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多月,是鲁昌南一生中最为激动和兴奋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他能以这样自由的方式行走在欧亚大地。整个欧洲艺术史像一个深长的隧道,他从最深处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现代感十足的德国。他原本已很久没有写字了,这一路却写完整本笔记本,而他带去的速写本也已用完两本。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心跳急促,手足无措。有一天,在埃及卡纳克神庙密林一样高耸的石柱下,他的呼吸几乎停止。阳光在石柱的缝隙间移动,神灵如同就在背后。而当他黄昏时节站在卢克索神庙巨神的腿旁,看到一尊绝美的少女石雕像时,他的眼泪更是情不自禁地哗哗往下流。此后,在希腊在罗马在西班牙以及在法国,他的眼泪便仿佛不由他控制,不经意就自流而出。而此前,自从父亲自杀身亡后,哪怕自己与牛住在一起,以及冤屈地被几条大汉扭进牢房,他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第一次游历结束从希腊回去时,费舍尔曾经问他感受如何,他回答时声音几乎哽咽,他说太好了,就算现在死掉,也值得了。费舍尔大笑,说那我就不值得了,所以完全不能死。
李亦简也同样将自己的速写本用完好几木。与鲁昌南所不同的是,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亢奋。因为这种亢奋,他们把路线安排得非常远,一些普通游人毫不介意的地方,他们觉得有意思,也都努力地奔过去。李亦简说,我们两个不一样。我们一个是艺术家,一个是未来的建筑大师。
旅途的晚上,鲁昌南和李亦简有许多聊天的时间。除了聊艺术之进程聊建筑风格之演变,他们聊得最多的,仍然是费舍尔为什么这么做。为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中国人,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做这样周到的安排,让他有这样完美的旅行,目的到底为何?
这是鲁昌南的一个死结,在李亦简那儿也是一团疑惑。
李亦简说,我一直觉得老头是在投资。这是风险很小并且绝对不会血本无归的投资。鲁昌南说,我也这样想过,也许吧。可是他完全可以找其他人呀。比方更年轻一点的,或者已经有了一些名声基础的。李亦简想想觉得也是。李亦简说,是不是他真的认为你是一个奇才?鲁昌南说,在中国像我这样的画家应该很多,我真的也不算什么。当然也因为我被耽误了太多年头。李亦简说,那你以为他是为了什么呢?同情你的遭遇?鲁昌南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不应该是同情。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轮不上我。我只是想,不知他有没有什么特别背景?李亦简说,我只知道他以前当法官。你所说的特别背景是指什么?鲁昌南说,比方,或许想要利用我什么?李亦简说,你该不会认为他想培养你当间谍吧?鲁昌南说,那年轻人不更值得培养吗?李亦简说,会不会是他觉得你的经历很苦,心里有恨,到时候就利用你的经历来反对中国?鲁昌南说,我不知道。可我一大家子都还在国内,我一反对,连回家的机会都没了,我怎么可能去反对自己的国家。李亦简说,也是哦。
他们两人从埃及讨论到希腊,从希腊讨论到罗马,又讨论到法国,最后讨论到德国,反复推测又反复否定,最后仍然不了了之。李亦简烦了,说管他的,你不是说,周游了欧洲,死都值了吗?不管费舍尔做什么,反正你这辈子也算赚了,后面的事就听天由命好了。鲁昌南想了想,说姑且这样吧。李亦简说,大叔,你还是要轻松点。衡量一件事要不要做,只有一个标准:你吃没吃亏。没吃亏就做下去好了,吃了亏就立马收手。鲁昌南说,那……这个标准也对费舍尔吗?他好像很吃亏呀?
李亦简被顶回去了,一时哑口。因为他也没有想通怎么回事。李亦简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叔,你如果老是纠缠这个问题,就又成刀锋上的蚂蚁了。鲁昌南怔了怔,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想了。就算蚂蚁,我也不能老是往刀口上爬。
漫游结束,回到德国,鲁昌南觉得自己像是一支吸饱了浓汁的毛笔,天天都产生去一张巨纸上奔驰一番的冲动。以往很多的静夜里,他不由自主会想起自己曾经的经历。那一件件一桩桩永远都历历在目,从未被时间之刀磨损。而这一连两个多月的漫游,却有如洗涤剂抹去了脑海上的旧影,让他沉浸于一种如烟似雾的想象之中。白天看到的一切,夜晚都会变成真实的场面出现。仿佛那些遥远而古老的创造情景,占领了他全部的梦境。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就仿佛他没有经历苦难一样。
现在,他又走进了他明亮的画室。他站到了他的画架前。他拿起调色板。他要开始创作了。阳光很柔和,窗户朝向天空半开着,新鲜空气带着植物的芬芳缓缓而入。他抬起手,他很想洒脱地勾线,也很想狂放地涂抹,更想画布瞬间便有惊世之作。但这时候,折磨过他的那些过往人生又回来了。它们鲁莽地闯入那些想象的古典场景中,以毫不协调的姿态交错一起。冲突开始了。仿佛两辆推土机,交叉来回地奔跑,轰轰隆隆地撞击他的内心。他经常有点混乱,又经常倏然清醒。他觉得自己以前的定力不在了,又觉得这定力已经化解为另外一种能量。它们激烈冲突厮打,激发他内心无数的冲动,但他却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举起的手,只能放下。他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勾草图,终是没有满意的构思。
费舍尔很少找他。仿佛鲁昌南的存不存在与他没有关系。生活已然日常化了,鲁昌南一个人默默地过日子,比之在南昌时,更加落寞。
周边的环境已经被鲁昌南所熟悉,甚至有一两个邻居也都看熟了他的脸。他每天早上去面包店时,会碰到其中一二。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嗨”一声。鲁昌南也跟着“嗨”一声。余音带着温暖,尔后便擦肩而过。有时候他也会坐公汽或是乘地铁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他已经能熟练地搭车了。拿着地图,看准站名,就不会迷路。实在有惑,指着地图上的节点,向路人打着手势询问,路人会热情地告诉他如何走或何时下车。慕尼黑的交通方便到鲁昌南觉得自己到这里几个月,却已然比在南昌的行动还要自如许多。常常地,他喜欢坐车到剧院广场,在那里露天酒吧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然后向南行去到圣母教堂。每次站在教堂下抬头仰望它高耸的双塔时,蓝天和白云便与他脸对着脸。红砖的双塔顶着两个泛着绿光的洋葱头,就像是悬挂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教堂里面总是静谧而肃穆,这是鲁昌南喜欢的气氛。像在小区的教堂一样,他常常会坐一会儿,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让灵魂出窍,让自己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曾以这样的静坐度过三年半的牢狱生活。现在他坐在教堂里,更是轻易地寻找到与世隔绝之感,一直到有钟声响起。教堂整点报时的钟声,仿佛就是召唤,每每都能惊回出窍的魂灵,令它原路返回。这时候鲁昌南便知道该走了。
圣母教堂的墙很老了,红色的墙砖几乎一半被时光或是战火改变成黑色。黑红混杂一起,恰如一个红润面孔的老人,长满着黑色的老年斑,在太阳照耀下,愈发明显。慕尼黑的阳光亮得刺眼,光照浓烈得就像泼在墙面上一样。墙根下很暖和。鲁昌南觉得,就坐在这墙根下晒太阳,或许便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教堂的大门缀满浮雕。有一天,鲁昌南回望教堂时,突然被浮雕触动,恍然间,他内心深处有一根弦被碰响了,发出嗡嗡之声。
鲁昌南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是什么呢?
鲁昌南的日子经常处在混乱之中。每天都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拍打着他,他却不知道把这股力量使向何处。他的混乱也显示在他的房间里。床上的被子他是从来不叠的。袜子也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厨房里的碗吃了一个又一个,盘里的剩菜和汤散乱地扔在水槽里。而卫生间,脏衣服成了堆。李亦简告诉他附近有一个洗衣房,丢几个马克就能洗得干干净净。但他却不敢去,因为他怕去了不会使用而大丢面子。最要命的是,他的钱不够了。老婆和鲁昌玉正在为他凑钱,说是很快汇来。但以他在这里的生活水准,这些钱也管不了多久,所以他不可能花钱洗衣。他宁可买块肥皂回来用手搓,只是他却不是见脏就洗的一个人。他要等着脏衣服积攒了一堆,然后一起洗掉。他在乡下待的年头太长了,生活于他来说,能活下去就是胜利。他没有养成好的生活习惯。
李亦简偶然会来看他一下。每次来,都望着他的屋子长叹:大叔呀,这么好的房子,给你这样的人住真是可惜了。鲁昌南只是笑笑,说能过就行。
有一天李亦简说,大叔,资本主义不是能过就行,而是要过好才行。鲁昌南说,但是穷人无论在社会主义还是在资本主义都只有一个简单目的,就是活下来。李亦简说,大叔,你是艺术家,不是穷人,你的活路很多,不然我跟你做笔交易。鲁昌南说,怎么说?李亦简说,我来给你当清洁工。当然,这不是白干的。鲁昌南说,我哪有钱付给你。我就是个穷人。李亦简说,我看到你,就知道中国为什么穷人这么多。现在我来教你生活,你不需要付钱。鲁昌南说,那你肯白干?李亦简笑了,说当然不肯。我给大叔做卫生、洗碗洗衣服,大叔用画来回报。鲁昌南吃惊了一下,可一转念,觉得也是个办法,便说,好像还不错。李亦简说,当然我也不会要大叔潜心创作的画,那费舍尔非杀了我不可。画点小画就可以了。万一哪天大叔真红了,小画也升值啊,是不是?就算大叔不红,我拿大叔的画贴在家里,不也是一种雅致。
鲁昌南暗想,这年轻人,真能呀。嘴上却还是同意了。鲁昌南说,那就成交。你今天就开始做。完了我先给你画张素描。李亦简说,画我吗?鲁昌南说,嗯,就画你。
素描在中国的美术学院是基本功,几乎每个人都能熟练操作。鲁昌南在学校时,素描作业就常被老师当作优秀样板点评,现在画个李亦简,对他真是小菜一碟。不到一小时,一张活灵活现的李亦简便跃然纸上。
鲁南签上名,写上日期,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今天的工钱。李亦简俯身一看,立即惊喜交加,嘴上连说,真神呀,大叔,看来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才是。鲁昌南说,不可能每次一张。这样的话,我的画也太廉价了。李亦简忙说,三个月一张,如何?随便大叔画什么。你这不就一下子,还没我做卫生的时间长呢。鲁昌南说,砍柴只半小时,可是我磨刀用了二十多年呀。李亦简瞪大眼望着他,说那倒也是。这样的话,就算三个月一张,我还是赚了。鲁昌南说,知道就好。
此后李亦简便每周来做卫生。
鲁昌南突然就为自己找到一个改变生活的途径。周六和周日的时候,他背上画箱,有时去国王广场有时也去英式公园。这都是慕尼黑游人繁多之地。他会寻找一处适合他坐定的地方,然后支起画架,把自己画过的几张素描当作广告靠在曲架旁边。他本想吆喝一声,却想起,并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什么。索性他就坐在那里写生。附近的草坪经常有人晒太阳,或躺倒在地或盘腿而坐,听音乐以及看书。这样宁静而自在的画面,很能让鲁昌南怦然心动。他不明白在南昌,他怎么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于是他便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快速地勾勒着眼前的情景。路人们来来去去,有人有兴趣侧身望他一望,亦有人定下脚步看他作画。鲁昌南便比画着他先前画好的素描像,问观望者要不要来一张。果然就有人坐了下来。鲁昌南打量着客人的脸,黑色的线条使从他的手指下流水一样顺畅地弯曲在纸上。一个轮廓出现了。接着面孔清晰了起来。再接着被强化的特征和灵动的细节渐次呈现。好了,一幅作品得以完成。拿到素描的客人几乎都和李亦简一样,惊喜交加。最后便叽里呱啦说着些赞美的话,将钞票递给鲁昌南。
两天。鲁昌南一周只外出作画两天,赚足他这一周的吃饭费用。生活原来可以这样,鲁昌南想。
这天是周日。两个中国人从他面前走过时突然驻足。这是两个老人,老太手上拿着雨伞,老头推着一辆儿童车,车上坐着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子。
老头见鲁昌南说,啊,是我们中国人呀。鲁昌南听出他的口音,说大伯,您是河南人吧?老头说,当然。鲁昌南说,我知道了,过来带孙子的?老头便说,猜中了。瞧,这是俺家孙子。跟咱中国人一样吧?看他的脸。鲁昌南笑道:大伯是中国人,孙子当然也长中国人的脸呀。老头压低着声音说,媳妇是个洋妞,德国人。一开口我跟你大妈一句都懂不了。鲁昌南看了看婴儿车上的男孩,说您不说,还真看不出他有洋人的血统。老头得意道:这位大哥真是说得好。俺是哪里人?中原河南人,最正宗的中国人。俺的孙子必须跟中国人像。俺早早就跟儿子打过招呼,不像中国人俺是不认的。鲁昌南大笑起来,说您老有高招。一旁的老太说,这位大哥跟你说,老头子没一句假话。我儿子同学,北京人,也找的洋妞,生个小子,跟洋人一模一样,高鼻子凹眼睛,皮肤白得纸似的。我真不晓得回国后他爹娘怎么认这个娃。鲁昌南说,是自己的就成。老头说,那怎么成?我堂堂一个中国人怎么能养个外国娃?将来要有出息了,没人选他当国家主席呢。外国人的脸,怎么可以?我家这个,就可以。鲁昌南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完,他才说,大伯讲得太好了。见鲁昌南笑,老头老太也笑起来。然后老太说,老头子,让这位大哥给你画张像?纪个念。老头想了想说,嗯,不用画像,不知大哥可不可以替我画张平安如意?就是有宝瓶还有如意那样的。俺老家祠堂的木窗镂得那个好看呀,我最喜欢。想家时,可以看看,也图个吉利。鲁昌南说,行。不过这会儿画不了,得回家画。老头高兴道:成。下个礼拜还是下下个礼拜,我们散步时过来取?鲁昌南说,下个礼拜吧。老头说,乡下人,就是图个好愿。我儿子有钱,我让他给你开高一点。鲁昌南说,看着给就行。我喜欢给大伯这样的人画。老头便对老太说,瞧瞧,见自己的人就是亲,这就是咱中国心。
鲁昌南回家果然替老头画了一张平安如意图。夸张的花瓶中,插着富贵的牡丹,瓶外斜靠着一只如意。这类的图画,他画过不少,想都不用想,顺手便能勾出图案。以前他在乡下,村民们也会找他画这些。图必有意,意必吉祥,这是乡村流传了无数年的传统。他画过八仙过海、渔樵耕读、岁岁平安以及福从天降、麒麟送子。这些当时都是不让公开画的内容,但村民会请他去到家中。他在卧家的墙壁上画过,也在床帷的素布上画过。有人嫁女时,他的麒麟送子还被当成嫁妆压在新娘的箱底。每逢这时,他的食宿皆在村民家里。这便是他落难乡下最舒适的日子。
这么画着并且想着,他脑子突然“啪”的一下,似乎有人拉开了灯,让幽暗的大脑空间瞬间亮堂,曾经在圣母教堂门前被触动的心弦再次嗡嗡起来,两个大字突然随这亮堂和嗡嗡之声蹦了出来:乡愿。对了,乡愿。无论时代如何嘈杂混乱,无论生活的背景如何变化,乡愿却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鲁昌南仿佛燃烧了。他匆忙找出笔记本,急切地在上面写着,总题:乡愿。然后便使劲回忆当年村民们最渴望的内容。他将它们一一列在纸上:福从天降,平安如意,福寿延年,福寿禄喜,福在眼前,四季平安,五福捧寿,松鹤延年,榴开百子,事事如意,平升三级,喜鹊登梅,鱼跃龙门,麒麟送子,八仙过海,渔樵耕读,老鼠嫁女。他看着这些,思索了一下,觉得最好挑出一组八个不同的立意,组成“乡愿”这样一个主题。画完如果不尽兴,还可以接着画下去。一番筛选,留下四季平安、福从天降、事事如意、松鹤延年、鱼跃龙门、喜鹊登梅、平升三级、榴开百子。他想他不能像在乡下时用那样写实的方式来画这批乡愿图。他应该用现代的元素、现代的材料和现代的手段来创作这批作品,这样才有创意,也才能表达他的内心。
他用了一张大的白纸,拿了一支画笔,用深蓝的颜色,把自己适才一瞬间的想法稍事修改,写在了上面:无论生存朝代如何更替以及复杂,无论生活背景如何错乱以及恐怖,乡愿总是那样坚定而执着。
怀着激动和急切,鲁昌南找出透明胶,把这张纸贴在了墙上。然后就站在它的对面,仔细地看着它,心里反复地默念。渐渐地,他的心平静下来,一直困扰他的内心混乱也悄然止住。他的心空此刻就像晴朗天气下的湖面,透明而干净。他想,他的事业开始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六、我为什么没有追问过自己
费舍尔似乎根本不介意鲁昌南在做什么以及怎么生活。费舍尔认为这些与他无关。鲁昌南是成年人,他很清楚他来德国的意义,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至于他怎样生活也就是他的吃喝拉撒睡,又与费舍尔有什么关系呢?这本该也是他自己解决的事。
但是费舍尔却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他想,他应该对艺术品有比较专业一点的判断力,所以他去上艺术欣赏的课;又想,他应该对整个世界艺术史有所了解,所以他也去上艺术史的课;他还想,如果能直接与鲁昌南交流,就方便了。这样他又去学中文。这些课程,每周不少于两次授课,结果他几乎每天开着车在外面上课。上午去了这边,下午又去那边。余下没课的时间,他去跑画廊,以及拜访一些美术界人士。莉扎说,你好像比没退休的时候更忙呀。费舍尔说,以前的忙,是为了别的人,现在的忙,是为了我自己。以前的忙,是不得不,现在的忙,是很高兴。莉扎便说,嗯,重要的就是自己很高兴。
但周六和周日,费舍尔却尽可能待在家里。这两天的时间,是为莉扎而留。他要整理庭院,修花剪草,还要将家里陈旧的窗户重新油漆。莉扎若去超市购物,他也要陪着一起。他是男人,负责开车和拎东西。
偶尔,他会通过李亦简把鲁昌南找到露天酒吧小坐。每一次费舍尔都会告诉鲁昌南,他去了哪几家画廊,哪几家画廊对他表示出兴趣。又说他了解到何时何地将举办画展,有可能争取鲁昌南的作品前去参展。鲁昌南也告诉他自己新作的进展。说他画《福从天降》那只巨大的黑蝙蝠从天上扑下,效果很惊人。费舍尔对“乡愿”的主题也非常有兴趣。他说这真是很东方。鲁昌南说,内容非常东方,但他的画法却非常西方。费舍尔说,那就更有意思。
有一次,费舍尔又约鲁昌南去酒吧,同时要求他把从中国带来的画都拿过去。鲁昌南不解其意,但还是依了他。费舍尔说,我要请摄影师把它们拍成照片,制成图册,这样画廊才能知道你画了些什么。我还要为这些画装上框,一旦有画展或是被画廊看中,我们就可以马上送过去。鲁昌南想,哦,或许他的计划就是从现在开始真正实施吧。想过后,心头倒轻松一点。
不料没几天,费舍尔便把所有装框的作品全部送了过来,还有一册制作精美的作品图册。费舍尔说,作品照片他制作了两套,他那里留了一套。又说,装框的画要保存好,不能有损坏,不然真要展出,就麻烦了。这一番来回,让鲁昌南刚松下的心情又紧了起来。他不停地给李亦简打电话,想要知道费舍尔到底有什么意图。李亦简便反复说,大叔,你大可轻松一点。目前为止,你一点亏都没吃呀,你看他怎么做就是了。说不定后面是双赢呢。李亦简也觉得费舍尔举止奇怪,但他确实无法知道费舍尔到底为何。
慕尼黑的画廊几近百家,费舍尔把它们分成区,规定自己一周内要跑几家。并且在每家要谈多长时间,他也对自己有要求。他带着鲁昌南画作的照片,一家家登门拜访。有些画廊看了鲁昌南的画,不评价画作,却只说对中国画家没有兴趣。也有些说这样的画风不适宜德国。费舍尔对他们的回答都不满意,他认为好的艺术作品是没有国界的。他坚信自己的眼光,鲁昌南的画能感动他,也一定会感动其他德国人。
带着鲁昌南的画,他又去拜访画家。他向他们讲述鲁昌南的经历,希望有人推荐他参加一些画展,哪怕是小型画展也行。鲁昌南需要一个开始。画家们大多表情冷淡,也有对费舍尔如此这般为一个中国人奔波表示十分的不解。每到这个时候,费舍尔便说,你不懂,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我自己。
就算他这样表白,人们自然还是不懂。而这一切,鲁昌南全然不知。
但是机会还是来了。
有一天,费舍尔接到慕尼黑一个画家的电话,这是位华裔画家。他告诉费舍尔,有个华人慈善团体要在元旦前夕举办一个慈善拍卖,许多华人艺术家都会参加这个活动。如果鲁昌南有兴趣,也可以拿画前来参拍。拍卖的钱将会捐给那些生活在贫困中的华人。
费舍尔立即约了李亦简直接奔去鲁昌南家里。费舍尔说,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拿出一幅画来参加这个活动。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一则让人们看到你的才华,二则也可跟本地华人建立联系。但是这幅画拍出后,你是没有收入的。鲁昌南说,当然可以。费舍尔高兴道:真是太好了,你觉得拿哪一幅去呢?鲁昌南想了想说,就那幅《江南春耕》吧。费舍尔说,这是你的一幅大画呀,不然换幅小一点的?鲁昌南说,既然是慈善,还是拿大的好,以后我再画就是了。费舍尔更加高兴,说鲁先生,你真是有善心的人。鲁昌南说,做慈善也是我的义务。
慈善拍卖那天,鲁昌南也去了。来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华人聚会。置身于喧哗与热闹中,鲁昌南仍然感觉落寞和无聊。他不认识人,性格又不属主动出击型,于是觉得无趣,便寻了个僻静处,一个人坐着,默默地喝着饮料。费舍尔和李亦简也都赶来参会。费舍尔不停地跟他认识的画家打招呼。李亦简则满场走动,一时德语一时中文,与人快意地笑谈。
慕尼黑已经很冷了,天早早地就开始昏黑。在一派欢笑中的鲁昌南却有些忧心忡忡,因为天气缘故,他已无法出门作画。经济拮据以不可抵挡的方式闯上门来。鲁昌玉前几天来过电话,说她还可以兑换几百美元给他汇来。鲁昌南说,那你就快点,不然就接不上气了。这笔钱,鲁昌南现在还没有收到。
鲁昌南想,是不是去找一份可以糊口的工来打呢?比方去餐馆端盘子,或是看看有没有可出苦力的地方。但他却又担心自己没有时间创作。他曾经想找费舍尔借一笔钱,以便支撑着过完冬天。李亦简却对他说,最好不要开这个口,德国人是不轻易借钱给人的。实际上,李亦简已经帮他问过了费舍尔。费舍尔回答说,他是成年人,这个问题由他自己解决。以后请不要再提这个话题。李亦简没有把这个意思告诉鲁昌南。
就在鲁昌南陷入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停在了鲁昌南面前,开口说,请问,您是鲁先生吗?鲁昌南先是看到她的高跟鞋,尔后看到她的裙子,镂花的披肩,最后才看到她的脸。这是一张神情妩媚的面孔,眼睛黑亮黑亮,自信而坚定的光芒从里面透射而出,年龄估计也接近四十了。鲁昌南站起来,说我是,请问……女人伸出了手,说你好,我叫明娜。鲁昌南握着她的手,发现这手竟是柔软无骨的。他从来没有触过这样柔软的手,莫名间就心跳不已。明娜抽出手,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说,那位吴先生,他拍下了您的画,也想认识一下您。我是他的助手。
鲁昌南随着明娜的指向望过去,他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长者。鲁昌南想,看来是有钱人了。明娜将鲁昌南带到吴先生面前,说吴先生,这位就是鲁昌南先生。《江南春耕》就是他画的。鲁昌南忙说,吴先生,您好。
那位吴先生开口即用地道的南昌话说,您是江西人?鲁昌南惊道:是,南昌的。您似乎也是?吴先生便说,正是。我正是南昌人。老乡对老乡,两眼泪汪汪。明娜说,鲁先生,你那幅画,吴先生很喜欢。鲁昌南说,真的吗?那就太谢谢了。吴先生说,您画的那地方,像极了我母亲的家乡。不知鲁先生还有没有跟那幅相类似的。鲁昌南心里一喜,忙说,还有幅《江南秋收》,尺寸跟那幅一样。吴先生便高兴道:太好了。不知道鲁先生可不可以卖给我,我母亲今年满九十岁,离家多年,一想起家乡就流眼泪,尤其最近,更厉害。我想买您的画送给她,两幅凑成一对,也算新年礼物。我按刚才拍的春耕图的价格给你。明娜说,吴先生是做贸易的,来德国很多年了,在这边华人中赫赫有名。鲁昌南说,我很愿意,但我需要问一问费舍尔先生。
费舍尔见鲁昌南跟一群人说着话,便也走了过来。恰这时,鲁昌南正拉着李亦简找他。李亦简把鲁昌南的意思告诉费舍尔,费舍尔显得有些奇怪,说这是你的画,为什么要问我呢?鲁昌南说,可是,是您请我来的德国呀。费舍尔笑了,说鲁先生,我请你来德国,是让你自由地画画,但你仍然是你的画的主人。鲁昌南说,如果这样,吴先生,那幅画我就送给您母亲好了,也算乡亲的一点心意。吴先生急摆着手,说不不不,我知道画家在海外生活不易,况且你已经捐了一幅出来。而我送给母亲的礼物,是儿子尽孝,只能我自己花钱,哪能让鲁先生抢我的孝心呢?鲁昌南听他这样一说,便道:既然如此,当然以吴先生意思为主。
李亦简将鲁昌南的居住地址留给了明娜,约定明天下午过来取画。吴先生说,元旦那天,他希望鲁昌南能去他家吃饭,去跟他母亲说说家乡的情况。要用南昌话说,这是比什么都更好的礼物。除他而外,还有几个住在慕尼黑的江西人也会去。鲁昌南满口答应下来。在慕尼黑,能同一群乡亲坐在一起说说家乡话,实在是一件很快意的事。鲁昌南知道,他也在想家了。
比鲁昌南更高兴的是费舍尔。仿佛是要庆祝开门大吉,他特意开车送鲁昌南回家。路上,费舍尔说,新年就要来了,这是好兆头。时间这么短,鲁先生就有了欣赏者,真是太好了。鲁昌南说,是啊,我也没料到。费舍尔说,只是,鲁先生,你卖掉的这幅画装框的费用,你要还给我。鲁昌南怔了怔,没反应过来。李亦简解释道:老头说装框的钱是他出的,你还得给他。鲁昌南说,哦,好的。李亦简问费舍尔是多少钱。费舍尔把车停在一边,掏出一个计算器,算了几遍,然后递给鲁昌南。鲁昌南没有看,说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费舍尔说,怎么能不看呢?我不可以随便说的。这是按店家给我的外框尺寸计算的。鲁昌南说,行,就这样吧,乘上二,把捐掉了那幅画框也算上。费舍尔说,不不不,捐出的那幅是做慈善,并没有变成你的收入,所以这个不用算。李亦简说,大叔,你就听他的吧。德国人一是二二是二,很刻板的。
第二天,明娜便带人来取走了那幅画,留下一笔钱给鲁昌南,这笔收入比鲁昌南预计的要多。一夜之间,鲁昌南便解决了他愁上眉梢的经济问题。更重要的是,明娜把其他的画都仔细看了一遍,其中几幅,她都非常喜欢。明娜说,鲁先生,费舍尔先生没说错,您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这几幅画,相信我的老板也会有兴趣的。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告诉鲁昌南,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可直接找她。
明娜走后,鲁昌南始终回味着与她握手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跳急促。一个人的手怎么会如此柔软呢?鲁昌南始终想不明白。
春节转眼就到了,对于慕尼黑的华人来说,这是大事。德国一家电视台准备做一个华人节目。节目现场安排在华人的一个小型联欢活动上。费舍尔的侄儿是节目的监制人。在费舍尔的引荐下,他们找到了鲁昌南。鲁昌南有些不解,甚至有些胆怯。一连几天,他都在想,他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
拍摄那天,费舍尔把李亦简也叫了去。鲁昌南穿上他来德国那天穿过的西装,一副很正经的样子。翻译是电视台找的,不需要李亦简。李亦简便笑说,大叔,这次你是单刀赴会哦。鲁昌南说,他们的翻译能否听得懂我的话呀?我有江西口音的。李亦简说,应该没问题。德国翻译都很厉害,他如果听不懂有口音的中国话就干不了这行。不过,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也别紧张。鲁昌南说,什么事?李亦简说,这家电视台对中国人并不友善,找大叔不知会不会别有用意。大叔留个心眼最好。李亦简这么一说,鲁昌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想,难不成费舍尔真是想在政治上利用自己?李亦简见他沉默,又忙说,也没事,我们都在呢,他们真要挑衅,我们也会抗议的。鲁昌南想了想,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想也没什么,我有什么值得被他们挑衅的呢?
坐到人前的时候,他心里尚有些忐忑。但当灯光打在他身上时,眼前的一切都扩大成数倍的明亮,他突然心定了。心想,他妈的!老子连黑牢都蹲过,死都像死过一轮的,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害怕?
翻译是个女人,很客气,说她去过上海北京,没去过南昌。女翻译的普通话说得很好,鲁昌南甚至觉得比他这个中国人都说得好,他心里越发踏实。
主持人跟摄像、灯光招呼了几声,便上来了。这是男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战斗性会比较强,鲁昌南想。主持人上来就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通。翻译简单告诉鲁昌南,说他向观众介绍他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画家。又说他并不知道他画过什么画,因为他从不觉得中国有画家。这一通说完,主持人便开始打量鲁昌南。鲁昌南看着他的眼睛,心想,看来真是来者不善。
果然主持人开口即说:我采访过许多中国人,他们的装扮总很特别。他们力求时尚,但结果更奇怪,仿佛上世纪的人一样。今天这位鲁先生虽然是画家,有审美眼光,似乎也不例外。然后他指着鲁昌南的袖子说,啊,不知道鲁先生是不是觉得商标留在袖口上可以展示美,还是可以炫耀品牌?
鲁昌南心里骂道:果然不是善辈。他平静地说,可能有人当作美,有人炫耀品牌,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懒得把它剪下来。主持人似乎有点吃惊,说只是懒?鲁昌南说,那还有什么?它在上面和不在上面,关我什么事?我从来也看不见它。主持人笑道: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我所知道的很多中国人,如果是名牌西装就把商标留着,好让人们看他穿的是名牌。如果不是名牌,就剪掉。鲁先生听说过这样的事吗?鲁昌南说,我从不关心这些。现在第一次从你嘴里听说,想必你很关注这些。主持人笑道:看来鲁先生的确对穿着不加在意。这可能跟鲁先生的经历有关。我听说你被当局赶到乡下很久,过得很辛苦。你是怎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呢?鲁昌南说,跟过好日子的方式差不多吧,白天起床,晚上睡觉。主持人呵呵笑了一下道:说得也是。据说你很长时间享受非人待遇,跟牛住在一起?鲁昌南心里便有些反感,心想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费舍尔说的吗?但他还是平淡地回答:是呀。主持人说,岂不是跟动物住在一起?鲁昌南说,德国不是有很多人跟狗住在一起吗?主持人说,那是狗住在主人家里,你呢?鲁昌南说,我住在牛的家里,不是一回事吗?主持人说,你觉得是一回事?鲁昌南说,那么你觉得人比牛更高贵一些?主持人说,这个问题我还真不敢回答。看来你的思路比较奇怪,据说你还坐过多年的牢房?鲁昌南说,是呀,你知道得真多。主持人说,是什么原因使你坐牢呢?鲁昌南说,没什么原因。牢房空在那里,我不去坐别人也会去,那就不如我坐好了。主持人冷笑一声,哦哦,鲁先生难道是耶稣?鲁昌南说,那倒不是。耶稣是自愿受难,我是迫于无奈。主持人说,这就是了。我想问鲁先生一句:你为何会处于一种无奈的情况下呢?是谁使你的人生落入无奈之境?鲁昌南也冷笑了,他说,你既然要问话于一个中国人,你应该先去学习一下中国历史,然后去找大人物询问。小人物又怎能答出个所以然。主持人说,啊,鲁先生的回答非常有智慧,但我看鲁先生满脸风霜,皱纹深刻得像刀砍过,想必是过去的生活遗留下来的。鲁昌南说,过去的生活会给每个人都留下印记,不单是我。人脸也是风景。有大江大河,也有一马平川。都长成你们这样细皮嫩肉的白面孔,人类有什么好看头?
主持人仍然闲扯着,始终没有谈他的画作。鲁昌南下来的时候,内衣已经湿透了。他的心很沉重,往事的阴影一层层地压迫着他。李亦简上前来高兴地拍了他一下,说大叔,你好酷啊。对他们德国人,就得这样。
费舍尔也过来了,他显得有些愧疚,说鲁先生,真对不起,是我告诉电视台关于你的过去。我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我以为会采访你在德国的生活和绘画,没想到他只问这样一些问题。我想你一定不愉快。但是你今天的回答,很好。鲁昌南说,您不用对不起。他是对的,他应该这么问。我应该说对不起,是我没有按我的良知来回答。李亦简大惊,说大叔怎么能这样想?鲁昌南说,虽然是过去的事了,但为什么在国内从来就没有人问过我这些?而我自己也从来没有追问过自己。我为什么会过得如此无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的生活那么艰难?他问了他应该问的话,但我却没有诚实作答。
费舍尔凝望着他,半天才说,鲁先生,你很了不起。
这天的晚上,明娜给鲁昌南打了个电话。明娜说,我们都看了电视,你说得非常好。你是一个让我钦佩的人。
七、费舍尔到美国去了
不知是否与电视节目有关,终于有画廊接受鲁昌南的作品了。虽然没有签约,但能上墙挂卖,也是一个好的开端。整个春天,费舍尔不停地往画廊跑。他不时传给鲁昌南一点信息,说画廊反映,有不少德国人都喜欢鲁昌南的风格。又说,尽管还没有卖出一幅,但画廊已经不再排斥鲁昌南,这就是胜利。
鲁昌南的生活也变得自如起来。靠着吴先生的关系和明娜的相帮,他从南昌带来的画儿已卖出好几幅。他在慕尼黑的生计已经不成问题。只是他仍然会在周末和周日外出卖艺。他需要多挣点钱,他必须有积蓄。万一哪天费舍尔不管他了,比方不再为他出资租房,至少他能在慕尼黑自己租房活下来。他不想回国。他喜欢德国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鲁昌南的一组《乡愿》已经画好了四幅。混乱而奇特的背景下,主题以一种格外夸张变形的方式突出着。尤其那张《事事如意》,两个熟透的大柿子和一柄如意的组合搭配,令画面格外怪诞而新奇。费舍尔看过后,非常喜欢。他照例请摄影师来拍了照片。他说图画埋伏着中国语言的奥秘,他相信欧洲人也会懂的。
大约两周后,费舍尔突然告诉鲁昌南,柏林有个重要画展,他们看了鲁昌南《乡愿》的几张照片,有意请他参与展出。但组委会对他不熟悉,希望能看到原作,再做最后决定。他建议鲁昌南不妨带幅画去一趟柏林。鲁昌南听罢非常高兴,这是他的机会。
费舍尔因莉扎生病,无法陪同鲁昌南。而李亦简则去布拉格实习了。柏林之行得鲁昌南自己只身前往。李亦简走前留了一个同学小杨的电话给鲁昌南,说是如果有事要跟费舍尔联系,就给这个同学打电话。
对于鲁昌南来说,去一趟柏林并非难事,他之前已经同李亦简去过两三次,他们甚至在柏林火车站附近逛过许久。费舍尔已在柏林为鲁昌南请好翻译。一下火车,便有翻译前来迎接。鲁昌南提前买好火车票,他给柏林的翻译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他的车次。
不料在他出发前夕,慕尼黑突然变天。狂风呼啸而起,暴雨也久下不停。从鲁昌南的家走到公共汽车站,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只要一出门,必然全身湿透。最关键的还不是衣服,而是他的画作。就算用塑料布包扎起来,他也无法保证雨水不会浸入。鲁昌南焦急万分。他于是给李亦简的同学小杨打了个电画。请他帮忙问一下费舍尔,是否可以开车送他到火车站。只一会儿,小杨打来了电话。他正在上课,声音压得很低。说他问过费舍尔了。费舍尔说,他是成年人,这样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鲁昌南说,我怎么解决?我又没办法叫出租车。我说话人家一句也听不懂。小杨说,对不起鲁先生,我正在上课。说罢,便挂了电话。
鲁昌南一刹那焦头烂额。突然间他想起了明娜,于是他给明娜打了个电话。明娜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十分钟后,明娜的车出现在鲁昌南家门口。他们算了下时间,现在赶紧,还不会误车。鲁昌南说,幸亏你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他便把费舍尔的话转述给明娜听。明娜说,德国人是这样,他们不是人情淡漠,而是不懂得人情世故。他们的传统就没有中国那样成熟的礼仪,所以你不必跟他们计较这些。他下次见到你,依然会像以前一样热情友好。鲁昌南说,我真是搞不懂他。明娜笑道:你不需要搞懂,你只需要按你自己的方式做就是了。现在你这个成年人不是解决好问题了吗?鲁昌南一想,也是。
柏林之行非常顺利,画展组委会看到鲁昌南的画,非常欣赏,立即同意鲁昌南拿两幅作品前去参展。鲁昌南选了他的《福从天降》和《事事如意》,展出的那天,费舍尔和李亦简都赶到了柏林。看到有参观者驻足鲁昌南的画前议论以及评说,费舍尔兴奋得脸都红了,就仿佛这是他的成功一样。但他却根本没有问,在那样的大雨时刻,鲁昌南是怎样去的火车站。
李亦简说,大叔,你成功了。费舍尔说,这个还不算,必须要跟画廊签约,才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鲁昌南觉得费舍尔说得对。他想,只有签约了画廊,他才能真正在美术界立足,而他的经济问题也才能彻底解决。
从柏林回来,鲁昌南想要答谢一下明娜。鲁昌南是一个几乎没有恋爱过的人。以前在乡下,没有可能。回城后,为了早日有个家,匆匆认识了现在的老婆。他一直心情低落并且压抑,从不知道恋爱是什么滋味。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人,那张妩媚的面孔和柔软无骨的手,突然唤醒他的欲望。不论白天还是夜晚,这个女人都会闯进他的脑海,久久不去。
鲁昌南给明娜打了个电话,明娜爽快地答应了。在商量具体碰头地点时,明娜说她比鲁昌南更熟悉慕尼黑,不如她开车来接鲁昌南。鲁昌南巴不得如此,高兴道:那当然最好。
鲁昌南决定送明娜一份礼物。可他不知道明娜这样的女人会喜欢什么。他怕买不好反而露拙,他便画了一幅画,画名就叫《仙女来到梦中》。仙女的面孔与明娜有几分神似。明娜拿到这张画时,果然脸上露出惊喜。
那天他们去的是慕尼黑的泉家啤酒屋。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乐队一刻不停地奏着乐曲,夹杂着嘈杂人声,整个空间都被声音爆满。侍者们绷紧了脸在人缝中来回穿梭。明娜说,我其实也很少来这里,但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感受一下巴伐利亚人。这里有他们最真实的面孔,热情浪漫,还有几分天真。
他们找一张桌子坐了下来。明娜要了两扎啤酒。同桌坐着三个德国男人,他们面前已经有两三个空杯了。见明娜能说德语,立即跟她套起近乎。鲁昌南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到明娜和他们一起放声大笑。明娜告诉鲁昌南,他们是从纽伦堡来的,问我们是不是日本人。我告诉他们是中国人。他们问中国人喝酒用多大的杯子。我说比这个小很多。他们说,回去跟中国元首讲,只有向我们巴伐利亚人学习,用大杯喝啤酒,女人才会性感漂亮,而男人才会英俊雄壮。像这位先生,就太瘦了,一看就是啤酒没喝好的缘故。鲁昌南听罢也笑。心想当年我连饭都没有得吃,哪里有啤酒喝?笑完突然心生豪气,他用杯子使劲撞了一下明娜的酒杯,说喝!今天喝个够。我立马就会个头高大,而你也会更加漂亮。明娜把他的话翻译给同桌的德国人听,几个家伙立即也举起了杯。一个大胡子说,中国人,好样的。我喜欢。喝!
这天鲁昌南喝的酒,超过他一生所喝过的全部酒。他已经明显晕晕乎乎,而明娜也是醉意蒙胧,她无法开车回家。迷糊中,她带着鲁昌南在附近找了家酒店。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了一起。
鲁昌南早上醒时,明娜躺在他的怀里,正用幽幽的眼神望着他。鲁昌南将明娜搂得紧紧的,他哽咽着说了一句话。鲁昌南说,我第一次体会到幸福这个词的意义。明娜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说,我明白。
费舍尔一直努力联系画廊,他希望能有画廊跟鲁昌南签约。他甚至还跑了一趟法国。他想在欧洲,至少会有画廊欣赏鲁昌南。但是,画廊的口径几乎一致,称赞鲁昌南的画,却拒绝与他签约。费舍尔很难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理由。再三追问,回答是没什么理由。费舍尔不停地给自己打气。他说没关系,不要着急。才一年多时间,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错了。
秋天如期而至。这是鲁昌南在慕尼黑度过的第二个秋天了。慕尼黑的啤酒节已经开始。整个城市都如啤酒的海洋,人人都似乎被泡在其间。鲁昌南也被李亦简拖到街上喝了一晚。他再一次大醉。李亦简说,大叔,现在你感觉怎么样?还觉得自己是蚂蚁吗?鲁昌南结结巴巴说,现在是啤酒里的蚂蚁了。李亦简说,大叔,让脑子所有的事都不想,尽管享受现在。鲁昌南说,今天听你的。
一日,费舍尔突然约鲁昌南到酒吧碰面。李亦简转达时说,看来老头的酒瘾也上来了。今晚再喝个通宵,如何?鲁昌南说,没问题。
结果费舍尔是找鲁昌南有事情。他告诉鲁昌南,他的小女儿在美国结婚,他和莉扎两人都将去参加婚礼。家里的三只狗无人照顾,想请鲁昌南住到他家里,帮他们看护狗以及浇花。费舍尔一再说,他家的狗是很乖的,只需要每天喂两顿、早晚各遛一次就可以了,很简单。费舍尔又说,其实他们也可以交给牵狗员,但是莉扎总觉得家里有人住着,狗会自在一点,这样才想到鲁昌南。费舍尔补充了一句,在莉扎那里,狗和花比我更宝贝。
鲁昌南满口答应了。这对他来说,真不算什么事。费舍尔家的三只狗在他以前去的时候,就已经跟他有点熟了,见到他也会摇着尾巴前来示好。而且喂它们的食物也是现成的狗食,每天的食量莉扎已经都安排好。他无非带它们转转,权当自己散步,至于浇花就更加简单了。
费舍尔非常高兴,又说,你照顾狗的费用我们会支付给你。鲁昌南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不不,这个不需要,如果我还收这个钱,我就没脸见人了。费舍尔不理解,说为什么?鲁昌南便对李亦简说,你替我跟他说清楚,我要连这钱都收的话,我会被骂死的。光是鲁昌玉就饶不过我,我良心也过不去呀。李亦简只好替鲁昌南解释,说鲁先生因为受您的恩惠太多,他也需要回报您,不然他也有压力。费舍尔还是不理解,说这是两回事呀。我们请他照顾狗还有浇花,他付出了劳动,支付费用也是应该的呀。李亦简发现要解释清楚这些很麻烦,便说,您也知道,中国人很讲礼,做这种事是绝对不会收人钱的。中国人认为邻居帮邻居、朋友帮朋友天经地义,如果收钱的话,就跟打耳光一样,他会觉得羞耻。费舍尔显得有些无奈,说那好吧,就按你们中国人的习惯。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费舍尔出发那天,鲁昌南提前去到他家。鲁昌南一共只去过费舍尔家两次,一次是初来时的专程登门拜访,第二次是圣诞节。现在是第三次。鲁昌南始终不认识路,李亦简只好先跑过来,再带着他一起去费舍尔家。李亦简一路抱怨道:大叔,你就不能学会认识他家的路?鲁昌南说,一共也去不了几次,认它做什么?再说我永远也不可能一个人去他家是不是?不然就是鸡对鸭讲了。李亦简说,那你就不能学学德语?人家费老头都学中文呢。鲁昌南便笑,说那岂不是更好,我更不用学了。一把年龄了,还学什么鸟语。李亦简便长叹道:唉,中国老男人和西方老男人真不一样呀。
鲁昌南被安排住在费舍尔家的客房。客房的窗口朝阳,大而宽敞。伸头望去,对面人家的阳台上,摆满了鲜花,阳光一照,灿烂夺目。鲁昌南说,种这些花得费多少劲呀。李亦简说德国人不觉得摆弄花要费劲,他们当是生活享受。鲁昌南说,那是因为他们闲。在乡下天天挖地插秧割谷,天亮忙到天黑回来,你看他们还当不当享受。李亦简说,大叔的内心深处怀有恨,所以大叔总是充满抵触性。很愤青哦。鲁昌南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心口一收缩,他惊讶道:是吗?我是这样的吗?
莉扎听说鲁昌南坚决不肯收费,有些过意不去,便买回了大批食物,包括一堆啤酒。双开门的大冰箱,几乎完全塞满。莉扎表示这些差不多够鲁昌南吃一阵子。鲁昌南笑道:没关系,我现在很会购物。一个番茄炒鸡蛋就够混一餐。莉扎忙说,那怎么行?一定要好好吃饭。冰箱里还有水果,很多,你要多吃,不然坏掉就浪费了。李亦简说,大叔你就放开肚子吃吧。如果剩太多,他们会以为你不喜欢。鲁昌南说,哦,那好吧,我尽量吃。但是有一件礼物,我要请你们收下。
鲁昌南说着拿出他的一幅画。他把它展开来,这是两个鲜艳的石榴,爆着非常夸张的裂口,一粒粒白中泛红的籽从裂口处露出。费舍尔和莉扎两人看得发呆。鲁昌南说,这幅画叫《榴开百子》。在中国,新人结婚时,送这样的礼物,是祝愿他们能生很多的孩子。费舍尔惊喜道:真的吗?生多少?李亦简说,生一百个。莉扎立即眉开眼笑,说不不不,太多了,他们养不活。美国政府要贴补很多的钱。他们会恨死这个德国女人的。鲁昌南和李亦简听罢大笑。
费舍尔说,啊,太漂亮了,我很喜欢。莉扎你喜欢吗?莉扎说,噢,我当然喜欢,非常有意思。费舍尔说,是呀,太有意思了。我相信我女儿也会喜欢。但是鲁先生,我知道这是你新创作的作品,你不能这样送给我们。鲁昌南说,中国人有这个礼数,朋友有女出嫁,不送东西可不行。我没别的,只有画。再说我还可以画,而且同样内容的,不会跟这一幅画得一样。所以也不影响这一组画的完整。费舍尔说,真的吗?鲁昌南真诚道:真的,这是我的心意。费舍尔伸出手臂,上前拥抱了他一下,说非常感谢。谢谢你的心意。
费舍尔夫妇离开后,当晚鲁昌南便显示手艺,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和李亦简两人大吃一顿。慕尼黑的啤酒口感尤好,两人连喝了好几罐,喝得醉意蒙胧。李亦简说,幸福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有这样的一幢大房子。鲁昌南说,我还不敢想。李亦简说,大叔,你一定行。将来你一定有住大房子的一天。到那时候,我要到你家去吃这样的菜,喝这样的啤酒。嗯,还帮你打扫卫生。鲁昌南豪气地答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次日一早,鲁昌南起来,走进花园,慢慢地在小径上徜徉。鲜花带着露水,静静地开放着。空气新鲜得像刚刚用水洗过。石砌的短墙上蹲着一只黑猫,闪着幽幽的眼光望着他。这眼光让鲁昌南记起那个幸福的早上,他睁开眼睛所看到的明娜的目光。鲁昌南对自己说,对,我一定要这样一幢房子。最好,那里的女主人是明娜。
明娜陪吴先生到东南亚去了。走前给鲁昌南打过一个电话。两人在电话里都有点结结巴巴。鲁昌南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说了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明娜回答他说,谢谢。你心里有我,让我有一种幸福感。
鲁昌南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处在一种意欲飞翔的状态。他灵感迸发,日夜作画。他有着使用不完的精力,并且他的想象力超乎寻常地活跃。他不光完成《乡愿》中的《喜鹊登梅》图,还画了两幅小画。有一幅庭院小景正是费舍尔家的院子。一片油绿的芭蕉叶占据了大片画面,芭蕉叶后的短墙上,黑猫的身体被叶片挡掉大半,只露出幽幽的眼神。鲁昌南很喜欢这幅作品,他想,他要把这张画送给明娜。他要告诉她,他画黑猫的眼神时,脑子里满满的全是她的眼神。
半个月眨眼过去。费舍尔原说周日到家,岂料他们周六就启程了。李亦简接到他们从慕尼黑机场打来的电话,从学校匆匆赶到费舍尔家,一进家门,李亦简几乎吓了一大跳:客厅里架着鲁昌南的画架,而颜料四处散开着,桌上、椅子上都沾着色彩。鲁昌南的一只袜子搭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落在地上。地毯上星星点点撒着烟灰以及水果皮。客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原位,而且所有的地方都脏不可看。
李亦简不由惊呼一声:我的上帝!鲁昌南说,怎么啦?你怎么来了?李亦简说,老头老太今天回来,现正在回家的路上。你怎么把家里弄成这样?鲁昌南有些茫然,说没怎么样呀?李亦简说,大叔,德国人有多么爱清洁,你难道还不知道?赶紧收拾一下吧。说着便动手开始帮忙收拾。鲁昌南说,我当然知道,可是这里不是还挺好的吗?乱一点才像家呀。稍一收拾,跟他们走的时候完全一样。李亦简说,幸亏我早到一步,不然,你得把人家老两口吓晕不可。鲁昌南说,哪有这么夸张。
两人匆忙把客厅收拾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费舍尔和莉扎就到家了。几个人都很高兴,又是握手又是拥抱。莉扎的三条狗也忙不迭地过来助兴。费舍尔和莉扎便顾不得跟鲁昌南和李亦简说话,立即跟狗亲热起来。
李亦简忙着把行李送进屋内,路过厨房,顺便看了一眼。这一眼望去,令他倒吸一口冷气:厨房的碗池里摞着一堆碗,锅也没有洗。剩菜和垃圾随处可见。地上的菜帮、土豆皮也零星撒着。炉子旁边的墙壁粘连着油渍。李亦简不知所措。莉扎恰这时也走了过来,看到厨房的样子,她也呆住。李亦简说,这个这个,这个……他说不下去,只好逃回客厅。
李亦简显得有些不安,他担心莉扎会生气,便对费舍尔说,有件事要请你们原谅。鲁先生以前住在乡下,并且是住牛棚里,所以他没有养成好的卫生习惯。费舍尔看了看客厅,说还不错呀。李亦简苦笑了一下,说这是你们回来之前刚刚清理过。可是厨房没来得及打扫,请您跟莉扎解释一下。还有卫生间,我还没有看,想必也很可怕。
费舍尔伸头朝厨房望了一眼,点点头,说好的,我明白了。费舍尔说着走向厨房。鲁昌南望着他们嘀嘀咕咕,不知他们说什么。李亦简拉他到一边,低语道:大叔,我在帮你圆场呢,你看厨房脏成什么样子了?鲁昌南说,我本来是要在他们回来前收拾的,可是没想到他们会提前回来。李亦简说,你平常怎么不收拾呢?你看厨房里那个油烟!还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才能把那层油烟刮干净呢。鲁昌南说,这也不能怪我呀。他们不装抽烟机,我要炒菜,就没办法。李亦简拍拍自己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在他们说话间,莉扎已经扎上围裙开始做厨房的卫生了。鲁昌南说,还是我去打扫好了。他们刚下飞机,也很累。李亦简忙向费舍尔表达这层意思,费舍尔说,家里的事就交给我们吧,鲁先生的任务完成了,你们可以先回去。这样我们可能方便点。李亦简说,那好吧,我陪鲁先生先走。说罢李亦简拉着鲁昌南说,赶紧收拾行李,回你那边去吧。待在这里,大家都难堪。鲁昌南一脸茫然,仿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临走前,鲁昌南有点不好意思,想对莉扎说声抱歉,费舍尔阻止了他,然后说,没关系,是我们提前回来了。过几天我们联系,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回去的路,鲁昌南突然心情黯然。费舍尔神情淡淡的,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谈。那会是什么事情呢?会不会是费舍尔生气了,然后瞬间决定结束他在德国的生活?如果真是那样,又该怎么办?回家去?
一到家,鲁昌南便给李亦简打电话。李亦简回答说,我看也是凶多吉少。
八、人生的关键都在于个人选择
一周后,鲁昌南忐忑不安地去跟费舍尔碰面。因为心事重重,鲁昌南一直处于不安之中,脸上便显出满脸的憔悴。见到李亦简,李亦简说,大叔怎么这样?你心思太重了。大不了就是回去,犯得着折磨自己吗?再说还不一定呢。
这天的费舍尔一如既往满脸堆笑,先问鲁昌南过得怎么样,又问他《乡愿》正画哪一张。费舍尔每次见面都是这样几句问话,像是饭桌上的前菜,次次都是同样的小碟,然后才告诉鲁昌南,这次他到美国,专门拜访了纽约的几家画廊。他把鲁昌南作品的图片拿给他们看,有几家画廊似乎有意,但却表示没看到原作,不方便表态。于是他索性把鲁昌南送给他女儿的那张《榴开百子》画拿了过去。有三家画廊看到画后立即表示对这个画家有兴趣。他了解到其中一家的老板自己原本是画家,有着很好的鉴赏力,经营理念也很适合像鲁昌南这样的人。他便约了个时间同他做了一次详谈,甚至把鲁昌南的遭遇和处境也都陈述了一遍。那老板答应认真研究,然后给他回话。
费舍尔说,昨天,就是昨天,他发来了传真,表示同意签你。他希望鲁先生能去一趟美国,以便彼此商议合同条款。现在看来,德国画廊的趣味跟东方人有点差异,而美国似乎更宽容一些。
鲁昌南听呆了。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那种震惊,就仿佛初到德国,费舍尔要他漫游欧洲时一样,一切都是这样的出乎意外,而且一切都曾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却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摆在他的面前。纽约一家著名的画廊要跟他长期签约!这很诡异,也很莫名其妙。他揣摸不透背后有什么内容。他没有语言。他无法直问。他只是想不清楚,这个德国老头到底想做什么。他到底有什么东西可值得他利用。
费舍尔望着他说,你觉得怎么样?愿意和纽约的画廊签约吗?李亦简没顾及翻译,先替鲁昌南回答道:当然。大叔肯定会愿意!然后他才翻译给鲁昌南听。
鲁昌南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说,可不可以容我考虑一下。
这句话让费舍尔和李亦简都有些吃惊。李亦简说,大叔,还用想吗?这是机会呀。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费舍尔亦有些讶异。他说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美国?鲁昌南说,这件事太突然,我需要想一想。费舍尔说,好吧。也许你有你的想法,等你想好了,请尽快通知我。我好为你预订机票,你知道的,早点预订,会便宜很多。还有,好让我女儿替你租好房间。我已经看过了房子,也跟房东谈过了。跟你现在的住处环境差不多。现在就看你的了。
鲁昌南依然露一脸疑惑望着费舍尔。李亦简有些急了,他大声地说,大叔,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到目前为止,大叔你并没有吃任何亏呀!而且那边是一条为你铺好的路。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鲁昌南说,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事正常吗?李亦简说,大叔,在你来说可能是不正常,可是在费老头那里,也许很正常呢。只要对你没坏处,你又何必多虑他到底有什么意图。鲁昌南说,可是如果他提出把我在慕尼黑画的作品全部留下,或者说将来对我在画廊的收入他必须提成,以及其他我所不知道的要求,如果他提出了,我应该怎么做?难道我不要想一下吗?李亦简说,他不是还没提出这些吗?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些事呢。鲁昌南说,那我就更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他的目的是什么?对他来说,这有什么意义?我究竟会带给他什么好处?
费舍尔望着这两个中国人激烈的面孔,他完全不懂他们在争论什么。
晚上,鲁昌南给明娜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有重要的事情想与她商量。明娜刚从东南亚回到慕尼黑,声音有些疲惫,但她还是答应见他。他们约定在剧院广场附近的酒吧见面。
鲁昌南每次见明娜内心总有着万分的激荡。他必须拿出很大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鲁昌南坐定后,自己要了一杯咖啡,他现在已经忘记了茶,反倒是不可一日无咖啡。他为明娜点了橙汁。他知道明娜睡眠不是太好,晚上不喝咖啡。
鲁昌南告诉明娜关于美国画廊要跟他签约的事。明娜原本充满倦意的眼睛立即明亮了。明娜说,难道你不愿意?鲁昌南说,我只是不明白费舍尔为什么要为我这么做。明娜说,有多少人是把事情弄明白才去行动的呢?鲁昌南说,但这事在我心里是一个结。明娜说,放下你的结。你只需考虑三个问题:这件事对你的事业是否重要?鲁鲁南说,当然重要。明娜说,它是你一直所梦想的吗?鲁昌南说,是。明娜说,它能否改变你的命运?鲁昌南说,应该能。明娜说,这就够了。至于费舍尔的动机意图之类,它比你的事业、你的梦想、你的命运更重要吗?鲁昌南一时间无语。他觉得明娜点到了他的筋骨上。明娜继续说,他这么做,自有他的理由,而你接受他的做法,也自有你的理由,不是吗?
鲁昌南望着她的面孔,心情复杂。然后他说了一句话。鲁昌南说:但我不想离开你。明娜也凝望着他,久久才回答道:人生的关键都在于个人选择。选择对了,不是你的,也会来到你的身边。选择错了,是你的也会离你而去。
明娜的话意味深长,但鲁昌南觉得自己已经听懂了。
这个下午,秋阳高照,正像鲁昌南来时那个春天的阳光一样,明亮并且妩媚。鲁昌南坐着费舍尔的车抵达机场。机场人很多。啤酒节刚刚结束,喝足啤酒的人们纷然满足地离开。
鲁昌南行将从这里飞往纽约。明娜使出了她的能力和才华,在很短的时间内帮着鲁昌南办好了赴美手续。明娜说她有工作,不能送鲁昌南去机场。鲁昌南只好与她在街头匆匆告别。望着她隐没在大街的人流中,鲁昌南的心很有几分怅然。他们在一起只度过一夜,还是因为醉酒。他不知自己今后有没有机会能和她在一起,甚至不知有没有机会与她得以见面。但是,他记住了她的话。选择对了,不是你的,也会来到你的身边。鲁昌南相信自己选择对了。
费舍尔和李亦简一直把鲁昌南送到出关口。费舍尔显得很兴奋。他不停地跟鲁昌南说些注意事项。其实他已经把这一切写在了纸上,并让李亦简翻译成了中文。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