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惠
自从2005年在扎尕那结识了达让之后,我真是迷上了扎尕那的风景。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我就往扎尕那跑一趟,去达让家住上几天。虽然扎尕那位于甘南州的腹地距兰州五百公里之遥,但是交通非常便利。从兰州长途汽车站坐豪华大巴出发,穿过七道梁隧道,驶上去临洮的高速公路,在崔家崖过洮河,经过被穆斯林称作“中国的麦加”的临夏市,再过土门关,就进入青山绿水的甘南州首府合作市了。解放前的合作是一片开满了蓝色马莲花的草滩,它唯一的土木建筑是依毛梁下边的黑错寺院,如今它已经变成一座漂亮的草原新城了。从合作往东,经过满目青翠的长长的沙冒沟--这里曾经是强盗出没专事劫持来往商队的地方,再顺江柯河南下就又看见了洮河。过洮河有一个小镇扎古录,再往前就进了车巴沟。沿车巴河溯流而上,地势越来越高,但见山冈如涛,草坪如潮。然后是蘑菇状的岩石挤挤挨挨的扎尕梁。从一处标高四千二百五十米的山口翻过山梁,公路就跌进一片巨大的石林。汽车在石林里穿行,一路下坡跑上半小时,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绿的原野在脚下铺开,扎尕那到了。
我已经和达让成了挚友,一进他家就把马牵出来骑上去扎尕梁找他,或者打电话把他从牧场叫下来。一起在扎尕那的如画的风景里玩上两天,然后就坐班车回兰州去。
去年秋季的一天,我和达让去扎尕那的拉桑寺院参观。寺院建在东哇村和业日村之间靠着阿尼玛卿山的一片台地上。我们刚刚走上台地,达让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小声说,你看,你看那个婆娘。
一位妇女从寺院的正门走出来了。我注意看她,并没有什么特殊。她大约四十几岁了,穿着藏族妇女爱穿的黑色长袍,前襟上还围着一块绿色的围裙,长及脚面。她的身材有点长,现在是初秋,天还不太冷,她把夹袍的双袖都褪出来堆在腰里,这使她穿着一件橘红色球衣的身体显得有点消瘦和颀长。如果说她有什么与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的和其他藏族妇女同样是颧骨突出的脸蛋很是白净,眼角上的一撮皱纹很明显。
这个妇女是磕头来的,她的围裙上还沾着尘土。她和我们错身而过,然后从台地边缘下坡去了。
这是个寡妇。看着那妇女下了坡达让才对我说。
她岁数不大呀。
是不大,才四十几岁,可没人娶她。
为什么?
我和达让围着寺院走了一圈,把回廊里整齐排列的经桶拨着转动,然后进了寺院。看完寺院的经堂和佛殿,回业日村的路上,达让讲了这个寡妇的故事。
她是东哇村的媳妇,名字叫恩贝。十多年前,她的男人叫人杀过了。那是个贼大胆,那时候连着偷过人家的几头牛。男人的名字叫桑杰。
偷哪儿的牛?我问。
偷哇巴沟的。扎尕那的牛他不敢偷,偷就抓住哩。扎尕那有几个老汉,辨牛蹄印辨得好得很,牛丢过了能找着。桑杰有个联手是益哇沟贡巴村的人,比他小四五岁,名字叫闹柔。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二三岁,闹柔二十七八。有一次他们从哇巴沟里偷了一头牛,卖到车巴沟去了。结果,他偷牛的事叫哇巴沟丢牛的人知道了,把他抓去审讯,叫他交代他的联手是谁。他不交代,人家打他,打个半死撇在装煤的房子里冻他,他还是不交代。后来派出所的人说,你不交代也罢,我们把你放出去,你把联手分下的钱要来,缴回来,就不追究了。放出来在家里缓了几天,他就去找联手了,把情况说了。但他的联手是个翻脸不认人的家伙,把他骂出来了:你滚出去,我不认识你!谁是你的联手?我啥时候和你偷过牛?他也觉得自己理亏,他们一搭儿偷牛的时候就订过攻守同盟--不管把谁抓住了,打死也不能供出另一个来。他赶紧就给闹柔解释,我没供你,我跟派出所说牛是我一个人偷下的。可是你分下的钱你要拿出来,我给人家赔上,这案子就过去了。可是闹柔不给他钱,把他撵出来了,他就回家了。可是就在他去闹柔家要钱的时候,派出所布置下的人监视着他。他回家不久,派出所就把闹柔抓去了审讯。审讯的时候警察说,是桑杰供出你来的,你们两个人联手偷了牛。闹柔赖不过去,赔了钱,拘留了半个月。闹柔放出来以后气坏了,跑到东哇村把桑杰叫到村外的沟里骂了一顿,说桑杰把他供出来了!桑杰说没供他,两个人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闹柔就掏出手枪连开了两枪,把桑杰打死了。
桑杰死了,闹柔就被派出所抓到县上去了,交到法院了,说是故意杀人,还有私藏枪支罪,两罪并发,一定要判死刑。一听说要判死刑,闹柔的家里人着急了,跑到东哇村找恩贝,求她给法院说情,说他们愿意赔命价,人不要判死刑。闹柔家里愿意赔命价,恩贝也同意他们赔命价,恩贝就到法院去了,求法院把闹柔放了。两个村的村民调解委员会也到县法院说情,不要判刑,还是赔命价吧,赔命价对两个家庭都有好处,闹柔保下一条命,桑杰的婆娘能得到一笔钱拉家务。但是法院不听他们的话,说我们按法律办事呢还是听你们的?后来还是判了死刑,不过是缓期两年执行。这事到底也搞不清楚,是村民委员会和恩贝说话了才判成死缓了,还是本来就该判死缓的。结果反正是闹柔活下来了,而且刑期一减再减,坐了十一二年监狱就放出来了。但是放出来的闹柔自己知道,桑杰的家人不会放过他的,就没敢回村,跑到岷县去了,在铁池梁上给一个汉族人家放牧。那个汉人家有钱,买了一大群牛发展牧业,可是不会放牧,就把他雇下了放牧。他后来把婆娘娃娃也接过去了,婆娘在那边挤牛奶。
我问达让,闹柔家没给桑杰家赔命价?达让说没赔。闹柔家的人说了,判死缓是按法律判的,并不是扎尕那村民调解委员会和恩贝说情的原因。人家就不赔命价。
达让接着说,这个婆娘年轻的时候长得俊着哩,皮肤是我们扎尕那的姑娘里最白的一个,男人桑杰死的时候也还年轻着,才二十八九岁。可是她当了寡妇以后再也没有改嫁。你知道的,我们这地方,男人当和尚的多,男人们骑马呀放牧呀也爱出事故,总之是男人比女人少,不管是哪个村子,都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所以恩贝虽说长得漂亮,但她还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姑娘,不管哪个男人也不愿意再娶她。她就再也没有结婚,一个人拉娃娃着哩。桑杰死的时候她的姑娘十二岁,大娃娃十岁,二的七八岁,最小的才六岁。
恩贝一个寡妇拉娃娃也真是不容易,在扎尕梁的牧场里,别人家都是男人荡牛婆娘挤奶打酥油,可她的姑娘那时候还小帮不上忙,啥活都要她一个做。早晨起来挤奶子,挤完奶子又要满山坡跑着荡牛呢。白天荡牛还行,就是多跑些路多辛苦些,可是,为了叫牛多吃草多长膘,傍晚挤完了奶还要荡牛去。一去就要守到半夜,不光是怕牛跑丢了,还要防止贼把牛偷了,还要看着不叫狼把牛娃子吃掉。半夜里回到帐房,还要打酥油,煮曲拉。越是刮风下雨越是要往山坡上跑着看牛,越是刮风下雨牛越是乱跑。有时候牛跑丢了,三天五天,十天八天,很多人都看见过,恩贝漫山遍野地跑着找牛,风里来雨里去的。
她不光要管牧场,还要管扎尕那家里的那几亩山坡地。扎尕那的人每个家庭都是分成两摊子,一摊子是年轻人在扎尕梁的牧场上放牧,另一摊子是老人或者兄弟们在家里种地。虽说扎尕那气候凉,山坡地打不下多少粮食,但是总不能撂荒过吧。哪怕是种燕麦、种青稞当饲料,总是要种上,秋天还要收割。这时候她就又要回到村子里来,叫自己的娘家人或是请邻居帮忙种地。这时候牧场里就剩下三个儿子和一个丫头撩乱去了。桑杰的父亲早就过世了,因为他家是富牧成分,他的父亲1958年当过土匪,“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中抓去判刑了,死在天祝县的石膏矿了。他的阿妈因为多年在牧场里做活,得了类风湿性心脏病,根本出不了门做不成活。桑杰只有一个妹妹还是个弱智,整天淌着涎水,看见人就傻笑,根本帮不上忙。
说起恩贝的娘家还有一段故事。恩贝是扎尕那四队达日村的姑娘,她的父亲从前是扎尕那大队的大队长。父亲当然不愿意姑娘嫁给一个富牧的儿子,但是女儿却恰恰就看上了富牧的儿子。桑杰敢说敢当,长得很英俊。女儿知道父亲不会同意她和桑杰的婚姻,所以就没叫桑杰的家人来提亲,而是在80年代的初期,在一天夜里和等在村外的桑杰私奔了。他们从扎尕那西北方向的石林里上了扎尕梁,然后走了两天两夜出了车巴沟,再到合作,再到兰州坐汽车去了拉萨。他们往西藏磕头去了。一年后回来,怀里抱着她和桑杰生的不到五个月的姑娘。她,父亲也不得不认了这门亲事。恩贝终于熬出来了。大概是桑杰死后的第八个年头吧,她的姑娘出嫁了,大儿子也能满山跑着荡牛了。又过了两三年,三个儿子齐刷刷地长大了,长成三个大小伙子了。大儿子成亲了,和媳妇在牧场荡牛,二儿子和小儿子都在益哇乡中学上学,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她就回到东哇的家里和桑杰的妹妹种地。那时婆婆已经去世了。就在这时候闹柔从监狱出来了。她听说了,就把三个儿子叫到一起说,你们知道你们的阿爸是啊么死了的吧?儿子们都说知道。她说,杀下你们阿爸的那个人出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儿子们又说知道。她又说,闹柔就是杀下你们阿爸的人。你们的阿爸过世十几年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儿子们听了她的话都默默不语。
儿子们不出声是有原因的,父亲死的时候他们还小,这么多年过去,父亲在他们心中已经淡漠了,在这个家庭里,他们只知道阿妈,是阿妈把他们拉大的。他们明白阿妈跟他们说这话的意思,那是要他们给阿爸报仇。但是他们也都知道,报仇的结果是很严峻的,是要付出代价的--弟兄三个人总是有一个要拼出一腔子鲜血来的。这样的事他们要慎重考虑,起码他们还没下决心。
但是恩贝却总也忘不了这事,每当儿子们聚到一起的时候,总是要说他们:你们听说了吗,杀下你们的阿爸的那个人跑到岷县去了,给汉家荡牛去了。他知道他做下亏心的事着哩,他把他的婆娘娃娃都带过去了。他这是害怕你们找他算账,可是你们没有一个找他算账的。他杀下你们阿爸的事你们就像是忘过了!
儿子们还是默默的不出声。于是她这样说儿子们:你们都长大了,杀下你们阿爸的人还活得好好的,你们还算是儿子娃吗?
恩贝在家里说的话慢慢地在村子里传开了,有些好心的婆娘到她家串门的时候就劝她:你跟娃娃们再不要说那样的话了。齐刷刷的三个儿子你非要折过一个吗?你不心痛吗?她回答,我们心痛了十几年了,这个事不办过是我的心还痛哩。劝她的婆娘又说,你真是不想叫那个人活了吗?你的娃娃们愿意吗?她又回答,那他们商量去,不给他们的阿爸报仇,他们还是儿子娃吗?
又过了两年,就是前年的夏季,已经考到合作师专的二儿子放暑假回到扎尕那来了。小儿子也上高中二年级了,也放暑假在家里蹲着呢。凑巧的是那两天她的大儿子的媳妇要生娃娃,大儿子从扎尕梁的牧场下来叫恩贝到牧场去挤几天奶。那一天三个儿子都凑到一起了。正好那两天县委县政府在腊子口搞腊子口红色旅游艺术节,请下的州文工团和迭部县的民间歌手们在那里表演舞蹈和民歌大赛。这样的事在迭部还从来没有过,扎尕那的人们张罗着租了汽车去腊子口看节目。弟兄三个人商量一下,一块去了,也说去看节目,其实他们是去找闹柔的。
腊子口离着岷县近得很,翻过铁池梁就是眠县的牧场,那一天在崛县给汉人荡牛的闹柔骑着马也到腊子口来看歌舞表演了。看节目的时候,那弟兄三个人就找着闹柔了,但闹柔不认识这三兄弟,三兄弟跟着他他也没认出来。后来表演结束了,人们都要回家了,闹柔到树林子里去牵马,看见三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还喊了一声,闹柔!闹柔不认识他们,一边从树上解马,一边说,你们是啊里的,我怎么不认识?这时候老大说话了:扎尕那的桑杰你认识吗?闹柔惊了一下转身要跑,但三个人从三面围住了他,忽地围上来抓住了他。老二老三一人拧住了他的一个胳膊,老大用一个胳膊夹住了他的头,然后一把刀子从脖子底下一抹,血就喷出来了。血淌了一地。
那天我也去腊子口看节目了,节目演完后我们正上汽车的时候看见人们乱纷纷地往拴马的沟里跑,有人喊:杀下人了,杀下人了!我们跑过去看的时候,警察正把弟兄三个扭进腊子口宾馆去,嘴里喊着叫人们散开。三个月后,老大枪毙,老二判了八年,老三判了五年。
这件事发生以后,扎尕那的人们议论了好长时间,有的人说恩贝的脑子进水了,是个傻子。劝过她的一个婆娘在路上遇见她,说她,这下你的心里窝也了吧!她回答,啥窝也不窝也?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我们的先人们不是这么做的吗?
我问达让,这件事你怎么看?
达让说,哎,扎尕那又多了个寡妇。
原载《上海文学》2009年第2期
点评
《恩贝》取材于甘南地区的牧民生活,描写了藏族女子刚烈不驯、勇于复仇的性格,表现了牧民特有的生活形态,以及他们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身影。恩贝的男人桑杰与闹柔合伙偷牛,两人立下誓言,如果一个被抓住,另一个不能供出同伙。桑杰被公安抓住后,遵守了诺言,被打得半死也没有招供。却不料在被释放后中了公安人员的计策,同伙闹柔被发现,并受到法律制裁。闹柔由此认定桑杰出卖自己,在争吵中愤而杀死桑杰。十几年后,闹柔经过一再减刑,出狱了。恩贝的三个儿子已经成年。仇人获释,儿子成人,似乎必然预示着悲剧的继续上演。当这一组对立统一的命运砝码,同时摆在了寡妇恩贝的面前时,恩贝全然不顾村人的劝阻,开始固执地反复念叨复仇的事情。终于,三个儿子在一个节日里,合力杀死了闹柔。结果,他们毫无悬念地受到了法律的严惩。面对大儿子被枪毙,另两个儿子也被判刑的结局,作为母亲的恩贝却异常平静:“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我们的先人们不是这么做的吗?”她一直按照先人的做法行事,她甚至不太在意大儿媳将重复自己守寡的命运。在恩贝的逻辑中,复仇是必然的,然而,在现代法律面前,这又是一出不折不扣的人为的悲剧。小说的张力正是源于现代与传统的错位,也正是二者的落差和矛盾,导致了悲剧的一再发生。作家对于情节的虚实处理和故事的张弛把握恰到好处,小说在刻画个体命运的同时,也展现出时代行进的面容,作品叙事风格简约朴素,而又不失厚重含蓄。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