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一场透雨,又被伏天里的阳光一蒸,糜子就疯了。一同疯了的还有草,才锄过几天,又蹿出一拃多高,夺糜子的力哩。垄间的草用锄一拉就解决了,可糜子缝里的草得佝腰下去拔才能解决。巧红做活细致,就连才破土出来的毛毛草也不放过。因此,更多的时候巧红佝着腰,整个人就淹没在墨绿的糜子中,只能看到那水红衫子在风中一漾一漾的。
青木松椽一样的臂膀有的是劲,一把大板牙锄一抡扎进土里一拉,就发出哧哧的破裂声,板结得坚硬的土疙瘩都被拉了起来。在齐腿深的庄稼地里干活真是一种享受。青木锄了很远,却没了巧红的气息。巧红的气息很浓,青木不用看,就知道巧红的远近。他回头看看,见巧红拄着锄左顾右盼,就说糜子长得多喜人,还拴不住你的心?巧红不应答,捋了一把头发,又佝下腰去拔草。青木不锄了,点了一根烟。他要等巧红撵上来一块儿锄才有劲。一根烟快吃完了,巧红还没撵上来。这不是巧红的风格,巧红干活不弱给他。青木嗷嗷了两声,巧红还是没理会他,他便索性唱了起来:
心肝肉来小妹妻
你想我来是假的
去年从你门前过
P股一扭脸朝西
生怕哥哥到屋里
谣曲是男女对唱,他唱一段,巧红最爱接下一段。可巧红没吱声。他把“生怕哥哥到屋里”这句又唱了一遍,巧红非但没接,又跳下沟崖去了。青木就冲着那沟崖说,没一顿饭工夫你就跳了三次,小心把龙王庙冲了。说完就笑,自己接着唱下一段:
心肝肉来小哥哥
怪我怪我错怪我
我家门口是大路
村子大来人又多
叫我怎么喊哥哥
一个大男人唱女声,嗓音就得往细里憋,再往上提,听上去就滑稽得很。青木唱女声,巧红就会接男声。可巧红蹲在沟崖下不接应,青木就没心思再唱了。谣曲一共十二段,他能一字不落地唱下去。他就是想和巧红逗上一逗,巧红没心思接应,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巧红的老毛病又犯了。结婚后巧红一直怀不上,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五年了才开怀,巧红整天两只手护着个肚子,像抱着个瓷瓶。谷雨一生下来,巧红就像抓住了命根子,生怕有个闪失,眼睛耳朵嘴巴手脚心思全都集中在了儿子身上。出月后正赶上黄豆熟麦的季节,这季节暴雨、冰雹、狂风多,哪个都是灾难,龙口抢黄,月婆下炕,闺女出阁,秀才出庄,何况那年雨水广庄稼好。巧红也下了地,可是一下地,干不了几把活,就说青木,你听是不是谷雨在哭。青木说疑神疑鬼,就是谷雨哭,离得这么远能听得见?巧红说我咋老听见谷雨在哭。青木说那是你灌上了耳音,风吹草动都像儿子哭哩。一个上午,巧红往沟崖下跳了七八次,中间又跑回去一趟。巧红红着脸说我老听见谷雨在哭,老想尿,可蹲下又尿不了几滴。青木嘻嘻一笑说你就地蹲下尿你的,又不是没见过没用过。巧红就捣了青木一拳头。夏庄稼进仓,巧红就落下这毛病,干活干得正起劲,只要一支起耳朵听,下一步准往沟崖下跳或往豆垄麦垛后面跑。青木心疼女人,五年才开怀,村子上不是没有看笑话的人,压力有多大,爹娘对他已经说过再不生就得离了的话。头胎就是儿子,她耳朵里当然灌满了儿子的哭声。他带巧红去看过大夫,巧红死活不去,说臊死人了,这毛病又不是啥大病,谷雨大点就好了。
巧红上了沟崖,青木说谷雨都一岁过了,又有娘看着咋会有事?娘生了我们六个,领了一辈子娃娃,个个领得虎背熊腰的,还怕把谷雨领不好?谷雨是婆婆心尖尖上的肉,让婆婆带着比自己带还放心,巧红当然放心了。谷雨现在都把奶奶当娘了,不拿奶头哄叫不到怀里来,叫来了咕咚咕咚地疯吃上一阵子,又钻进婆婆怀里去了,仿佛巧红只是个奶瓶儿。
巧红跟了上来,看也没看一眼青木,就往前锄去。青木说现在有儿子了,就有势了,看你溜滑,糜谷都让草淹了。巧红翻了青木一眼,继续往前锄。青木只是想逗一下巧红,庄稼让草淹了,她比谁都着急。巧红可是过日子的女人。
巧红佝腰下去,两个P股蛋子圆丢丢的,一拉锄P股一颤一颤。青木最喜欢摸巧红的P股,他轻巧地往前蹿了一步,在巧红P股上摸了一把,又拧了一下。巧红直起腰来,青木就从后面抱住了她。巧红没心思和青木玩耍,往后一退,很准地踩在青木的脚面上,青木提着脚哇哇地叫起来。只要到地里,青木从不穿鞋。挨过了疼痛,青木追了上来,斜眼盯着巧红的胸脯看,两座小山包撑起那水红的衣衫,随着巧红拉锄一挺一挺的。青木心里痒痒,嬉笑着说馍头熟吧。巧红又站下了,娃娃的哭声又在耳边萦绕着,奶头就一憋一憋的,像要破了。青木越过糜垄,往巧红跟前凑了一下,见巧红没反应,就扑上去抱住说我快渴死了,嗓子里冒烟哩。说着嘴巴已隔着那衫子衔住了乳头,两手去掀巧红的衣襟。巧红回过神来一用力,青木就被推得一个仰躺,倒在糜地里。巧红掉下了脸子说大天白日的真不害臊。青木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巧红往前锄去,可那娃娃的哭声猫叫一样细而尖,就像什么东西在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划过,奶头就像往里充气似的一下一下地鼓胀,要爆了似的。她又跳到沟崖下去了。
巧红从沟崖下爬上来,青木说你还不如回去,你这样让人咋干活?巧红不高兴了,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青木说可你这样,我咋干活?就像犁地,一头驴站下了,另一头驴咋走?
巧红实在撑不住了,便揭了衣襟对着糜子挤起奶来。乳汁落在糜叶上又流到地上,乳香味儿就飘散开来。儿子过了满岁了,早就贪上了五谷,公公婆婆已不止一次催促她断奶,让她生第二胎。政策规定只能生两个,间隔期四年,胎数管得很严,年限却管得很松。女人只有断了奶才能再怀,她也想着断了,再生上一个,撂给公公婆婆抓养,然后和青木进城里打工。青木说得对,这土地就是把人种进去也长不出好日子来了。巧红这几天给谷雨喂奶就一天比一天少了。要让奶憋上去,就不能经常挤,经常挤就和娃娃还在吃一样,是轻易回不去的。可她实在没办法,那哭声就像谷雨厚墩墩的小手抓捏她的奶头。
几次跳沟崖跳出了几身汗水,浑身就乏困酸软,巧红躺在蛇皮袋子上歇缓下来。青木也躺下了。巧红薄薄的水红衣衫被搓上去了一些,露出一圈白晳的腰身来。青木拔了一根毛谷子去触摸那腰身,巧红给了他一巴掌,把衣服拉下来裹严实了自己。
有两只麻雀在草地上刨食,它们刨开地皮,啄食鲜嫩的草茎。一场透雨让地皮酥软了,麻雀的爪爪一刨,嫩黄的、粉红的、淡青的草根就露了出来。它们边啄边叫,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山风刮过坡地,一点都不野。青木偷眼去看巧红,巧红不知在想啥。忽然一只麻雀就跳到另一只麻雀身上去了,青木看得皮紧骨壮的,他伸长脖子窥了巧红一眼,发现巧红并没看那对麻雀,目光痴痴的,就有些失望。巧红要是看见了,他就能在这野地里把事做了。青木把手伸过去,抚摸巧红的腰身,又挨了一巴掌。青木扑过去将巧红压在身下,巧红恼怒了,连掐带咬。青木嗷嗷大叫着撒手滚开,胳膊上已给巧红掐拧出几个青印,肩膀也被抠了两道血痕,火辣辣地疼。青木没想到巧红这么对他,蹬了巧红一脚,到阴凉地方躺着去了。平时巧红会像做错了事的娃娃到他身边来,可今天他躺了好一会儿,巧红都没来。偷眼去看时,巧红已锄到远处了。
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又一群鸟飞过了头顶,太阳就坐在山头上了。巧红扛着锄一阵风似的回家了。青木悠悠浪浪晃到家,巧红已做好了饭。吃饭时青木不说话,脸子拉得老长。巧红说我看看,还越来越娇嫩了,苍蝇爪爪蹬了一下都当大病害哩。说着拧了青木的脸蛋一下,又捅了青木的胳肢窝一下。青木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女人脸皮薄,先说了话,就算道歉了。青木再板起脸孔来,也就没意思了。
谷雨跟奶奶睡,巧红逗了一阵谷雨。谷雨掀了几次衫子,巧红没给喂奶,她给婆婆说从今个起断了奶去。婆婆说就是,断了去。巧红亲了谷雨几口,回到自己的窑里。见青木还坐在那里,巧红说还不睡?青木虽不生气了,却硬撑着说你这人咋了?城里人吃过饭还散步消化消化呢。巧红说那你就学城里人出去散步吧。
巧红一边打开包袱,一边说这谷雨个儿长得太快了,三天两头就得誊鞋样子。巧红这么说着,看了青木一眼。谷雨的鞋样从前洼水灵儿家誊来还没一个月,就是小了往大放一圈儿是个啥难事?青木知道巧红在找借口,心里笑着,嘴上却说不用去誊样子了,下回咱去赶个集,儿子能穿买的鞋了。巧红停顿了一下,说娃娃是笼里的馍馍,一蒸一个样子,买一双鞋花十几块,穿不烂就穿不成了,白糟蹋钱。青木说我就喜欢糟蹋这个钱。
青木本来还想憋一阵,可他实在管不住自己了,就抱住了巧红。巧红没反抗,青木就举起巧红来,巧红却一缩身子逃开了,说看把你精神大的,我去洗脸了。青木两把就扒了个净光,巧红一上炕,他就将巧红箍进了怀里。青木做那事的时候巧红一点也不主动,连个声气都没。青木觉得没意思,草草地完事。巧红钻出被窝,青木打了两个哈欠,说睡吧。
青木的呼噜声响起来了,巧红摸索着穿好了衣服,轻轻出了门。出了大门那哭声就响亮起来,一浪一浪地扑过来,哭声就像找不到奶头的小嘴乱咂乱嗍,这让她的两个奶头格外地憋胀生疼。村子一片漆黑,像堆满了高高低低的铁疙瘩。多熟的路到了晚上都是陌生的,巧红走得磕磕绊绊,跟头流星的。
一道深沟像大刀砍下的,将村子劈成两半,这厢住着朱家,那厢住着牛家。门对着门都能看得见窑洞里的灯光和人影,可要走到一起,一上一下有六七里。夜里,很少有人翻这沟,累人不说,这沟还邪气。谁也记不得这沟里死过多少人,有失脚滚落摔死的,有被日子逼得没办法跳崖的,有在沟坡里放牲口割草被上面扑下来的山洪卷走的,也有莫名其妙地死在沟里的,都是冤死鬼。最多的一次死过九个人,是朱牛两姓为了争地盘,打了族架。沟两边的人都想将对方箍在沟底,结果两姓人就在沟底相遇了,一天结束,共死了九人,伤者无数。据说冤死鬼只有拉到了替死鬼才能投胎转世,鬼怕白日不敢出来,夜里沟里就到处是冤死鬼,等着拉替死鬼。春生有个晚上找赤脚医生给奶奶看病,到了沟里被三个鬼摁住了,都要拉他去,结果三个鬼打起来了,他才捡了条命。说得活灵活现,吓得有人尿过裤子。只要夜晚有人吼曲儿,必是有人要过沟,村里人叫吼夜!
巧红到了沟沿边心里发憷,是月头还是月尾记不清了,一点亮气都没有,沟墨黑得像吃人的大嘴。巧红硬着头皮往下走,刚下到半坡就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听到一种像鸟又不像鸟的叫声。又想到种糜子的时候,老聋子从沟坡滚下去死了还没过五七,心里直打寒战。巧红对着摔倒的地方唾了几口唾沫继续往下走,快到沟底了,又跌了一跤,耳边是杂七杂八的声音,就是没了那尖细的哭声。巧红心里说这个小坏种,你哭出个声儿来也顶个事呢,偏偏这时没了哭声儿。越走越害怕,越害怕手脚越不利索了。忽然,沟沿上有了吼声,粗壮高亢的吼声:
大河向东流哇
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路见不平一声吼哇
该出手时就出手哇
风风火火闯九州哇
巧红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这歌声就像灯光,有这歌声壮胆,巧红脚下也平稳了许多。巧红屏息听听,想听出是谁,可男人吼起这歌来都一个声儿。那个“哇”字就像大戏里的黑头吼出来的,带着雄浑的尾音儿。
到了秋早家门口,已是汗水湿透衫子,都能拧出水来了。巧红顾不上喘口气就进了秋早家院子。院心有火光一明一暗的,隐约看见秋早跪在院子里烧香。巧红轻轻地咳了一声,秋早问了声谁?巧红说我,还不等秋早说啥,便钻进屋里去了。
冬儿正愁眉苦脸地抱着娃摇来摇去,半裸的上身露出奶头来,瘪瘪的。巧红爬上炕去,抹起衣襟露出奶头,先对着墙挤掉了些奶水,然后接过娃,只见那娃鱼一样的嘴唇都青紫了。当奶头塞进娃的嘴里,娃的哭声没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响起来。娃贪婪地吸吮着,奶头一下子没了憋胀生疼的感觉,好不轻松,好不舒坦。奶头给娃娃厚墩墩的手抓捏着,巧红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散开了。她轻轻地拍着娃的P股蛋子,甚至发出了哦哦嗯嗯的声音。回头看冬儿,冬儿却正痴迷地看着她,她脸红了。
冬儿流产了几次才坐了胎,这娃更是命根子。她看着巧红,抚摸着巧红的后背,甚至把头贴在了巧红的背上。巧红抚摸着娃的头说这小家伙的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冬儿笑笑说怀上的时候他就不安分,老动。冬儿跳下炕去,拿了毛巾上来,拉起巧红的衣衫替她擦着身上的汗水,从脊背到前胸,连胳肢窝都擦了一遍。随后又跳下炕去,舀了盆清水把毛巾淘了一遍,又把巧红的脸擦了一遍。
冬儿拆开一包饼干,又喊秋早拆一瓶罐头来,橘子的。巧红说刚刚吃过饭,别费了。冬儿硬往巧红的嘴里塞了两块饼干,说这又吃不饱人。巧红说看你身子也不单薄,咋就没奶?是不是让啥把奶给踩去了?冬儿说母猪下过崽,不过已经出月,家里再没有怀崽的东西。巧红说临月时你身上装镜子了没?冬儿说没装。巧红说哎,这就是没婆婆又没娘的过错,咋能连镜子都不装?冬儿命苦,婆婆早些年就去世了,出嫁的前一年又没了娘。
奶了一会儿娃,巧红便将娃撤离奶头,说看小坏种贪的,等等再吃,把肚子吃坏了。
娃吃过奶不哭了,黑豆一样的眼睛盯着巧红。巧红在娃的脸上亲了一口,娃的嘴一嘬一嘬的。巧红轻轻戳了娃的额头一下说等会再吃,别胀坏了,说着觉得大腿上一热,知道娃尿了。巧红嘻嘻笑着说吃了婶的奶,还知道道个喜,刚从娘肚子里出来就这么懂事。冬儿拉着巧红的手说比他爹懂事,这话让巧红很受活。
秋早进来,把拆开的两瓶罐头一瓶递给巧红,一瓶递给冬儿。巧红没接,看着秋早她就来气了。她很想吃罐头,可今天她一嘴都不会吃。秋早和青木既是同学,又是好朋友,可到头来却狠狠耍了青木一把,让青木到现在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冬儿硬把罐头往巧红怀里塞,巧红说我一吃这东西胃里就泛酸水。
秋早垂着双手站在一边,巧红也不看,冬儿说秋早,今年打水泥窖的经费下来,你要再不给青木家安排,我就和你离婚。巧红却说要个水泥窖做啥?等谷雨隔了奶,青木就带我进城去,活都说下了,青木说两个人打一月工就能打两个水泥窖。
这么说着话,那娃又将头往巧红的怀里拱,巧红说来,再咂上一起子,小猪唠唠。那娃吃了一阵就叼着奶头呼呼睡去了。巧红从娃的嘴里摘出奶头来,跳下炕要走,冬儿说咱姊妹再说说话,你把罐头吃了吧。巧红说谷雨还在家里哭呢,正是缠人的时候。冬儿就对着院子喊秋早,秋早你死在外面了。巧红听了心想,儿子就是女人的势哩,没儿子的时候,冬儿给秋早低眉顺眼的,连个大气都不敢喘。秋早进来,冬儿说巧红要走了,你送送,黑天半夜的,那沟里邪乎。
冬儿要下炕送,巧红拦住说月子里见不得风,造下病是一辈子的事情。冬儿把一点钱塞进巧红手里说明天……巧红把冬儿的手打了回去说,你当谁都是那样的人,明早天一亮我就过来。巧红这话是说给秋早听的。巧红顺手将门拉严实了,秋早把一包东西递过来说给青木提着吧。巧红说不稀罕,就出了大门。巧红在前面走,秋早在后面跟着,巧红回头说你跟着干啥,回去。秋早说我送你,那沟里邪气。巧红说不用,青木在沟里等着接哩,他那人做事意长。秋早说其实我也是没办法,牛家人盯得紧。巧红说那是你们男人的事,要说你跟他说去。秋早又说他们说青木把我当猴子耍哩,在干部跟前坏我的名声哩。巧红说你们好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你就信别人不信他,他是那号人?秋早又把那包东西递过来说,就当我给他赔不是了。巧红绕开秋早说要给你自己给去。
秋早被这句话钉在了那里。巧红走到远处了,秋早说回去给青木说,就说我说了,村长是个球。
巧红走下沟坡,谣曲就漫了过来,是憋着劲儿吼出来的,那曲儿便有些走样:
不变猪来不变牛
死了变个花枕头
白天跟妹守床被
晚上跟妹睡一头
当然是秋早。这曲儿男人要发疯一样唱出来,比刘欢那歌儿还粗壮,就是有些骚情。巧红脸红了,骂了句臭男人,都是骚猪,有选这曲儿来给女人壮胆的吗?
听着这歌声,巧红翻沟时就很轻松。到沟底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星光亮鬼火似的一眨一闪的。巧红心里紧张,脚步就迟缓了,说老聋子,咱没冤没仇,你可别害我。那火光却像钉在那里,不往前来,也不往后去。虽然秋早使了吃奶的劲还在吼,巧红还是浑身发毛,偏又传来咕咕叽叽的低笑,心揪得更紧。她都要掉头了,就听到说话声,往前走,看把你吓的?
是青木的声音,巧红长出了一口气骂道,死鬼,想把人吓死了打光棍啊。青木说那可不一定,巧红说你不是睡了么?
村子里现在谁不知道青木和秋早是死对头?现在他和秋早连话都不说,背靠背站着哩。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和秋早站在大沟对面骂了一个下午。
要说起来,他们是村里一直坚持念完高中的同学,从一上学直到高中毕业都同一个班,大小事情都互相帮衬着,比亲兄弟还亲。巧红和冬儿也是一个村的,从小到大亲姊妹一样,两家好得打个麻雀都要分着吃。事情出在前年,老瘸子贪污了些退耕还林补助,被人家撤了,村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青木是会计,但他想也没想村长这个事。可青木没想到自己被朱姓推出来选村长,他不想干,掌门三爷把他传了去拍桌子说这是啥事?你当你家里的事,由着性子来?十来年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个轻重都觉不来。该花多少你花,咱朱家人摊。在族里,三爷骂谁就意味着谁确实把事做错了。
牛姓推出来的候选人却是秋早。快选举时秋早来找青木说,他们逼我参选,我才不想当这个破村长,老瘸子才弄了三千多块钱,就让人家撤了不说,还让后账找得不得安生。你说我这身体,到城里一年咋也弄个万儿八千的。我是应付差事哩,我要到城里去闯闯,我全力支持你。
青木就说我也一样,我当了一年会计不到就受够了。上面来的人让你抱头捧脚,可找他们办个事,他们看都不看你一眼。
后来,秋早当选村长,青木也没啥想法,反正他不想当村长,谷雨断了奶他就和巧红到城里去。有一次他去赶集,和在乡上当干部的一个亲戚一起喝酒。几杯酒下肚,亲戚骂了他个狗血喷头。才知道他和秋早说的那些话,秋早调盐加醋地对乡长都说了。亲戚说青木你太不成熟了,怎么能背后乱说呢?伺候领导咋啦,自古就这么个理。青木才明白秋早有多么阴险,回来就气势汹汹地找秋早骂了一架,秋早一句话都没回。他曾给三爷认过错,并发誓要把秋早扳倒。可三爷却说秋早干得挺好的。
青木出来捶着自己的头说你真是个猪脑子,三爷再厉害也是人啊,人家一次给打了两口水泥窖就把三爷收买了。和秋早骂完架的那晚,青木在月光静静的小岗上坐了半夜,才释然地嘘出一口长气来,说反正老子就没想过当村长,老子明年就到城里去……
青木坐下来,巧红说走呀,深更半夜坐在这沟里。青木说沟里看夜多好,星星像钻石一样流成一条河哩。青木又说你瓜呀?巧红嗫嚅着说那娃没奶,哭得人心焦,我奶头上就像有一双小手抓来抓去的。青木说你不是给我说去菊子家誊鞋样儿去吗?巧红说人家的心思都让你猜透了。青木说我早就猜出来了,罢罢罢,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提了,再说谁能保证儿孙不吃别人的奶?
秋早在沟沿上扯破嗓子还在吼: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 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
吼完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秋早又吼起《流浪的人在外想起你》,青木说挣死你个狗日的。巧红就明白了秋早听不到她上了沟沿,就会一直吼下去。
青木说,狗日的把嗓子都吼哑了。
巧红说,腿子酸困得不行了,上不了沟沿,你背我吧。
青木说,你把功劳挣回来了,让秋早背。
巧红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叫一声他就会下来的,你信不信?
青木说,是啊,人家现在是村长了,多少女人都想着人家哩。
巧红说,放屁,说完就自顾自往沟沿上爬了。
青木紧走几步绕到巧红前面,弓下腰来说上来吧,你有儿子了,就有势了,人的脾气也就大了,不敢惹了啊。
巧红绕过青木,青木又绕到前面把腰弓下说上来吧,你省点劲,回去你还有用呢。
巧红说,秋早让我给你说一声,村长是个球!
青木说,他真这么说?
巧红说,我哄你干啥?他还让我给你提烟酒,我说你不稀罕,要送你亲自给他送去吧。
青木说,我的好女人,还不上来?
巧红上了青木的背,摸着青木的头发说那娃头发好密,长大一定是个硬气的汉子。
青木说,有谷雨硬吗?
巧红说,长大了都那样吧。
夜黑漆漆的,对面的歌声还在吼,很嘶哑,巧红一进屋就找出手电筒来,像电影里那样向着对面晃了几个圈,那歌声才停了。
原载《朔方》2009年第6期
点评
《吼夜》是一篇含蓄优美的乡村小说。作品细腻地刻画了青木、巧红和秋早、冬儿两个家庭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乡村生活中难以言传的淳朴人情。青木和秋早是村里一直坚持念完高中的同学,从一上学直到高中毕业都同一个班,比亲兄弟还亲。巧红和冬儿也是一个村的,从小到大亲姊妹一样。然而,青木和秋早在竞选村长的过程中产生了矛盾。小说对矛盾的化解和转折做了巧妙的设计,当男人们碍于情面互不妥协的时候,两个女人对矛盾的调解起到了关键作用。巧红在晚上跑到冬儿家里为冬儿的孩子喂奶的情节是故事的一个转折点,秋早被感动了,他托巧红捎给青木的一句“村长是个球!”以及他为巧红壮胆的夜歌穿越了浓重的夜色,穿越了“兄弟”的隔阂。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的“吼夜”就不仅仅是村里人为走夜路的人壮胆的歌声,更是对淳朴人性的赞美和讴歌。此外,小说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还暗含着作者对农村权力关系的细微体察。尽管青木和秋早之间最终没有因为“权力”的介入而导致彻底决裂,但是作品还是流露出了一丝隐忧。“村长事件”是一次悸动,它虽然没有从整体上破坏小说含蓄优美的叙事格调,但是也提醒我们田园牧歌式的乡村生活和纯真的世事人情正面临着现代性的侵蚀和权力的异化。
(王秀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