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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刀锋上的蚂蚁(一)

  方方

  一、东方的神秘出现了

  一九九五年费舍尔退休了。

  他原以为很简单。因为在他之前有人退休,在他之后也有人退休,大家都会有这样黯然的一天,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既然必须要走,就没什么了不起。费舍尔想得很清楚。退休的第一天,他便拟写自己的退休计划。他有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皮笔记本,专门记录各类事项安排,每年都会更新。自他懂事起,这样的笔记本就已存在。它们多到一个抽屉已经放置不下。而他的全部经历就都装在这样一个个的黑皮笔记本中。每一天每一个小时,他都安排得很精确。他几乎是一丝不苟地按照这些安排来完成自己的人生。

  费舍尔一直在当法官,认真严肃地过了一辈子。他想就算退休,也要过得有点意义。他一生从来都没有随随便便度过的习惯。费舍尔一条一条地写他的计划:翻修窗户,改造花园,去大学听宗教历史课,跟外孙海因兹学电脑程序,看拜仁慕尼黑的球赛,当然也少不了旅行。只是去哪里,去多久,他却没写。费舍尔出门旅行最放不下的是他的三条狗。每次出去,他都会和太太莉扎反复地讨论它们三个的去向。它们就像家养的孩子,但孩子长大了就会独立,它们三个却永远不会。离开他和莉扎,它们似乎无所适从。

  费舍尔在笔记本上已经写了好几页,却终究有一种郁闷压迫在心。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觉得不愉快。莉扎说,刚开始都这样,过阵子习惯就好了。

  费舍尔说,能习惯吗?说完想,一个人一生都在忙碌,突然间什么事没有得做,整个社会也不再需要你。对这个社会或许很简单,但对这个具体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天他和莉扎一起出门散步。三条狗自然是要跟着的。莉扎牵着一条,费舍尔牵着两条。天气很好,不时有骑着赛车的男孩子倏一下从他们肩旁飙过。这时候,他和莉扎就会相视一笑。当年他就是像这样骑车的时候,不小心撞着了莉扎,然后就爱上了她。莉扎总爱问:你是不是故意撞的呀?费舍尔永远认真地回答说:真的是不小心。

  慕尼黑的天总是蓝色的。开阔的原野上,有牛群散散地在啃草。远远的阿尔卑斯山衬在蓝色的天幕前露着清晰的轮廓。白云就在那些灰色线条上飘浮着。这样的场景仿佛是定格。费舍尔和莉扎看了一辈子,早已变得熟视无睹。

  迎面走来几个年轻人,背着背包,仿佛徒步旅行者,全是亚洲人。费舍尔凭直觉认定他们是中国人。莉扎却觉得多半是日本人。因为莉扎认为只有日本年轻人才好以这样的方式漫游。年轻人走近了,看见了狗,便欢喜地逗着它们。费舍尔喜欢别人逗他的狗。人把笑容露给人的时候,常常会假,但人把笑容露给狗的时候,却大多是真的,是真的出于喜爱。

  费舍尔说,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一个男孩子用德语大声说,当然是中国人!费舍尔对莉扎说,我说吧,是中国人呢。莉扎有些疑惑,说中国人怎么也这样旅行呀?费舍尔说,为什么不?

  这天的晚上费舍尔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星光。天色乌青,深邃辽远。仿佛有一种磁力,把他心里的沉沉的东西都抽了过去。或许,暗夜的天空正是把所有仰望者的内心抽空了,才有着如此的深沉。

  费舍尔突然有一念闪过。他转过身对莉扎说,我要到中国去。莉扎望了望他,说好吧。但是我不去。我要陪着米拉它们。

  米拉是莉扎最宠爱的一只狗。

  两个月后,费舍尔就开始了他的中国之旅。

  其实费舍尔并不是第一次去中国。他根本就是在中国出生的。那是一个夏天,中国尚是乱世,到处都有战争。他的母亲在中国的庐山上待产。这里有他家的房子。那时候他的父亲在汉口的美最时洋行工作。这房子是他买来度暑的。当年中国,用他母亲的话说,手指之处,皆是瘟疫。如果不是庐山这幢别墅给了他们庇护,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德国。这个说法,令他恐惧。仿佛形成阴影,致使他一旦想去中国,耳边就会浮出母亲的声音。不知是否这个原因,此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中国。他出生的日子是在春天。那天山下打仗,山里人说是闹土匪,但山上却非常宁静。他的母亲从此不肯下山,生恐山下暴民伤着她的孩子。于是,费舍尔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庐山。直到将满三岁,他才随着父母来到汉口,然后从汉口径直回到德国。三岁,是个没有记忆的年龄。费舍尔对他三年的中国生活没有任何印象。他所有的记忆都来自父母和兄长的述说。而这些述说也过去许多年了。时间是个网,它的网格太大,几乎所有内容都已从那些空格中流失而去。但是费舍尔知道,如到中国,庐山将是他必去的一站。

  费舍尔出发前,到地下室翻找父母留下的东西。他印象中,家里的墙上很长时间都挂着一幅油画。画布上有一条满是石头的河流。母亲说,这条河叫长冲河。他们的房子,就在这条河对面的山上。画这幅画的是个中国人,很年轻。有一阵每天都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写生。她带着费舍尔到河边玩耍时,经常能看到这个画家。有一次小小的费舍尔上前抓他的笔,在他的画布上乱戳,他也不生气,却只是笑。令她很不好意思。她上前问画家,可不可以卖给她一幅画,他们要回国了,想留作纪念。那画家想了想说,我不卖,但我可以送给你一幅。于是,他就把费舍尔戳过的那幅画,重新修整过,送给了她。费舍尔母亲说,其实戳过的痕迹被他刮掉了,一点也看不出来。中国人很讲礼仪,很多礼。

  地下室陈旧的东西堆得太多,费舍尔到底没能找到那幅画。但那个画面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长冲河的水翻越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水花在石头边溅起。河边垂挂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有一串花是紫色的。对了,母亲还说过,他们家附近有一对丹麦姊妹住的庭院,叫紫园。还有什么呢?他再也记不起来了。

  一直上了飞机,飞机朝着他的东方飞行。隔着舷窗看外面的茫茫云海,他又想起母亲常说的几个字:玻璃屋。

  费舍尔想,那里应该还有一幢房子叫玻璃屋。

  费舍尔的旅程是先到上海,再去杭州,然后由杭州飞到武汉,经武汉而上庐山。他的父亲曾经工作的美最时洋行就在汉口。他很想看看父亲当年生活过的城市。他知道他家在汉口曾经有幢房子,而他的哥哥和姐姐都在汉口上学。他有一个小姐姐两岁时在汉口得瘟疫而死。这也是他的母亲不肯离开庐山的原因。初回德国时,他正牙牙学语,他的哥哥姐姐还教他说武汉话。现在他是一句也记不得了。走前费舍尔跟双腿靠拐杖行路的哥哥打了个电话。哥哥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他还记得一句:吃饭。费舍尔练了好几天,算是记住了这个词。哥哥还说,去看看家的老房子还在不在。哥哥说不出里弄的名字。只记得离江边不太远,距汉口火车站也不太远。哥哥回国时正上着小学,时光如同抹布,一点一点把他早先的记忆也都抹掉了。

  费舍尔在汉口转了一两天,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家的老屋。这是肯定的。他没有里弄名字和门牌号,甚至他连房子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陪同的导游也无奈。费舍尔知道这是件为难的事,也就放弃了。不过导游说,似乎美最时洋行的房子还在,但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去打听打听。对于这些老房子,费舍尔并没有迫切想看的欲望。他觉得有些麻烦,便说不必了。

  费舍尔的导游并非专业导游。他是外孙海因兹的同学,来自中国,叫李亦简。李亦简正好要回国探亲,海因兹便把他介绍给了费舍尔。一则可以关照一下费舍尔,二则也可让李亦简利用探亲的时间赚点外快。李亦简原本有点不情愿,跟海因兹说,你家就没有姐姐妹妹去中国旅行?你让我陪个老头,多没劲呀。海因兹说,你当是打工嘛,挣点钱。我爷爷钱很多哦。李亦简说,钱多有什么用?你们德国人小气,谁不知道呀。有钱人比穷人更小气。海因兹便笑。不过李亦简还是答应去跟费舍尔聊一下。彼此都需要看看自己是否适合对方。

  费舍尔跟李亦简没聊几句,就知道李亦简家在汉口。费舍尔使用刚学的武汉话,说了一句“吃饭”。李亦简大惊,说您居然会说这个?费舍尔便告诉他,他去过汉口。他家在汉口有房子。李亦简眼睛更是瞪得老大,说我家在汉口住了几代都没房子,你倒有?费舍尔说,这是当年我父亲买的,是一幢小楼。李亦简憋叹道:老牌帝国主义呀,汉口居然有你们的房子,却没有我们的。费舍尔没明白他的意思。海因兹说,爷爷你不用理他,他是个废话大王。李亦简听此一说,笑了起来,说不管怎么讲,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在汉口住过的外国人。我们也算老乡。你去哪些地方玩过?武汉三镇我都熟哦。费舍尔说,我到汉口去的时候,大概刚满三岁。李亦简有点失望,说那你的脚都没有沾过汉口的土,你算什么去过汉口呀。费舍尔笑道:我用过汉口的空气呀。你呼吸的汉口空气,都是我吸剩下的。李亦简听他这一说,哈哈大笑起来,转而向海因兹说,你家老爷子,我陪定了。老头好玩。海因兹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他。

  李亦简跟海因兹的对话费舍尔都听清了,他也觉得这个中国年轻人挺有趣,心想路上如有一个有趣的旅伴,就不会那么无聊。费舍尔跟李亦简谈好陪游价格。李亦简原本就要回国探亲,国际机票自理。他将陪同费舍尔两周时间,费舍尔除了支付陪同费外,也包括他在中国境内的全程旅行费用。李亦简满口答应下来。想想觉得这也是一桩美差。虽然他在中国生长了二十几年,但像上海、杭州、庐山这样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去过。

  李亦简父母都是小学老师,家里日子过得连小康都算不上。父母几乎是倾其所有让李亦简出来留学。李亦简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父母增加负担。所以,留学期间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工。他不光学会了做饭做菜洗衣服,还学会了剃头烫发,其他如修马桶、修汽车、修电脑、修电视,他也几乎都拿得下来,李亦简学的是建筑,但他自己说,在德国几年,他差不多成了个生活全能。比较起来,陪费舍尔旅游,算是最舒服的工作了。李亦简想,怎么也得让老爷子满意才是。于是他临时抱佛脚,翻了几天书本,查看了费舍尔所到之地的一些资料。海因兹说费舍尔虽然是法学博士出身,但他很喜欢艺术。李亦简便还读了一些艺术史方面的书。他想,再怎么也不能被德国老头看不起。海因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告诉你一个绝招,他要是跟你谈艺术,你就跟他谈计算机,保证他立即发傻。李亦简说,喂,这是你爷爷,不是我爷爷,你怎么能让我出绝招欺负老人家呢?

  旅途十分顺利。只是行前费舍尔把中国想得跟西方太不相同,却没料到,除了吵闹和脏乱外,其实是很相同的。他脑子里因看书而构想的东方情调并不浓郁。甚至人们的穿着打扮风格也跟他们差不多少。他并不喜欢上海,觉得那里杂乱。汉口更让他败兴。他想象不出,他的父母居然在这个城市里生活过多年。在杭州,西湖还是美的,苏堤、白堤还有三潭印月。李亦简为他讲了许多民间传说。那些传说委实迷人。或许因为这个,费舍尔对杭州印象还算不错。费舍尔说他真想拿把雨伞,坐在断桥边等待一个白娘子的到来,不管是蛇仙还是蝎仙都可以,只要漂亮。李亦简便笑,说回去一定告诉莉扎,保管他要跪三天搓衣板。费舍尔不知道搓衣板是什么。李亦简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把搓衣板的齿比画得跟波浪似的。费舍尔忍不住大笑,说那也可以。只要有白娘子,他宁愿跪三天三夜的搓衣板。李亦简便连连长叹,说我太喜欢你了。原来天下男人,不管是老是少,也不管东方西方,大家心思全都一样呀。费舍尔忙说,只是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莉扎知道了,不是让我跪搓衣板,而是直接拧断我的脖子。费舍尔模仿莉扎的样子做了个凶猛的手势,李亦简笑得跌脚,说天下女人也一样呀,老奶奶修理你跟我妈修理我爸的方式完全相同。

  费舍尔抵达庐山时,已是他到中国的第八天了。他住进了东谷一幢老别墅里。老别墅在半山腰,典型的欧式建筑,但他没看出来是哪个国家的。李亦简说有点北欧味道。费舍尔很奇怪,怎么在中国这样一座深山中,会有如此之多的欧美式别墅。问李亦简,李亦简亦不清楚,想了半天才说,这还不都是你们跑来侵略我们,住不惯我们的屋吃不下我们的饭,又不肯回去,就给自己找了片地盖上房子,自己单过。费舍尔想想觉得这说法完全是李亦简瞎扯,可他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山上人不多,夜里便清冷得很,屋里也有些阴湿。听着山风呼呼地从窗外吹刮而过,流泉叮咚地响着,费舍尔夜里竟有点睡不着。他想,难道这都是我小时候听过的?

  早上,费舍尔醒得早。隔壁李亦简还死睡着,费舍尔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睡懒觉一族,使没有叫他。心想自己出门散散步也挺好。

  山色碧绿如洗,空气极其新鲜,树草的气息渗透其间,仿佛有一点点慕尼黑的味道。那是他闻惯了的味道。费舍尔走下山,看到条状的公园。昨晚已经知道了,它叫林赛公园,是英式风格的园林,很随意很自然。公园里穿流着一条细窄的河流,河里有大大小小的石头。费舍尔想,莫非这就是长冲河?

  走过一座小石桥,他沿着河边没边际地漫想着。河面慢慢宽了起来,石头也显得格外漂亮。突然一处拐角的景致令他十分熟悉,就像是他家油画上的风光。他的心竟是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更令他吃惊的画面出现了:河边的一块石头上,一个画家正在那里写生。这是他脑子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居然在他来庐山的第一天早上,得以亲见。费舍尔忍不住凑近画家。一看画布,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就仿佛是他家墙上那幅画面的临摹。连河里那块巨石的棱角也都一模一样。费舍尔有些发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一种莫名的神秘感从他心里升起。回到旅馆,李亦简刚起来,见费舍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点奇怪,说你今天这副表情不太像德国人呀。费舍尔压低着声音说,东方的神秘出现了。

  二、费舍尔决定做一件事

  鲁昌南早起时有点烦。厨房很暗,刷牙的时候他打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见一只蚂蚁从砧板的菜刀上慢慢爬下,突然使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只蚂蚁,于是更烦。很烦的结果,就是尽快出门,找个清静之地坐下。然后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以将这个世界与自己暂时切割干净。

  他披上外套,拎着画箱出了门。妹妹鲁昌玉在后面喊了几嗓:你不吃早饭呀,油条已经买回来了,还有豆浆。鲁昌南说,我不饿。

  从脂红路走到长冲河边,并不太远。鲁昌南在岸旁架好画架时,太阳还没有出来。正是四月,清晨的薄雾弥漫在河上。河虽不宽,却有着满河石头和不尽的流水。水流和石头永远都在碰撞,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鲁昌南立即就忽略了侵入他皮肤上的一点点寒意。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这里写生。清静的山谷让他的心渐渐安定。他刻意让自己慢慢地画,当作是禅修功课。每当他的画笔触到画布时,他便算是入定了。

  鲁昌南不到五十岁,家住南昌。他的父亲年轻时当过兵,不过是国民党的兵。所以,鲁昌南从小就一直倒霉。他有点恨父亲,说你好好的当什么兵?害我们一家人吃苦。他父亲这时便很生气,说这能怪我吗?当年是为了打日本人呀。连九江南昌都失守了,而我们两个团的人在庐山上死守了八个月,打死多少日本鬼子。你说我这个兵当错了?鲁昌南说,庐山又没几个人,要你们守什么守?父亲说,你知道个屁呀,庐山当年是夏都。蒋介石领着南京政府一帮人,年年夏天在这里住着。满山都是洋别墅,全中国眼睛都盯着这里。中国跟日本人开战都是老蒋在庐山喊出来的。日本人能饶过这里?鲁昌南不是很清楚夏都,他也懒得问。他只知父亲的这一举动,让他人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沦落到地狱。鲁昌南从美术学院一毕业,便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县城。去了不多久,“文革”开始了,他的父亲便自杀身亡,而他也因此被赶到乡下。这时候的他,跟村里的地主几乎是一样的待遇。面对这样的生存,他真是无话可说。宿命,真正的宿命。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时问便在他无言的痛苦中,慢慢过去。直到有一天,他已经没有了痛苦,仿佛连心都死了,结果“文革”结束了。他奔波了很多年,终于回到了南昌。这时候的他业已四十出头,孑然一身。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靠他的妹妹鲁昌玉匆匆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然后他有了一个家,他回城已然不易,无法有正式的职业,于是便去中学给人当美术代课老师。如此职业,薪水自然少得无法养家。他开始临摹名画,卖给画廊,以挣点小钱,对付生存。偶尔有时,望着繁星万点的夜空,想起自己曾经的梦想,他还会蓦然跑到乡间,租一间小屋,买一箱方便面,闷头作画一阵子。然后拿着自己的原创作品,四处奔波,争取参加某些有影响的画展。这样的状况,老婆自是不满,成天抱怨他是个废人。有时还会莫名地暴吼一顿。面对老婆的愤怒,鲁昌南永远不做声。这时候,他常常会回想自己在乡下的生活,就算老婆的叫嚣惊天动地,但无论如何,也比当年要好。

  但老婆没有他这样的自足感。老婆在一家小医院当护士,一年有半年夜班,自然也辛苦。半个月前,老婆突然说,她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要离婚。鲁昌南觉得既然如此,离就离好了。可房子是老婆的。如果离了,他住在哪里呢?鲁昌南的妹妹鲁昌玉听说这事,立即奔来他家。鲁昌玉对她的嫂子说,你不要看扁了我哥,他要是发迹起来,让你悔断肠子。鲁昌玉从小就崇拜鲁昌南。只有她一个人永远对鲁昌南怀有信心。鲁昌南的老婆说,他发迹?猪都发迹了,看他能不能发迹。鲁昌玉使把鲁昌南接到她家里,说离什么离呀!她说离你就离?先拖她一阵子再说。

  鲁昌玉住在庐山上,这房子原是一个高官随从的住房,不过一百多平方米面积,现在挤了三家人。鲁昌南去后,跟外甥住在一起。房间里原本小,蓦然多出一个人,自然多出许多不便。尽管妹夫和外甥都没说什么,但鲁昌南自己心里却不自在。为了排遣心情,他每天出门写生,一直到天黑才回去。春天的庐山上,并无多少游客,到处干干净净。虽然满山的别墅皆已陈旧,有的颓败不堪,一幢幢立在山间,绿树红瓦,倒有一种别样情致。当年那帮洋人是怀着怎样的冲动呢?居然跑到这偏远的山间生生修出一个小城来的。花园一样,美丽清静,享受着现世之乐。而现在,那帮人却都逃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房客是这房子的主人。人生经常就是没办法的,不是你想要怎么就能怎样。老婆不懂这个理,但他鲁昌南是懂得太透了,所以,他只能画画。画一幅是一幅。画完在南昌找家画廊作价卖掉。这辈子他还能怎么样呢?

  鲁昌南默默地画着,像往常一样。他经常一天无语,因为他本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同时他也没有说话的对象。但这天,却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这是个外国人。鲁昌南很少见到外国人。他从他们的脸上分不出对方是哪个国家的。这个外国人没有做声,只站了几分钟,看鲁昌南作画,似乎还有点不安。平时也常有好奇的游客会驻足看看,看上一小会儿,无聊了,就走人。鲁昌南经历多次,也就习以为常。所以,他连多瞄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那个外国人站了一下,果然也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太阳出来了。阳光将石头抹上一层辉光。石头上仿佛冒出一层油。光影随着轻风晃动在油光的石头面上,有几分神秘。要把这层油光和神秘变成色彩落在画布上,并非易事。于是他小心调色,仔细琢磨,思考着怎样才能传达出这样的神秘。调好色,他还没来得及动笔,远远地,就又看到那个外国人走了过来。他的旁边多出一个中国年轻人。

  他们一直走到鲁昌南身边。年轻人说,大叔,您是画家吗?鲁昌南对年轻人的问话不屑一顾,心想,现在的年轻人,说话都不通。我正在画着,看我的手,看我的色彩,看我的架势,不是画家又是什么?真是废话。鲁昌南没做声。

  年轻人跟他身边的外国人嘀咕几句,然后说,大叔,您的画卖不卖?鲁昌南想,不卖我画它做什么?他未及回答,年轻人又说,这位德国朋友想买您的画。鲁昌南这时方停下笔,侧过身细细打量身边的这两个人。然后说,是说真的,还是顺口说说。年轻人说,当然是真的。这位是德国人。德国人做事就用两个字形容:认真。鲁昌南觉得的确不像是玩笑,便说,要买几张?年轻人侧过脸又与德国人嘀咕了几句,然后说,大叔,这位先生说,如果有多的,他想都看看,挑一挑,可能会多买几张的。鲁昌南想了想说,好吧。

  鲁昌南与费舍尔就这样见了面。

  这个过程真是云淡风轻。鲁昌南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将会给他带来什么。岁月的磨难已将鲁昌南变成一个不会遥想未来的人。他身上所有的浪漫与幻想都早已被时光剐了个干净。

  鲁昌南闷头收拾了一下画具,使带着费舍尔和李亦简朝他妹妹家走去。走在路上,他还想,幸亏在南昌时妹妹多了个心眼。鲁昌玉说,你也不能什么都不拿,至少把自己的画全都带着。万一嫂子真的狠心要毁这个家,至少你的画不能留给她。鲁昌南倒是无所谓的。家都没了,还要那几张画做什么?再说他又不是不会画。再画几张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还是听了鲁昌玉的话,走前就信手把画带上了。现在好,居然靠它们还能做成一笔生意。还是出口生意,老婆要是知道了,还不气得嘴皮翻起来。想到这些,鲁昌南竟有些自嘲似的笑了笑。

  妹妹鲁昌玉上班去了,家里没人。大门内门都上了锁。鲁昌南这才想起,早上走得匆忙,他竟没带上钥匙,他有些愧疚地对费舍尔说,不好意思,我住在妹妹家,早上忘记带她家的钥匙。能不能改个时间?李亦简把这话说给了费舍尔。费舍尔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找个时间看画。鲁昌南说,中午可以吗?中午我妹妹就回来了。费舍尔说没问题,他还会在庐山上待几天。

  鲁昌南又回到长冲河边,继续画画。照在石头上的阳光已经斜上花朵,将花朵装饰得十分艳丽,但石头上的油光却没了。鲁昌南觉得有点可惜。不过他又想,没关系,明天再画也一样。

  费舍尔和李亦简去参观了美庐。这是蒋介石和宋美龄当年的别墅。来庐山的人都会去那里兜上一圈。房子很旧,位置却好。李亦简前后转了几下,长叹道:难怪呀难怪,好风水呀。太师椅似的。费舍尔不知道风水是什么。李亦简跟他解释不清,便说,好风水就是说,如果你家的房子是盖在这里,德国的皇帝就是你当了。费舍尔哭笑不得,说德国现在没皇帝。李亦简说,别这么较真,打比方而已。就是一把手嘛。费舍尔只好说,也不会是我。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李亦简说,咦,你脑子还真够明白呀。费舍尔觉得跟李亦简谈话虽然是东扯西拉,但实在是很有意思。

  中午的时候,费舍尔和李亦简到鲁昌南妹妹家时,显然鲁昌玉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她脸上闪着光彩,眉眼里全是笑容。邻居伸头探脑地过来看。鲁昌玉便大声说:今天可别过来凑热闹。洋人来买我哥哥的画,这是大事,要带到德国去的。邻居们便发出惊喜的感叹。费舍尔看出来了,他的买画举动,的确成了这些中国人的大事。他们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费舍尔虽不是太理解,但却因此而格外高兴。李亦简低声跟他说,像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在中国很少发生,所以大家都很惊喜。费舍尔说,什么意思?李亦简说,就是天上掉下一个肉饼,正好落在他们头上。费舍尔说,这么说我就是那个肉饼了?很白的,很胖的,肉很多的?李亦简忍不住笑,笑完说,你这样理解我认为比较有水平。

  鲁昌玉一边帮着鲁昌南摊开他的画,一边又转向费舍尔说,不是我吹牛,当代画家中,没几个像我哥哥这样才华横溢的。鲁昌南听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了一句,说她真的是吹牛,她从小就这么吹牛的。

  费舍尔笑了起来,他觉得鲁昌南的这个妹妹很有意思,便一边看画一边笑着从中挑出几张他喜欢的,全是庐山的风景。他觉得鲁昌南的画真的打动了他,让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挑完后他按鲁昌南的报价付了钱,然后说,我认为你妹妹说得对,你的确很有才华,我很喜欢你的画。鲁昌玉一听完李亦简翻译,便对着鲁昌南大声说:你看看,我说吧,我早就知道哥哥有这一天。这个洋人一看就有大学问,修养也深。

  李亦简为费舍尔翻译完这番话,转过脸对鲁昌南说,大叔,你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赚死了。鲁昌南想了想说,是呀,从小到大,她都最支持我。鲁昌玉说,当然,这辈子我都会支持哥哥。费舍尔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妹妹。

  鲁昌玉更高兴了。客人本来是来买鲁昌南的画的,结果全都夸起她来,便要留费舍尔和李亦简一起在家吃饭。鲁昌玉的家很小,却也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费舍尔觉得有些不便,李亦简也觉得不舒适,两人便推辞。鲁昌玉说,你们大老远来买我哥哥的画,我如果不招待你们,那就是我不懂规矩了。

  话说到这一步,费舍尔和李亦简不答应也说不过去了。

  中餐便在鲁昌玉家吃的。一盘红烧鱼,一盘庐山特有的石鱼炒鸡蛋,一盘青椒石耳肉丝。说这石耳是长在庐山石头上的。还有一盘土豆丝。鲁昌玉说,庐山的土豆好吃,是当年洋人们带进来的种子。讲到这个话题上,李亦简才说费舍尔是在庐山出生的,并且在庐山生活过将近三年。

  鲁昌南微有惊讶,他想难怪他要买庐山的画,原来如此。而鲁昌玉眼珠瞪得都快掉了出来。鲁昌玉说,啊呀,原来你是庐山人呀。你比我的资格还要老呢。山上的事都还记得吗?费舍尔说,我那时太小了,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母亲以前说过有个紫园。还有一个……是不是有个房子叫玻璃屋?鲁昌玉说,啊,我太熟了。这两处房子都还在昵。听说紫园原先是丹麦两个姐妹的住房,现在归疗养所了,就在附近。玻璃屋是李德立的房子,在山上。下午我请个假,带你们去看。费舍尔说,这不合适吧,不能耽误你的工作。鲁昌玉说,政治学习呢,也没什么事。李亦简对费舍尔说,这样最好,免得我们到处乱找。费舍尔说,她的上司如果不高兴,我会不安的。李亦简说,中国人上班很随便啦,哪像你们德国。应该没有问题。说完他又把费舍尔的担心说给鲁昌玉听。鲁昌玉说,嗨,我去学那些没头没脑的文件,还不如带你们逛山呢。李亦简笑起来了,说阿姨,你说这话,不怕我去告密呀。鲁昌玉嘎嘎地笑道:这又不是“文革”,连这话都去告密,你就死定了,会被大家笑死的。

  李亦简把鲁昌玉的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有点惊讶,说这跟我听说的中国,不太一样呀。李亦简说,是呀,连我都觉得很不一样了。

  有了鲁昌玉的引导,静立不动的庐山在费舍尔眼里立即鲜活起来。鲁昌玉就是那种话很多的中年妇女。她从来不愿意静场,仿佛恐惧安静,虽然她住在安静的庐山。或许因为生活太枯寂,由此而视安静为猛兽。庐山的风温软地吹来,她的两片嘴唇翻动着,却如呼啸。她不停地为费舍尔讲解,生怕他们来过一趟却知之甚少。李亦简一个人来回倒腾两个人的话,翻译得差点断了气。

  他们先去看了紫园。不过是两幢有庭院的老屋,立在路边,毫不起眼。费舍尔在它的周边四下张望,想推测邻近哪一幢老屋曾是他家。房屋很多,体量大小不一,无论如何,他推测不到。这时候,他想起,其实应该翻找一下家里的老照片,他小的时候,一定在家门口拍过照。鲁昌玉说,如果有照片,比着找,要好找得多。

  然后他们去玻璃屋。路上鲁昌玉说,这个房主李德立就是当年开辟庐山的人。是个英国人,只有二十二岁。一百年前,一个人在大冬天爬上庐山,既没车又没轿子,从九十九盘山路硬走上来的。结果就看中了东谷这片地,然后他就搞开发,在全世界卖地。本来山上叫牯牛岭,被他改成牯岭。鲁昌玉说,你看他多聪明,多会改名字呀。如果叫牯牛岭,要多土有多土。可一改成牯岭,真是洋气。听说台湾还有一个牯岭街。如果叫牯牛岭街,该有多难听,是不是?费舍尔认真地听着,并且回答说,是的,是难听。李亦简却暗自好笑,觉得女人就是这样,轻重分不清。李德立开辟庐山做了这么天大的事,她不去感叹,却只感叹名字改得好。鲁昌玉说,虽然李德立是个帝国主义分子,但我们还是很感谢他的。不然庐山哪有这么漂亮舒服。费舍尔仍然认真地回答说,是呀,你说得对。他原来是做坏事的,不小心做成了好事。

  李亦简听费舍尔这么一说,乐不可支。结果也没顾得上翻译给鲁昌玉听。李德立的房子真是破败得厉害。屋内堆了些不堪入目的杂物。费舍尔说,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没人住?鲁昌玉说,太破了,没钱修啊。李亦简说,这是文物呀,应该好好保存的。鲁昌玉说,他这房子算哪门子文物,我们毛主席住过的庐林一号才是珍贵的文物呢。费舍尔却认真地说,这个房子快一百年了,毛的房子不到五十年,这个更算文物。鲁昌玉不悦道:你对我们毛主席有点感情好不好?李亦简便觉得跟她有点说不清,也就没翻译这一句给费舍尔。

  叫玻璃屋果然是有理由的。房子的四面墙中有三面是以窗代之。从屋檐一直落地的横推式大玻璃窗,长长一排,使得这座建筑颇有日本风格。李亦简有些奇怪,说这个李德立既是英国人,怎么房子却像是日本人的。鲁昌玉说,不晓得,跟我们隔壁人家一样,买电器就喜欢买小日本的。我真是看他不顺眼。李亦简忙说,以后你买电器最好买德国货,德国产品质量最过硬。鲁昌玉说,我买国货。中国人不买中国人的东西,那中国怎么发展呀。李亦简把这一段翻译给费舍尔听了。费舍尔翘起拇指夸鲁昌玉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支持你。鲁昌玉说,我不买你们德国货,你还支持我,你立场站哪边呀?这不是卖国吗?李亦简又笑着说与费舍尔听,费舍尔也笑了起来,连连说,啊啊,你说得对,是我错了。

  然后鲁昌玉就带他们去看月照松林。指着漫山的松树,鲁昌玉说,听说这里的万株松树就是李德立亲手种的。想不到他一个帝国主义分子这么爱劳动。费舍尔认真地说,我也很爱劳动。我家花园里的树,也都是我种的。鲁昌玉便大笑,说你扯呀!都什么时代了,你哪里够得上帝国主义分子,你顶多是个友好人士。

  李亦简一边翻译一边就不停地笑。费舍尔问他笑什么?李亦简说,太有趣了。费舍尔说,是我有趣还是她有趣?李亦简说,是你们两个撞到一起就特别有趣。

  见时间还早,鲁昌玉又领着他们去看花径。然后鲁昌玉便告诉他们,中国唐朝有一个叫白居易的诗人,因为得罪了朝廷,被贬到庐山脚下的江州。他在庐山下盖了间茅屋,经常翻过那座叫香炉峰的山到附近的大林寺找和尚游玩。有一次是四月来的,大林寺的桃花都开着,非常漂亮,他很激动,立马写了一首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鲁昌玉说,你听,多美的诗啊!当年他就是走在这里的小路上,一边散步一边写诗。今天我们是踩着他的脚印走呢。我们很幸运哦。

  费舍尔被鲁昌玉的故事迷住了,他不禁赞叹道:太美了,你讲得太好了。我们的确很幸运。

  这天晚上,费舍尔执意要请鲁昌玉兄妹吃饭。鲁昌玉想推,李亦简说,知道不,德国人小气出名的。老头肯掏这笔银子,说明他完全是真心实意。你们要是推辞,他会怎么想?还以为你嫌他是帝国主义,想跟他划清界限呢。鲁昌玉忙说,哪里话呀,我总要讲几下客气嘛。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就吃好了。说来他也是个庐山人,跟我们有缘分。

  牯岭的街上有很多吃饭的地方。鲁昌玉找了一家既有当地特色但又不太贵的餐馆。点菜也是她帮着李亦简一起点的。鲁昌玉老是担心外国人在中国花多了钱,嫌中国东西贵,然后对中国印象不好。李亦简说,你看,全部菜加起来也才一百多块,在德国的中餐馆,一个人吃就得花这么多。鲁昌玉说,啊?德国这么贵呀。李亦简说,可不是,你放心点菜吧。老头有钱,光他一年的退休金你五十年也挣不着。鲁昌玉说,再多钱也得省着花。说着还是挑便宜的菜点。李亦简无奈,对费舍尔说,她怕你没钱呢。费舍尔笑道:就由她。到这里,我们听她的。

  整个下午,鲁昌南都在整理他的画。他没有陪费舍尔逛风景。等他闻讯赶到餐馆时,第一道菜已经上桌了。李亦简说,大叔是个福人,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鲁昌玉说,他要是个福人,哪会像今天这样落拓。李亦简仔细看了看鲁昌南的面孔,那满脸的皱纹,像山缝一样,深刻而杂乱。从那里面溢出的表情,不知是忧伤还是悲哀。这样的面孔是让人见了不敢笑,只敢小心翼翼面对的,李亦简不由脱口道:看大叔的脸,真好像是经历过天大磨难似的,好深沉。鲁昌玉说,你说对了,哥哥所受的磨难,你听都没有听说过。

  费舍尔便想听。鲁昌南说,算了,都过去了。但费舍尔还是想知道鲁昌南的过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好奇。他甚至说不清这种好奇来自哪里。鲁昌玉巴不得把鲁昌南所经历的事说出来。她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说。她觉得她的哥哥这辈子过得实在委屈。于是整个晚餐,都是鲁昌玉的述说。说鲁昌南大学毕业怎么被分到乡下;说他们的父亲怎么自杀;说在乡下鲁昌南画墙报只因颜色不合领导意被认为有反动思想,只不过顶了一句嘴,便遭到五花大绑扔进了牢狱,一关几年,放出来时连关他的人都把他给忘记了,其实不用关这么久。又说鲁昌南经常每天只有一顿饭吃,鲁昌南因为成分不好连老婆都找不到。鲁昌玉说得颠三倒四,倒也把鲁昌南的经历说了个八九不离十。费舍尔听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反问一句:真是这样吗?

  鲁昌南淡淡地说,那个时候嘛,像我这种遭遇的人很多。李亦简也像听天书。他对“文革”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成分好和成分差是什么意思。因为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也没有关于这方面的书看。大学上公共历史课,老师也是含糊其辞,虽然时间并不久远,但在他所接受的教育中,这段历史却是,一段空白。人们全都缄口不言,似乎这时间里埋伏着炸药,一说就会引起惊天爆炸。李亦简说,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鲁昌南说,也没什么。有几年,我是跟牛住在一起。牛棚一半漏雨,一半没漏。我住在漏的一半,牛住在没漏的一半。下雨或是天冷的时候,我就去跟牛挤一挤。心想牛能过,我当然就能过。牛干的活比我干得还要重。鲁昌南说时,笑了笑。笑完又说,而且过几年它就会被屠宰。连它都没有悲伤,我又算什么。李亦简说,牛其实是有悲伤的,只是人们感觉不到。鲁昌南说,这就对了。真的悲伤为什么要让别人去感觉到?

  李亦简一时无语。他想,说得也是。难不成像小孩或女人一样去大哭吗。这就是男人哪。

  对于费舍尔来说,这天的晚餐,他不记得吃了什么。仿佛他吞下去的菜肴就是眼前这个中国男人的人生史。这个人在庆幸自己比牛要过得好。如此这般的人生故事和他如此平淡的述说,费舍尔觉得颇为惊心。面对一个真人的讲述和面对文字的描写,那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费舍尔很少失眠,但这一夜却通宵未睡。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在涌动。他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他的出生地庐山使他如此;或许鲁昌南的画以及他的经历使他如此;或许他被一种无形的神秘感所刺激。他只觉得自己要做一件事。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他应该怎么做,他都不明了。但他就是想做一件事。

  第二天清早,费舍尔把李亦简叫醒,让他带着他去找鲁昌南。李亦简莫名其妙,说饭也吃了,画也买了,明天就下山,一会儿还要去三叠泉,你还找他做什么?费舍尔并未回复他的话,只是说他有要紧的事想跟鲁昌南谈。

  他们在长冲河边远远看到鲁昌南背着画箱走来。他的背微微地伛着,步子不紧不慢,一副淡然却又落寞的姿态。费舍尔站住了,他望着鲁昌南,等待他的走近。

  鲁昌南走到距他们只几米远,才看到费舍尔和李亦简。他有点讶异,心想莫非要退画?却没料到费舍尔开口即说,我很喜欢你的画,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我要帮助你,我要请你去德国。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

  鲁昌南怔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李亦简却目瞪口呆。他想我的天,这老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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