧,是晶晶他们学校学生会的副主席。那年晶晶想上研究生,又不想参加考试,老辛只得觍着老脸跑保送生名额。他先从天津某大学入手,拐弯找了机电学院的院长,一来二往还就真被他跑成了:人家表示愿意接收晶晶,也发了录用函。剩下的就是跑晶晶的学校。晶晶的学校在浙江。问题偏就出在晶晶学校:学生处接到对方录用函晚了两天,保送名额就落到旁人手里。身处异地,老辛上天无门入地无缝,急火攻心,在一家小旅馆发了烧,四十多度呢。龅牙姑娘又是做饭又是找医生,还用酒精帮他擦额头和腋窝,后来干脆带着老辛铤而走险,深夜去找学生处处长家“上炮”……晶晶上研的事总算圆满。老辛对龅牙姑娘甚是感激,想收了当媳妇。他开始着手调查她的家庭。这一查不要紧,就查出真问题了:龅牙姑娘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她姥姥是她父亲的舅母,而她奶奶是她母亲的姑妈,别说出五服,根本就是两代以内直系血亲。这让老辛为难许久,龅牙姑娘是好姑娘,龅牙姑娘也没什么毛病,可这是有可能要隔代遗传的。老辛可不想将来自己的孙子终日流着哈喇子,瘫着身子朝他傻笑。聪明的龅牙姑娘就这样被他剔除了。

  那么张茜呢,张茜会不会也有什么秘密?按她的年龄,那时早已实行了计划生育,她怎么会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事实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张茜有先天性疾病,要么心脏病,要么再生障碍性贫血,所以她的父母才得以要二胎;二是张茜的父母俱是二婚,弟弟是带过来的,这样问题就更棘手,通常重组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往往人格上有致命缺陷。老辛思前想后,终于想到沈阳有个老战友,这战友二十多年无甚联系,但老辛知道他在市公安局户籍处,尚未退休。这样事情好办多了。隔不几日,战友回话,说张茜的父母并非梅开二度,关于孩子的问题,解释非常清楚:张茜母亲因为当年执意要一个儿子,被市财政局开除公职,后来自己做生意,现在呢,开了沈阳最大的农家菜菜馆,连锁店光在铁西区就有三家,真是因祸得福啊!

  得到这样的结果,老辛不高兴,反而约略着有些失望,心里对张茜始终疙里疙瘩。鸟也懒得打了,只觉每日烦闷,呼吸困难,后干脆卧病在床。张茜呢,整日里低眉顺眼,洗碗,做饭,洗衣服,手脚不闲,偶有空隙,上上网,看看电视,与晶晶小声调笑,见到老辛,总是很礼貌地问声好,将老辛的皮鞋擦得锃亮,就是会在老辛不经意的时候,飞快地瞄他一眼。实际上,未过门的儿媳妇瞄公公一眼也是正常的,总不能直瞪瞪地像看男朋友那样看公公吧。然而老辛却觉得自己快疯了,她那双眼睛,那双并没有什么神采的眼睛,在他身上飞快地一瞄,他感觉就像高倍数的闪光灯“哗”地在他身上一闪一样,将他照得像透明了似的。他五十年里所有的秘密--“文革”的,部队时的,地方单位时的……八小时以内的,八小时以外的……关于男人的,关于女人的……似乎都被这双死羊样的眼睛透视得无比清晰,她的每句话、每个神色,甚至每声无意识的咳嗽,都先让自己胆战心惊。有一天他趁张茜外出,将晶晶叫到床前,问道:

  “你觉得你跟她……能合到一块吗?”

  晶晶对父亲的疑问似乎感到可笑,他的回答让老辛除了失望,还有些许的伤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以前我的事你总插手,这回,”他貌似憨厚地笑了笑,拍了拍老辛的肩膀,“我自己要当家做主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他这么说,老辛本不好再追问什么,后来还是忍不住,“可我觉得,儿子啊,你们一点都不合适。你太单纯了,晶晶……她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好像心机比较重呢……”

  晶晶笑着说:“这不正好嘛,一个高压电,一个低压电。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老辛只得跟着笑笑,将身子蜷缩得更瘦小些。

  还好,暑假终于过去,晶晶要返校了,张茜也要回了。清晨五点半,老婆忙着给孩子们煮饺子,老辛呢,就去汽车站占座位。等到了六点半,晶晶和张茜才拖着肥硕的行李包,慢慢腾腾晃晃悠悠上了车。上了车后,他们发觉老辛躺在两个位子上假寐,那个盛满水果的袋子,则放在另外一个座上。原来老辛占了三个位子,怕的是他们来晚了人多,城门失守。晶晶没说什么,张茜则笑了一笑。她的笑也只是撇撇嘴,嘴角朝左腮轻微地甩了甩。然而正是这一笑,让老辛的心又揪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她笑过之后,扒住晶晶的耳朵嘀咕了句什么,晶晶朝老辛乜斜一眼,会意似的点点头。老辛连招呼也没和他们打,径自下了车。下了车还是不放心,便朝汽车望了一眼,这一望不要紧,正看到张茜将头伸出车窗,朝他这边隐约着张望。两个人恍惚着对视了一眼,又都怯怯地挪开。张茜头发稀疏,头发帘又碎又长,那双飘忽的眼睛掩映在头发帘下,看不清是如何的神情。老辛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尾椎骨处一节一节蔓延到头颅,让他的身体不禁颤了两颤。

  过不几日,老辛就给晶晶打电话,问他给导师带的河蟹半路上是否坏掉?毕业论文资料准备得如何了?晶晶支支吾吾地作答,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老辛觉得有些不对头,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孩子属鸽子的,直肠,心里兜不住话。晶晶说,张茜回去后,跟东方航空公司签约了,在财务科当会计,也就是说,张茜不久后就离开天津,到上海去工作了。老辛说这不很好嘛,你们分开段时间,对你的学业很有帮助,一个整天忙着谈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学术上有所建树?晶晶反驳说,他现在心里乱得很,论文根本写不进去,另外,他很严肃地说,他不打算读博士了,他想明年研究生毕业后就工作,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自己都快读成傻子了。对于儿子的话老辛有些愤怒,要知道,晶晶的导师是个非常有名望的学者,日本东京大学博士后,后来在早稻田大学教书,回国是大学重金邀请来的,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带的学生,前途都非常明亮。老辛每年都要去拜访他两次,随行的车上拉满了东方虾、皮皮虾和成箱的鳗鱼、大马哈鱼。导师对晶晶还算满意,晶晶是个非常听话的学生。想到这两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泡影,老辛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张茜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晶晶是个很少思考的人,不是因为他的智商,而是因为他的懒惰,他可以两个礼拜不洗一次澡。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八成就是听信了张茜的谗言。这么想时,老辛想到了那次在车上,张茜跟晶晶低声耳语的情形,他的心脏立马抽搐起来。他安慰晶晶说,儿子啊,你别伤心,谁说的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接着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上次,在车上,张茜跟你聊了什么?

  晶晶就问,什么聊了什么?

  老辛就提示儿子,张茜看到自己占了三个座位时,说了什么呢?

  晶晶突然快活起来,他拿着调侃的腔调说,哦,她说啊,没想到你还挺狡猾的呢。

  晶晶还说了什么,老辛就听不清楚了。这女孩竟然说他是个狡猾的人。她怎么通过一件小事就敢断言未来的公公是个狡猾的人呢?要知道,老辛在单位就被同事们称为“老狐狸”。说远了,当副主任之前,他都是七点钟到单位,将局长房门打开,躺在老板椅上抽烟,等到了七点二十五分,就开始拖地板,局长通常是七点半准时到办公室,间或局长来晚了,地板已经干了,老辛就耐心等待,听到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声--那个年代,全局只有局长一人穿皮鞋,他就再将地板拖一次。这样拖了三年地板,他就当上了副主任。说近了,当主任之后,局长也换了三茬,每一茬局长都被他伺候得服服帖帖。第一任局长喜欢打麻将,他晚上饭也顾不上吃,早早跑人家候着,赶上包饺子捏馄饨,他就系上主妇的围裙调馅擀皮。二任局长虽然年轻,却喜欢程派京剧,是个标准的“火丁迷”,老辛呢,专程托战友从北京买了票,夜晚开车拉局长去长安剧院,听张火丁的《锁麟囊》。三任局长喜欢养狗,那阵子,老辛常跑宠物市场,认真研究蝴蝶犬和狐狸犬的寿命孰长孰短,腊肠狗讲究卫生还是巴仙吉不随地大小便,以及喜乐蒂牧羊犬跟苏格兰牧羊犬在交配期的暴躁指数谁高谁低……

  现在听晶晶提到“狡猾”这个词,老辛便想到许多事,想到了许多事,便格外心伤。张茜不合时宜的戏谑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老辛对张茜莫名的恐惧。可他怕她什么?他能怕她什么呢?然而,老辛确实隐隐中将这个沈阳姑娘,这个没模也没样的准儿媳,当成了他的敌人。是的,敌人。她虽远离老辛,她的气息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鼻孔中。她虽没跟老辛夫妇同居屋檐下,但等他们有了孩子呢?不得老辛夫妇看孙子?一想到自个老了,瘫了,傻了,痴了,哑巴了,而这个女人的眼睛,仍像阴霾的天空笼罩住枯朽的自己,将以往生活中生了苔藓的秘密曝在濡湿的暗夜里,任那月光随意抚摩蔑视,老辛内心便如生了癌般苦楚。还好,现在晶晶跟她还没有结婚,一切还未成定局,老辛自信能将这个长了两片丰满嘴唇的女人,像轻轻地弹一粒鼻屎一样,弹到远离晶晶的角落。

  这段日子甚是难挨,老辛发现自己走路都有些发飘,好像自己没有重量似的。他想想这样下去不行,决定要行动起来。于是鸟也不打了,徒弟们也顾不得了,而是在系统内组织了一场秋季乒乓球赛。他必须先让自己忙起来,先找回自己作为工会主席的感觉,工会主席大小也是个领导嘛。在组织球赛的过程中,他一点一点地重新获得了掌控生活的能力。那天,他正在专卖店给运动员买服装,便接到了晶晶导师的电话。

  晶晶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一身中山装,说话有点结巴。可这次却不同,他在电话里语速奇快。老辛知道,结巴的人只有在极为愤慨时,说话才能比正常人流利圆润。导师说,晶晶失踪了。怎么发现的?晶晶的一篇论文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后,有个德国比勒费尔德大学的教授,对他的研究课题很感兴趣,想跟晶晶就其中的一些疑点问题进行交流。导师就去找晶晶,同宿舍的师兄却告诉他,晶晶已经有一个礼拜没回宿舍了。不但不回宿舍,连手机也停了。导师对晶晶不请假就私自外出的行为不能忍受,他警告老辛,如果晶晶在家,让他马上返校!否则后果自负。

  晶晶并没有回家,老辛便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了。晶晶不喜欢旅游,不喜欢打网络游戏,不喜欢寻花问柳,除了跑到上海去看望张茜,还能做点什么呢?老辛想自己必须先压得住阵脚,不能乱,要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件事。打了几遍张茜的手机,通是通了,却没有人接。这下老辛的火就上来了,他像个偏执狂患者一样疯狂地按着那串早背得滚瓜烂熟的阿拉伯数字。上火也是白上火,老辛就躺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等老婆下了班,如此这般鹦鹉学舌一番,老婆也气得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晶晶绑到病床上立刻电疗。等到了晚上八点半,晶晶的电话就过来了。晶晶问老辛夫妇最近过得如何?妈妈的心脏病有没有复发?老辛最近又打到了什么好鸟?

  老辛不动声色地询问:“都挺好。你在哪儿啊?”

  晶晶说:“我能去哪儿啊?在学校呗。呵呵,宿舍里看书呢。”

  老辛就骂道:“看你妈B的书啊!赶快给我坐飞机回天津!你们导师找你都找疯了!你要是再不回,学校的处分就下来了!”

  晶晶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诺诺地承认确实是在上海。他说,张茜刚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打热水的时候,又不小心把脚烫伤了,现在还住医院……老辛就嚷道:“她爱死不死!你先给我回学校再说!”然后摔了电话。过了一会电话又打过来,却是张茜。张茜的声音很柔,张茜说,叔叔您别生气,我这就让晶晶回去。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他我有病。我应该自己扛着,可是他听到了护士跟我说话的声音……

  她细细的嗓门没有让老辛感到消气。他郑重地告诉她,他对晶晶很失望,不光对晶晶失望,对她也很失望。他觉得现在晶晶应该以学业为重,不应该沉溺在男欢女爱中。他希望她能冷静下来,重新考虑考虑两个人的关系,换句话说,他们最好现在就分手。

  说完,老辛如释重负,没想到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松地说了出来。

  张茜在那头沉默几秒,然后说:“分不分手是我跟他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辛想了想,脱口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张茜“啪”地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哭丧着腔问:“你凭什么骂我?你凭什么骂我?”

  老辛异常冷静地告诉她,“我是晶晶他爸。晶晶是我儿子。”

  张茜就挂了电话。一会又打过来,她的情绪似乎稳定些,老辛能听到晶晶跟她抢手机的蟋蟋洬洬的声响,“你到底凭什么骂我?”

  老辛一愣,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执拗,情急之下说:“我不跟你这么没教养的女孩说话。”

  张茜尖叫道:“你才没教养呢!你才没教养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老辛一下子蒙了。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辛对这句话太熟悉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到底有多少人当面或暗地里这样骂过老辛?“文革”时他是学校的红卫兵头目,当他把一个尿罐挂到老校长的脖子上时,老校长低头半晌,后来抬起头,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当兵时为了争取转干名额,他耍了个小手腕,将一名经常在《解放军报》上发表通讯的南京文书给挤掉了,后来他听那文书背地里骂他,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还有谁骂过?他委实想不起来,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这个叫张茜的姑娘。他能想象到她嘴角滑筛出轻蔑的嘲笑,她,张茜,在一字一句、铿锵有致地对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事情过不几天,老辛便带着老婆,拉着满车的干虾奔往天津。晶晶已经回到学校,导师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是叮咛老辛,要从经济上钳制晶晶,除了必要的生活费,不应该给他更多的零花钱,免得他一个月打五百块钱的电话卡。晶晶也向老辛坦白说,他已经跟张茜分了,爱人可以选择,而父母不能,为了让父母安度晚年,为了不让他们操心费力,他才忍痛跟张茜分了手,是的,忍痛分了手。晶晶的口吻很平常,老辛这才放心。晶晶是个不会撒谎的孩子,读了二十年的书,读到了不会撒谎的地步,是应该开心呢,还是应该惋惜呢?老辛长叹一口气,觉得无论怎样,生活还是静下来了,作为到了知天命年龄的男人,大概不会有什么比循规蹈矩的生活更重要的了。老辛想,他还是高估了张茜的实力,他以为她是柔道九段,其实连五段都不是;他以为她是个高超的心理医生,其实只是个身穿蓝色竖条服、脏兮兮的病人。这么想时,他甚至隐隐可怜起这沈阳姑娘了,说实话,有那么一刹那,对沈阳姑娘的怜悯,甚至超越了对龅牙姑娘的歉疚。

  上班的日子也没什么事,然而鸟是打不得了,冬天很快到了,终日飘着细雪,菜地里只有丑陋的麻雀在寻觅粮食。一下雪过年就快了,晶晶又该回家了。老辛边嚼着花生米,边喝着小酒,心道,不知道晶晶这次会带个什么样的姑娘回来?

  晶晶这次是自己回来的。晶晶胖了,脸似乎也白净些。他带了许多典籍和实验仪器回来,瓶瓶罐罐地堆满了书桌,终日泡书房里,似乎真的像个研究生样子了。老辛很是心安,劝晶晶不要一味坐书斋,应该拿着礼物去亲戚家走走。那日晶晶便真去了姨妈家,老辛在书房里闲逛,便看到了他落在床铺上的手机。老辛向来不太关心儿子的秘密。晶晶青春期时,老婆发现儿子内裤上不时有腥臊的黏液,便想让老辛告诉儿子些生理知识,老辛却拒绝了。老辛信奉顺其自然的理念,尤其一个男人,必须让他自己揣摩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想要什么,以及如何要到手。可那天,老辛怎么着就顺手翻了翻晶晶手机上的短信。这一看老辛险些晕过去。他在手机里发现了将近二百条短信,这些短信有长有短,有黄段子也有天气预报,有例行公事的日程安排汇报,也有暧昧得近乎Y荡的情话,最关键的问题在这里:这些短信,都是晶晶发给张茜的。

  等晶晶回来,老辛直奔主题,将手机扔给晶晶。老辛什么都没说,晶晶却什么都明白了。晶晶承认,他跟张茜不是藕断丝连,而是一直都没断,岂止是没断,简直是变本加厉,比以前更亲密了。晶晶甚至承认,张茜在这半年里,曾经三次坐飞机从上海飞到天津看他。她的工资,大部分都捐献给航空事业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张茜爱他,不是一般的爱,是爱到了骨头里,爱到了血液里,爱到了肾里。他之所以瞒着老辛,不是他学会了撒谎,而是学会了不让父母伤心。他极度担心老辛会因为此事闹心,也担心母亲的心脏病会由间歇性变为常规性。他是为了他们好,而且他也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可这两者发生矛盾时,他只能选择前者。

  儿子的口才比以前长进不少。老辛黑着一张脸,定定地看着晶晶,说:“你现在就发短信,你告诉张茜,我这辈子也不能原谅她。你不是许仙吗?她不是白素贞吗?那我就是法海!我就是要当法海!我最喜欢当法海!你给我发!立马就发!”

  晶晶没发短信。老辛就去抢他的手机。让老辛绝望的是,晶晶竟然一把掸掉了他的手。这让老辛无法忍受,他搬起电脑就砸在地板上,后来,他不但砸了电脑,还砸了电视、暖瓶、音响、茶几。晶晶突然就落泪了,老辛只当没有看到,继续咆哮道:“你要是不跟她分手,我就没你这个儿子!马上给我滚出去!”

  晶晶边哭边给张茜打电话,他说老辛不要他了,老辛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说他怎么命这么苦呢?张茜的声音在电话里夸张得清晰,她说:“他不要你我要你!你现在就坐火车来沈阳!来我们家过年!只当我妈又多了个亲生儿子!有啥大不了的!”

  儿子就背了行李准备去坐火车,恰逢老辛老婆买菜回来。见到这般场景,听了事情原委,也哇啦哇啦地号哭起来。她说晶晶你怎么心这么狠呢,你可不能这么狠心啊!你怎么忍心抛下我这个当妈的呢?那个狐狸精重要呢还是妈重要呢?又哭起晶晶的孪生哥哥。晶晶是双胞胎,一周岁时,他妈抱着哥俩去姥姥家探亲,因为天冷,捂了两条棉被,不承想半路上就闷死一个。晶晶也哭够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晚饭也没有吃。第二天醒来,对老辛说,他还是不能跟张茜分手,即便天塌了,他母亲的心脏病复发了,他还是离不开她。她不但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如果老辛强迫他们分手,他只有一条选择,那就是自杀。提到“自杀”这个词汇时晶晶神情恍惚地凝望了老辛一眼。老辛的心,就彻底碎了。

  年还是要过的。老辛明里软了,暗里却夜夜无眠。总不能将晶晶逼死吧?宁可晶晶把他们逼死,也不能委屈了孩子,这条原则老辛还是有的。恰巧正月里就来了位客人,这客人老辛以前认识,叫李素芬,是晶晶高中时的同学,长得倭瓜花般粗糙,黄花菜般纤瘦,脸上点着几粒可人的雀斑,在长沙念的国际金融,大学毕业后应聘到青岛一家皮鞋厂跑销售。晶晶从前喜欢过人家,确切地说是追过这姑娘,送过玫瑰,写过情书,帮他们家割过麦子,只是上大学后晶晶跟重庆姑娘勾搭上了,加上与李素芬两地求学,慢慢鸿雁折了翅,来往也就寡淡了。晶晶见到李素芬很是高兴,两个人在客厅里聊到天黑。老辛不时在旁端茶倒水,后来就说:“素芬啊,天这么晚了,今天你就住在叔叔家吧,你不是外人,用不着不好意思。”

  李素芬很爽快地满口答应了。晚上,老辛老婆做了几个拿手菜,一家人吃得甚是欢畅。老辛就问李素芬在青岛过得怎么样?对象是什么单位的?李素芬笑着说,还没有对象呢。老辛说你年龄也不小了,二十六了吧?怎么对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李素芬有些哀怨地说,不是我不想找,是我条件有限。老辛郑重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要学历有学历,要长相有长相,要工作有工作,要家庭有家庭,一个姑娘家,要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宝,谁还把你当宝呢?李素芬似乎很感慨,说,我一个外地人,就算长得不寒碜,可是啥事也没有亲戚朋友帮衬,天天跑外,接触的都是天南海北的生意人,又没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操心,不好找啊,找对象又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说完了就去看晶晶,问道:“晶晶,你女朋友还是天水那个吗?”

  老辛心里就有些谱。第二天李素芬还没有走的意思,晶晶陪她去逛商场。老辛呢,则差人去打听她家的底细。原来这姑娘姊妹四个,父亲以前在化肥厂当锅炉工,其他三个姐姐都在农村务农。条件虽差点,好歹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将来也用不着发愁养老的事情。两人逛商场回来时有说有笑,晶晶脸上的笑容比往日灿烂多了。过不几天,李素芬又来探望晶晶,跟晶晶扯东道西,晶晶话也多,从小学同学谈到高中同学,从他信谈到萨科齐,从杨丽娟谈到芙蓉姐姐,又从股票谈到封闭式基金。老辛偷偷翻看他的短信,还在跟张茜腻歪,但明显少多了,语气也不像以往那样旖旎缠绵。老辛又想到个叫张楚的同事,说是同事,年龄却跟晶晶差不多,跟晶晶从小一个院子里长大,甚是要好,以前在老辛手底下做过活。老辛找到他,将晶晶跟张茜的事简单一说,让张楚去套套晶晶的话,看他对张茜的态度是否有所变化。

  那张楚既市侩又机灵,明白老辛的心思,就隔三差五邀晶晶去吃花酒。不几日便来向老领导汇报情况。

  按照张楚的说法,晶晶其实对张茜满腹牢骚。比如他怀疑张茜有外遇。据晶晶说,他去上海探望张茜时,看到她办公桌上有张合影,背景是个银灰色的高档酒柜,里面摆着一排“石库门酒”。合影的人不是晶晶,而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小男生,染黄头发,戴白金耳钉,笑眯眯的一双多情目随时要怒放出焰火。小男生和她的关系好像不错,两个人笑得异常甜蜜。晶晶问,这男孩是谁?张茜说,是我亲弟弟啊。晶晶问,你们这是在哪儿照的相?张茜说,我家里啊。晶晶有些疑惑,不过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在上海逛商场,晶晶突然发现,“石库门酒”的产地原来是上海。一个沈阳的中产阶级家庭,酒柜里不摆“老龙口”、“黑土地”、“北大荒”啥的,怎么全摆的上海产的“石库门酒”?疑窦丛生,待后来去张茜家拜访,晶晶特意留意了一下她弟弟。结果发现那个小男生根本不是什么张茜弟弟,她弟弟又高又胖又黑,满脸青春痘,跟头棕熊似的。不过,晶晶也没向她细问。为什么没细问?不敢啊,怕伤了感情,换句话说,晶晶打心里头是怵张茜的。她跟晶晶耍小性时,曾摔碎过晶晶的三个手机。一个敢摔碎男友三个手机的女孩,你说她脾气能温顺到哪里?“呔,晶晶受她的气是肯定的,而且是经常的,真是跳到了火坑里,”张楚总结似的道,“主席你放心,我会继续侦查晶晶的动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别的缺点,就是心眼好,没什么拿手的,就是擅长让别人自曝隐私。”

  老辛听了张楚的汇报,也没说什么,径直去了厕所。在厕所里他没方便,而是不停地洗手。后来他呆呆地照镜子,内心的喜悦像黑色的大丽花瞬间开满了抑郁多日的心脏。他看到自己半黑半白的眉毛高翘着扬起,眼角的鱼尾纹也在灯火的照耀下发出熠熠光芒。那个叫张茜的女孩,仿佛在镜子里渐行渐远,最后犹如一个缥缈的鬼影,消失在老辛逐渐鲜嫩的瞳孔里。老辛出了厕所,对张楚布置新任务,那就是继续对晶晶进行策反,继续套晶晶的伤心事,让他对张茜的为人有客观的、科学的、清醒的认识,让他用“科学发展观”的理论来剖析每一件事情,要让他知道,男人可以容忍被女人殴打,男人可以容忍女人酗酒,男人可以容忍洗女人脱下来的内裤乳罩,但是,男人绝对不能容忍女人亲手给他戴一顶比刚下架的黄瓜还要嫩的绿帽子。

  当然,老辛的老婆也被派上用场。女人对付自己的丈夫,通常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其实呢,这方法用来对付在自己子宫里居住过的男人,也颇为灵验。正月没出,老辛老婆的心脏病就正式复发了,同时还伴随高血压、附件炎、糖尿病和美尼尔综合征。晶晶只得终日陪伴。李素芬很懂事,去医院看了回,后来就天天到医院报到,陪着晶晶一起护床。这姑娘虽表面上粗枝大叶,心思却老太太的针脚一般细密,给晶晶买了件昂贵的保暖内衣、一条班尼路围巾。见晶晶手机有了裂纹,又花两千块钱给他买了最新款式的SAMSUNG。看样子,晶晶在老姑娘眼里简直就是禁猎区里的老天使了。老辛再去偷窥晶晶的短信,便发现给张茜的短信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清汤寡水。前些日子还能看到“我想你的身体”、“亲亲你的乳房”这样的优美句子,赶后来只是“我在小肥羊吃饭”、“我在家里看《暗算》”、“我在读《明朝那些事儿》”诸如此类的并无多少潜台词的废话。

  等到了正月十三,老辛跟晶晶商量说,我们去素芬家里看看吧。

  晶晶说,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没去了。她妈烙的葱花饼好吃着呢。

  老锅炉工一家对晶晶一家的到来既惶恐又欢喜,杀鸡烹鱼炸大虾,酒不太好,自家酿的苞米散白酒,却喝得火辣舒心。晶晶酒量不错,也喝得黑脸庞变成红脸庞。李素芬呢,忙得脚尖朝后胳膊肘乱拐,既能干又娇羞。后来老锅炉工趁着酒劲问晶晶:“大侄子,有对象了没啊?”

  老辛抢着说:“老哥哥啊,还没呢。晶晶整天搞学术研究,哪儿有空谈对象呢?他现在是油馊子发白,短练(炼)啊。”

  老锅炉工就说:“要是没有,我倒可以为他做个媒。”

  老辛说:“老哥哥啊,你不妨直说好了。”

  老锅炉工说:“唉,能有谁呢,我们家四丫头啊。她到今个还是没落上梧桐树的麻雀。我看她跟晶晶挺配的,一个黑一个白,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

  老辛说:“那敢情好。晶晶,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拿个主意。乐意不?”

  晶晶瞅瞅李素芬,老锅炉工的女儿正朝他笑,晶晶就说:“乐意。乐意。”好像他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一样,活脱脱一个书呆子。

  回到家,老辛抹下脸,警告晶晶说:“你现在有新女友了。男人最让人恶心的知道是啥不?我告诉你,就是脚踏两只船!你以后要跟张茜彻底分了。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更不能始乱之终弃之。”晶晶也不做声,只随手翻着一本闲书。

  正月十四,受老辛老婆的正式邀请,李素芬来老辛家小住了。老辛老婆给了她四千块钱,按本地的风俗,算是“踢门槛”的钱,踢完门槛后就要吃饺子了,也就是定亲。老辛半夜里去小解,发觉隔壁有动静,忍不住去瞄了两眼,果然是晶晶跟李素芬在鼓捣。李素芬动静挺大,晶晶也“哼哧哼哧”小声叫个不停。老辛蹑手蹑脚爬上老伴的床,将老伴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小腹上,脑子里却想到了张茜。想一想她终于要远离自己,这辈子自己再也不用看到她,再也瞅不着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老辛突然间又有些怅然若失。

  正月十八,李素芬要回青岛了。晶晶主动要求送她,说自己在天津站下车,学校里杂事不少,还要帮导师翻译篇重要的论文。老辛大清早去长途汽车站占位子。冬天亮得晚,老辛斜躺在座位上,便又想到夏天时,自己也是这么早来占座,只不过,客人却不是以前的客人,心境自然也不是以前的心境。车窗外的灯光亮得紧,行人的影子在铺满窗花的玻璃上晃来晃去,仿佛某人幽怨的、犀利的眼神。老辛朝窗户嘘了口气,白色的窗花缓缓洇开去。

  晶晶走了,老辛又闲不住了,这个冬天的雪异常多,过不几天就下一场,麻雀也比往年多,天天在楼底下跳来跳去。老辛就找了簸箕和草绳,又买些秫米黄豆,开始一心一意罩鸟。那天正从簸箕里小心着掏麻雀,便接到李素芬的电话。李素芬半晌没吭声,只偶尔听得一两声叹息,老辛便先晓得是如何的一回事,急急问道:“晶晶怎么了?晶晶又怎么了?”

  李素芬倒是很镇静,她说,昨天晚上,有个女的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这个女人很严肃地警告她,让她离晶晶远一些。晶晶是她的,而不是她李素芬的。又说,李素芬最好识相点,李素芬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输给过任何女孩。李素芬说,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东北腔。说完李素芬似乎在小心着抽泣,又过了半晌才说,叔啊,我是实心实意跟晶晶谈恋爱的,我也老大不小了,只想找个本分人托付终身,人长得好赖是不挑的,晶晶怎么能这么做呢?那个女的跟我说,他们其实一直都没分手,你知道为什么晶晶非得送我回青岛吗?原来是那女的一直在天津等着他呢。

  老辛坐到雪地上,彻骨的冰凉透过手掌心蔓延到头颅,让他的眼睛黑了一下。

  这次去天津,除了老婆,老辛没有告诉任何人。去之前,他先跟老婆合计了一件重大的事情。说是重大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如果这次晶晶不听老人言,一味地瞒天过海,那么,老辛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老辛手里有钱,不多,也就一百来万,除了多年的积攒,还有老辛在纺纱厂放高利贷的利息钱。自从晶晶放话不念博士之后,老辛其实已将他的工作跑好了,联系了一家北京的电力公司,这钱是准备给他在北京五环以内买房子的。既然晶晶这么给脸不要,老辛的一切,那么就和他没一星半点的关系了。老辛甚至已经给几个在医院的哥们打了电话,叫他们时刻留意,是否有被遗弃在医院的女婴,他要抱养一个。他需要一个可爱听话的女儿,给他和老婆送终。

  翌日到了晶晶学校,老辛先给晶晶同宿舍的一个博士生打电话。博士是江苏人,在老辛印象里面目模糊,因为每次老辛去探望晶晶,这孩子都是蜷在被子里睡觉,好像博士不是做实验做出来的,而是做梦做出来的。老辛对他印象并不好,可还是先给他打了电话。

  他说,我是晶晶的父亲,来看晶晶了,你在哪儿呢?博士说,我就在学校门口的储蓄所。老辛就说,你能不能先帮我开下门,晶晶没在宿舍,天这么冷。博士很爽快应允了。等见了博士,老辛漫不经心地问,张茜最近有没有来啊?博士有些吃惊似的说,叔叔你不知道吗?过年之前,张茜就把上海的工作辞掉了,就住在晶晶他们班的女生宿舍,平时都跟晶晶一起到实验室做实验呢。老辛咬着牙说,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了。他的那点屁事,我哪儿有不知道的?

  等博士开了门,屋里的情形让老辛和博士都感觉颇为尴尬,当然,尴尬的不止是他们俩,还有屋里的两个。晶晶和张茜慌忙着套衣服,可需要穿的衣服太多了。老辛的眼睛忍不住朝张茜瞟了两下。这是老辛第二次见到张茜,说实话,这姑娘长什么样子,多高多瘦,老辛有点忆不起来了。老辛只记得去年夏天,她穿着条松松垮垮的翠绿连衣裙,在厨房里像个家庭主妇一般地切猪排。她的手指细长苍白,可是手上的劲道委实不小,一刀剁下去,绯红鲜嫩色的排骨立马一分为二,连点筋骨都不粘不连的。现在他竟然看到了她的身体。她原来并不是一个瘦弱的人。她的乳房挺脱得像只房檐上垂下的西葫芦,饱满的乳头从白色紧身内衣里隐约着凸出,仿佛随时要冒将出来,而她细长的两条腿在弯腰找鞋时,既紧绷又白亮,润泽的光似乎直灼人的眼睛。

  晶晶终于穿好了裤子走到背立的老辛面前,羞红着脸喊了声:“爸……”

  老辛说:“别跟我叫爸,我没有你这么个儿子。”

  晶晶说:“你别这么说……我错了。”

  老辛说:“你哪里错了?”

  晶晶嗫嚅地说:“哪儿都错了。”

  老辛一掌就掴过去,晶晶没有闪躲,耳光声在楼道里显得格外清脆,老辛另一掌掴过去,晶晶照样没有闪躲。老辛从来没有打过他。等老辛的胳膊再次抬起时,晶晶“哇”一声就哭了。这个二十六的男人哭起来的声音嘹亮异常,仿佛是婴儿刚诞生的样子。老辛的胳膊就软了。晶晶转身就朝楼梯口跑去,他奔跑的速度很慢,几乎是踉跄着。老辛朝博士看了一眼,博士就大喊着晶晶的名字追过去了。

  现在屋里只剩下老辛和张茜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面对面地彼此对视过。张茜正在套一件水红色的短大衣。她披散着头发,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老辛就坐到床上,什么也没说,而是点了一支香烟。他的手一直在神经质地颤。张茜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老辛并没有察觉。老辛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错了,辛叔。我向你道歉。”

  老辛低下头,才一发觉张茜跪在他膝盖下。她的身体裹在肥厚的羊毛衫里,看不出丝毫丰腴,就像她的人,表面上唯唯诺诺,骨子里却是个刽子手。她竟然跪在地板上。她为什么要跪在那里呢?她是怎么跪下来的?

  老辛说:“你站起来,你没有必要这样。”

  “我错了,你原谅我行吗?”

  看到敌人跪在自己眼前该是快慰的事,但老辛一点也快慰不起来。她竟然哭了,她竟然扶着老辛的膝盖哭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她以为她的哭泣可以平息他的愤怒吗?她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老辛依然健硕的小腿肚,整个脸部则掩映在老辛的两块膝盖骨中间。她的肩胛骨随着她的哭泣声有节奏地抖动,仿佛在随时提醒他,她哭得是多么伤心,又是多么真诚。她的头发,她稀疏却油亮得有些干迸的头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气,而她的全身,则弥漫着一股水果糜烂的气味。

  房间就那么着静下来,老辛首先听到了自己杂乱的呼吸声,接下去,他听到了灯管由于电压不稳造成的“嗡嗡”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轻爆。最后,张茜抽噎的声音才在耳郭里慢慢浮升起来。她哭得很专心,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明显被痰卡住了,她却没有吐出来,而是似乎慌乱着吞咽下去。那声“咕咚”的吞咽声让老辛的心脏瞬间柔软起来。屋子里暖气烧得很旺,空气里是那种胶皮被烧焦了的轻微的煳味。晶晶的那只机器猫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时间仿佛在这个阴霾的午后,突然静止下来。这让老辛恍惚间产生某种错觉,春天似乎是到了,他坐在阳光净柔的书房,灰尘笼罩,万物悄然,他只有将耳朵变得如猎狗般机警,才能倾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老辛犹豫着探出手,轻轻滑过张茜的头皮。张茜的肩胛骨还在忧伤地颤抖,仿佛此刻她正在抱着自己的父亲,她只有将哭泣无限延续下去,方能将多年无处倾诉的哀愁彻底倾泻。老辛的鼻子莫名地酸楚起来,他白净的手指滑过她的头皮,触到了她的耳朵。她耳郭瘦小,甚至有些干瘪,但耳垂却饱满肉透。老辛的指尖沿着她的耳朵滑到眼睑时,一种温热的液体让老辛更加伤感。当他的手指漫过她粗糙的脸颊,安静地停驻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时,张茜“嘤嘤”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她的哭声停止了,她的肩胛骨也不动了,她愣愣地抬起头,朝老辛狐疑着问道:

  “你在……干吗?嗯?你想干吗!”

  老辛激灵一下推开张茜。或许不是他推开张茜,而是张茜推开了他的膝盖。她似乎刚刚从梦中苏醒。她显然哭累了,眼眶里没一点泪水了。她迅速站了起来,披上羽绒服,穿上皮鞋,走到房门口,在关上房门之前,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老不正经的!”她真这么说的吗?即便她说了,真是对他说的吗?老辛只觉得那种甜美、温净的空气在瞬间被击砸得粉碎,无边的恐慌在灯管“嗡嗡”的声响中越发清晰。他呆坐在床上,身体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得无比结实。他看到张茜在关门时望了他一眼。或许他真的老了,眼睛花了,他竟然没能看清她的眼神中是如何一种神情。她那双狭长而飘忽的眼睛似乎是笑了笑。可她真笑了吗?随着“哐当”一声门响,老辛的心脏“砰”地就碎了。

  老辛出了晶晶的宿舍,楼道里的灯还没开,运动鞋的臭虾味和厕所的尿臊味不时飘进鼻孔,老辛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等出了研究生宿舍楼,老辛方才察觉到,天已经黑下来了。天是怎样黑下来的呢?老辛不太清楚,反正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长,而白天总是很短。他麻木地按晶晶的手机号,没有人接听,又按博士的手机号,还是没有人接听。也许,晶晶在跟他的师兄喝酒吧,这孩子以前有烦心事的时候,最喜欢把自己喝得胆汁都吐出来。老辛又想到了张茜的手机号,只是想了一想,这个女孩鹰隼般的眼神就将他的身体压缩成一枚核桃里的果仁了。他只得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盘熘肝尖,叫了一壶散白酒,然后,盯着窗外盲人般的黑,哆嗦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嘬将起来。

  原载《收获》2009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非常奇怪的小说,所有的奇怪来自老辛与张茜之间看似没来由的敌对和战争。老辛最初对儿子的女朋友张茜觉得别扭,是因为她在衣食方面打乱了这个家庭的固有习惯,作为一个锐利的闯入者让老辛手足无措。而真正让老辛慢慢警觉和心惊胆战的,是每次张茜对老辛看似不经意的评价都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软肋:色、狡猾、寡廉鲜耻;而这些在老辛的人生历程中都是他暗自得意却也不无自卑的隐迹。也就是说,张茜在无意识之中成了历史/人生之眼,她暴露的是他人可以私下自我咀嚼与回味的卑劣,而这个人在现实中又必须获得她的尊敬。于是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不仅在小说中凝眸、扫视,而且屡屡刺入老辛隐秘而黑暗的内心世界,让他心惊肉跳。而晶晶不仅是使小说自然展开的助力器,而且负载着十分深邃的意蕴。晶晶是老辛生命的承继和延续,当他被张茜俘获并玩弄于股掌之中,无疑成为老辛万劫不复的梦魇,所以双方为了争夺晶晶而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战争。晶晶表面是个听话的孩子,实际上为了张茜他弃置学业、撒谎、玩弄李素芬的感情做幌子,甚至不顾父母的死活,而且扬言甘愿自杀。晶晶的倒向张茜成为老辛内心崩溃的源头:他所有的精打细算皆尽泡汤,他包藏隐秘的卑劣一生一败涂地。但令人奇怪的是,当老辛自认为可以打败张茜、扫除障碍时,内心却泛起怅然若失之感。尤其在小说的结尾,老辛令人迷惑地向张茜“探出手”,暴露了所有的玄机:张茜其实可以看作是老辛隐秘内心的一个镜像。他自卑于自己一生的品性,却死不悔改,当自贱自虐成为无法躲避和祛除的顽疾,生命的暗夜只能无可阻遏地降临。

  (王秀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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