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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瓜子

  黄咏梅

  一

  十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忽然不再愿意讲管山话,一个音也不愿发出来。就算在课堂默读或者做数学题用心算,我都坚决用广州话。回到家,我也跟老爸讲广州话。我老爸来广州十多年了,他的舌头还是绕不过他们管山地区的边界,就算基本的广州话都能听懂,但要叫他说几个广州字,他立刻就变成了一只笨茶壶,有嘴吐不出话来。所以,现在我跟我老爸讲话,真的像鸡跟鸭的对话。尽管老爸要求过我好几次,跟他讲管山话,我死活都不愿意。我一不愿意,就会发脾气,我一发脾气,我老爸就会像一根我最爱吃的麦当劳薯条一样,慢慢软了下来。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老爸再也不敢把我抱到他大腿上,更不敢再用吐着浓臭烟味的嘴巴使劲地亲我的脸了。他对隔壁的管山老乡说:“来运鳖啊,我女儿长大了,变成广州人啦!”

  那个来运鳖嘿嘿嘿地冷笑几声说,开成鳖,说几句广州话就是广州人啦?你真是抽神经啦!给户口本我望望?哼,我还真没见过住在出租屋里的广州人!

  嘻嘻,来运鳖,我女儿两岁就跟我来广州,吃广州的味精比吃管山的米还多,幼儿园小学都在广州念,以后还要在广州念高中念大学,你说,她不是广州人是什么人?

  开成鳖,你难道没见过广州人?广州人长得比我们管山人差十万八千里啦,你看看物业那个会计李晴晴……

  话还没讲完,我老爸就爆发出了一串笑。我老爸只要一笑得激烈,就能听到喉管里藏着的痰在蠢蠢欲动。那个来运鳖也跟着笑了。好像他们同时看到了乐运小区里那个难看的李晴晴。

  这两个人,各叼着根烟站在楼梯过道上,用管山话大声地“鳖”来“鳖”去,在我听来,真的是很丢脸。

  我老爸说过,在管山人的嘴巴里,“鳖”是一种珍贵的东西。如果在一个人的名字后边加上个“鳖”字,就好比在水煮鱼头里加上一把辣椒,在芹菜炒香干里割进几片烟熏肉,顿时就有滋味,亲起来了。也就是说,“鳖”像一个秤砣砣,加在交情这杆秤上,分量就重了许多。唉,他们根本不知道,“鳖”在广州话里,就是指“水鱼”。广州人只要称某个人是“水鱼”,某个人一定就是个很好骗很好蒙的蠢货,是个被人揩了油还不察觉的笨蛋!难为我老爸他们还把“鳖”当作一种昵称。

  我反感地在心里嘲笑着这两条大“水鱼”。

  可是,事情往往令人讨厌,我越是反感这些操着管山话“鳖”来“鳖”去的大“水鱼”,我生活的周围就越多这样的大“水鱼”。我们住在石牌村的出租屋,一走出门口,旁边修单车卖小五金零件的是一个“鳖”,对面那个挑着水果长年跑来跑去的“走鬼”又是一个“鳖”,巷口那家我最喜欢光顾的卖十元三本过期港台娱乐周刊的书摊上又有一个“鳖”……只要我老爸一走进石牌村这条窄窄的小巷,就可以跟人“鳖”来“鳖”去,所以,他可喜欢这条城中村了,他说,这是广州唯一让他待得舒服的地方。

  其实,这些“鳖”最集中的地方,莫过于我老爸当保安的那个乐运小区。

  在我进学校读书之前,我老爸每天上班就把我像放羊一样放到乐运小区。乐运小区离石牌村很近,但是却有着跟石牌村截然不同的面貌。小区一共有八栋高楼,每栋都有二十八层。我就在这八栋高楼之间荡秋千--跟着进进出出的大人们坐电梯。从一栋一楼坐到二十八楼再坐到一楼,接着又从二栋一楼坐到二十八楼再坐到一楼,一直坐遍了八栋。电梯没什么好玩的,可是电梯里总能遇到住在这里的人,这些人一进到窄窄的电梯,就会比在大街上显得亲近,闲得没事也会逗我说说话,问这问那的。幸运的时候,还会遇到跟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子,他们会听父母的话,将手上的零食大方地分我一点。

  当然,更多的时间里我会在小区的花园玩。花园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有些晒太阳的,老爷爷老奶奶,他们每天都有数不完的时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们可以一直陪着我在花园里玩,直到他们到点回家,一个个消失在“砰砰”关上的电子铁门前。

  除此之外,就是跟小区里的“鳖”们在一起。乐运小区的物业主管就是老爸他们管山人,很自然的,十个保安里就有六个是管山人,顺带着,一些保洁工人、水电工人甚至是蹲在小区门口时刻等着上门收买报纸废品的,也都分布着不少管山人。这些扎堆在一起的“鳖”们,分散在乐运小区的每个角落,门口的岗亭、车库底下、水电房里、垃圾房、花坛边……所以,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碰见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好玩的。他们喜欢相互开玩笑,喜欢装作要跟对方打架的样子,在不弄疼人的程度下,动手动脚,拳来腿去,打打闹闹,无聊透顶了。小区里的“鳖”们都知道,开成鳖的宝贝女儿,年纪小小,却古怪得很,轻易不跟他们搭话,一副骄傲又讨嫌的样子。他们对我老爸说,你看看你这个女儿,怎么养都养不熟,要是一直放在老家养,肯定不会这种样子,管山人的后代,总是要吃够管山的米才能养熟啊。放到广州来养,孤孤的,都养歪怪了。

  这种说法让我无比讨厌。相比起回管山爷爷奶奶家,我更愿意被放在乐运小区,一千、一万个愿意。管山的村子里有什么啊?有爷爷和奶奶,有牛和牛粪,有猪和猪臊,有穿得破破烂烂从没见过城市的小孩子……在我看来,管山就像一只瘪瘪的破塑料袋。而乐运小区却像一个装满了漂亮礼物的大礼包。尽管在乐运小区,大部分时间我孤单得像草坪上的小狗。那些从家里跑出来的小孩,压根都不爱跟我玩,因为我是那个看东门的保安的女儿,因为我没有掌上游戏机,也没有可相互交换的漫画书,更加没有漂亮的巧克力,而这些东西,基本上就是通往小区孩子们友谊大门的门卡和通行证。我没有。我兜里只有老爸头天晚上帮我嗑好的一包五香瓜子肉(在小区里是不让我嗑瓜子的)以及那只我喜欢了很长时间的老爸在地摊上买的“小熊维尼”(后来,我上英语课了,懂得音标,才知道,它并不是动画片里那只真“小熊维尼”,它只能叫做“小熊文尼”,因为在它胸口上绣着的名字,跟真维尼熊相差了一个字母)。即便是这样,我也宁可待在这里,忍受着那些“鳖”们,忍受他们时不时跑过来掐我的脸,或者用手架住我的脖子将我抬离地面。

  当然,除了偶尔几次过年之外,我老爸是不会把我送回管山养的。他早就把我的孤都归根为命,是一种被算死了的事实。

  在我老爸床头的一只小柜里,放着一只蓝色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着老爸所有重要的证件,身份证、暂住证、健康证等等,跟这些重要证件锁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片。展开这张纸片,我就能看到,关于孤这个事实的认证--纸片上孤零零地写着一个“孤”字。我老爸将这张红纸片跟我的出生证夹在一起,仿佛“孤”是我的一个妹妹。

  这张红纸片没什么特别的,它只不过是一张过年时用来包红包的那种纸,而上面写的那个“孤”字,更没有什么特别的,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能写出比这更好的字了。可我老爸硬是将这张红纸片当成宝贝,他说,那是狐仙开出的药方,弄掉了,命就会犯太岁。至于犯了太岁,命会怎么样?我老爸含含糊糊,只是说,小孩子,只要听大人话,管那么多命的事情做什么?

  开这张药方的狐仙,我见过。其实,狐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狐仙抱过我,还给我买过一元一包的脆脆面吃。现在,我还能指出来,她曾经住在石牌村那家桂林米粉店楼上,三楼楼梯口转右边的第一个房间,现在住着一个卖北方水饺的老头。

  那段时间,找狐仙算命的人,能从三楼楼梯口排到一楼米粉店。由于人太多了,排队时还引起过纠纷和混乱,差点因为打架引来公安。所以,那女人聪明地做了些号牌,就像中药铺里的医生叫号看病一样,她给人叫号算命。

  我老爸是带着我一起去算命的。我觉得我老爸的好奇和紧张其实跟我一样多。他一坐到那个女人面前,就把靠在他脚边的我紧紧地夹在了两条大腿中间。他一度还将手伸出来,摆到跟前的桌子上,做出等待号脉的姿势。那女人看着我老爸这个样子,就笑了出来。女人一笑,就不像狐仙了,像一个好看的阿姨。这个好看的阿姨脸比一般人都白,眼睛细细,嘴巴小小。让我看得目不转睛的,是她那两根眉毛。那两根眉毛不是长出来的,而是画出来的,那上边连一根毛都找不到,就像用蜡笔画出来的两根线。这两根线忽上忽下,忽靠近忽分离,主宰了我对整个算命过程的记忆。当然,除了这两根线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强占了我的记忆。

  狐仙拿着一张白纸,一支笔,一边问我老爸一些问题,一边在纸上画来画去。之后,她从身后拿出一只大大的红箱子,矮下身来,递到我跟前,让我把手从箱口伸进去,抓出一个小布袋来。

  我被吓住了。当时我才六岁,面对一个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本来就不知所措,要将手伸到一个看不到里边的箱子里,无疑等于一个人被关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或者说像每次回管山时,火车必然要在某个地方,钻进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这是我在那个年龄最为恐惧的事情。

  与其说我从那只箱子里许许多多布袋中独抓到了装着那张红纸片的布袋,不如说是狐仙最具影响力的一番话,使我老爸死死认定了这就是狐仙开的药方,而不是我选中的命运。

  狐仙打开这张红纸片,看了看那上边写着的“孤”字,就用细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老爸,严重地说出了一个事实--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孤命,很小的时候就跟娘分开了,应该是她两三岁的事吧……

  我能感觉到老爸的两条大腿,像被谁猛地敲了一棍子,重重地抖了一下,又好像是在午睡的时候,梦到自己掉到山谷里了,两脚同时踏空,迅速地抽搐了一下。

  接下来,狐仙又喃喃地跟我老爸说了一些话。狐仙说着说着,老爸偶尔做出回答的声音开始抖了。狐仙又说了一阵,老爸开始用袖角揩眼泪了。狐仙把我老爸都说哭了,但是她好像还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又说了一阵,我老爸就连眼泪也顾不上揩了,丝毫不控制地哭出了声音来,仿佛眼前这个狐仙阿姨,就是他失散多年后重逢的一个老朋友、老乡亲。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老爸哭。据管山的爷爷奶奶说,其实在我两岁之前,在那个死女人跟煤老板跑到山西之后,我老爸动不动就爱揩眼泪,直到把我带到广州,打上工,赚上钱,才好了起来。那个死女人,就是我至今没落下记忆的老娘。

  其实,这张药方上的“孤”,既是命数,也是解药。狐仙对我老爸说,你发现没?这张纸上写的,要顺着看呢,就是一个孤单的“孤”字,要逆着看呢,就是“瓜子”两个字。一个字能变两个字,这就是解孤命的药方。你说啊,一个人能变成两个人,这命还能是个孤命吗?我老爸眼睛盯着纸上的那个“孤”字,听得半懂半不懂,却仍然在用力点头。后来我听说,这次算命,老爸心甘情愿地花掉了整整八十大元,只拿回了这张红色纸片。不管是否值当,无论懂还是不懂,经过这次算命,拜托那位狐仙阿姨,我得以长年累月地嗑瓜子。她叮嘱我老爸说,没事就多嗑瓜子吧,去去孤命。

  嗑瓜子就能去孤命?只要有点文化的人,都不会去做这样的傻瓜事,偏偏我老爸就是这样一个没文化的人,而最关键还在于,他一直对那个不知为何能说中他伤心事,惹得他号啕大哭的狐仙阿姨到死都深信无疑。

  我也相信。因为嗑瓜子成了我童年最爱做的一件事情。嗑着瓜子,我会觉得不那么无聊,加上我嗑瓜子的技术相当娴熟,速度也惊人,一嗑上,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脆脆响响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一排排小朋友从我嘴巴里一路小跑出来。碰上出租屋经常停电的夜里,电视看不上,我和老爸两个人,坐在屋子里,就着黑,嗑瓜子,听到从我们嘴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就像一屋子都坐满了聊天的人,热闹得要命。

  二

  这么久以来,我们几乎都忘记了嗑瓜子是狐仙阿姨开给我和老爸的药方,而是我和老爸生活中难以戒掉的一种“瘾”。在我老爸的裤兜里,随时都能摸出一大把瓜子。上班的时候,我老爸严格遵守保安纪律,决不吸一根烟,不嗑一粒瓜子。不过,他却有一个毛病,没事喜欢把手伸进裤袋里,一擞一擞地抖动那些瓜子,发出沙沙的声音,而且,抖得相当有节奏,抖出来的声音,真有几分像一首曲子的节奏。小区里那个退休的孤寡老人麦教授,每次进出东门,看到我老爸站在岗亭门口,无意识地将手放在裤兜里擞瓜子,总是要停下来,笑话我老爸一番--想女人啦?裤兜里是不是睡了个女人?

  经过麦教授这么一说,小区里的那些“鳖”们都觉得特别形象,闲得无聊就会拿这些话出来笑我老爸,不仅笑,有几个跟老爸玩得最好的“鳖”们还会伸手去掏他的裤兜,掏裤兜是假,转过手掏老爸的裤裆却是真的。老爸也不介意,随他们玩,有的时候还跟他们扭打在一起,你掏我,我掏你的。我老爸说,嘿嘿,这些卵鳖,玩自己的还不够,还要玩别人的,玩嘛玩嘛,反正闲着也没事。

  我老爸曾经被一些中年女业主投诉过,她们说老爸玩裤兜这个动作不文明,有损小区的风貌。有两次,我老爸还因此被保安队队长孟鳖找去谈话。谈话后,我老爸确实刻意地提醒自己,强制性地减少了擞瓜子的次数,可没几天,老毛病又犯了。孟鳖也拿他没办法,在保安纪律条例上并没写明不准擞瓜子,再说,我老爸是在裤兜里玩自己的东西,既不妨碍他人,也不损害公共设施,奈我老爸何?

  不过,擞瓜子这个习惯,也成了孟鳖教训我老爸的一个习惯性理由。

  我从识字开始就知道,这个孟鳖名字叫孟毛,也是老爸他们管山人,比我老爸年轻些。得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小区岗亭的墙上,贴着他神气十足的照片,照片下边写着他的简历、手机号码等等。我听老爸说,刚开始,大家叫他“毛鳖”,他不愿意,后来人们就改口叫他“孟鳖”,他还是不高兴,再后来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用普通话叫他“孟头”,他一听,只笑得有牙没眼。“孟鳖”改“孟头”,懂得管山话的发音,你就知道这个改变,简直比让麦当劳的汉堡包增高半寸还难--管山话里根本没有“头”这个发音,他们把“头”一律念成“豆”。念不来,所以,管山的人还是只好叫他“孟鳖”。

  孟鳖来广州不如我老爸时间长,不过,由于物业主管是他的表哥,他得以坐滑滑梯,一溜到位。尽管我老爸认得的“鳖”比他认得的多,但是那些“鳖”用我老爸的话来说,都是些跟他一样的“没意义鳖”。我老爸在乐运小区当门卫,守的不是正门,而是东边那个不走车光通人的小侧门。这个侧门由于离菜市场比较近,一般进出的都是些住户,外来人几乎都不知道有这个门,所以,这个门在他们的保安事业当中,属于一个没前途的门,而我老爸也早就被认定是一个没前途的门卫。我老爸已经四十二岁了,身材既不高大,相貌也不威猛。孟鳖不时恐吓我老爸,如果他守门出点错的话,要再降,就只能降到地底车库里守车了。

  对于有没有前途,我老爸一点都不介意,可以说,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隔壁屋那个来运鳖喝了几杯酒,喜欢当老师,逮到谁就跟谁讲道理,他一讲道理,就拿我老爸来当课文,他把我老爸在宝贝女儿读书问题上的表现当成一种榜样,到处讲。他说,开成鳖这样的人,下辈子投胎做人都要找回他来当老爸,你看,阿蓉在广州读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级也没少给过!听起来,好像我读书升级,都是我老爸给的。那个来运鳖在管山,大概连学都没上过,他哪里知道,每一次升学考试,我都吭哧吭哧的像爬山坡一样艰苦哩。

  我所读的小学学校,在全广州的小学里,名字都排不上。据说当初是因为名额问题,我没能在石牌村唯一一所民办小学里念书。至于乐运小区旁边那所公立学校,我们这些外来工的子女想进,简直是门都没有。我老爸又死活不愿意我推迟一年上学,他认为,在城里,一寸光阴一寸金,为什么这里人走路都急急忙忙的?就是因为他们知道省时间就是省钱。没办法,我老爸只好下狠心把我放到了另外一个人口比较少的城中村的民办小学。所以,每天上学,我都必须穿过一条又深又暗的地下人行隧道。这条隧道对于我来说,很像一个怪兽的大肚子,只要一走下去,我就感觉到呼呼呼怪兽喘气的声音逼近耳朵。

  早上上学,我老爸拜托楼下的梁阿姨带我--梁阿姨每天必要准时穿过隧道,到一家医院给病人当护工。不过,到放学的时候,我就得自己一个走回来了。所以,我老爸和我约好了,每天下午放学后,五点四十分左右,他会穿过隧道这边来接我。

  每天,我老爸从下午五点半开始,就离开了乐运小区的东门,一路跑过乐运小区菜市场,跑过石牌村,跑进黄埔隧道,再跑到东边的出口。这一路跑,十分钟左右。基本上,老爸在隧道出口,喘好气,跟几个长年在那里卖盗版碟、挑箩筐卖花以及推自行车做鸡蛋煎饼的老熟人打几个招呼,聊上几句之后,就能接上我了。学校里的老师,知道我的特殊情况,从不对我留堂。事实上,这间民办学校,教的都是外来工子弟,对迟到早退甚至是旷课的学生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有的时候,老爸会迟到,我就站在隧道口等,直到老爸气喘吁吁地从暗暗的地底下钻出来。

  我也经常迟到,我一迟到,老爸就心急,因为那就意味着回乐运小区,他又要以加速度一路狂奔。

  记得有一次,我因为贪玩,在学校多待了一会儿,迟到了,我老爸一见我就骂,我硬是不承认自己迟到了十五分钟。我很天真地认为,他又不带手表,怎么会知道时间?谁知道我老爸居然说,我都数了三十九张鸡蛋煎饼了,往天最多数到十张!那个卖鸡蛋煎饼的大爷,一边熟练地摊着他的饼,一边笑着看我们,说,小妹妹,我煎的饼比钟还准时啊,以后别让你爸爸在这里等久啦,整天跑来又跑去,受累啊!

  跟老爸一起穿过隧道的时光,以及老爸一把我带出隧道口就拔足狂奔的身影,以及老爸一开始跑动裤兜里那把瓜子就欢快地跳舞的声音,在我的整个小学时代,简直比乘法口诀还熟悉。

  几乎整个石牌村的“鳖”们,都认为我老爸开成鳖对他的宝贝女儿紧张得过了头。过了头的意思,主要是因为我老爸为了争取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六点之间得以准时离开岗位,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包括他在三十多岁正当保安大好年华的时机,放弃了守小区正门这个重要的岗位,而宁可到东门做个几乎可以忽略的闲人;包括他曾经有过的一次再婚机会,据说那女人被我老爸一路狂奔的动作吓跑了,她断定我老爸结婚的主要目的就是找一个可以代替他狂奔的人。当然,最沉重的代价莫过于,我老爸成了那个保安队队长孟鳖的小喽罗。

  算起来,孟鳖只比我老爸小两岁,可他总是顺嘴叫我老爸老王。这个老王,很有点管家或者仆人的意思,他为孟鳖做的事情可不少。清晨,他要给孟鳖带回刚炸出来的油条,然后,迎着小区的晨光,他还要代替孟鳖在花园里,喊着他那极其不标准的普通话口号,带领着二三十个保安,操正步,做体操。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临时要帮孟鳖代劳的杂七杂八的事情。这些都不算什么,让人觉得窝囊的,就是每天中午时分,他要替孟鳖做一件谁都见过但却见不得人的事情--把孟鳖在食堂多打的一个盒饭,拎回石牌村,带给红姑。

  石牌村里有一家总是散发着红光的神秘小店,窄窄小小的,店门口既没有类似于“金鑫”这样的店名,也没有“大出血甩卖”这样的横幅,只是乖乖地、心甘情愿地被夹在一家烟酒店和皮鞋店的中间。但是,这家店的生命力却很强,它就一直被夹在那个位置,一夹就夹了很多年。

  这是一家成人用品店,老板娘就是红姑。

  在我还没够年龄弄清楚小店里卖的那些东西的用途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红姑是孟鳖的女人。事实上,来运鳖背地里很是蔑视孟鳖--哼,以为送个盒饭,那女人就是他的了,真是白天做个大头梦,盒饭里睡张钞票还差不多!来运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地看到红姑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

  类似于来运鳖这样的话,我老爸听了不知道有多少遍了,他也接受过老乡们许多次对这类事情的“盘问”,可每次他都装聋作哑,既不接话也不回答。这让老爸那些“鳖”们感到不爽,他们说,开成鳖这个样子,就是个拉皮条的。我老爸听了,既不生气也不还击。不过,他们最终都原谅了我老爸,因为谁都知道,我老爸对孟鳖事事顺从,没别的,仅仅是为了争取下午半个小时去接女儿。

  孟鳖不仅有老婆,还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儿子,只不过他们没住在一起。他是保安队队长,又仗着表哥的力量,打着工作的旗号,在乐运小区的车库边,得到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单间借住。他老婆在龙洞那边一个家政公司当钟点工,儿子也跟着她一起读书、生活。每个星期六,老婆儿子就过来跟他挤单间,一家人团聚,顺便帮他拆拆洗洗的。

  老婆不在,孟鳖下班就去找红姑,找得太明目张胆了,就不断被人传出他爱找鸡的话来。有些难伺候的业主向物管处投诉,说小区不能要一个爱找鸡的流氓当保安队队长啊,风气都带坏了。物管处处长是孟鳖的表哥,他警告过孟鳖好多回,要是他再被人发现去找鸡,就要被业主委员会联名撤职,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他。孟鳖心里虽然气恼,但是嘴巴上却不敢顶撞什么。

  私下里,孟鳖请表哥喝下几杯酒之后,懊恼地对表哥说:“我哪里是去找鸡哟,红姑又不是鸡!”

  “卖那种东西的女人,不是鸡是什么?再说了,不是鸡,你找人家做什么?!”表哥一副见怪不怪的不屑。

  喝多了几杯的孟鳖,眼睛红红的,直朝表哥摆手:“红姑不是鸡,她顶多算是我的情人,或者说二奶!”

  表哥一听,抡起一个巴掌,甩到孟鳖的后脑勺:“你妈个头,你又不是老板!”

  此后,孟鳖跟红姑的关系就开始隐秘了下来,越隐秘,我老爸要做的事就越多,也就越让老乡们不爽。好在,我老爸是一个脾气很好的“鳖”,那些人再怎么不爽,最多就在自己嘴巴里塞把花生米,咂摸咂摸就过了。

  三

  嗑瓜子的爱好,除了给我老爸留下一个“擞瓜子”的癖好之外,同样也给我带来了一个不良习惯。坐在座位上,一节课还没上到一半,我就因为嘴巴过长的孤单和安静,导致丧失了听课的耐心。我开始P股如坐针毡,嘴巴行动起来。我会去骚扰隔壁的同学,撩拨他们说话,屡屡受到老师的警告之后,就只好自己玩自己的嘴巴--经常口里小声地念念有词,或者用上下嘴唇相互做游戏,动来动去,片刻不肯安宁。老师三番五次地对我用了各种惩罚,各种教育,都没有办法吓怕我这个不良习惯。最后,班主任给我下了个诊断,她对我老爸说,你这个女儿,有多动症,最好带去医院治疗。我老爸一听,就笑了。他对我们老师说,我这个女儿,平时最不好动,理都懒得理人的,邻居和老乡们都认为她是块木头,她还会犯多动的病?班主任觉得跟我老爸这样没文化的人基本上说不清楚,就放弃了。她放弃我老爸的同时,也把我放弃了。她把我单独放在一个“孤岛位”上。

  “孤岛位”是一个特殊的位置,在教室的后边,所有桌子横竖都对齐之后,离开这些桌子方阵的一米多远,独独单列出了这么一张桌子。这样一来,我的前方即使有着人山人海,都似乎与我无关了。

  这个离开同学们一米多远的“孤岛位”,不仅让我和班级里的同学都隔断了,而且还使我出了名。我们学校有个最喜欢跟女同学开玩笑、互相追逐打玩的男体育老师,每次见了我,都用很特异的眼光看看我。有一次,我路过学校教工娱乐室的窗口,那个体育老师正在跟几个其他班级的女老师打乒乓,他们说说笑笑,声音很大,被我听到了。原来他们正在议论我。那个体育老师说,像王蓉这样的女孩子,我见多了,从小嘴巴就飞七飞八的,长大以后,下面的嘴巴肯定也一样飞七飞八的。他这么一说,其他那些女老师就一边笑,一边用手去打他。嘴巴还分上下?我觉得很纳闷。虽然不理解,但是我知道老师们肯定是在拿我当笑料,我难过得要命。回到家,我动不动朝老爸发脾气。我老爸就把我带到石牌村那条很热闹的女人街,让我自己挑了一件十五块的小花吊带背心。我已经六年级了,虽然个子不算高,但是,我穿上吊带背心,看上去,跟街上那些同样穿着吊带背心、化着妆的大姐姐们,相差也不算太远了,只是,我那两条裸露出来的手臂,实在是太细了一点。我穿着新买的吊带背心,对着镜子,将手臂曲起,对镜子挥了挥拳,心里暗暗鼓励自己:王蓉,加油哦,很快你就比她们更漂亮了!漂亮起来就不会被人笑话啦!这样一加油,我对自己的未来立刻充满了信心。

  我老爸早就明白,买东西是使我高兴的一个绝招。我敢打赌,要是我老爸能挣大钱,他一定会带我到大商场给我买很贵的衣服,也会天天带我到心爱的麦当劳。可惜我老爸是个保安,他永远只能给我买比正版货少一个字母的东西。唉!不过我并不对我老爸抱怨,只要一想到管山那些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们,我就觉得我老爸还不错,是他把我带到广州来,并且他也跟我一样,再也没想到要回管山。

  等等吧,长大了肯定有钱!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孟小军,那个孟鳖的儿子说的。他一边说,一边嚼着口香糖。这个跟我同岁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现在没钱仅仅是因为他还小的缘故。

  周末,孟小军会跟他老妈从龙洞那边过来乐运小区。他老妈来给孟鳖搞卫生,他就过来“提款”--他每周可以到他老爸这里领二十块零花钱。一领到钱,他就跑到石牌村,有时候找我玩,有时候就到网吧。在一天之内,无论身在何处,消失了的孟小军必然会有两个时间又出现在家里--午饭和晚饭时间,准时准点,一次也不误,一旦吃好了,就又立即跑出去玩了。他老爸气愤地敲他的脑袋,说他,就懂得回来吃饭,什么事情也不帮忙做,给那么多钱给你,你不在外边吃饭做什么?孟小军看着他老爸说,钱是零花钱,又不是吃饭钱!把他老爸气得够呛。偶尔一两次,他老爸老妈实在不想做饭,就让孟小军在外边帮买盒饭回来,孟小军想都不用想,就说:“买盒饭没问题,要附加百分之十的外卖费!”他老爸事后到处自豪地跟人说,这个卵崽,以后肯定能做大事!言下之意就是,以后肯定有钱!

  孟小军学习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坏,不过由于他无时无刻不在嚼口香糖的样子,总给人小痞的印象。其实,他长得比孟鳖好看多了。他有两只大大的眼睛,眼睫毛又长又翻,额头前斜斜撇向右并且懂得拐弯的刘海总是长长的,几乎将眼睛都遮盖住了。孟小军这种发型叫“非主流”。在我们学校男生里边,几乎人人留这样的发型。就像我们女生,长头发尽管千篇一律被学校要求扎起来,但是,整齐的刘海两边,一定各有一小缕头发飘荡在耳朵跟前,有了这两缕头发,才能算是“非主流”。

  发型是我们在同学当中相互认证的一个标志。两个梳着“非主流”发型的人碰到了,无论认识不认识,他们最起码都是一国的。

  我和孟小军也是一国的。

  孟小军比我钱多,所以,每次他到石牌村来找我玩,都是他请客。吃一元一串的麻辣烫,吃一元半一串的烤鱿鱼,喝两元一杯的珍珠奶茶。有的时候,他还带我到网吧,上网玩游戏。由于他长得比较高,小学六年级看上去就像个中学生一样,再加上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玩弄着老爸给他买的那只二手索爱音乐手机时,看起来显得很有派头,也会使网吧管理员忽略了他的年纪,让他带着我到里边玩个够。

  将零花钱都花光之后,我们就会在石牌村东逛西逛。有一次,逛到红姑那家成人用品商店旁边,我忽然一阵冲动,问孟小军:

  “你敢不敢进去?”

  “为什么不敢?里面又没有鬼!”

  “哪你敢不敢进去,对那个柜台里的女人喊一句话?”

  “什么话?”

  “你--是--鸡!”

  “那有什么难!”

  说完,孟小军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口香糖,放进嘴里,迅速地嚼了几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店的门。

  由于小店又窄又深,而且里边只装了些暗暗的红灯,所以,孟小军一迈进店门没几步,我在外边就几乎看不见他了。仿佛他懂得玩穿越,进了这个门,就穿越到了秦朝或者是外星球去了。

  没过一会儿,我果然听到孟小军在暗处大声地喊出了一句话:

  “你--是--鸡!”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快,孟小军从暗到明紧接着出现在我身前,抓起我的手,拼命地向前跑。

  我一边跑一边觉得兴奋和紧张。跑了几步,就听到后边传来一个女人凶狠的声音--

  “我要是鸡,你老爸就是龟公!去你妈的死龟公蛋!”

  我们以为她要追出来,跑得跟不要命似的。一直到确认安全了,我们才敢停下来。

  “这个死八婆,好凶啊,我只不过喊了一句,她就追出来骂!那么大声,满街都听到了!”孟小军气喘吁吁地说。

  此刻,我的心里爽透了,有一种报了仇解了恨的舒畅。

  “嘻嘻,可能今天她大姨妈来了!”也许是心情太轻松了,说出这样的话,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害羞。要知道,六年级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大姨妈”呢。

  没想到,这件让我报仇般快乐的事情却使孟小军遭了殃。他被他老爸狠狠地打了一顿,最后他还供出了是我教他喊那些脏话的。

  “我靠,那个死八婆,居然添油加醋,我只喊了一句,她竟然向我老爸告状,说我骂了她好多脏话。”过后孟小军愤愤不平地对我说。

  可怜我老爸,被孟鳖叫到了他房间,目的不是告我的状。他认定我之所以会对红姑说那些下流话,是我老爸教的。他威胁我老爸,要是再听到有下次,我老爸享受的一切优越待遇全都取消,别说每天五点半离开半小时,就算是半分钟也不给!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孟鳖给我老爸的“一切优越待遇”也就是那半小时而已。不过,恰恰是这半小时,让我老爸在孟鳖面前完全失去了个性,他即使被孟鳖骂得很惭愧,很没面子,但也不过就只是扯着勉强的笑容,朝孟鳖道道歉,点点头。

  相比起老爸这一次被威胁,更为严重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那天,也是星期六,孟小军又来找我玩。我们像往常那样,吃了零食,又在网吧玩了游戏。这次的游戏玩得特别郁闷,打联机CS,遇到高手,我们屡屡挂掉,有好几次,竟然被射到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从网吧出来之后,我们也没钱吃东西了,只好慢慢地穿过石牌东路,回家。

  石牌东路周末简直就像管山的赶集日。在人行道上,到处都站满了走鬼,一个小塑料布摊在地上,一只大旅行包敞开,一辆破单车架起来……卖什么的都有。他们一旦听到有通风报信者大声叫“走鬼”,便迅速地卷起东西四下逃窜,逃到市场里,逃到巷子深处,逃到公共厕所里的都有。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见怪不怪。

  无聊的我和无聊的孟小军,决定在石牌东路上玩一次游戏。

  “走鬼啦!走鬼啦!”

  孟小军嚼着口香糖,在人群里叫了几句,然后带头跑动了起来。

  他一喊,引起了强烈的骚乱。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孟小军那几声喊叫,就像触动了沉睡的怪物的某根神经,一惊醒起来,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混乱!

  下游的小贩们由于不明就里,听到喊声,马上熟练地收拾起东西,驾轻就熟地朝早已经瞄好的安全地段跑。没想到,上游的小贩们很快发现了那个在人群中奔跑喊叫的孟小军,仅仅是个小屁孩,而且这个小屁孩一边喊还一边忍不住地露出了恶作剧的笑。

  在我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离开我有十来米远的孟小军,就被一群小贩围住了。他们知道这场虚惊是来自于这个小屁孩,愤怒地将他揪了起来。

  我吓死了。我在脑子里迅速地想办法。好在这里离乐运小区很近,在他们开始号叫着要教训这个小屁孩的时候,我拔腿就跑,跑回乐运小区,找我老爸。

  当我老爸和孟鳖以及一大帮保安赶到石牌东路,孟小军已经明显被打过了。他蹲在地上,狂哭不止,额头上那一撇长长的“非主流”头发完全垂了下来,几乎盖过了他吓得苍白的脸。孟鳖和我老爸以及一帮保安,穿着乐运小区的保安制服,朝围观着的人凶恶地吼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孟鳖他们那一身制服起了一定的震慑作用,还是他们打了小孩理亏的缘故,又或者是做生意的人不想惹是生非,人群很快就没了声音,并且四下散开。

  由于找不到打人的人,孟鳖他们有力也没处使,只好带着孟小军,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当孟鳖再次“调查”到孟小军这次惹的祸,又是跟我在一起,他恼火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认为我指使孟小军干了这件蠢事。

  这一次,孟鳖不仅狠狠地骂了我老爸,而且还狠狠地骂了我。他对我老爸说,你那个缺教的伢,她要成个烂女我不拦她,千万不要来搞到我伢,我伢子以后是做大事的人,你那女伢,迟早是要烂苹果心的。

  我老爸没想到孟鳖会骂出这么难听的话。在管山话里,骂女人烂苹果心,比广州话骂“丢你老母嗨”还要难听,大概苹果心就是指女人的那个地方吧。

  我老爸的脸通红通红的,他抬起头,看着孟鳖,憋出了一句话--孟鳖,关伢子么事,伢子还小,哪里懂得会搞出这么大的事?

  “不关她事难道是我伢子的事?上次也是她,教我伢讲那么多下流的话,不要脸!我看你趁早把她送老家算了,过一阵,被人搞大了肚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话音刚落,我就看到老爸“噌”地冲到他跟前,飞腿一脚扫过去。因为腿抬的幅度很大,我在旁边,能清楚地听到我老爸裤兜里揣着的那把瓜子,发出了稀里哗啦的声音。

  孟鳖和我老爸扭打了起来。小区里刚好路过的住户以及闻声而来的保安、工作人员们也围了过来。那些“鳖”们将我老爸手手脚脚死死地抱住了。也有一些人过去抱住了孟鳖。老爸那张涨红的脸上,看着并不像打架的人那种凶恶。他那双一直盯着孟鳖的眼睛,与其说是暴力的,不如说是生气的,只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老爸生那么大的气。

  四

  打架后的那天晚上,我老爸跟来运鳖又在门口的走道上,抽烟,嗓门大大地聊天。他们说的每一句管山话都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老爸回忆起了几十年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老爸,也就是我管山的爷爷,为了一块肥猪肉,跟生产队队长干了起来。起因就是我老爸跟生产队队长儿子的一场争夺。

  那天是村里的墟日,我爷爷带着我老爸赶墟,逢上一户人家娶媳妇,我爷爷看我老爸嘴巴馋死了,实在不忍心,就从箩筐里摸出几只计划着带回家给我奶奶拜祖坟用的油糍粑,问人讨了几张红纸,把油糍粑染染红,变成了婚嫁送礼用的红油糍粑,然后带着我老爸混进了结婚酒席。那个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即使是结婚酒席,也罕见几点肉星,所以,当我老爸在饭桌上好不容易发现了一块肥猪肉,并且迅速地伸出筷子夹住了它,并且准备往自己嘴巴运送的时候,半路居然杀出了一双筷子,生生劫走了那块快到嘴的肥肉。

  十来岁的老爸沿着那双筷子望过去,就看到了已经开始咀嚼那块肥肉的生产队队长的儿子,一个块头比自己大许多的少年。然而,一块肥肉在那个年代的诱惑力,以及少年气盛的不可欺侮,使我老爸不自量力地向生产队队长的儿子挑战了起来。

  我老爸在讲这些的时候,我坐在房间里一边听,一边竟然在脑海里,动漫一般地出现了那些打架的场面。那些人物,都是以游戏中的卡通人物形象出现。我老爸矮矮瘦瘦,长得很清秀,眼睛嘛,还是我喜欢的那种大大的,他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而那个生产队队长的儿子呢,虽然比我老爸高大,却贼眉鼠眼,颧骨高高,形象极其丑陋,他说起话来既大声又霸道。我不仅想象了,而且还用动漫卡通语言来配了音。

  我在心里为我老爸对来运鳖回忆起的那场他在十来岁时的打架进行了现场直播。

  结果,当然是我老爸输了。我老爸一输,也体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必然反应--像白天的孟小军被小贩们打过后,狂哭不止。我老爸一哭,我爷爷就站了出来,他要为我老爸讨公道。我爷爷跟生产队队长就干了起来,直打到双方都见了血。几年后,我爷爷跟生产队队长一伙人到山上捡灵芝,不知道为什么议论起那次打架,他们俩到头来谁都不肯认输,后来,仗着酒意,他们在山上,让乡亲们当裁判,进行了一场摔跤比赛。

  嘻嘻,来运鳖啊,想起来都奇怪,天下就没有一个老子不为儿女打过架的呢!

  是啊,开成鳖,我小时候也到处闯祸,我老爸替我吵架打架,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老爸是个急性子,一吵就要打,打又打不过别人,还是忍不住要打,搞到经常有伤。

  这两个“鳖”开始回忆童年,顺便又回忆起了管山。我头一次从我老爸嘴里听到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他小时候的,管山爷爷奶奶的,管山大伯的……以往,我老爸跟人也经常说起管山,不过,那个管山都被还不清的人情债和断不完的家务事压得重重的,一点都不好玩。唉,也不知道老头子现在什么样子了?我老爸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嘿,我老头子昨天还跟我通了电话,说才到县医院去换了一排新牙,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还要换牙,吃东西一点都不能输的!

  哈哈哈哈……

  听到屋外这两个“鳖”快乐的笑声,我也在心里偷笑。我的笑,更多是因为知道了我老爸居然为一块肥猪肉跟人打架,还连累到我爷爷也参与了战斗。我在想,要是我认识那个十来岁的老爸,我们一定可以玩得很来,我甚至可以教他怎么将那块肥猪肉从那个笨蛋嘴里骗出来!

  老爸和孟鳖的矛盾,导致我老爸没有了每天半小时的“优越待遇”,我在六年级的下学期,要每天自己一个人穿越那条又深又暗的隧道。

  我老爸说,要是害怕,就大声地嗑瓜子,把瓜子嗑得响响亮亮的,肯定没事。我老爸总是这样的,从小到大,只要遇到一些他解决不了的事情,或者遇到我在某个要求得不到满足大哭大闹的时候,他就会掏出一把瓜子放到我手上哄我,或者自己在一边沉默地嗑起瓜子来。仿佛嗑瓜子真的成了他解决问题的一个药方。所以,每天上学之前,我老爸坚持抓一大把瓜子放进我的校裤裤兜里。

  实际上,在穿过隧道的时候,我哪里还有嗑瓜子的心情?一进入那个人又少光线又暗的地带,我绝对就要开始奔跑。我从东入口,一直奔跑过隧道,再奔跑到西出口。每次都如此。我一奔跑,我的裤兜里也发出了像我老爸裤兜里常常发出的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听到这些沙沙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我老爸就在身边,跟我一起奔跑,或者说在跟我比赛谁跑得快。这声音一响起,很奇怪的,我居然就不那么害怕了。

  自从我独自穿越隧道之后,我老爸就规定我每天放学回家,绕一个小弯,经过乐运小区的东门。这样一来,让他看到我,他才能放下心。

  每天,我成功地从隧道口出来之后,总是会迈着得意的步伐,朝乐运小区东门走去。还没到,准能看到我老爸站在东门的外边,伸长了脖子,远远地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一看到他,我更得意了,故意走得慢悠悠的,还不时伸手到裤兜里摸出几粒瓜子来嗑。有时候,将那些瓜子壳攒在手心里,等走到他的身边,我就伸出手来,我老爸就明白了,笑嘻嘻地,一张大手一摊开,便接住了那把瓜子壳。有的时候,我手里什么都没有,还是握着拳头将手伸过去,他摊开手要接,我问他,有?没有?这个笨蛋十有八九会猜错,他一猜错,我就哈哈大笑,我一笑,他仿佛就更乐了!当然,很多时候,我会懒得理他,就算经过他,既不说一句话,也不看他一眼,他也依旧那样笑嘻嘻的。要是小区里那些“鳖”们看到这样的情景,准又会说他天生命贱,养了这么个怪女儿,竟然还当成个宝贝。

  比我能够摆脱对隧道的恐惧更值得欢喜的事情,是我老爸因此而摆脱了对孟鳖的服从。他不再每天捏着两双油汪汪的油条放到孟鳖的窗台上,更不会再替他喊着那些不标准的口号出操,更不会再帮他把盒饭带到红姑那间乌七八糟的小店里。他轻轻松松地站在乐运小区的东门,安心地做着保安的分内事,分外的那些事情,他一概不理。

  我老爸一轻松,孟鳖可就不轻松了。他开始密切监督我老爸,坐在小区正门保安岗亭的几个视频屏幕前,他独将东门的那个屏幕放成全屏,那样,我老爸就清清楚楚地站在电视里,他那些没事爱擞瓜子、哼小曲甚至是抠鼻屎的动作,都一一被孟鳖看在眼里。只要这些动作过于频繁或者说过长时间地持续,我老爸腰后别的那只对讲机就会咔咔咔咔语音不清地发出声音--东门,东门,老王,你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要搞那么多小动作,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我老爸一听到这些声音,就会自觉地朝头顶上方的摄像头望望,盯着那只黑乎乎的小孔看上一会儿,仿佛那就是孟鳖的眼睛。

  我老爸知道,孟鳖老是针对他,并不是因为我闯的那些祸,主要是他再也不帮他送盒饭给红姑了,这让孟鳖感到无比烦恼。

  现在,午饭后,人们会看到孟鳖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包起一只盒饭,卷得小小的,夹在自己的胳肢窝下,两手插在裤兜里,装作什么也没拿,急急忙忙朝石牌村走去。小区里那些“鳖”们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在私下里打赌,要不了多久,孟鳖肯定受不了,肯定要跟那只鸡分开。

  五

  “东门,东门,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孟鳖的声音,常常毫无防备地从我老爸腰上的对讲机传来。我老爸总是慢吞吞的,一点都不急着回应,权当是信号不好,没听到。我老爸一不应答,孟鳖就在他腰上不断地喊,喊得快要发火,人就打算要冲到东门来了,我老爸才懒洋洋地把对讲机从腰上取了来,喂喂地回答起来。对于老爸这种态度,孟鳖也没办法。相比从前,我老爸守东门更加尽职了。他每天除了上厕所之外,哪里都不去,就守在东门,礼貌对待业主,还热心地帮业主抬一些重物。由于我老爸一副憨憨的样子,人气也旺,不少业主有闲会在东门边上停留几分钟,跟我老爸说说话。

  小区里有些早就看不惯孟鳖的人,对我老爸敞开了怀抱,欢迎这个孟鳖曾经的小喽罗回到他们的“组织”。在他们看来,我老爸对孟鳖事事顺从到事事懒散的转变态度,是对孟鳖一次有力的背叛和打击。他们说,蚊子再小也是肉长的,连最老实的开成鳖都跟他翻脸了,这个鸟人,迟早要当不成队长了。

  我老爸对孟鳖当不当队长一点都不关心,然而,他却并不拒绝那些人为他敞开的怀抱,相反,他在这怀抱里待得舒服温暖。他感到了多年来作为一名保安所没感受到的成就感。

  这些成就感,具体地说来,是从我老爸腰上升起来的。每当孟鳖用对讲机,叽里呱啦气急败坏地呼叫我老爸的时候,我老爸除了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之外,要是恰好遇到一两个“盟友”就在身边,他会把腰挺得直直的,主动地走近去跟他们说话,将孟鳖那急躁的呼叫声,轻松地带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他对腰上的声音是多么的不耐烦,多么的不在乎。

  在这些“盟友”的鼓励之下,我老爸是多么得意啊。照这个样子,要是时间可以倒流,我老爸可以重新回到三十多岁,他一定不会甘于守在那个没前途的东门。

  “蚊子再小也是肉长的。”我老爸现在时常把这句方言挂在嘴边。来运鳖搞不懂了,就反问我老爸:“难道你就不是肉长的?什么东西不好做,要去做一只飞蚊?”

  有一天中午,我老爸腰上的对讲机又开始咔咔咔咔地发出了声音。这一次,孟鳖让我老爸到办公室找他。我老爸回答他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走不脱。孟鳖说,就十分钟,我让刘森到东门顶你一下,你快点过来,找你有急事。

  我老爸只好慢吞吞地离开东门,到孟鳖的办公室去。谁知到了孟鳖的办公室,孟鳖又指他到自己的宿舍里去。

  转来转去,最后,到了孟鳖的宿舍里,孟鳖对我老爸的态度竟然一百八十度转变,仿佛对讲机上的那个孟鳖是假的替身,而在宿舍里的这个真身,竟然用带着请求的语气,让我老爸终于搞明白--孟鳖是让自己下午陪红姑到医院去。去医院做什么?陪红姑做人流手术!

  我老爸一搞明白,就像身上安了弹簧一样,从孟鳖的身边弹了开去。他摇着头,径直往宿舍门口走出去。

  孟鳖一把拉住我老爸,软软地求了起来。他说,要是他去医院,被人看到了,就搞大了,搞不好要传到他老婆那里,搞不好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又说,要是没人陪红姑去医院,她一闹起来,小区都知道了,搞不好饭碗都保不住了。

  我老爸生气地说,那又怎么样?关我么事呢?是你搞女人又不是我搞女人!孟鳖好说歹说,跟我老爸拉拉扯扯,并做起了我老爸的思想工作。

  “开成鳖啊,我们都是老乡,又在同一个小区上班,而且,还那么巧,我又刚好负责管理你们,要是你这次不帮我,恐怕以后,会很难管理啊。”

  我老爸一听这话,拉扯的力度仿佛减弱了些。孟鳖感受到了这些力度的减弱,连忙继续说了下去--开成鳖,我们都是从管山那个穷地方出来混饭吃的,难道谁还愿意看着谁又回去过穷日子?你和我,四十多岁了,没了这里的工作,出了这个小区,就连搬运工都找不到来做!你伢跟我伢同岁,读完书以后在广州找个工作,成个家,有间屋,到时候,我们就是业主的老爸啦,你说,当业主的老爸好呢还是当业主的门卫好呢?

  我老爸知道孟鳖比自己能扯,所以,他坚决不搭话,他想,我说不过你,我不回答,那也等于你说不过我!

  我老爸被孟鳖强行留在宿舍里。孟鳖既向他道歉,又向他诉苦,他想走也走不脱,只好坐了下来。听着听着,我老爸就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我老爸一嗑瓜子,孟鳖就给我老爸接水喝。

  孟鳖看我老爸不着急走了,心里就放松了,似乎对整件事情有了把握。孟鳖跟我老爸说起了很多心里话。他说,其实,他也不知道红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硬说是。唉!等这件事了结之后,他就是闲得在家数卵毛,也再不到红姑那里去了,打死都不去了!

  我老爸看着孟鳖瘪衰衰的可怜样子,又听到孟鳖说要在家数卵毛,他心里觉得好笑,随即一股解恨的笑声随着他喉咙那口浓痰滚了出来。

  我老爸一笑,孟鳖就完全松懈了,他一松懈,就恢复了以往的得心应手,也嘿嘿笑了起来,冲我老爸说,我知道你会帮我的,你帮了我也等于帮了红姑,再怎么说,她以前肯定也喂过你几口,是吧?

  没想到,我老爸一听这话,当即翻脸。他从凳子上一蹦起来,二话不再说,就朝门口冲了出去。孟鳖都还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我老爸已经打开了宿舍门,走了出去,嘴上骂骂咧咧着,一直朝东门走去。

  我老爸回到东门站岗,哪里都没有去,就牢牢地守在那里,直到黄昏降临。

  期间,孟鳖在老爸的腰上发出过好多次呼叫,我老爸都没有理会,他的脸黑沉沉的,好像明摆着被孟鳖揩了多少油,他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那个下午,小区里值班的保安们都知道我老爸跟孟鳖发生了争吵。老爸的那些“盟友”,四处探听情况,以了解我老爸跟孟鳖拉开“战事”的原因。当他们围在我老爸身边,我老爸终于憋不住,将孟鳖要他陪红姑去医院打胎的事情说了出来。他们即刻对孟鳖这种龌龊的行为进行七嘴八舌的指责,并且坚定不移地表示站在我老爸这一边。

  “他以为他是谁啊?自己拉了屎还要别人帮擦P股?”

  “别理他,让那个女人来闹最好,一闹,他那队长肯定就被撬掉了!”

  “真是的,这种说都说不出口的事情,还让别个来帮,真当别个是傻子啊?”……

  在这些声援之下,我老爸顿时觉得豪情万丈,他像是一名领袖,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说:“你们在这里给我作个证,今天下午我要是到医院去,我王开成就是乌龟王八!”说完,他把腰上的对讲机抽了出来,一关,就扔到了岗亭里的桌子上。

  孟鳖见我老爸对他的呼叫始终无动于衷,没过多久,便气鼓鼓地走过来东门。

  我老爸就当没看到孟鳖,继续站在那里,一副管他三七二十一的架势。

  孟鳖少见我老爸这副英勇就义般的模样。当他一站到我老爸的身边,还没说话,很快就能感觉到我老爸的神气来自何方。因为他发现了分布在东门周围的那几个“鳖”。他明白,这几个人一直是他眼中的钉,是整个保安队伍里的“刺头”,最难管理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一向不爱惹事的老王,竟然也“投靠”了他们,并且由于“投靠”了他们而变得不服从、难管理起来。想到这里,他更来气了。他既是对我老爸,也是对周围的那几个“刺头”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天就看你能站多久,有种你一秒钟都不要走开。

  我老爸也朝着孟鳖恶狠狠地说:“今天下午我要是离开东门一步,我王开成就是乌龟王八!”

  说完,他用眼睛瞥了几眼在东门附近的那些“盟友”。那些人为了给我老爸作证,也为了看一场好戏,一直散落在离我老爸不远的周围,不肯离去。

  孟鳖和我老爸,两人赌气地,齐齐站在东门口。

  眼看着,小区里进出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那些人跟平常一样,手里拎着菜,肩上背着包,他们迈着一天工作之后的疲劳步伐,跨进了东门。他们哪里有工夫去察觉这个跟自己擦肩而过的保安脸上,升起了跟往日不一般的笑容;他们更不会有兴趣去了解,这个多年来如一日地对他们迎进迎出的保安的内心,此刻,是如何在翻腾着汹涌的波涛。

  过了一段时间,我老爸的呼吸开始急促,脸上的表情明显很不自然,似乎在忍受着什么难以抑制的状况。而且,他的两只脚相互交替地换着重心,P股夹得紧紧的,拳头也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不仅是孟鳖,就连那些稍微远一些的“盟友”们都感觉到了,我老爸的意志并没有先前那么坚定,他的身体开始摇摇摆摆站不稳,他的眼睛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着急难耐。

  孟鳖看着我老爸,以为他累得站不住了,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说,一秒钟也不能走开,哼,我看你到底撑到什么时候!一边说,一边还轻松地做起了上下立蹲的运动。没想到,孟鳖在我老爸身边,那样地一立一蹲,一立一蹲,终于让我那可怜的老爸崩溃了。只见他脸上冒出的汗,迅速地聚集到了他的鼻翼,那些汗珠已经无力攀爬了,绝望地滚了下来。如同那汗珠的滚落,我老爸也落荒而逃。他用两只手,死死地捂着P股,像是被谁急促放出去的一根箭,明确地朝乐运小区的工作人员厕所方向逃去。

  我老爸一跑,其他人就紧张起来了,一动不动地伸长了脖子,眼睛定定地朝我老爸逃跑的方向望去。

  刚开始孟鳖还想不到,为什么我老爸说跑开就跑开了呢?等他明白到我老爸是因为憋不住,冲到茅厕去了,他立刻胜利地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屎都憋出来啦!哈哈哈,哈哈哈……

  孟鳖指着我老爸奔跑的方向,一边笑一边示威地朝周围的那些人大声嚷嚷着。你们看,你们看,老王拉屎了,难怪刚才跟他站在一起,一股臭味,怕是拉在裤子上啦,啊哈哈哈……

  孟鳖乐颠颠地朝那几个“刺头”得意洋洋地又笑又跳。看得出来,那几个人对我老爸薄弱的意志失望透了,但是目睹我老爸捂着P股朝厕所冲去的那一幕,又让他们忍不住笑。失败者是不能笑的。但是,同样意志薄弱的他们最终还是笑了,就好像刚看了一场难得一见的闹剧,不笑,那是不可能的。

  由于孟鳖一开始就咬定我老爸拉屎了,所以,我老爸“跟孟鳖打赌赌出泡屎来”这样的传闻,很快从乐运小区传到了石牌村。

  那个放学的黄昏,我像平时一样,以一种炫耀的脚步走向乐运小区。在远处,我既没看到总是像一杆旗插在那里、朝我这个方向探头探脑的老爸,到了近处,我也没有找到总是像个傻瓜一样见到我就笑嘻嘻的老爸。

  快回去吧,你老爸回家等你了。代替老爸在东门口站岗的,是跟老爸穿着同样制服的另一个“鳖”。当他说到“你老爸”这几个字的时候,竟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六

  我和孟小军一起在网吧玩过好多种游戏。每一种游戏里,都有朋友和敌人,都有好人和坏人,当然,也都有仇恨。游戏里的对手,只要遇见了,没有任何理由就会仇恨地开火,阻击。我在游戏里扮演过很多角色,解决过很多仇恨,可是,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仇恨是有味道的。

  仇恨有什么味道?

  仇恨有屎味。

  那个晚上,我就闻到了仇恨的屎味,在出租屋里,四处环绕,整夜都在。如果在电脑前,我会用左手摁住那只ctrl键,右手疯狂地挪动上下左右的光标键,将弥漫在家里那些仇恨的屎味射杀得稀巴烂。可是,仇恨只是一股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更没有武器的屎味。

  我老爸整个晚上,沉默地坐在凳子上,双手无力地垂放在两腿之间。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的老爸,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的没卵用。

  我鄙视这样的老爸。我厌恶地看着他。他在家,总是穿着那件西门子电器开业赠送的黄色T恤,领子都已经洗得宽宽松松,几乎能同时塞进老爸的两个脖子。我觉得我老爸就跟这件免费的破T恤一样不值钱。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老爸啊,跟人打赌赌出泡屎!天啊,要是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知道了,要是孟小军也知道了,要是……我真的觉得丢脸死了。

  我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老爸讲。吃饭、洗澡、上床睡觉,整个过程,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

  我躺在床上,捕捉着那股跟我玩游戏一般的屎味。这种游戏让我很疲倦,我觉得我快要睡着了。在我的意识还没有掉进睡眠那只巨大黑屏幕的时候,我听到我老爸出门了。他在门外找来运鳖说了几句话,说完之后,就走远了。

  很奇怪的,我老爸一离开,那股屎味就逐渐地减淡了,慢慢地消散了。我也就慢慢地睡着了。

  要是我知道,我这一睡,就跟我老爸分别了,我一定不会让自己睡着。就算困死,也不会睡去。我一定会像我老爸那天下午死死地守着东门一样,守着我老爸,就算拉屎拉尿也不让我老爸跨出门半步。

  可是,我老爸为了将那股仇恨的屎味带出门,带出我的生活,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去找了孟鳖,并且用一把短刀,将仇恨还给了孟鳖。

  在我管山的大伯还没来到广州之前,来运鳖接管了我,他不止一次地懊悔着说,要是那天晚上我能看到你老爸裤兜里装着一把刀,我死都不会放他去找孟鳖的。又说,谁会知道他裤兜里装着一把刀哟,他平常都喜欢把手放在裤兜里,谁知道那里面不是揣着瓜子?唉……那个差一点被我老爸刺中心脏的孟鳖,躺在病床上,向警察回忆说,他当时一点防备都没有,谁都知道老王平常总是喜欢把手放在裤兜里,所以老王来找他的时候,尽管手一直放在裤兜里,他也没多大在意,直到老王走近自己,手从裤兜里抽出一把短刀,刺过来的时候,他才懂得躲闪……

  警察做出的结论是:凶手王开成和受害者孟毛因为白天发生了争执,导致王开成怀恨在心,晚上跑到孟毛的住处,用事先就藏在裤兜里的凶器,蓄意行凶……

  孟鳖受伤以后,孟鳖的老婆就辞掉了龙洞那边的家政工作,说是要照料孟鳖。小区里的保安们都说,她是来管理孟鳖的赔偿金的。我老爸砍伤了人,要赔偿损失费。听孟鳖老婆说他们打算申请十万。

  天啊,十万块!不仅对我老爸,对整个石牌村里所有的“鳖”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啊。他们认为孟鳖这两夫妇太黑心了。

  挨一刀就要人十万块?

  那个整天在石牌村村口摊开象棋邀请人下并且邀请人下注的老秦,因为长得又黄又瘦,他们叫他“板鸭”。他仗着自己走南闯北,经的事多,没棋下的时候,喜欢跟人高谈阔论。他跟一堆人讨论起这十万块的时候,满脸鄙夷,他说,这孟毛根本就是个法盲!这一刀下去,没破内脏没伤功能,没掉骨头没掉肉的,哪里就能赔到十万块?做他的美梦吧!“板鸭”还举了他一个亲弟弟的例子。他弟弟在温州做锯木工的时候,不小心把大拇指给锯断了,最后还只是赔了一万三千。“板鸭”说,掉一只大拇指才一万三呀,还是有钱的老板赔的哩!

  “板鸭”说这些的时候,来运鳖一直就站在“板鸭”身边。平时,他是最不愿意在“板鸭”身边停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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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