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
接到报案,我匆匆开着那辆北京吉普,向案发地然堆村进发。汽车在简易的土路上颠簸,车里到处都在发出声响,五脏六腑在我体内晃荡个不停。这破车不会在半路上散架吧?要是散了,我只能徒步走到那山沟里,处理这件烦人的案子。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就一头种牛死了,现在种牛的主人怀疑是被人投毒致死的。然堆村的村委会主任硬是叫我过去断案,说公安判得绝对正确,以后村民不会再有怨言的。屁话,就为了这句屁话,我得在路上震荡一个多小时。
开阔的前方是整片的沙棘林,它们等待我穿越过去,灰色的枝干远远地向我招展。要是春季我倒乐意从这里过,沙棘枝叶上细碎的黄花,在阳光下像金子一样熠熠发辉;可是初冬一片萧瑟,让人无端地提不起高兴劲来。
这颠簸让我难受。我停下车在沙棘林边方便,一股滚烫的尿渗进发灰的土里,冒出各种不等的泡来。我刚把拉链拉上,只听沙棘林里传来嚓嚓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农妇赶一头牛出来,她背上的柳树筐里装满了牛粪。
她咧嘴向我笑。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农村妇女,头上缠着花格头巾,脸上堆着沟壑纵深的皱纹。
“你好有收获,装了满满的一筐牛粪。”我说。
“不止这些,这头母牛刚配上种了。听说是从外国引进来的公牛,很贵的。”她停下来,从怀兜里取出鼻烟盒,开始吸鼻烟。白黑相间的母牛,不住地摇动细瘦的尾巴。
“配一次种要多少钱?”我盯住母牛黑不溜秋的屁眼问。
“很贵的。”她脸上有坏笑。
“哦!”应着我赶紧把目光移开。
“你是县上来的?”
“我要到然堆村去,听说那边的一头种牛死了。”我回答。
“啊!是贡布家的种牛。那头种牛比我们村里的这头种牛还要贵。为了买那头种牛,他们家欠了很多债。曾听科技人员说,要是用那头配种的话,生出的牛产奶量是我们这边牛的好几倍呢。还有牛的个头也比我们的壮实,产的肉也多。这下他们家完蛋了。”
听了这话,我发觉事态的严重性了,应该赶紧到然堆村去。我的眼前闪现的是一个悲愤的农夫。
“我得赶路了。”
“帮他们好好查查,那头牛可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
我一溜烟跑开了。我现在顾不得震荡只能向前赶,把很多灰蒙蒙的村子甩在了后面,终于看到往然堆村进的那个山嘴。
汽车在沟壑里行使一段后,开始爬狭窄的盘亘山间的小路,道路左侧是裸露的石块和矮小的枯草,右侧是幽深的沟谷,半山腰上零零散散地坐落着村民的房子。顺房子下来的坡地上,层层梯田滚落下来,方方正正的很有规则。村头和村尾有几株硕大的杨树,远远地望去发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金色一片。这里不仅闭塞,也很宁静。
北京吉普哼哧哼哧着吃力地爬极陡的山路,之字形的山路上不时需要转弯。前面又是一个转弯处,我刚打方向盘,路边上站着村委会主任普琼,他挥手示意我停下来。蠢人。我心里骂道。这么陡的斜坡我怎么停,一停这破车就会滑到山脚下的,你还要不要我断案?我没有理会他,只顾着继续往前开。侧眼一看,倒车镜里普琼主任在一片灰尘中奔跑,张着嘴挥着手。我却只能勇往直前。
我把车子停在了村口的杨树下。没一会儿,普琼主任灰头土脸地赶了上来,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里有些愧疚。“这山路太陡了,车子刹车不好,不敢停。”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气喘吁吁地弯下腰,两手搭在膝盖上,灰不溜秋的脑袋晃荡。
我掏根烟递给他,他把烟夹在了紫黑的耳朵上,依旧弓着身。我点上烟抽了起来。
“先到我家去吧。”普琼主任说。
“不了。等你缓过来,给我说个大致的情况。”我希望能马上断案,然后回县城去。
“贡布上午把种牛拴在村后坡地上的杨树下,回来时遇到了嘎玛多吉。一个钟头后贡布再去看种牛,杨树下已经没有了种牛。他爬上山坡去找,在一块大岩石后的荆棘丛里发现了种牛。种牛嘴里吐着白沫,倒在荆棘丛里,已经死掉了。贡布认定是嘎玛多吉把种牛牵走,然后给它投毒的。嘎玛多吉却不承认,说他不会干这种损人的事情。他说上山后就和洛桑在一起,洛桑可以给他证明。大致就这么个情况。”普琼主任喘着气把话说完了。
“种牛抬过来了吗?”我问。
“上午就抬过来了。”
“你先领我到贡布家去。”
“车子可以开到他家门口。”
“那好。上车吧。”我们开着车进村,路边觅食的鸡惊得直往岩板砌的院墙上飞。几个脸蛋黑红、头发蓬乱的小孩,撵着车尾追过来。按照普琼主任指的方向,吉普车向右拐进一个胡同,停在一家院门前。
我还没有下车,院门里蹦出一个清瘦高个的农民。他见车上下来的只有我和村委会主任,不相信似的趴在车窗上,晃着脏兮兮的脑袋往里看。确信车里再没有别人后,他的情绪极度低落。那些撵车的小孩滴着鼻涕,吵闹着赶到了这里。他们一见到这个哭丧着脸的农民,转身往回跑。
“这是从县公安局来的。贡布请人家进屋呀!”普琼主任说这话时,屋里两女一男也来到了院门口。
贡布垂掉着双肩,闷闷地转身,跨过低矮的门槛,把消瘦的背影扎在我的眼睛里。
“请进来,索曲打酥油茶去。”头发发白、手里转着经桶的女人,对旁边的中年妇女吩咐。
“不用。”我说。
“赶了这么远的路,肯定口渴了。喝点茶再办案吧。”普琼主任附和道。
我的脚跨过了门槛,一眼看到躺在院子里的种牛。真不敢相信,有这么庞大的牛呀!它把院子的一角全给占据了,午时的阳光下淡肤色的毛油光锃亮。我绕着种牛转了一圈,脖颈上的牛皮绳弯曲着耷拉在两个前蹄前,这一侧的身体上没有伤。
“帮我翻个身。”我们四个男人使足吃奶的劲,种牛才翻了个身。翻过来的这一侧也没有伤,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它嘴边涎着的唾液。我用力掰开它的嘴,粗糙的舌苔上是黏稠的液体和细碎的草。
“洗手吧。”普琼主任说。
叫索曲的女人已经接好了一铜瓢的水,这水慢慢流到我的手上。我的旁边是两只手插在袖管里,显得失魂落魄的贡布。
这时,贡布的院门口垒起了很多个黑不溜秋的脑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个不停。普琼主任呵斥着把院门给关上了。
“贡布,你把事情的经过给我复述一遍。”我擦干手后跟贡布说。
“有什么说的!你直接把嘎玛多吉给抓起来,让他给我赔钱!”贡布的声音提高了几度,脖子梗得极直。
“这像什么话?办案得讲究个调查,这样一准能逮个正着。上楼,把事情经过跟公安同志好好叙述。”
普琼主任的话使贡布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硬实的脖子耷拉下来,他拖着脚上木梯。
“你让门外的村民散开,别让他们吵闹,我要单独问贡布。”我说完,径直上楼去。
我和贡布面对面坐下,把兜里的笔记本掏了出来。
“事情的经过一定要说实话,不能冤枉人。”
“脱缰的马能牵住,说出的话收不回。我怎么会说瞎话?”
“那行。你把上午发生的事情给我讲一遍。”
案件记录(一)
时间: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午一点二十分
地点:然堆村
报案人:贡布,男,四十六岁,文盲,然堆村人
今天早晨太阳出来时,我在麻袋里装了些草料,然后牵着种牛到了村后的杨树下。像往常一样,我把种牛的牵绳绑在杨树树干上,草料倒在了它的面前。种牛晃着脑袋,咀嚼草料,那油光的毛色在阳光下闪亮。我一高兴抚摩起了它的脊背,想过些时日让它给家里的两头母牛配种,那来年生出的牛犊肯定比村子里的任何牛都壮实。我一高兴就站在种牛旁待了很久。它把草料全吃完了,靠近杨树搓脊背。它肯定是痒了,我用十个指头帮它挠,它乖顺地低着头,甩动尾巴。等我挠完它的全身,太阳已经过了山头,阳光罩住了整个村子,有些妇女背水桶到村口去背水。我想在这儿待得够久了,得回家去。我拾起地上的麻袋往村里走去。
刚进村,迎面嘎玛多吉走过来。他右手握着一把砍柴刀,左手提着牛皮绳。我跟他没有打招呼,因为他是个坏人。好歹分不清,不如一只狗。是吧?
我刚把种牛买回来时,村子里的人都非常地羡慕,唯独他那时就开始打起了坏主意。
那是今年的夏末,我从信贷所借到了五千元,又从亲戚、邻居那里东借西凑了三千元,再把家里的积蓄添上刚够一万元。就用这些钱从拉萨买回了这头种牛。先是让它坐车到了县里,而后改乘拖拉机运到了村子里。那天午时到的村子,全村人聚集在村口看牛,他们的眼珠子都要爆出来,嘴巴也歪了。拖拉机的声音淹没了他们的议论声。
我把牛从拖拉机上赶下来,准备牵往自家院子里。嘎玛多吉凑过来,撑开他的巴掌,在种牛P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我很不高兴,黑下脸吼道,又不是你家的,这么狠心拍呀!嘎玛多吉却哈哈大笑,不去亲眼查查看,烟和蒸汽易混淆,真是一头好牛啊!听到这话我的怒气也消了。全村人随着种牛来到了我家门口,其中的有些人进入到院子里,有些趴在院墙上往里瞅。这时我能真切地听到他们的啧啧惊叹声。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借款买种牛买对了。那天下午村民们围在我家问个没完,我一一回答说,种牛是阿米日嘎(美国)的。路上花了三天时间。科技人员说产奶量会翻倍地增长。给它喂草和其他的饲料都行。科技人员说我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靠牛致富的人。
月光落下来,他们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既困又饿,只得请他们回去。村民们的表情一下不悦,黑着脸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等人走完,我妈过来对我说,太白了容易弄黑,太长了容易折断。你要对村民们亲善一点,这样得罪的人会少一些。她开始转动她的玛尼。我没有理会,我也知道跟人怎么相处,只是我真的太累了,想早点躺下睡觉。我跟我媳妇说,去拿解渴的来。媳妇拿来了青稞酒。我把青稞酒和糌粑一拌,咕噜噜地喝进肚子里,然后跟我弟弟说,晚上你给种牛喂些草料,把它跟母牛隔得远一点。吩咐完,我就去蒙头睡觉。
第二天不到午时,已经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个村民,他们想让我的种牛给他们的母牛配种。哼,想得美!村里四十多头母牛,一个个让它来操,它不虚脱才怪呢。我赶紧拿科技人员来压住他们的这种想法,说,科技人员嘱咐过我,说种牛刚从阿米日嘎过来,先要让它在山村里适应几个月,没有问题了才可以配种。我借钱买的牛,可不敢冒险呀!村民们不好再说什么了,临走时他们却说,等它适应过来,可别忘了你的承诺。我真的没有给他们许什么诺,他们这么一说倒是我的压力陡然增加了。我想这么多的母牛在等着,配种也不能当三顿饭呀,一天三次,那受得了吗?
我闷着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时大门门楣上的铃铛叮当响了一下,我伸长脖子一瞅,嘎玛多吉的黑手和圆脑袋从门板边伸进了院子里。我一下赌气,脸色阴沉下来。嘎玛多吉站在院子里仰起脸向我微笑。你说木炭即使用泉水洗、棉布擦,黑的本质能洗得掉擦得了吗?我一向认定嘎玛多吉是个坏人。他上楼来挨着我坐。村里人快把你家的门槛踏扁了吧?他说着给我一根烟。来过几个。我回答。一半多的人已经来过了,剩下的还在犹豫着呢。我可是个直爽的人,这样吧,配一次种要多少钱?嘎玛多吉问我。我又用科技人员来唬他。不料他却对我说,你这是瞎说。阿米日嘎人多壮实,听说他们刚到珠穆朗玛山脚下,晚上男女就要一起睡呢。女的一兴奋就要嗷嗷乱叫,想想人家阿米日嘎人多结实!阿米日嘎的牛那更不用说了。我真的说不赢他,只能说,你才瞎说呢。它要配种,先要配我家的母牛,然后我才考虑其他家的母牛。嘎玛多吉戳穿了我的谎言,一脸讥笑地盯着我看。他又递给我一根烟,我没有接。嘎玛多吉站起身对我说,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多少价由你来定。没等我回答,他下楼出了院门。
河流都有两岸,事情都有两面。本想买了种牛以后我们家在村子里会受到尊敬,不料却成了村民们讨厌的对象。人们故意与我们家疏远,说些风凉话,这些我都能理解,我这个尖冒得太突出了,以至使他们都无法接受。按常理,所有人都在说你的时候,你家容易发生一些灾祸,我得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我背着家人准备好了供灯、哈达、二十元钱,在一个黎明翻山去了翅舞寺,并让僧人帮我念消灾免障的经。拜完佛我心头的那些个阴霾一扫而光,想到佛祖会好好保佑我的。我在村子里昂起了头,再也不怕人们的嘀咕了,经常牵着种牛在村子里进进出出。村民们虽然装作没有看见我,但我发现他们眼睛的余光还是落在我家种牛身上。这种争斗相持了十多天,村民们开始败下来,他们的态度又像先前一样了。我再牵着牛过去,他们跟我打招呼,给我一根烟或者一撮鼻烟,话题自然要落到配种上。碍于面子,我每次都要答应得含含糊糊,做到今后让他们抓不到话柄。我们家又融进了大家庭里。这样我母亲对我的怨言和责备减少了。要不她爱说,你把整个村的人弄得人心惶惶了。你把我们家置于孤立境地了。没有种牛,我们的生活过得一样开心……她的唠叨让我心烦。
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村民们会慢慢接受种牛的。呸,就这个嘎玛多吉又给我生出了事端,真应验了那句:坏人不惩处,好人不安宁。那是个中午时分,我家的种牛拴在村后的杨树下,嘎玛多吉偷偷牵着他家的母牛,强行要让我的种牛配种。种牛怎么会看上那头干瘪的母牛,嘎玛多吉拽着种牛的绳子硬往母牛身上拉,种牛的前蹄一搭上去,母牛趴倒在地上。这坏人还不死心,挑逗种牛的欲望,种牛被他骚得欲望难耐。嘎玛多吉怕他家的母牛扛不住种牛,自己钻到母牛肚皮底下帮它顶。种牛的前蹄一搭上去,嘎玛多吉和干瘪的母牛就摇摇晃晃。种牛一顶,嘎玛多吉和他的母牛摔倒在地。那时我在家里修理农具,突然眼皮跳个不停,哎,有什么倒霉的事要发生呢?我丢下手里的活,出门往拴种牛的方向走去。我到的时候嘎玛多吉雇了个帮手,嘎玛多吉钻在母牛肚子底,群佩引导种牛爬上去。一见到这场景,我气得脸涨红,喉咙干燥,跑过去一脚踢在群佩的P股上,他趔趄着倒在地上。嘎玛多吉还从母牛肚皮底下喊,起来,快扶上去。我用鞋底踹母牛的侧背,嘎玛多吉和母牛仰翻在地。嘎玛多吉看到了愤怒的我,马上爬起来抢辩道:贡布,那天我们说好了的啊,配了种我给你付钱,可是现在还没有配上。你来了正好,帮帮忙。我看我四周,一块石头一根木棍都没有,我握紧拳头一拳飞向嘎玛多吉的右脸上,他被掀翻在地。我跑过去骑到嘎玛多吉的身上,揪住了他的头发。群佩跑过来拽我的手,这使我很生气,我松开手,站起来去撵打群佩。群佩被我的怒气吓住了,掉头往村子里跑。我一边大声谩骂一边捡石头向他砸去。我的谩骂声引来了很多村民,他们抱住我要我冷静。我当着村民们说,向三宝起誓,要是今天我不把嘎玛多吉和群佩宰死,我就不叫贡布!我的起誓让村民们后怕,有人跑去找来了普琼主任和村秘书。他们的调停让我很郁闷,我要求嘎玛多吉要给我配种费,可是普琼主任他们却裁决不用给,原因是种牛没有能够插进去。他们臭骂了一顿嘎玛多吉,并让他向我赔罪道歉。嘎玛多吉给我赔罪道歉,我坚持不接受,执意要求赔偿。村民中有人开始态度转向,从同情我转向反感我了。想钱想疯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还要什么赔偿?都是同一个村的,还要这么相逼……这些议论声让我的心境更加糟糕。我想:我借债买来一头种牛,却把全村人都给得罪了,难道村子里就容不下这头种牛吗?我既气愤又委屈,这时我妈挤进人堆里,拉着我的手,要我回去。我说还没有公正地解决这件事。她却说,虱不搔火山,虎不吃马尸。事情被主任和秘书像量尺一样公正地解决了,你还有什么不服的?我虽然气愤,可不能让妈妈伤心,她已经七十多了,只能顺从地听她的话。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人群。
这以后我都比较提防,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多天,种牛的身体愈加结实,我想到了该给自家的母牛配种。
今早我遇到嘎玛多吉后,心里有些忐忑,干脆掉头跟在他的身后。嘎玛多吉发现我跟在后面,经过种牛旁边,他走向山脚延伸下来的斜坡,后来开始弯腰爬山。我这才折回来。我在家听了一会儿藏语广播,眼睛突然又跳了起来,第一个想到的是种牛,我赶紧跑下楼,到了村子后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牵绳的一截挂在树上,种牛却不见了踪影。我想肯定是嘎玛多吉使的坏。我向山后找去,在一个岩石后的荆棘丛里看到了种牛,那时它快要断气了,嘴里全是黏稠的唾液。我拼命地往回跑,在一个瓶子里泡了点舍利药丸,带着弟弟和路口碰到的三个村民来救种牛。我把药水灌进种牛嘴里时,它已经断了气,身体在渐渐冷却下去。村民们说,赶紧让普琼主任给县里打电话报案。我让弟弟去办这件事,顺便让他叫几个村民过来,帮我把种牛抬回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可以向三宝起誓。
受害人:贡布
我给贡布重新读了一遍他的陈述,在确定没有出入的情况下,让他在名字上摁上了手印。
他问,“能断案了吗?”
我说,“不行。我还要找嫌疑人问话。另外,你带我到村后的杨树下和发现种牛的地方去实地查看。”
我仔细地查看了拴在杨树上的那截牛皮绳,然后到发现种牛的地方细心检查了一番。之后在普琼主任的带领下,来到了嘎玛多吉的家。
案件记录(二)
时间: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
地点:然堆村
嫌疑人:嘎玛多吉,男,二十二岁,初中文化,然堆村人
我嘎玛多吉今天真是倒霉。贡布家的种牛死了,责任却推到了我的头上,真的很冤枉。今早我父亲让我骑自行车到前村去问岩板的销路,我说不急,明天去。我先要给家里砍些柴火,免得我不在的时候两个老人辛苦。要是今早我去了前村,就摊不上这件倒霉的事情。早晨太阳出来后,我把砍柴刀和绳子准备齐,到村后的山上去砍柴。我在路上碰到了贡布,本来他要回去的,一见我往村后走去跟了过来。我当时就觉得好笑,想到他这人真是小肚鸡肠,头也没有回只顾着往前走。我在半山腰遇到了同村的洛桑,我们俩一起砍柴。当时,我还跟洛桑开玩笑说,贡布一直送我到了山上。洛桑回答,贡布怕你把他家种牛的生殖器给割掉。我们开着玩笑,嗵嗵嗵地砍伐灌木的枝干。(大概是什么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山坡上的白塔上。当我俩把那些树打捆时,我爸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揪住我的耳朵骂我,你怎么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你把贡布家的种牛给毒死了,我们赔不起,你自己坐牢去吧!说完他自己倒先哭了起来。种牛被毒死了?我问。已经死了,人家贡布说是被你毒死的,还叫来了县上的公安。我爸全身哆嗦,泪水淌个没完。瞎说,我一直和洛桑在山上,谁能证明是我下的毒?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爸不哭了,转身问洛桑,是真的吗?我们俩一直在一起,兴许是别的人看不惯,下的毒呢。洛桑回答。我爸沉思了一会儿,马上催促我俩下山。我们进村时遇到了几个村民,他们表情凝重,一脸的严肃。村秘书跑过来,通知我不要乱走动,待在家里等公安处置。我听了很生气,拍着胸脯问,凭什么?我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这是我的自由!村秘书说,公安来了,你再跟他谈自由吧。我还想说的时候,我爸把我推了过去。
我们回到家等着公安的到来。
(听说以前你到贡布家,商谈过配种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呀。那时我刚从拉萨打工回来,身上有几千块钱。贡布家买来的那头种牛真的特棒,我在拉萨时从电视里见过这种种牛,亲眼见到却是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我也想拥有这么一头牛,或这头牛弄出的牛犊。种牛到的第二天我在村子里瞎转悠,听说一半的村民都去了贡布家,乞求他到时候给他们的母牛配种。贡布却说种牛还没有适应这个地方,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村民们相信了,可让他们沮丧的是还要等很长的时间。我在地区和拉萨见过用引进的种牛配种,人家才不说要适应呢,只要母牛主需要,能交得起钱,种牛就得拼上命来交配。那时我为这些种牛鸣不平,喜欢的不喜欢的它都要爬上去,下来累吁吁的。我当时就向佛祖祈求,下辈子千万别让我投胎成种牛,那我可要累死。我知道贡布不乐意让自家的种牛来给村里的母牛配种,他知道村民们不愿掏钱来配种,他们想用同一个村子的纽带来把钱压到最低,或者免费,这样他当然不乐意。换了我,我也不会答应。我看到了我的优势,我能马上给他配种的现金,而且绝不会欠半分钱。我带着优越感到了他家,我把我的想法说给了他,他却没有答应,我说我可以等待。之后的几天里,村民们的耐心失去了,他们看到种牛时心里痒得很,这种痒痒滋生出了妒忌和愤懑,无形中大伙结成了同盟,尽力孤立和打击他,背后损人的议论没个完。贡布一家人的兴奋劲一下被端掉了,他木讷地弯着头在村子里进进出出。
我知道贡布不喜欢我,村子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不喜欢我,原因是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就回到了然堆村。你也知道几年不干农活,再让我下地种庄稼我干得了吗?我乐意干吗?村民们看不惯我懒惰的样子,经常拿我当反面例子。我知道村民们都是井底之蛙,这种闭塞的地方我可不想待。我知道北京也知道纽约,知道酒吧也知道洗桑拿,可他们知道吗?还有他们每周三都要到村前的白塔前煨桑,祈祷着众生的平等世界的祥和,可现实生活中他们所做的正好相反。他们斤斤计较,相互嫉妒,相互诋毁,我对他们的这些做法很反感。待在村子里,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为了使自己不成为他们那一类,我跟其他村子的几个落榜生到拉萨和地区去打工。辛辛苦苦地干个半年多,也能挣几千块钱。回到村子里村民们见我挣了钱,那表情像是嘴里吃到了苍蝇,别扭得让我很不舒服。(别扯远了,谈后来的事。)后来嘛,贡布一直没有答复我,我看到他的处境,就想到这可能是个最佳时机。经过两天的观察,发现中午时间种牛要躺在杨树的阴凉地睡一会,贡布那时候不会出来看种牛。我选定了一个中午,赶着母牛到村后去配种,可是我们家的母牛太弱小了,经不起重压每次都要跪倒在地。我用一包烟雇了群佩,让他来帮忙。这时贡布来了,还打了我一顿。我做错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还手。可贡布贪得无厌,还要收取配种费。村委会土任和秘书了解了情况,按事实决定不用给钱。贡布却说不公正,一定要重新处理。还是贡布家的老母亲心善,人家老太婆可是个真心向佛的人,她没有为难我,劝自己的儿子回家去了。
我想配种的事到此彻底终结了,于是同前村的其米合资,准备开采岩石板,卖到地区去。如今,贡布却指认我是杀死种牛的嫌疑人,那他要拿出证据来呀。我在拉萨知道不能乱冤枉人,一切要讲证据的。(这些你不用担心,证据会有我来收集,我只要你把事情的经过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还要我说什么?(你真的没有靠近那头种牛?没有下过毒?你能保证?)贡布的种牛我真的没有碰过,我上山时他一直目送我的。再说我也不会下毒的,这样无缘无故地剥夺一条生命,我还要顾忌遭到报应呢。如果我说的有一句假话,你可以马上把我抓起来。(还有要补充的吗?)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其他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嫌疑人:嘎玛多吉
案件记录(三)
时间: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五十分
地点:然堆村
证人:洛桑,男,四十四岁,小学文化,然堆村人
我在半山腰停下来,吸了口鼻烟。我往山下看,有个人在爬山,另外一个人站在了杨树下。当时太阳光很强烈,我不想费着劲认清谁是谁。吸完鼻烟我向山的左侧走去,那边有较多的荆棘和灌木丛,刚砍断几个枝丫,嘎玛多吉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嘎玛多吉是个很机灵的人,他喜欢待在村口把人聚集起来,讲城里的事情,人们围着他问个不停。他可以聊着把一上午的时间耗费掉。所以,我老婆她们经常提醒我少到那边去,说嘎玛多吉会勾人的心,会把人带坏。我听他聊过几次,最坏的也就是说城里可以掏钱睡女人。这有什么,我们乡下不用掏钱都能睡。后来我就不去听他吹了。嘎玛多吉和我一边聊着一边砍柴,接近中午十一点多嘎玛多吉的父亲扎多跑上山,他一来就揪着嘎玛多吉的耳朵,训斥个不停。我知道了贡布家那头漂亮的种牛死了。嘎玛多吉当着扎多的面发誓说他没有弄死种牛。我也插话说嘎玛多吉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能负责任地说他一直没有离开你?)我能负这个责任。扎多要我们下山去,说县上的公安马上要到。我们把捆好的柴火背在背上下山。进村后遇到了村秘书,嘎玛多吉和村秘书发生了争执。他们俩以前一起上学,村秘书小学就辍学了,后来当的村秘书。嘎玛多吉从来没有服过村秘书,两个人之间较着劲呢。扎多用力一搡,嘎玛多吉就往自家走去。到现在我没有见到他。
(你能说说对贡布家种牛的看法吗?)我是个靠种地生活的农民,能有什么看法?(想什么说什么吧,跟案子没有关系。)嗨,这下贡布家完蛋了。谁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注定的事情你能改变得了吗?贡布家生活水平在村子里也算是中等,不买那头种牛也能过得舒舒服服。他们在地区有个当官的亲戚,就在他的鼓动下,他决心买那头种牛的。贷款的事也是那个亲戚中间疏通的。他去买种牛的时候,跟村子里的谁都没有说,一个人偷偷地走的。回来时站在拖拉机上,那得意劲让许多村民内心很自卑。那头种牛货真价实,我们想想它的那个价格,只能咋舌。不是有一句话嘛:国王靠着金山饿兮兮,乞丐一袋糌粑饱兮兮。贡布有了种牛烦恼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多了起来。求贡布家种牛配种的村民断不了,又遇到不本分的嘎玛多吉较劲,使他与村民们的矛盾日益突出。贡布也为难呀,他用种牛给这家配种,那家肯定不高兴。来点先后,排在后面的也要在背后说些坏话。贡布看着本分,他的心却不安分,要不他怎么敢花那么多钱买来阿米日嘎的种牛呢?
贡布的种牛把整个村子搅了个热热闹闹,跟当初嘎玛多吉出外打工,挣来千把块钱差不多。他们的区别是,贡布借债买了热闹,到头来要把家底都赔进去;嘎玛多吉是卖力挣钱,把城里人的油滑奸诈学会了,到头来村里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掏心。
我想,现在贡布家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了。我保证嘎玛多吉没有害死种牛。
证明人:洛桑
接着我又走访了几家,他们那时候全待在自家里,大伙都一再表明,除了嘎玛多吉可能会使坏外,村里人都很本分,谁都不会干出这种事。我的调查结束了,我和村委会主任普琼从村子里走过时,他说,“村里人把三宝顶在头上,绝对不会干出伤害人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跟你打保票。现在能把村子风气带坏的就是那些个没有考上学,知道一点外面情况的人。他们肠子花,头脑机灵,总能干出一些让我们吃惊的事来。”我知道当今的农村流行一句:初中毕业就回母亲怀抱。说的就是这种现状。
我和普琼主任走过村子里时,村民们向我们微弯着腰,露出一排白牙齿来。我也向他们笑一笑。几分钟后,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委会门口。
“嘎玛多吉要抓起来吗?”村秘书问我。
“为什么?”我问。
“嘎玛多吉是嫌疑犯呀!”
“这样公正吗?有人证明他不在现场,也没有时间作案。”我说。
我坐在村委会的草垫上,把记录的口供从头到尾理顺了一遍,心里已经有谱了。
“把全村的人叫到这里来,我要把调查的结果跟他们宣布。”我说。
“你快去叫,让他们马上来。”普琼主任把村秘书派了出去。
转眼间,背着柳树筐,提着青稞酒的村民们稀稀拉拉地走进了村委会院子里。他们席地而坐,有人开始捻羊毛线,有人低着额头细声低语,有人纳鞋底。贡布扶着他的母亲坐在了台子下,嘎玛多吉一家却蹲坐在进门的角落边。
普琼主任把事情的经过给村民们大致地介绍了一下,然后让我来宣布调查结果。
我把调查过程简要说了一遍,然后宣布种牛是自己跑开的,没有人为的破坏行为。我提高嗓门说,“它是由于牛皮绳的断裂,自己离开杨树底,跑到了岩石后面的灌木丛里。”我停顿下来,把从杨树树干上取下的牛皮绳和拴在种牛脖子上的牛皮绳断裂处给村民们看。然后我解释说,“牛皮绳断裂处下半部分有新的皮丝绽开,这证明是经过用力拉扯后断裂的。要是用刀子割断的话,不会出现皮丝。再说,这根牛皮绳断裂处以前就有裂口了,旧的裂口到现在都是黑乎乎的。你们看看。这说明裂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之,是种牛自己用劲,才使牛皮绳断裂的。”村民们相信了。我又说,“至于种牛的死因,通过调查,我发现没有人下过毒,是种牛自己吃了有毒的草,中毒死的。”我把兜里的塑料袋掏出来,给村民们看,里面有从种牛舌苔上取下的碎草和唾液,以及我从岩石后取的同种草。我说,“这结果还有待化验,化验完了我要带着结果过来。”
贡布号啕大哭,村民们望着他一言不发。贡布的脑袋抵住他母亲的胸口,肩头阵阵颤动。村委会里寂静无比。贡布的哭声,把我的心绪搅得很乱,没有破案之后的喜悦心情。我能安慰他什么呢?他的盼头被我用事实给击碎了,我置他于水深火热中,我觉得有点愧疚。我指望普琼主任能打破这种局面,他却两手抱住大腿,谁也不看一眼。那哭声凄厉、尖锐,我看到贡布母亲也落下了泪。我局促不安,无计可施,呆呆地站在台子上。我心里不得不想,这案子我判得公正吗?我的同情心倾向贡布那边。
“我买种牛的六十斤肉。”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充满底气。我寻着声音望去,看到嘎玛多吉站在大门边,冲台上喊。
“买肉?”普琼主任轻声玩味。
“我也买二十斤。”
……
此起彼伏的喊声淹没了哭泣声。
普琼主任脸上的愁云顿然消散,马上安排人员,把种牛抬到了村委会,开始剖膛割肉。村秘书在本子上记录谁家买多少斤肉和多少价钱,不够的用青稞和鸡蛋来冲账。
“这肉有毒,不能吃。”我说。
“只要不吃内脏,肉是没有毒的。以前其他村子里也发生过这种事情。”村委会主任边收钱边跟我说。
村委会院子里热闹无比。全村人围住种牛,要脊背肉,要后腿肉,要牛脯肉……
太阳落山时,一头种牛只剩下牛头、内脏和牛皮了,地上一摊殷红的血,血腥味盈满院子,上面嗡嗡地飞翔几只苍蝇。
“有多少现金?”我问。
“三千二百六十。还有粮食和鸡蛋,它们加起来可能有五千多。”
我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我把钱夹里的五百块钱拿出来,交给了普琼主任。他死活不接,我只能说,“给我一点肉。”
“可是没有肉了。要不先拿我家买的那几斤肉?
“嗨,主任,还有牛头呢,就把牛头装到警车里去。”村秘书嚷嚷道。
几个村民跑过去,打开车门,在后座上垫个纸箱,把牛头撂在上面。
“我不拿。”我说。
“钱还给你。”普琼主任说。
“那我拿了。”
村民们向我表示着感谢,灌了几十杯青稞酒,我有些飘飘然。我告别了然堆村的村民,扬起灰尘跑下山脚,然堆村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强烈地感觉,然堆村依然很宁静很祥和。
驶进沟壑里时,然堆村已经看不到了,我扭头看了一眼牛头,它两只眼睛睁开着,好像死不瞑目。
我想我断的案不公正吗?
北京吉普里我在前座上思索,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我就问后座上的牛头,“我断得不公正吗?”
没有应声,我再次回了头:牛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它的神态安详。我想我没有冤枉谁,我的心情好了起来。
前面的景物模糊不清了,我扭亮了吉普车的近光灯,这样我不会走错路了。
原载《芳草》2009年第4期
点评
《阿米日嘎》是一个“罗生门”式的故事,一头“阿米日嘎”(美国)种牛打破了青藏高原一个偏远山村的平静,贡布原本指望着种牛给自己带来财富,却不料牛突然暴亡,愤怒、猜忌产生的同时,一个关于种牛死亡的案件也诞生了。“我”作为办案的公安人员,来调查种牛的死因,故事情节随着村长以及当事人的陈述铺展开来,几个人的讲述角度不同,各执一词,对事件的叙述形成了时而相互矛盾,时而相互补充、印证的叙事空间。贡布怀疑嘎玛多吉毒死了牛,因为后者在找他商量种牛配种一事遭拒后,竟然偷偷驱赶自家的母牛与种牛交配,被贡布发现后,双方曾发生争执。出事那天,贡布又曾看见嘎玛多吉出现在种牛吃草的山坡。而嘎玛多吉并没有因此处于不利的境地,因为他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人。证人洛桑不仅证明了出事时嘎玛多吉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砍柴,不可能作案,更重要的是他从村民的角度指出这个事件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有机会接触城市人,并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安分和油滑奸诈。当“我”宣布案件的结论是种牛是吃了毒草而死后,小说刻意安排了一个温暖而感人结尾--村民们自愿购买了种牛的肉,让贡布家的损失降到最低。古老素朴的情谊使村人因种牛之死纠结起来的复杂情绪和当事人的恩恩怨怨都恢复了平静。小说的精彩之处在于,对当事人的调查笔录成为小说书写的主体,对一个事件的四种陈述构成了小说的核心和关键,种牛带给一个有宗教信仰的民族的冲击,在淳朴的乡村中引起的纷争与矛盾,得到了从容不迫地叙述和表现。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