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二章 沿河村纪事

  魏微

  1

  十五年前,我曾走访过一个小山村,那时我还是个在校大学生,暑期跟随两个师兄去做社会调查。这个小山村位于广西境内,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这个名叫“沿河”的小山村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曾暴得大名,这得益于我导师汤东林先生。汤先生曾在1937、1946、1964、1978年四次光临该村,见证了我国社会发展不同时期在这个小山村的缩影,成就了著名的《沿河村调查》一书。此书无争议地被视为国内社会学的奠基作之一。

  汤先生对沿河村很有感情,把它视为第二故乡,只可惜他当时已垂垂老矣,无法履行他的第五次出行计划,我们的走访,正是在他的授意下进行的。“过去看看--”他这样嘱咐我们,“不要带什么目的,我当年也是这样,就是过去玩儿,随便看看,若有可能的话,跟他们做做朋友。”他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一个王寡妇--一若是还活着,叫我们代他问声好,“你们就说,汤某人很想念他们!”老先生大声嚷道。

  他那天非常兴奋,躺在床上给我们画沿河村的线路图,我们明知几十年间沧海桑田,他的那些线路对我们未必有用处,可是也只能由他如此。老先生天性开朗,心思单纯,到了晚年尤盛,我们几个学生受他影响,亦都相当有“个性”,再加上当时年轻气盛,自恃有老先生的保护,常常会做些出格之举,这都是后来我们参与沿河村一系列事变的前提;汤先生似乎也略有预感,提醒我们说:“现在外面很乱的,你们当心点!尤其是你--”他指指我说,“花花裙子什么的就不要穿了。”说得我们三人都笑起来。

  据汤先生介绍,该村“怪有意思的”,和我们想象中的小山村一样,它历史悠久,民风淳朴;只因地处边地,村民们有尚武之风,三百年间,该村出过两个武状元,十六个军阀匪首,还有数以万计的虾兵小喽罗。总而言之,这是个盛产好汉的地方,血性、浪漫、勇猛……凡此种种,皆见于当地的史料记载,以及村老们的坊间传唱。

  当然这一切,汤先生也未能有幸目睹,即便在他最早抵达该村的1937年(此时战争还未波及南方),他对该村的“骁勇善战”也未能有丝毫体察。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贫乏安静的村庄:农田,水牛,炊烟,村舍。村头一棵老榕树,一条小河从村中潺潺流过……和内地任何一个小村落一样,这里驯顺而守旧,是一个成熟、完整的农村宗法社会。村民们拘礼,乐天,懒惰--虽然一样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在汤先生看来,他们近乎在打盹。

  “这帮猴儿们萎了,”村里一个老人告诉汤先生,“他们过不了安生日子,除了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身上哪儿还有一点祖先的血脉!”

  汤先生一住三个月,此间不通音讯,恍若天上人间,待他走出沿河村的时候,才知世界已生大乱,所以数年以后当他旧地重游,得知当年“喝酒聊天”的伙伴们多半已战死沙场,他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作战才是他们的职业--”汤先生后来总结道,“可惜他们多数生不逢时,到了你们这一代啊--”老先生摇了摇头说,“更难了,现在到处搞经济。哪儿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还嘱咐我们,过去给他们支支招,教他们赚点小钱,“可怜那个穷的!”但不可介入太深,“村里的那些个经济啊,政治啊,人事啊,碰都碰不得!记住你们的身份,只是旁观者,交交朋友那是可以的。”

  “哈哈。交朋友--”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我是最擅长的了,我在当地有很多朋友,你们随便打听--”他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们一眼,嘴角漫出微笑来,“但是也不要乱打听噢,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算啦。”

  老头儿喜欢耍噱头,我们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也略略有些好奇,就是他提及的那个王寡妇。王寡妇是何许人也,这是我们在南下的火车上一直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是谁能料到呢,在到达沿河村不久,我们就撇开了王寡妇,很快投身到另一段生活里去了。我们忘了先生的嘱咐:要做一个旁观者;而记住了他的另一嘱咐:生活是重要的,学问只是附带。

  我顺带说一句,我们在沿河村发生的一切,跟导师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我只是有感于他的谆谆教诲,以及他对于我们人品、性格、生活所形成的巨大影响,才决定写下这些,作为他“沿河村调查”的一个后续性花絮,并以此来纪念他。我导师卒于2004年,享年八十六岁,其时距离我们沿河之行正好十年。

  2

  沿河村地处山洼,四周群山环绕,交通颇为不便。我们一路辗转到了镇上。不得已拦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才得以进人。路是沙石小道,平时人来车往尚可通行,一旦逢上雨天,则整个村寨的交通即陷于瘫痪。车主也是沿河村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胡性来--这名字起得怪异,我和两师兄都忍不住笑起来。

  胡性来也笑,“你们别乱想,我这人从来不乱来的。”他从驾驶座上转过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们乡下人,名字都是乱起的,后来到了部队上--”

  “你也当过兵?”

  “当过啊。我们村里,半数以上都当过兵,不过现在也不容易了,还得走后门,所以现在当兵的也少了。”

  “那你们现在干什么?”

  “干什么?--”他展颜一笑,“到了就知道了。”

  胡性来非常热情,为了陪我们说话,他把车速降下来,一路上给我们介绍沿河村的风土人情,口气甚是谦卑,“我们乡下人”“我们穷地方”之类不绝于耳,我听了,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对照先前他给我们描述的他在军中的种种奇闻趣事--那讲起来真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心想这才几年时间,当年那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激昂士兵就已蜕变成一个朴实憨厚的农民!是啊,除非有意外发生,否则他将永远固守这片土地,忠实于他的农民身份,老实巴交,不作任何幻想。

  而他的周遭,是肥硕浓密的棕榈、芭蕉,各种不知名的热带植物互相缠绕--再也走不尽的崇山峻岭,密密丛林。车从其间驶过,突然变得很小很小,而马达声轰然如雷,阳光却点点滴滴,更见幽深;间或路边有三五行人经过,也都生得和胡性来一样,黑瘦短小,眼窝深凹,口鼻粗重……有马来人之态。我们突然有些目眩。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左观右望,有种置身“异域”的恍惚迷离感。事实上,这“迷离感”自南宁以降,深入山区,已经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直到这天我们在丛林里碰上了军车。

  当然了,碰上几辆军车也说明不了什么。可问题是,我们已有很多年不再见到这物什了--以前虽曾见过,但也仅限于电影里--我们三人都来自北方,平时生活中连军人都难得碰上,更何况车队?车队迤逦而行,绵延不绝,突然一两声汽笛响,只惊得鸟雀四起,枝叶摇晃,带着阳光也“扑腾扑腾”的,一时间竟是天昏地暗,地动山摇。我们惊骇之余,也感新奇,难道边疆有战事发生?

  胡性来笃定地摇了摇头,告诉我们“没的事”,不过是摆点小阵势,吓唬吓唬“那边的人”。--那边的人?越南人?我们不得而知,心里却越发惴惴然,担心自己的安危,怕再也走不出这片丛林;同时又有些莫名亢奋,想象被子弹击中,永远倒在这土地……啊,该来的都来吧,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边地,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此时,胡性来已泊车让道,我们几个坐在车斗里,看着一车一车的士兵,都身穿迷彩服,荷枪实弹;阳光照着他们年轻的头脸,那头脸上有丛林的阴影。他们突然鲜活起来了,车厢里一阵骚动。原来是,他们看见路边的我们--我们中有一女子--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他们吹长长的呼哨,朝我们打“V”形手势,叽叽哇哇对着胡性来挤眉弄眼,一边笑得嘎嘎的。

  我看明白了,他们是拿我和胡性来开玩笑。

  我也笑。心里想,此地是边镇,他们大约很难见到像我这样的学生妹;又想,既是边镇,那么兵来将往,军民杂处,原是极正常的事儿。哪儿就扯上了战争!

  3

  胡性来直接把拖拉机开到了村公所,先领我们到村长办公室,又各个房间张张,且丢下我们,去找村长。村公所地处高地,几间旧瓦房连成一个“L”形走廊。走廊前的一块空地上,泊有一辆旧货车。村公所下面,高高低低都是人家;对面山脚下一整片梯田,其间沟沟渠渠。阡陌纵横,似种有蔬菜、瓜果之类,远观也不甚清楚。

  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名叫胡道宽,身材不高,体格健壮;一张黑红脸膛,五官倒还端方。他说话行事有股慎思笃定的派头,看上去颇为稳重,符合我们对于一个村官的正面想象。普通话说得较为顺溜,至少我们都听得懂,交流起来不需要辅以手势。后来才知他在北方行伍多年,后以团长一职转业。至于为什么不在城里讨个一官半职,我们后来推测,大概是他不愿虚与委蛇,巴结逢迎,况且他在村里根深叶茂(他祖、父辈都做过村长),各种人际通行无阻,所以便“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回乡屈就村官。

  他在村长任上十多年,致力于本村经济建设,然终因条件所限,收效甚微。第一要紧的便是交通,其时村里不通公路,在我们抵达前一两年,曾有两批港台商人来此地考察,意欲投资办厂开矿,皆因路况、水电问题而未能达成协议。

  这是最叫村长痛心的一件事情。“我×他妈,”他用北方的一句粗口恰当地表达了他的惋惜之情,“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是进不来,你说急不急?”他坐在办公室一张破旧的桌子前,叙过寒暄之后,跟我们略谈了谈村里的情况,看上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你们来得正好,”他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勉强笑道,“汤先生是我们沿河村的朋友,我也不怕跟你们兜老底,我现在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去搞什么蔬菜运输。”

  “什么蔬菜运输?”我们有些好奇。

  “那儿--”他向户外指了指那辆旧货车,“走,出去看看去。”说着便把我们领到那货车前。

  那货车大约有六七成新,原是村长托关系从县城一家运输公司搞来的淘汰货,“买不起新的,只能这个凑合用用--”他围着货车转了一圈,随手在车身上拍拍打打,“不瞒你们说,就连这笔钱村里都出不起,家家户户凑一些,另外又从乡信用社贷了一些。”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再看看那儿--”又指了指对面山脚下的那块菜田,“看到没有?长势多好!去年搞起来的,本来满心打算能挣一些,结果--唉,出了一档子事!”

  不待我们追问,村长就骂骂咧咧地道出了实情。原来,该村的“蔬菜运输”堪称一项工程,其耗资之大,跋路途之远,费人力之苦,均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不是在本省交易,而是翻山越岭把蔬菜送往广州!这使我们颇感意外,我们虽知从来两广是一家,却也没想到一个小山村竟会跨省做生意!况且当时粤人财大气粗,富可敌国,直令全国上下都要抖三抖!

  村长告诉我们,问题就出在这里,蔬菜必须运往广东才能挣钱,而车至广东,又须经过层层关卡,缴足费用;起先他们还能对付,无奈近一段时间,关卡竟越设越多,各地公安、工商、交通、税务……家家都想搞创收,因此瞒天过海、巧设名目。这样一来,他们的“蔬菜运输”非但不能挣钱,反而要赔钱。

  好在“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不久,该村也效仿其他车辆,昼伏夜出,跟关卡打起了“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游击战术”,这样支撑了一段时间,对方自然有所察觉,随之也增派人员,日夜守岗。

  事情既到了这副田地,全村上下竟都一筹莫展了。这期间他们也曾尝试过“偷袭”,所谓偷袭,就是夜间趁值勤人员困倦之际,突发马力硬闯关卡(当时多不设路障),在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尚能一路狂奔数十里,这其中的惊心动魄、险象环生颇有点像港片里的“警匪大战”……此种景象,我们简直是闻所未闻,村民们(此时,屋里已陆续踅来一些人)讲起来更是眉飞色舞,激情万丈。大概他们觉得很有趣?或是很认同自己在这场虚构游戏中所扮演的“匪徒”角色?

  最不可思议的是关卡的态度,车辆既能“偷袭”,关卡也就将计就计,先放它们过去,再一路苦追围剿,待把违章车辆逼到路边,也不过是煞有介事地多开几张罚单、口头警告一下而已,据说态度还非常客气。

  “从来没打过你们吗?”我们问。

  “没有。”

  “也没有没收车辆?或是把你们关进局子里?”

  “他们敢吗?--”一个村民轻蔑一笑,“第一,他们也是违章;第二,他们主要为了这个--”拿大拇指捏了捏食指中指,做了个点钞的动作,“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为几个钱吗?他们敢用枪支弹药,我们就不会造土枪土炮?”

  “什么?你们在造土炮?--”我吓了一跳,话还没完,早引得屋子里一片哂笑。他们笑什么?是笑我见的世面太少?

  村长朝人群瞪了一眼道:“你们不要乱讲,什么土枪土炮,传出去那是要杀头的--”又转头向我们解释道,“别听他们胡扯,他们就喜欢开玩笑!”他一脸诚恳,把手掌搓来搓去的,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这样一副形貌,反使我两位师兄也坐不住了。其中一位狐疑地问道:“怎么听着跟真的似的?”

  “没有,没有,”村长连忙否认,“确实是开玩笑。”

  “那枪炮的事?--”

  “他们放的是空枪,”村长无奈地承认道,“这种事你们也当真的?我们偷袭,他们开枪,都是闹着玩的,还不是为找点乐子,图个快活!唉。关键不在这个!”

  是啊,关键在偷袭之后的那笔“追加罚款”上,不难想象,那笔罚款自是数目惊人,比平常费用高出十数倍不止。既是这样,我们又问:为什么还要偷袭呢?

  得到的回答是:十之二三他们是能闯过去的,这于他们就有侥幸心,于关卡则说不清,也许是偶有两次穷追不舍,兵法里所谓“欲擒故纵”计?

  总之,在这场“猫捉老鼠,斗智斗勇”的游戏里,双方都心照不宣,乐此不疲;关键是成本问题,村会计算了一笔账,发现半年来他们挣少赔多,若再不悬崖勒马,全村经济将面临崩盘的危险;况且不久前村里刚遭过一次重创,被罚巨款五千元--主持罚事的是关卡里两个面生的年轻人,大概初来乍到,还不知其中游戏规则。这使得村民们一下子心灰意冷,觉得“这帮孙子太狠,陪不起”,因此一怒之下,单方面宣布退出这场游戏,“不跟他们玩了”。

  我们的到来正是在这一时期,整个村子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村民们无所事事,情绪低落;村长更是心力交瘁,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是啊,形势确实不容乐观:蔬菜疯长,瓜熟蒂落,许多果实已经烂在菜田里,以至于那天我们坐在村公所里,隐隐约约总闻见一股馊腐的气息,那气息似有若无,远兜近转,先是充塞于我们的鼻腔,口腔,胸腔;后来日渐变浓、变臭--浸入我们的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直至最后直冲脑门,盘旋于我们的大脑……我们初来乍到,自是不觉得,但住下来不久,便觉精神恍惚,多疑易躁,看人待事总有一种梦幻色彩,情绪时而萎靡,时而亢奋--这种症状在医学上怎么说?大脑皮层失控?

  而在此之前,听说村里一部分“少壮派”的态度也尤为激烈,责怪村长无能,责怪村长的忍气吞声实为“村耻”,况且不跟关卡玩“飙车大战”已有多天,直令他们心手俱痒,怒气冲天……我们后来知道,这才是村长真正担心的:村民们心中有风暴,稍有不慎,后果将不堪设想!

  而这种内心的风暴,又岂是村长所能控制的?那天在村公所里,他跟我们诉苦,言及村官难当,言及在这蛮荒之地,民风蒙昧,得个由头就生事--“改革开放,经济搞活”谈何容易!关键是,他外出闯荡多年,也算是见过一番世面的,“有些事情我不能做!”

  我们便问什么事不能做,他摇了摇头,似有难言之隐。

  他只告诉我们,现在村里的情况就是这样,家家顿顿吃瓜果蔬菜,并且说“这是一道命令,人畜不得例外”。

  “什么,牲畜也吃这玩意儿?”

  “是啊--”村长苦着脸说,“这是村里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再加上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必须能省则省,以防将来万一……”

  见我们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色说:“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吗?”

  “看出什么?”

  “一脸菜色!”他严肃地说。

  “啊,难道你们不吃粮食?”

  村长叹了口气,颇为悲壮地告诉我们,他已经有好多天不沾米粒了,吃饭对他来说就像一场梦;然而现在“村难”时期,他必须以身作则,跟村民们共渡难关;况且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已收归公有,就是想吃也没的吃了。

  “什么?”我们再次惊讶地叫出声来,“这是谁的命令?是你吗?”

  “当然不是!”村长扬声说道,“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呢!我受党的教育多年,最起码知道人民享有吃饭权。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他声音沙哑,神情悲愤,“他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他们是谁?”

  “激进派。”他低声地咕哝了一句。

  他说得如此煞有介事,我和两位师兄互相看了看,突然如坠五里雾中;而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有一点是真的,村长的权力被架空了,民间有一股新生力量正在生成,与他对峙,逼他就范。我们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这预感直令我们浑身颤抖,血脉贲张!

  而此时,屋里屋外已挤满了数圈村民,他们定然地站在那儿,多是面黄肌瘦,神色庄严,他们在干什么?难道是在“请战”?下午的阳光照得屋子里明晃晃的,也不知是否因背光而立,使得那一具具矮小壮实的身躯,落在地上是人影幢幢,落在眼里则显得面目模糊。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似乎我眼中所见,并不是现时代的村民,而是古战场的勇士。

  我的心紧锣密鼓地跳了几下,几乎近于窒息。难道一场“战争”即将爆发?难道汤先生在战乱时期也未能目睹的场面,将在我们这个时代被模拟复制?一想到这里,我便感到喉咙紧涩,血液沸腾。是啊,那时我们多年轻,青春,狂想,热血,革命……从来都是同一个词汇,而这个词汇,某种意义上又是和沿河村紧密相连的。

  4

  晚餐之后,我们三人到寨子里转了转,发现整个村寨规划整齐,有欣欣向荣之气:村舍,猪圈,农田,水渠……有两户殷实人家已住上了小楼,实现了机械化--拥有像手扶拖拉机、三轮车等货运工具--想必这就是所谓“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

  村里有一所小学,几间旧教舍,外墙上刷有“改革开放好!好!好!”“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等标语口号;村民们忙忙碌碌,看不大出异样;或见一二村童光着身子跑来跑去,肤色黑亮,闪着油光,身形上很像我小时候见过的泥鳅,其眼窝深陷,神情灵异,乍一看又如同小动物。

  我们一路走来,想起下午在村公所的一幕,又对照眼前的村寨风光,如何能衔接得上?难道村公所一幕是我们旅途劳累产生的幻觉?但何至于三人都有同样的幻觉?难道村公所一幕,是我们夸大了某些细节而做出的误判?

  走至一口古井旁,见一妇人正在冲凉,光着上身,奶子瘪瘪长长;两位师兄相视一笑,慌忙逃走;而村民们却熟视无睹,经过她身边时竟不忘打个招呼;我一旁看着,简直傻掉,想着是否要为我们的文明感到羞愧,想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论。

  我们被安排住在村公所里,晚上冲完凉,便坐在屋前乘凉,坐小竹椅,摇芭蕉扇,抬头看满天繁星,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童话一般纯净简朴的年代,那时夜更黑,星星更亮,四周静得人发慌,只听得一片片蝉声蛙鸣,使黑夜越发漫长……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幕早已消逝不再,不想今夜却在村寨的上空复活,怎能不叫人身心荡漾,忍不住跳起来,对着茫茫夜空发一声长啸!

  我们正在说笑,却见一束手电筒的光芒从远处射过来,那光芒摇摇晃晃,左冲右突,恰如鬼魅一般。我们都愣了一下,正在狐疑,却听得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正爬上坡来,星光中也来不及辨认,只见得黑影团团,总有三四人不止;那光芒越逼越近,走至身边突然熄掉。跟着是一阵呵呵笑声,原来却是胡性来。

  胡性来先领几个人进了屋,点上煤油灯(其时村里还没通电灯),做了一番安置之后,出来和我们聊天,他坐在走廊牙子上,手里把玩着一串钥匙,不停地颠上颠下。

  我们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那间屋子,里头传来甩扑克的声音,笑道:“还能干什么?斗地主!”

  “我们不是问这个!”

  “那你们想问什么?”他伸手接住钥匙,看了我们一眼,说,“有些事不要知道得太多,真的,这对你们不好!”他说得蹊跷,我们反而不知如何作答了。

  隔了一会儿,他又幽幽地说道:“知道得太多,我怕你们走不出这个村子了。”

  “有这么严重吗?”我突然觉得一阵阴风飕飕的,也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

  “现在村里的情况非常复杂,”胡性来收起钥匙,点上一支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是来站岗的。”

  “站岗?站什么岗?”

  他朝十米开外的地方努努嘴,那儿泊着那辆旧货车,“有人想抢去当战车用--”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下午村长办公室的一幕又回来了,似真?似幻?远远传来几声狗吠,隐隐约约又是几声鸡鸣,才晚上九十点钟光景,乡村的夜显得更加寂静。

  “他们想袭警。”胡性来淡淡地说。

  我们“噢”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你们是村长的人?”

  胡性来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主和派。”

  我们越发好奇,“难道村长不是主和派?”

  “他?”胡性来冷笑一声,“他是骑墙派!”

  我们三人“扑哧”笑了,顿感兴味十足,看来当前的局势确实十分混乱,战争还未打响,内乱已经来临;而作为一村之长的胡道宽同志,其态度摇摆软弱,直令全村上下都不满意!

  “到底怎样,你也放个屁,吱一声,”胡性来抱怨道,“可他倒好,整天忙着调停!老实说,这事是你能调停的么?”

  “村长不想打--”我们说。

  “那当然,也不能打!”胡性来抢过话头,说,“他要是连这点都看不清,还当什么村长!你们看看--”他把双肘支在膝盖上,跟我们分析当前的经济形势,“打下去怎么办?还要不要改革开放?还要不要奔小康?当然了,有人不在乎,他们穷得叮当响,他们是赤脚不怕穿鞋的,可是我们就完了!”

  我们都点头称是。确实,战争从来多由穷人发起,而胡性来是村子里的富户,是少数几户拥有手扶拖拉机的人家之一,所以,谁发动战争,他就跟谁玩命。他把钥匙串掏出来,再次颠上颠下的,左手抛,右手接,跟小孩儿玩杂技似的,一边说:“人在车在,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车弄走,确实不容易,我们现在是二十四小时轮班站岗!”

  原来几天前,“主战派”的几员干将曾对该车实施过抢劫,出此下策实在是迫不得已。村长既已指望不上,他们就想跳过村长的授权,独自发动战争,本来这是可行的,他们人多势众,有雄厚的群众基础,有舆论,有纲领,有明确的战争口号:“为名誉而战,为生存而战”;某种程度上控制了村政权,对全村实行军事化管理;粮食收归公有;禁止夜间赌博;禁止打架斗殴;备战备荒;全村十四岁以上男子必须加强体格训练……总之“万事俱全,只欠东风”:他们现在急需一辆车,否则就无从发动战争!

  “当心你的手扶拖拉机!”两位师兄提醒道。

  胡性来笃定地笑了笑,原来他早有防备:现在村子里的富户早已团结在一起,他们保村护车,俨然成了一家人;再加上他们的七姑八姨,外县的,邻村的……都纷纷加入到这个利益共同体里来,站在村口,把持关隘,成了阻碍战争发生的强大力量……所以胡性来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们大开眼界,这才知道,战争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越来越多的人将被卷入其中,到末了变成一场混战!而且战争也改变了村里的人际格局,原来的朋友反目成仇,原来的敌人变成了战友……或许,真是验证了那句古话:这世上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敌友?

  就连我们这些外围看热闹的,此时也身不由己地搅和其中。第一,我们反对内战;第二,作为村长和胡性来的朋友,我们将随时准备就“两派关系”进行斡旋,商量和平解决的途径,尽量保持中立,做到客观公正……事后想想,这想法虚妄得很;战争期间,非敌即友,我们即便有中立之心,最终怕也被归入进“统一战线”,成为村长和胡性来的说客!由此得知,人活一世,做到公正谈何容易!我们正在讨论,却听得身边几声“蝈蝈”叫,正在纳闷,见胡性来站起来,从腰间摸出对讲机,一路“哼哼哈哈”的,踱步到几米开外的地方;我们看着他的背影,但见他虎背熊腰,一手叉腰,其阔气豪迈颇像老板手拿“大哥大”--那时普天之下还没几个老板能拿上“大哥大”!胡性来说:“好!好!我知道了!”他挂掉对讲机,直奔“棋牌室”,还未至门口,便听他一声令下:“弟兄们,准备开会!”

  两位师兄跟在他身后,一路惊问:“什么会?”

  胡性来只简单地回了句“支部会”,便背着双手,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偶尔他也会倚着廊柱,抬头遥望灿烂的星空,小眼睛一眨一眨的,看上去很是焦虑。原来,这场“支部会”是在“主战派”的胁迫下召开的(支部里多是他们的人),这正是胡性来感到疑惑的: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会有一场阴谋?

  此时,几个牌友已把胡性来团团围住,在走廊上,正紧锣密鼓地商量着什么(方言听不太懂)。胡性来点头,挥了挥手,牌友们立即兵分几路,向寨下奔去,想必是去搬兵或发动群众。我们情急之下也跟着他们走,却被胡性来一声喝住:“干什么去!”

  我们一下子蒙了,半天不能反应:怎么一刹那就换了副腔调?难道是怕我们当叛徒?突然明白现在形势危急,胡性来也不再是个普通农民,俨然成了一方将领,少不得踅回身来,跟他请示:我们想去看个究竟,希望他能批准!

  胡性来这才认出是我们,拍了拍脑门笑道:“我真是糊涂了!”他再次挥了挥手,声音温柔,“夜太黑,路上当心安全!”很像一副长官的口吻。那一瞬间,我们心里头那个热乎,差点错把自己当成他的下官!

  我们跟着一个牌友进了村,发现整个村寨已倾巢出动,村民们手持火把、铁锹、锅铲、大刀,正你推我搡往村公所方向跑。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派别的,也来不及问什么。挨家挨户地砸门,开门的或有老人,或有孩童,叽叽哇哇说上几句,也听不懂说什么……如此一来,大约半小时以后,我们才赶回村公所,发现坡上坡下早已人头攒动,直把周围一里地围得水泄不通!待挤进会场,发现里面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屋子里济济一堂,各自分成几个片区,有站着,坐着,蹲着……总有几十口人,互相嚷得不可开交--也有拍桌打板的,也有哭爹骂娘的。一时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名目的会议:支部会?干部会?党员大会?村民代表大会?

  会议由村长主持(他在村里是党政一肩挑,也兼任书记),议程很长,议项很多,概而言之可归为一条:论目前沿河村经济发展与安定团结之辩证关系……我们饶有趣味地听了一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村长正在装佯!

  此刻,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昏黄的煤油灯底下,很分明看见他的脸,双眉紧锁,神情凝重,他一会看看这个片区,一会听听那个片区,不时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装得很像,一脸忠厚,貌似无辜。是啊,不装佯他又能干什么?在目前的形势下,他是既不能战,也不能和,手里没几个兵力,因而也不敢“安内”,只能采取一个方式:拖!他是能拖一刻是一刻,拖不下去怎么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在这样的场合里,我们得以见识了“主战派”的风姿,他们个个都是勇士,前退伍军人出身,血统高贵,剽悍异常,领头的是一个名叫胡道广的年轻人,村长的堂弟,此刻正闲适地倚着墙角,双手抱胸,面带微笑,很悠然地看着沸腾的会场,我心里一动,觉得大人物就该是这副模样,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他。

  这胡道广生得黑瘦精干,浓眉杏眼,一看就知是条好汉。他是前消防队员,身手敏捷,体魄健壮,曾因救死扶伤受过某武警消防支队的嘉奖,以至于退伍多年,仍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不能自拔;他深得村长器重,委以民兵营长一职--村里的体制颇有些怪异,有不少是沿袭了“文革”的设置,也许这里是边地,军防之外还需民防?这胡道广手里既握有军权,务农之余便不忘带兵操练,然而和平时期毕竟不同于战时,上面既不拨经费,他们也就无从配备服装军备,因此练来练去还是农民。而与此同时,村民们多忙于发财致富,一年年眼看有些人家已经当上了“万元户”,而他则穷得娶不上媳妇。怎能不叫人气闷!

  若不是这场意外,道广也就是村子里一普通的农民,种田,带兵,怨天尤人,他将含恨终老于街巷,为找不着自己的身份;然而谁能想到呢,当下时势突变,属于道广的时代终于来临--村长临战畏缩,而民众需要领袖,道广振臂一呼,就这样成了救世主。

  今晚这个会,是“主战派”蓄谋已久的,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不惜一切代价逼促村长抗战。手段包括:软禁村长;武装夺取村政权;打倒“主和派”;消灭一切“地富反坏右”……具体怎样,还要视会场情况而定--会场细节,种种可能性,临场应变措施,早在几天前就已密谋就绪。可是道广却谋而不断,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真的要对他的村长堂兄下手--两人关系一向和睦。他这才知道,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道义的,情感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开会前两小时,道广还在自家的院子里转圈,他的身旁,黑压压站了一地的好汉,双手握拳,志在必得;篱笆墙外,是自发来参战的村民……道广很知道,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革命的火种既已播下,即成“星火燎原”之势,倘若他逆历史潮流,胆敢说个“不”字,则这火首先扑的就是他!

  道广是个聪明人,最会应变。况且在短暂的领袖生涯中,他已经尝到了一呼百应的好处,这好处带给他尊严,信心,勇气,谋略……“说穿了,它就是权力。”道广后来告诉我。

  临出发前,道广抬头看了一眼遥远的星空(像胡性来一样,他也看不到今晚“会议”的结果),轻轻地吐了口气,以他一贯的寡言少语,说一句“走吧”--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作为领袖的孤独、彷徨。

  所以那天晚上,我在会场上看到的道广并不是真实的道广--真实的道广,他慈悲,悲壮,他站在他堂兄的对立面,胸怀牺牲精神,今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因而对于家族而言,无论如何都显得悲凉。而且他看到了,他的队伍受控于某种情绪,越发变得疯狂,会场内外。不时听到“打倒反革命”“打倒胡道宽”的口号……道广不喜欢这些,可是又无能为力,他感到自己很小很小,突然意识到,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而不是他胡道广。他觉得悲凉。

  而与此同时,胡性来一派也在摩拳擦掌、暗中布派。可怜的村长还在演戏,至少这一刻,他还是名义上的会议主持人,该履行他的职责。听,革命的号角已经吹响;看,内战的风云正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可是村长临危不惧,他看了看会场,知道今晚“战和两派”必有火并,搞不好甚至会出人命!至于他自己,那就兵来将挡,由它去了!但是有一点他心知肚明,就是宁愿引起内乱,他也不能答应战争!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我担不了这责任!”那天晚上,我们刚进会场,便挤过去嘱咐他两句,他表态说,他有数,他还没昏到那程度!

  然而谁能想到呢,后来情势突变,战和两派并没有火并,而村长的表现也够让人吃惊的!不过我们都佩服他的镇定,在情势一触即发的情况下,他犹能装作一副懵懂无知状,把会议主持得像模像样,指指一个正在奶孩子的妇女说:“你,起来说说看,当前的局势是要抗战还是要安定?”

  “安定你个头!”那妇女懵懵懂懂地说,“我是出来上厕所的,听说这儿有消夜吃,现在消夜在哪儿,什么时候开吃?”

  全屋子的人都笑了,我们也跟着笑,心里却不由得犯嘀咕:这样下去该如何收场,村长能控制得了局面吗?再看道广,此刻正眼波流转。在对身边的马仔使眼色,也许他觉得时机已成熟,擒贼先擒王,是到了该对村长下手的时候了?

  我们情急之下,正待上前交涉。然而村长何等人也,何须我们出手!他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那一刻,但见他脸色铁青,腮上的肉“咕嘟咕嘟”在跳!他突然拍案而起,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大意是:现在外敌当前,全村人民更加要团结一致,万众一心!他作为一村之长、村支部书记,现在代表全村人民宣誓--打倒关卡!誓死不屈!

  全场一片哗然,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可能连“主战派”自己也没料到,形势竟扶摇直上,变得一片大好,甚至都没等他们来造反!

  我们也瞠目结舌,没想到村长突然转向,这就是说,要开战了?

  我们眼前一黑,深知这仗打不得,以弱敌强,以寡敌众,最后的结果必将是灾难性的!奈何民众的激情已经燃烧,那恰如黄河决堤,一泻千里,使得一向稳妥、坚强的村长,最终没能顶住压力,屈从了民意,由理性走向疯狂。

  那么胡性来呢,胡性来在哪儿?直到这时,我们才想起他,把他视为沿河村最后的希望!我们转头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人群里看见他:哥儿几个正缩在墙角,面色仓皇,交头接耳。只见他微皱眉头,原本机灵的小眼睛呆呆地看着村长,一边听群众意见,一边摇头,摇头,再摇头。

  我们一阵绝望,难道事态已经没救了?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却见胡性来拨开人群,向村长走去。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胡性来想干什么?他可不能冲动!留给“主和派”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三人脑子里一片空白。确实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弄!

  胡性来走至中途突然停下,原来村长又一次发表演讲,开始“战前总动员”,他把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

  我们趁机挤到胡性来身边,跟他握了握手,发现他手心冰凉,微微颤抖。他朝我们惨然一笑,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又反过来安慰我们:“没的事,我有办法让他收回命令。先听听他嚼什么蛆!”

  原来,所谓的“战前总动员”,不过是排兵布阵,论功行赏;而他胡道宽,“作为一村之长、这次战争的总指挥”--

  胡性来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听,狗尾巴翘起来了!就知道这人靠不住,心心念念只想保住他的官位!我以前说他是墙头草没错吧?哪边风大,他就跟着哪边跑!”

  我们一听也对,思前想后,觉得胡性来的说法也许更靠谱:村长屈从的并不是民意,而是他的领袖地位。或者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胡性来又说:“他下面就要封官了。”

  我们侧耳听了一会,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然,作为这次战争的总指挥,村长正式宣布,把全村定为团级编制(他倒不贪大),从此,村长摇身一变为团长(跟他在军中的职位相同),下面政委、副团……均是原村委会的核心成员。应该说,作为老练的政客,村长成功安抚了老部下,重新稳住了局面。

  稍微头疼的是胡道广,不难推测,村长恨他的堂弟!但既已掌握了政权而手里又没有军权,他决定既往不咎,以大业为重,人才该用还得用!最后他宣布:任命胡道广为一营营长,任命胡道阔为二营营长,任命胡方善为三营营长--他顿了一下,抬眼扫视全场,以一种更加坚决、肯定的语气:任命胡性来为四营营长!

  会场再次哗然。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别人尚可,胡性来是地道的“主和派”,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转头欲问胡性来,他大约也吃惊不小,脸上顿现惊愕的神情,慢慢的,却是眉眼舒展,嘴角上翘,他突然笑了--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愉快,神秘,微妙--堪称蒙娜丽莎微笑之男性版!

  唉,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周折,我们已经长了见识,所以对胡性来那一副喜悦陶醉的神情,后来也就不以为怪,反报以同情和理解。是啊,位高权重谁不爱?换位想想,假若我们是胡性来,一个普通的前士兵,一个现任的老百姓--虽是“主和派”将领,毕竟未经官方认可,算不得数--现在突被委以重任,由草根变精英,由民间入主流,我们会怎样?就一定比胡性来做得更漂亮?

  同时对村长也愈加佩服:此人深谙人性,善于平衡各方关系,且又反应机敏,以一己之力,当机立断,终得以把沿河村从内战的边缘拖了回来!可是这样一来,又回到了老问题上了:和关卡的战争!

  突然想起半小时之前,胡性来留下的那个悬念:他有办法让村长收回决定!--他能有什么办法呢?转头看他,却见他半痴半傻,仍在微笑。推他一下,也是半天没有反应。我们三人一声长叹,知道沿河村完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已被招安,此刻得了魔怔!

  正一筹莫展时,却听得胡性来转过头来,问:“什么事?”

  我们说:“真的要打呀?”

  胡性来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沉思良久: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打不得--”他朝会场看了一眼,“有人会要我命的!”

  我们看过去,果然,“主和派”那边早已群情激奋,几双眼睛正盯着胡性来,虎视眈眈,面呈怒色!我们叹了口气,看来内乱远没有结束,现在“主和派”内部又出现矛盾--领袖既被招安,手下却没得到惠处--如此分配不公,怎能不引起仇恨!

  我们看了一眼胡性来,苦笑道:“你现在麻烦了,一旦接受军职,他们第一就革你的命!”

  胡性来“唉”了一声,“所以说呢,基层工作最难搞!哪个都不能得罪!”

  “那下面怎么办?打还是不打?”

  “现在不是打不打的问题,”胡性来说,“现在是打也流血,不打也流血!”

  “那怎么办?推翻村长的决定重来?”

  胡性来摇了摇头,“来不及了,看能不能修改一下?”

  “啊?修改?”

  “是的,修改!”胡性来点点头,“要改到所有人都满意,要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你的,我的,一切人的!这是避免流血冲突的唯一路子了!”

  “这怎么可能?”我们提出质疑。

  “没别的法子了,”胡性来叹了口气,“你们也一块想想吧,救救这帮狗娘养的!”他把眼睛看了一眼会场,低声骂道,“全是一群蠢猪,疯狗!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逞一时之气,各打各的小九九,全不看后果!--”说到这里,他声音打战,满怀悲愤,“而这就是人民!”

  “人民?”我们都愣了一下,这是哪朝哪代的词汇?听来新鲜得很!

  “也包括我在内!”胡性来嘀咕了这一句,便扭头看向窗外,大概致力于他挽救沿河村的伟大构想里去了。

  那一刻,我们三人都非常感动,且心里五味杂全,感慨丛生。是啊,这才是我们熟悉的胡性来--相识虽短,相知却深--可爱,真实,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虽一介平民,却肩负责任,现在,他首先要避免流血事件,而后要照顾方方面面!

  作为一个前军人,一个彻底的和平主义者,一个万元户,一个新任不久的四营营长,他正在想一个万全之计:拥有这一切!他要满足所有人的愿望:主战派,主和派;他要恢复村里的秩序,维持安定团结的局面,坚持改革开放不动摇!他要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他要让军人回到战场,重新找回热血和尊严--那风驰电掣般的酥麻感!

  现在,他仍在发痴发呆,把眼睛看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偶尔也会眨一眨。他脸色潮红,汗流满面,神秘的微笑挂在嘴边。突然,他把右手握成拳状,朝左掌心猛地一撞--惊得我们一身冷汗!难道他已经得计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吐了口气,似乎在考量这个修订版的决定是否具有可操作性。然后,他朝我们看了一眼,目光遥远而坚定,像个赴死的烈士;我们急忙问道:“有了?”

  他点了点头,还不待我们说什么,便拨开人群,向村长走去。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做了个小动作,把右手放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啊,他竟需要神的祈福!毋庸置疑,这是个疯狂的创意,估计能把一些老弱病残给吓死!

  首先是村长,他的反应让我们感到很紧张,他呆呆地看着胡性来,好像没怎么听明白。胡性来再次凑近他耳下,村长的脸色开始泛白、泛青,有了红晕,直至满脸涨红。他突然推开胡性来,把他打量了一番。

  此时,屋子里早已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意识到,沿河村的命运将再次转向,是“战”是“和’,还说不定!

  胡性来说:“决定权在你!”

  村长擦了擦汗说:“太冒险了!”

  胡性来说:“试试看吧,除非你不想搞经济!”

  村长把眼睛眨了眨,看上去很是动心--“搞经济”是他的至爱!作为一个紧跟形势的基层干部,他懂得这个词在当前的意义!他把手指不停地磕着桌面,似乎仍拿不定主意,看着胡性来,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说化装?”

  安静的屋子一下子炸开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却又预感这件事一定比战争更带劲儿!“主战派”那边首先沸腾了,自然,他们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化装成军人--平时,他们只敢想着和关卡去拼命,却从不敢奢望有一天他们还会返回头去再做军人!--而这,正是他们的梦想和目的地!

  那久违的青春年代:营地、男子气、驳壳枪、野战训练……此刻,全都连在一起了,记忆开始苏醒,神经突然受刺激,人群中有人在号叫,有人开始哭泣!即便冷静如胡道广,此时也一阵头晕目眩,需把双手扶着墙壁!他看着疯狂的人群,才知道自己这些天来的努力,并不为别的,只为重温往昔那峥嵘岁月稠,为当一个士兵,哪怕仅仅看上去像个士兵!

  “主和派”这边也稍稍安了心,第一,他们的领袖不受名利的利诱,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想出这等馊主意,无论如何,替他们争取了和平,使他们可以继续做点小生意。而且化装嘛,假扮的,非男子汉所为!可怜“主战派”一腔热血,现被玩弄至此却不自知--他们笑了,为自己的胜利,因而也开始大喊大叫,击掌庆贺!

  村长很受鼓舞,他环视全场,看群魔乱舞,听“化装”一词像鼓点一样在人群中有节奏地响起,从“主战派”到“主和派”,从屋里到屋外,这个词可谓异口同声,从不同的嘴巴里吐出来,形成一股热浪,掠过人群,飘出窗外,震荡在村寨的上方,直至响彻云霄和山谷!

  而此时,天就要亮了,一颗启明星遥挂夜空,闪烁,迷离,从窗口便可看得见--村长的眼里突然浸满了泪水:是的,漫长的黑夜过去了,黎明即将来临!现在,沿河村的村民们又重新站在一起,载歌载舞,单纯如初……此情此景,纵是石头见了也难免动情!

  村长决定顺从民意(天地良心,这次是真的),采纳这个“化装版”的修订方案,于是再次把手心朝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可是村民们早已陷入狂欢之中,--究竟连“化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搞明白的。

  村长喃喃地骂了一句粗口,手搭桌面,只纵身一跃,便站到了桌子上,这个漂亮的动作非但没能使人群安静,反而把狂欢送进了高潮,于是他不得不手持喇叭状,用尽平生力气喊出了几句话--我们立即挤过去,也只听得几个关键词:军人,军车,关卡,免费……连起来便是:军车进出关卡无需交费!

  一下子明白了,胡性来的“化装”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村民扮成军人,货车改为军车,这样既做回了士兵,又避免了战争,既报复了关卡,蔬菜运输也得以通行无阻!

  那一瞬间,我们三人再也憋不住了,加入了狂欢的人群。村长再次纵身一跃,向人群扑去;胡性来索性躺倒在地,做昏倒状,直到被人群架起来,把他和村长一起扔向空中!我们一群人自动围成一个圈,对着他们大声喊叫:“化装!化装!化装!”

  伟大的胡性来,他今天晚上立功了--他立功了!伟大的沿河村村民,他继承了中国农民的光荣的传统!他超越了人智的极限,挽救了沿河村,他把民众从一种疯狂带进另一种疯狂,他是全村人民的大救星!

  这个化装对于关卡而言,是一个绝对理论上的绝杀,一个点球,一个死角!沿河村村民从此站起来了!“伟大的胡性来万岁”--人群中有人开始喊口号,其歇斯底里、神魂附体堪称很多年后黄健翔在世界杯赛场上的预演!确实,这次胜利来之不易,它属于沿河村,属于村长,属于“主战派”和“主和派”,属于所有“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中国农民!

  我们仨也激动得彻夜不眠,除了跟村民们一起狂欢,还不忘自己的责任所在,想着要给这次化装命名,以期让人们记住这一天,这个地点,这个人,这件事,所以它的命名分别是:“723事变”,“村公所事变”,“胡性来方案”或“胡性来决议”,“和平演变”。

  5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子里一片混乱,我们也由此见证了一个村庄在改制为兵团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艰难、曲折、迂回、纷扰。首先是村民们,他们需要恢复体力,是啊,“狂欢”消耗了人们太多的激情,他们得歇一歇,透透气。

  而且随着“化装行动”的筹备,“军管”结束了,粮食又分还给村民,家家户户可以吃上米饭、腊肉--堆得满满的一海碗--蹲在家门口,站在村路旁,见人就打招呼:“吃了吗?来家吃一会?”这场景不啻于过年。

  我们眼见得村民们如此自足,个个脸色红润,神情愉悦,不像是要有行动的样子,整个村子洋溢着一股祥和、饱闷、慵懒的气息,难道他们已经忘了化装这回事?

  两位师兄认为这是有可能的,想来这是人民群众的特点:盲从,健忘,行止具有即时性。

  胡道广也唉声叹气,悔不该答应村长先把粮食分还给村民,“都是吃饭惹的祸。”那天他跑过来找我们聊天,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现在村里的情况是,村民们已经失去了斗志,米饭和腊肉使得他们心满意足。

  “不管怎么说,得让他们饿一饿,”那天道广坐在门槛上,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一旦有吃有喝,他们就全指望不上了!”

  两位师兄笑了起来。本来嘛,饱暖思淫欲--他们告诉道广,群众的力量并不来自吃饱喝足,而是来自饥饿,来自有人承诺他们摆脱饥饿、走向吃饱喝足的过程中。

  道广想了想,问:“你们的意思是发动群众?”

  “你已经错过机会了。”两位师兄坦诚相告。

  道广摇了摇头,他认为问题不在这里,发动群众方面他可是高手--问题在于“上层的某些领导”现在又开始犹豫了!

  “这事怎么能犹豫呢?”道广在屋子里踱了两步,试图向我们说明一个道理,凡事都需要一点冲动,决定、动员、化装、出发,各个环节都得趁热打铁,不能深思熟虑。道广的意思是,思想是可怕的,一旦有时间思来想去,“化装”的荒谬性就显示了--虽然它本来就是荒谬的。

  道广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们不觉得这事很荒唐吗?”

  --是的,我们有时这样觉得。

  “我也是,”道广指了指脑子,“这就是想出来的结果。”

  我们都叹了口气。说什么好呢?时局呈现了太多的复杂性,试想,连道广这样的一介武夫都在“思考”,得出一个荒唐的结果,更何况村长?一夜狂欢之后,村长很快就醒了,第二天跑过来找我们商量,问这事能不能做?我们也如梦初醒,觉得此事不妥,可问题是,决议既出,而且兵团的编制已经宣布了--

  “我可以不认账的,”村长把手抚着桌面,看得出他有点激动,那只粗糙的大手在微微颤抖,“我就说这是闹着玩的,这是在开玩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着!”他看了我们一眼,狡黠地笑了。

  村长自然可以不认账,群众也不能把他怎么着!--想来,出尔反尔是他这一行的职业要求,无关乎他的人品道德,因为在后来的兵团生涯中,我们将会看到另一个村长--届时是团长,他一言九鼎,奖罚分明,军靴踩得叭叭响,他友善、严厉,强调纪律和秩序。当然这是后话了,总之他把团长做得很像,跟现在的村长不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是什么造就了这种奇怪的现象?老实说,我们也不知道。

  总之,在村长还是村长的这两天--只剩下两天了,村子里乱糟糟的,大家都晕头转向,谁也看不到沿河村未来的走向。在经过一番艰难、困苦、惊险的讨价还价之后,谁都以为事情解决了,可是一觉醒来,原来它只是开玩笑!

  而且事后回想,整个改制过程也是一笔糊涂账,直到那天黄昏,村民们点燃了一支炮仗,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几个民兵腼腆地换上军装,一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直到他们跳上军车,紧一紧捆菜的绳子,然后“呜”的一声汽笛响,十几个小孩跟着车P股跑;直到村民们手搭凉篷,看着军车和孩子们消失在漫天尘土和黄昏中--直到这一刻,村民们仍半信半疑,“这么说,现在我们是当兵的了?”

  村长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又是不安,又是激动--无法表达这复杂的感情,他只好搓了搓手,骂了一句:“狗娘养的,这下玩大发了!”

  就是说,全村上下,只有村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迈上了一条不归路。全村上下,只有村长还没有发疯,虽然局势早已失控,以至最后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军车怎么就上了路。就是说,一切都是在混乱之下发生的,村长一直坚持到最后。

  村长该对这起“化装事件”负责吗?说不太好,这是一个谜语。我们一方面认为他半推半就,一方面也理解他的苦楚--后来当他回首往事,也觉得他在村长任上的最后几天不堪回首,像一场噩梦。他的意思是,他这村官当得很辛苦,首先他要平衡各方关系,上有经济指标,下有利益诉求,“我顾哪头?”问题还在于,他一个人说了根本不算数,村民们动不动就跟他要民主,鸡一嘴鸭一句的,反不及他当团长来得干脆利落。

  “我还算个讲民主的人吧?”他认真地问。

  我们都点了点头。确实,他性格妥帖、稳当,为人也还算厚道,平时很注意照顾村民的情绪--生怕出纰漏--干群关系算是处理得不错的。

  “可是我告诉你们,坏就坏在这里!”他把手一挥,在团部(原村长办公室)踱了两步,“结果怎么样?结果失控了,变成团部了!”

  团长说错了吗?没有。很多年后,我还记得他给我们上的这堂“民主生活课”,他痛心疾首地说:“这东西没用处,误事不说,而且没一点效率。”--很多年后我都记得他这句话,很多年后,每当有人大谈民主的时候,我一般是不说话的,因为我到过基层,我知道他们的难处。

  总之那两天,我从来没见过像村长那样痛苦焦灼的人,一方面“化装行动”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一方面他又不分昼夜地找我们开会,论证这事是否存在哪怕一点点“政治上的正确性”--当然没有,这一点他比我们更清楚!他只是需要信心和帮助,尤其是我们三个人,两个硕士,一个博士,在他看来就是“知识分子”了,不用说“脑子够用”。

  村长说:“再想想看,找出一点我就干!”

  我们搜肠刮肚,根据自己所掌握的不多的一点经济学常识,以及对当前局势的判断,告诉他“冒险也许是必要的”,毕竟发展是硬道理,至于如何发展,上面也莫衷一是。两位师兄又举例说明,目前珠三角、长三角也都在摸石头过河,胆子大得很,总之犯错误是难免的--不犯错误如何搞得了“市场经济”,只能去搞“社会主义”!

  村长茫然地问:“难道它们有那么矛盾?”

  两位师兄摆摆手,告诉村长,“姓社姓资”那是上边的事,目前正在讨论,会有人给出标准答案的,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发展经济,让村民们过上好日子--

  村长怯弱地说:“可是我不能去触底线。”

  “你不试怎么知道那是底线?”

  “那还用试?假冒军人那是犯法的事。”

  “那你就等着村民们发动一场战争?!”

  村长把头抵着墙壁,痛苦地摇来晃去,“我只是想搞经济--”这时一阵微风吹过,送来瓜果蔬菜腐烂的气息,浓郁得直使我们打喷嚏。

  “谁不想搞经济?”两位师兄沉痛地说,“关卡也要生存,也讲效益。”

  村长抬起头来,拍了拍脑门,说:“我这里乱得很--”

  两位师兄叹了口气,“所以凡事不能深想,--”这也是胡道广的观点,不过两位把它说得上了一个层次,“我们这个时代尤其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矛盾,它不支持深度思考!要紧的是先做起来,化装是唯一的一条折中之路,虽然它不妥当。”

  村长把两位师兄看了看,开始对他们五体投地,他赞叹道:“到底是知识分子,胆子大,有见识。”

  而与此同时,我的脑子早已一片糨糊,各种观念厮杀相抵,以至很多年后也没理清其中的头绪,只记得它的惊心动魄,那是怎样的时代啊,纷繁,热烈,激荡,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头晕目眩,手心盗汗。我跟两位师兄讨论,我承认他们理论上是对的,但是若把他们的理论付诸实践,则肯定是错的--

  “那就先犯错,”他们激动地说,“让别人纠正去!”

  村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说:“好,我听你们的,杀头不过风吹帽--”

  我吓了一大跳,突然想起导师的紧箍咒,汤老师一直不赞成学生参政议政,他并不是所谓的书呆子,可是坚持认为,要把知识限在一定的范围内,“否则准会出乱子”。有一次他告诫我们:“做你们分内的事,你们要是掺和到政治里去,先不说别的,政治首先就乱了套。”

  我及时把这一点提醒两位师兄,他们烦躁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似乎不得已也在进行某种“深度思考”,最后无奈地告诉村长,这事再容他们想一想,毕竟“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村长愣了一下,笑了笑:“我就知道!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横竖都有个道道儿。”

  那一瞬间,我们三人都有点尴尬,接下来便觉无地自容,这才反思自己这些天来的表现,其实并不比任何一个村民更有判断力,我们犹疑,彷徨,既天真又世故,既软弱又激进,总之翻手云,覆手雨--是怕承担责任吗?说不清楚。恐怕这一切的背后,皆是脑瓜子转不动,思想苍白紊乱,因而少立场,少决断。

  尤其是我,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就没有我不能理解的事,我一忽儿同情村长,反对“多数人的暴政”,一忽儿站在村民一边,认为村长是官僚,反正不管怎样,我总能找到说辞--也许玩文字游戏是我这一行的专长?

  这是困扰我至今的一个问题。

  总之,村长用他的微笑使我们看到了自己:分析问题头头是道,处理实际却摇摆晃荡!以至很多年后,我仍不能忘记他那微笑,淡淡的,优越的,高高在上的,很有涵养,也许他心里在说:知识分子就该打倒?

  正胡思乱想时,胡性来跑进来了,汇报这两天化装的筹备情况,原来他刚从百里之外的军营考察回来,“情况不太好,”他说,“军车和军服都搞不到。”

  村长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胡性来挠了挠头,“那就实施第二套方案?”

  村长还是不言语。

  胡性来只好继续汇报:“道广已去镇上买油漆了,旧军服村里总可以找到,不过样式跟现在的不一样,但是夜里嘛--”

  我急忙问:“油漆是怎么回事?把货车漆成军绿色?”

  “正是!”胡性来朝我们伸了伸舌头,调皮地笑了。看得出他现在放松至极,完全是在帮忙。他最大的责任是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至于军车是否上路,想必不是他关心的事!

  村长点了点,说:“知道了,有情况及时汇报--”他朝胡性来挥了挥手,转头跟我们解释道,“让他们搞去吧,实在不行再漆回来,你们说呢?”

  我们无奈地笑了,跟村长一样,开始抱着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又含而糊之地聊了些沿河村各阶层的分布状况,诸如胡道广、胡性来等派别的立场,再次把村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直夸说得精辟:“嗯,这倒是你们擅长的。”

  6

  现在来介绍一下兵团的情况,严格地说,它跟村寨只是名称上的区别,这是一场不彻底的改革,混合着妥协,旧习惯,新希望,一路蹒跚走来,走得破绽百出,那叫一个惊心动魄!

  然而有一点却毋庸讳言,兵团成立之初,确实给村寨带了可观的变化。这变化首先是秩序上的,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从军车上路的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