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敏
第一章
1
清晨公园一角,怪滑稽的三人组合。一个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小伙子在正儿八经地朗读,左边的老太太闭着眼睛似听非听,他右边的年轻女人表情严厉,像在监控小伙子的每一根毫毛。小伙子挺精神,雪白的衬衫传递着某种无谓的姿态。
他们跟前,是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放着气压计、按摩器、理疗仪之类的器械,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视力表与人体经脉图。两张表随风微动,微型旗帜般,宣告着日常生活在某一个瞬间的安谧与空洞。
“能不能帮点忙?”我怯生生地问道。他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太好了,医生。但我不想让你卷进去,我只想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用略微不同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是的,我要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
《罗杰疑案》的第三章《种南瓜的人》结束了,抽象的老派悬疑停滞于树枝间的晨光里,公园这一角在摇晃的虚构镜像中重归温吞的现实。
小伙子抬起眼,征询地等着。老女人仍旧闭着眼,一阵极小的风吹过,她却遭了惊雷般地醒来,眼里两团白内障薄门帘儿般:“我又睡着了?得,韦荣啊,读累了吧?我也该回家了。”被称着韦荣的家伙蛮快活地摇摇头,帮着老太太收拾她的零碎:水壶、软帽、拐杖、老花镜、报纸、外套。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挎起年轻女人的胳膊:“今天的晨练结束,咱回!正好,肖黎啊,我要跟你说说那个姚处长,教育局的!后备市管干部!你明天中午要见的就是他!”
肖黎一言不发地扶着老太,刚准备走,后者突然又冲小伙子加了一句:“明天再给我带三个疗程的金视丸!”“哎!我还给您老打六五折!”韦荣挥着手殷勤作答。
这是肖黎与韦荣的第一次见面,她从头到尾都虎着脸,可她感到,他毫不在意,反像是很自如一般。初见的人之间,总会有小密码般的信息,可以得出讨厌或是喜欢这样基本的判断--从第一眼来看,她并不排斥他,但是!
“天呐!那小家伙玩的是多低级的把戏呀……”还没出公园门,肖黎就憋不住了,厌恶得想吐唾沫,“您老装什么糊涂?什么破烂金视丸!还三个疗程!”
“你还不知道我?四十多年的内科!都‘专家门诊’了!你说我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徐医生笑眯眯的,慢性子,“这金视丸,入口微甘,我估计呀,就是淀粉,最多有点枸杞子。”
“那你还由着他骗!两个月花去三千块!怎么啦这是!”肖黎火气更大了,听到自己脑门上某根筋跳起来。最近都这样,她很容易愤怒--像另一些不同种类的人,很容易疲劳,很容易多情,很容易哭泣。
“嗳,那三千块,东西可多!十二盒金视丸,一个红外理疗仪,还有保健足疗桶……人家全都打折的。”徐医生满脸怡然,假牙雪白,“这小伙子啊,每天陪我聊天,还经常去我家,替我检查煤气、买米买油、到银行查工资卡什么的,你也听到的,他还替我念念小说……三千块还能买到这些个,我都赚到喽!”
“对嘛!这就是他的小手腕!您这样简直是纵容……呀,八点四十,我要上班了!”肖黎急忙忙把老太太送到单元门口。
“哎呀,骗子自有骗子的好,你不懂……”徐医生摸索着她的门钥匙,一边像只老母鸡那样咕咕自语。突然,她回过头,老年人的惊觉与迟钝,“嗳,你走啦?姚处长!我还没跟你说到那个姚处长呢……”
但肖黎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而更不愿停步。这不是徐医生第一次给她介绍男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实际上,大家都疲沓了--这是老太太表达友谊的方式,肖黎得收下,如同一个天真而无用的礼物。
患有白内障的徐医生今年七十有四,肖黎呢,刚三十二,按说是扯不上的,但她们的交情,不浅。要说最初的缘起,可能跟肖黎的不信任症有关。
何为“不信任症”,这也是现编的词,不太准确,具体地说,是肖黎对目下现行的一套社交话语、是非标准、价值体系等等的高度质疑,高度不合作,不论何事、何人,她都会敏感地联想到欺骗、圈套、背叛之类,统统投以不信任票。
具体的表现后面详细再说,这决定了她完全算不上是个乖巧、可爱的女人,可这或许并不能怪她,人的诸种弱点都是有原因的--我们往前追溯一点,从肖黎丈夫的意外死亡说起。
2
两年半前,肖黎的丈夫死在三十一岁,这是一个不该死去的岁数,更重要的,他死在一个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是病床、办公室或卧室,不是他上下班的途中,或是前往某个公派地点、亲戚、同学的路上。他是白下区税务局的一名分账会计,主要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对一些数目进行繁复庞大同时也是意义极小的操作。他就算应当死在三十一岁,也应当死在上述的各个可能的地点与处所。
然而,怪得很,他死在城北以北的城郊结合部,距离市中心他工作的税务分局足有五十公里,偏远得令人瞧不起,在一个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桥下,他被压倒在一堆新崭崭的钢筋水泥板里,好像他经过漫长的跋涉就是为去赶上这座桥的坍塌。
那是夏日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五,正是全城人甜美小憩的午休时分,包括工地上的工人们,为了避开滚烫的桥面,以及桥下的一片狼藉,他们在附近的绿化带另寻了一处阴凉,以草帽遮脸打起痛快的呼噜。没有人知道事发时的情形,没有目击者,而受难者也只有他一人--在高架桥轰然断裂的时分,世界像是突然说好了似的,按下了暂定键,所有的车辆与行人都定格在安全的地带,只有肖黎的丈夫,不知他从何处来,亦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大太阳下,他步履匆匆,为了赶时间而抄近路,急忙忙地从这座即将诞生、亦即将死去的高架桥下路过……也许,他还侧抬了一下头,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座高架桥宏伟的架构与生硬的线条,出于职业性的习惯思维,他一定会想到:这座连接外环路与物流中心、用以承载众多重型卡车的高架桥,是纳税人税款支出的漂亮篇章,是市政建设的又一个丰功伟绩,也是……容不得他在头脑里打完一个三句式的排比,这座尚未获得命名的高架桥突然在肖黎丈夫的头顶“吱嘎”作响,伴随着一阵黄色烟尘的腾起,桥梁如紧握的双手突然松开,一个参差却匀称的裂口出现了,接着,以来不及惨叫的速度塌陷,遽然压往肖黎丈夫的头顶,淹没掉他作为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瞬间,与此同时,更多的烟尘缓慢翻滚、如精心设计的礼花,并制造出沉闷的轰响,惊醒了远处打呼噜的建筑工人们。“他奶奶的,我做梦回家过年放炮仗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揉着他惺忪的眼睛,快活地咒骂道。
从事故发生至当天晚上,七八个小时之久,没有任何人发现肖黎丈夫与这座桥的关系--闻讯而来的工程方在震惊中分头查点了所有可能在场的施工与管理人员,以及方圆一带的学校与住户,甚至包括他们的宠物与汽车,继而莽断地做出了乐观的判断:“零死亡,不幸中的万幸啊!”诸多相关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天中午一点左右,位于绕城公路与玄武大道交又路口、通往大王湾物流中心、即将施工完毕的高架桥主体发生断裂性塌陷,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电视台整点新闻以权威而匆促的语气播报,肖黎边听边做晚饭,两岁的儿子小冬在看电视。
六点半了?肖黎奇怪丈夫为何迟归,而且没有电话。作为一个税务小吏,丈夫具备公务员的诸多习惯:富有计划性,重视预告,如有变动保持联系,从不无故离场……今天可真是奇怪。肖黎打过他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这顿清蒸鳊鱼、素炒西兰花的晚餐永远没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肖黎永远从家庭菜单上删去了这两个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惊惧于当时的情境--她生气地抱怨着丈夫,而后者的身体早已在桥下变得僵硬--这两道菜由此变得触目惊心了)。晚饭后,以及把小冬哄睡之后,肖黎又拨打了几次丈夫的电话,一共五次--最终,她拿到丈夫的手机,九个未接来电中,五个是她的,另外一个是单位的,还有三个,来自同一个号码。
直到凌晨五点半,电话响了,和衣未眠的肖黎已经开始知道:这不可能是丈夫本人打回来的了。
一个客气但试探性的声音:“我这里有部手机,这是未接来电,请问……您是手机主人的……”
肖黎警惕了,注意让声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在你手里?有什么情况,好商量啊!”肖黎以为丈夫被抢劫了,她想象着毒打、敲诈、人质……她匆促地回头看看熟睡的小冬,以确认这一个还是完好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就此裂开,不会再拥有平庸的宁静了。“哦,不要紧张,出了起事故……他身上没有证件,请报一下他的姓名、单位、职业、年龄……”对方小声商量着什么,背景有着奇特的寂静感,像大雪普降的夜。肖黎把耳朵紧贴着手机,另一只手提起家里电话,随时准备拨出110.
肖黎详细地报出丈夫的自然情况。一边报着,心跳变慢,她搁下座机话筒,用不着报警--某事,已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语气颇为温和:“……您丈夫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也是,大家自己人,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开始轮流跟肖黎谈各方面的情况--时间是凌晨,正以凌晨特有的异样流淌,如梦境的黏滞与眩晕……他们富有耐心和条理,像在重新构建一个软体的永远不会塌陷的高架桥。
他们解释时间问题。您知道,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没有伤亡的……清理工作晚上才开始,所以,您的丈夫到夜里才被发现……很抱歉,过了这么长时间,但医务人员做过检查,事实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他没有任何痛苦。关于这次事故的具体原因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相关事故责任人我们一定会严惩不贷!
接着是地点问题。现在,这个事故,已经作为“无人员伤亡”上报了,定性了,发布了……所以,您的丈夫“不该”死在这个地方,当然,他不该死在任何地方,他还这么年轻,请节哀顺变……我们的意思是,他的死跟这个桥不该有关系、不能有关系……当然,这话您肯定不理解,我理解您的不理解,但我相信你最终会理解,您毕竟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家属,您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接着是一个颇为巧妙的建议。你丈夫已经去了,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不可以进行另一种假设,如果您丈夫的死亡跟这座高架桥无关,那么,他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点吗?比如,因为工作需要,他外出调查某单位的税务情况,途中不幸发病身亡?我们想与您沟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脏病、脑血栓、眩晕症、癫痫病……不管哪一条,这都是因公死亡……
他们推心置腹。真的,只要您同意这样处理,事情就大不一样了,这关乎这起事故的性质!您可以想一想,相关人员的前程,他们多少年的仕途,还有他们的家庭子女……
接着是配套承诺。您放心--具体的情况全部由“我们”去“协调”,去开医院证明,到税务局协调认定为因公死亡,按最高标准的发放一次性因工补贴,并且,你们的孩子可以享受抚恤金直到十六岁……包括孩子将来的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与重点中学,“我们”也都会安排的,这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处理结果不是吗……
还有压力的巧妙施放。话说回来,肖黎女士(她并未说过她的名字,可这几分钟内,他们查清了,了不起的效率!),您也知道的,一座未竣工的高架桥,不管上面还是下面,都是不向行人和车辆开放的,就是抄近路也是禁止的!你丈夫,咳,老实讲,他是违反了交规!而且是在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在一个跟工作无关的地点,你想想,没有任何单位应当为他负责的……所以,现在这样处理,真是很好很好的……将来,您要独自拉扯孩子,很不容易的,他才两岁(听听,他们什么都清楚)……时间很紧,我们一定要在天亮以前,达成统一。您也说说吧,还有什么想法?
“行。”肖黎迅速地简直像是不耐烦地小声回复,一阵奇特的震惊与分裂感控制了她,有某个瞬间,她惊讶于电话里那两个人的腔调与角度,真像一对商务谈判高手!不可思议,他们竟会这样跟她讨论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在这噩耗突至的凌晨!肖黎本来还发着抖,还在涕泪交流,可给他们这样说着说着,她被冻住了,这惊人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肖黎再次回头看看她唯一的儿子,她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以免吵醒小冬--她觉得小冬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
“对,我答应。”在对方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肖黎再次重复。“不过……请把他的随身物品还给我,钥匙、手机、包什么的。”日常的思维回来了,她想要他留下的东西,那似乎仍然有热度的部分,他用以打开家门的钥匙,他的名片夹与旧笔。
“当然。那当然。包括他手机里的一切,我们都不动。”那头停了一下,又小心地加了一句,“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已了解过,无关紧要……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他就是因公死亡,没任何别的事情……”
“什么?”肖黎惊讶地追问,她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突然而来的体恤。咯嗒。那边已非常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机,她才明白那个语气的含义--丈夫的手机比他本人要结实得多,摔出两道裂缝的显示屏依然可以正常运转,她查阅到最后一条短信:“出来了吗?快点!我下午要准时上班。”发自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同时,这个号码还在稍后留下了三个未接来电,在它之后,才是单位与肖黎的另外六个未接来电。
这个号码,是在那个中午与活着的丈夫最后联系的人,也是第一个呼叫死去的丈夫的人,当然,这正是导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号码肖黎不认识,但丈夫显然熟识,他给这个号码取了名儿,顽皮而古怪:午间之马。这显然是心血来潮但又富有闲情逸致的编造,完全不像一个严谨的税务人员所为。
肖黎被“午间之马”击中了,满面是血,疼得不敢当真。这伪造的名字涵盖并揭示了一切可能性的鬼魅与欺骗。
3
“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
时隔多日,电话那端作为结束语的劝慰仍像支棒槌一样时不时地抡起来,嗡嗡地逼近肖黎,灼然而危险,但从不真正打下!肖黎把嘴角向斜上方牵起,熟练地露出冷笑。不过一日一夜,无名高架桥与“午间之马”,这两样闻所未闻、毫不相干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骗者与被骗者。
冷笑谁呢。自己。
那两个在凌晨与她长时间通话的“国家工作人员”,她差一点呸他们,狠狠呸他们一脸!可是不,现在,她欣赏他们的智慧与技巧,甚至,她回忆到一些差点忽略掉的真诚,他们那官方言语里带着的亲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正确性,而这,给她和小冬带来了如期而至并仍将绵延的巨大实惠。
这让肖黎张口结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连恶心与呕吐都不可能了。她清楚地看明白,她是这个谎言的同谋者与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怀抱着这个秘密谎言,与之同床共枕、长久地被它占有同时长期地享用它。
她试着把时间往前倒,咔嚓咔嚓像扭手表发条,把时间倒回到那个凌晨,就在那一刻,假装为了小冬的睡眠(多草率的借口,亵渎了纯洁的睡神吧),她那么轻巧地说“行”,她顺从地以一个好价钱出卖了新死的丈夫。她所做的,算是什么?
哦还有,“午间之马”!那个又怎么说呢--像是两个绚烂的恶之花的痒痒,这个还没抓好,那个还要更痒!
于是,接下来,肖黎把冷笑对准死去的丈夫。
总的说来,他可真扫兴!她本可以凄凉地怀念,于饮泣中追忆他们的恋爱与怀孕、三口之家的零星片断……婚姻固有的温情部分,足可以像流水一样取之不尽,让她像其他的未亡人那样心碎地消瘦,然后在健忘中恢复,开始人们常说的“新生活”--但显然,现在不可能了。从拿到丈夫的手机起,从那条短信所属的怪异名字开始,事件的质地就变了,被某个活动力强大的异形分子给搅和了。
死亡不再是死亡,哀悼不再是哀悼。被毁了,并且,很污糟!
是的,现在肖黎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相对丈夫的死,她更在乎那个细节不详的“午间之马”!她没法接受这被蒙蔽的耳光,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庸俗啊!丈夫把她打发进了那样一群被遗忘被损害的蠢婆娘之列--傻乎乎地烧好菜,盯着表,守着孩子,一无所知地等着不忠的男人!真恨不得把丈夫从死亡里揪回来、流淌着热泪狠狠嘲笑个够啊!有什么好骗的呢!随便男女,随便什么鸟事情!外遇算个!多少人在外面搞啊,哪个像你这般地举轻若重--搞到那么偏远的城郊地带,荒凉的大太阳下,还要赶时间抄近路,甚至把性命都搭上!这真太他妈的了!
更差劲儿的是,对于那个“午间之马”,肖黎已无追踪的可能--凌晨的电话里,对方明确过这一点,就算她执意行事,结果亦可以想见,那号码在“国家工作人员”的先期干预之后,肯定会关机,然后,停机。这个号码以及背后的“午间之马”,会跟随丈夫一同消逝……啊不,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那个人年纪几何长相如何,他们是旧相识还是新伙伴,是了不起的柏拉图还是淫邪的肉体狂欢,这些该死的详情还有意义吗?也许任何一个别的妻子都想知道,但肖黎不需要,她只在乎一个简单而粗暴的事实--她被至为亲密、交付终身的枕边人给骗了!当然,她从未希冀过所谓的海誓山盟,她只求最基本的坦诚与信赖,然而,这也不能够!连他都如此,整个世界都是纸糊的不是吗!
内心的狂暴却像地震与海啸、像所有能想象到的末世灾难,摧毁了她曾有的平和的旧性情,她成了一个没有悲痛的寡妇,她所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厌恶,对死者的愤怒,对整个世界的高度拒绝--这一切,皆不可告人。
肖黎就只有整夜整夜地在客厅(小冬在卧室熟睡)走来走去,听任自己的脚步敲打地板,像一只被两条巨蟒死死缠住的青蛙,除此之外,还能怎样?白天她还得好好地上班呢,上级们、同事们、已故丈夫的单位、小冬幼儿园的老师们、两边的亲朋们都在远远地好心等着她开始“新生活”呢--人们现在对隐私权可真尊重,特别懒洋洋,特别约定俗成,或者也是人际间安全距离的正当借口,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她内心的大暴动!
4
退休主任医师徐医生就是这个时候跟肖黎交上好的,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其睡眠的脆弱程度可以想见--她就住在肖黎楼下,眼睛不好,耳朵却太好:一清二楚听着肖黎一步一步在屋子里转圈。
凌晨两点,徐医生敲肖黎的门。这个时候,肖黎正进入她狂乱思辨的高峰,双目通红、四肢酸胀、头发给挠得纷乱,宽大的睡衣皱得没了人形。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非常讨厌这个时候被打扰。
徐医生是有礼貌的,她笑着开口:“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的靴子是怎么回事?”
“靴子?”说什么呢,肖黎恶意地抵着门,认出这是楼下的独居老太太。
“让我进来成不成?”老太太使劲挤了进来,她衣衫整齐,一副正经做客的样子,脖子还挂一副蛮讲究的金框眼镜,“靴子你不知道?马三立的名段子啊!一只靴子,‘咚’!另一只呢,没了!”
“……”肖黎迟钝地低头看看,她穿的是双皮拖鞋,它在地板上会有脚步声--她是特意要听听那个,好歹是个动静!
“嗨,跟你的鞋没关系,跟扔一只留一只也没关系……啧,你没有幽默感吗。”徐医生不满意地摇头,“我是说,你打算穿着你的靴子到什么时候?要不,跟我说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脱掉呢!”
肖黎听懂了,什么狗屁幽默!她暴戾地回绝:“谁说我打算脱掉的,穿着就挺好!”
“成!那你就穿着……嗯,其实我能理解,你们小夫小妻的感情正浓着……”徐医生以一种过来人的长者口气,自顾坐下来,四处瞅,眼里的白色翳物随之移动。
这让肖黎越发冒起火,这种软绵绵的鬼话她白天听得够多了!去他的,她真想说句大实话,她憋死了啊,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反正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反正就是个半瞎的龙钟老太。“没有的事!我那丈夫,他死在桃花路上,挺带劲!他死得我都赚大发了!”
“啊?!”老太太瞪起眼,翳影占了快小半个眼眶。
“你知道个什么啊!还理解我,理解个屁!”肖黎极不友好,连水都不倒,只更快地走来走去,“还要帮我脱靴子!就你!”
老太太蛮斯文地一笑,不说话,只往后靠了靠。她有数,肖黎就要说了。
肖黎的确是说了,但她那也不能算是说,而是吐、呕,是倾倒泔水。
她讽刺,接着又嘲弄自己的讽刺;她假设,然后推翻这些假设;她指责,却又收回一切的指责;她诘问,却又因这些诘问而失声……如此这般逻辑混乱地叽里咕噜了一大通,天都没亮,反而被她说得更黑了一般,满房间都像堆了缠绕的乱麻。皮拖鞋仍在地板上继续敲打,肖黎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这无法挨过的凌晨啊,从手机半夜响起的那第一个黑色凌晨开始!
徐医生去烧了半壶水,又挑了半勺蜜,等肖黎的两片唇都沾上水了,才开了口,语气却平常,根本没把肖黎的两只靴子当回事。
“就这些吗!那好,你倒看看我呢,我那丈夫,都死了三十几年了!说起来是自杀,可他为什么要寻死?谁不想活下去!唉,那死就是白死、是自取灭亡,自绝于人民!你听听,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啊,你要是换作我,还不早疯了?算了不说我,只说你!多好啊,不能再好了……你想,是他们求着你去领抚恤金的对不对,这不是皆大欢喜嘛!谁在乎那个真相?尤其是你丈夫,怎么算卖了他?他要能活转了,绝对会高举双手赞成!我真奇怪,你气恨个什么?跟他们一起圆个谎怎么了?你四面看看,谁不扯谎啊?”
肖黎一怔,她不清楚老太太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前,是另一曲死神的欺骗之歌……水可真甜,她又喝了半杯。
“至于第二个小问题……”徐医生沉吟着,接着竟笑嘻嘻的了,“你丈夫,他可比你幽默多了!午间之马!有趣儿!不过,谁告诉你就一定是那码子男女事?或者你丈夫在做小生意?他有个贩毒的坏朋友?他被什么人叫去收一笔小贿赂?一万种可能嘛!他不过是不想让你挂心……人活着么,总归要受骗的,被自己丈夫骗骗,有什么了不得的!”
唉,看老人家,还是和稀泥的劝解而已!这反而让肖黎更深地对谎言感到惧怕与憎恨,看哪,它那么滑溜溜的、善变并和气--照老太太的说法,她说个谎是皆大欢喜,她被骗一下亦是天经地义,通通是好的!那什么才是不好,难不成竟是“真”……肖黎忽而又感到骄傲--她为这个时代所感到的脏、羞耻以及不确凿的正义感,本就不指望任何人的明白!至于老太太的劝解,且先取了吧,这样想着,于是微微点个头。
徐医生却认为是她后半段的小型调侃获得了效果,颇有成就感地看着肖黎,眼睛吃力地眨着,好一阵之后,面色忽然庄重了:“我知道,现在只有我才知道你的这双靴子!放心吧,孩子,我要让你开始新生活!”
听听,又是“新生活”,什么才算是新生活啊?人们为何如此向往?那是洁净的天空与无邪的大地吗?痴心妄想吧,这世上还有那样的去处吗?
5
表面上看,肖黎的一对靴子,好像还真的就此脱下了,从那个凌晨起,她结束了通宵的走来走去,重新拥有了睡眠--那靴子是脱了,却又变成了袜子或其他什么玩意儿附到了肖黎身上,其表现形式,即前文所提到的“不信任症”,此病症如微风,非常之细碎,无孔不入。
比如,看报纸或是听电台,消费向导、医药咨询这些作风豪放的商业假面,自是不必说了,就是挺端庄的新闻,肖黎也会发现端倪--其实就是遮盖物不是吗?她唯一的兴趣就是掀开这层布:“某某指数持续走低”,胡说!她给小冬买对虾,一个月内涨了两块。“某公司宣布即将从事慈善”,幌子,这根本就是洗钱!“据有关部门检测,该区所属二十八家化工企业排污处理均已达标……”不能当真的啊,小冬,去看看那边的水沟,连片鱼鳞都养不住!
拿起食品包装袋,她直翻白眼:“百分百天然维C、令您倍增活力!”“国际营养专家配方,天然牧场奶源,添加二十三种微量元素,帮您的宝宝赢在起跑线!”看到了吗小冬,无谎不广告啊!她叮嘱小冬不要相信出厂日期与保质期,“那就是一个大概的参考!期限内吃了不会死人就是!”
她买东西总要吵架,人家讲的任何一句话,夸她试的裙子合身、说价格已是最低折扣、向她推荐新款产品,她都会失态地翻脸,犀利地指出对方是在“忽悠”。
她忍不住细究人们相互间的寒暄,她聆听人们在会上的“抛砖引玉”,他们做计划,他们赞美与谦虚;在另一些场合,他们发狠,他们彼此交心,他们信誓旦旦;他们以天壤之别的角度定义同一件事……多可怕啊,肖黎越听越觉得不妙,那么多话,完全不能捏啊,全是水分,全是泡泡,他们都是说说而已--语言的全部价值,就是用于消耗和装饰!
也可能,肖黎这“不信任症”的终极目标是为了小冬、为了他安然地入睡,在丈夫离去的那个晚上,肖黎就发过誓的,她要让儿子一直能够那样无忧地入睡--她没办法替小冬建造无菌室,她所能做的就是结合生活中的一切所见所闻,细小不舍地教导似懂非懂的小冬,尽可能揭露给他看这世道所有的异形!她才不像别的妈妈那样操心钢琴围棋心算或任何别的,不,她认为孩子唯一需要的教育就是:如何识别这个世道的谎言,以及如何在谎言的野蛮丛林中过活。
当然,她这病症,偶尔也具有喜剧效果,比如,对付徐医生替肖黎所介绍的男人--这就是老太太庄严宣布的“新生活”!多年的“专家门诊”使得她拥有一张涉及各领域的庞杂人际网络,尤其当这张网络上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样,进入了退休生涯,其一呼百应之势可真惊人,一个接一个地,徐医生替肖黎张罗上了。
从一开始,肖黎的回答就言简意赅:“我,那事,不可能的!”肖黎深知自己已经坏掉了,没有办法再跟另一个人融合在一起了,不仅仅是跟一个人,包括跟这整个世界吧。更何况,结婚,那是何等破绽百出、缝缝补补的事儿啊,趁早撒手了吧!
怎么就不可能,还年轻着呢!徐医生当然以为她就是这么一说,她满心想着只有她才能救肖黎呢,茶楼或是馆子,早把人都替肖黎约上了。某杂志社的美编、外事办处长、电脑销售地区总代理,也都算是漂亮人物。
--也罢,肖黎认了,就当老太太是她跟现实妥协的小缺口吧,偶尔装装样子,与这谎言世界大同,反正中午也没什么事情(午间之马:午间时光,疏可走马,桥下的丈夫啊,你当初是这意思吗)。肖黎略收拾一番,沉着地就去了,甚至还有一点兴致:她想或许可以做做游戏。
肖黎坐下来就先自我介绍:“我是办公室秘书,专职文字骗子,以讲话稿、内部信息及红头文件的形式专门写假话空话套话场面话……”这开场白有点突兀,但挺有趣儿的不是吗?对方愣了一下,看她蛮秀气的样子,笑了,这女子!好玩呢。
“那么您呢,您主要在哪一方面行骗?”她第二句话就有些让人坐不住了,外事办那位发了福的中年处长当即托词而去,也有的倒能跟得上她的调子:“鄙人主要从事视觉欺骗,使人觉得我们杂志时尚、厚重、美观,赠品很高级!”
“那么,咱们吃点什么?你偏好什么口味?”肖黎不动声色,如同狡诈的猎手。
“不……您随便点,我保管都爱吃。”对方当然要客气,多绅士!肖黎却暗中一笑,心想,这不就开始了!
接下来,她还有一大把的暗箭:“您跟原来的妻子为什么分手?”“我有个儿子,才上中班,您真的不介意?”“您满意现在的生活?对领导同事朋友,感觉如何?”“您看我还行?那您最中意我什么,长相呢工作呢还是性格?”每一句话都是陷阱,对方根本就搞不清楚,在哪里失足跌倒了,况且有些话,初次见面,本来就不便实话实说!
最终,在初次见面的尾声,肖黎奉献出一个胜利的微笑,计算器般精确指出对方一席谈中,假话所占的百分比,接着,她亲切地留下她那份餐费:“对不起,请您谅解,我不想跟一个骗子交往……”
大部分人都被肖黎的蛮不讲理给惊呆了,这个女人头脑坏掉了不是吗?真白长了个好模样!也有些家伙较为放松,他们摇着肥胖的手大笑:“啊,从没见过您这样的,真太有趣了!肖女士,您知道你适合找什么样的吗?程序员怎么样?不行,那可是严密的大骗子!气象预报员?不,也不行,他们总出错儿,那么,整点报时员!这个最适合您,现在时刻,北京时间十三点整……”
第二章
1
一方面是为了徐医生,可更多的,大约是因为长期逆流而行的发泄之需,肖黎决定“关注”一下老太太身边的韦荣--在那么多胡搅蛮缠、几近无厘头的“不信任”作为之后,碰到这么个摆地摊卖大力丸的小角色,虽说低级了点,但倒真是货真价实,正可以好好收拾一番。
反正早上送完小冬到幼儿园,离上班还有会儿,肖黎便赶到公园,像个便衣督察员,若即若离地坐在徐老太太边伺机而动。当然,那三个疗程的金视丸,老太太已经买下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肖黎倒要看看,这个叫韦荣的还有什么把戏。
韦荣真是个有耐心的坏孩子,对所有的老人,他绝口不提他卖的任何东西,他好像是个降临到这帮老头老太太中的天使,就是专门来陪他们打发时间的!
他笑微微地,听他们谈另一个世界的老伴,同一个世界却难见影踪的儿女,谈他们没完没了的小病小痛,活脱脱像个孝子贤孙:真的?您老一到阴天手腕就痛?那么是针刺的痛还是骨头缝里的痛?他替他们系围巾(瞧这大红色,真衬您老人家的皮肤),替他们找钥匙(哎呀韦荣帮我看看,明明放口袋的,怎么就不见了),替他们看药品说明书(到底睡前吃好还是早晨吃好)……
老人家们实在太喜欢他了,他那简陋的小桌摊子就像是个社交中心,每天一大早,身形衰弱、衣着过时的老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前来交际,跟韦荣扯,相互间扯,连半聋了的都在扯,衰弱的嗓子颤微着、七岔八岔、前言不搭后语……而这过程中,不知不觉地,他们就买起韦荣的东西了,治眼睛花的“金视丸”,治关节痛的“十全膏”,治肩周炎的理疗仪,延年益寿的“银杏茶”,全面调节体质的“美国蜂胶”……千儿八百的,他们几乎是争先恐后把退休工资送到韦荣手上,谁要是不买的话简直就是落伍、要被这晨间的社交生活所淘汰了,可不是嘛,否则大家聊起吃药心得来,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韦荣总穿得衣冠整齐,衬衫天天都换(肖黎承认,整洁是个优点,可骗子的整洁,是可鄙的手腕),他的嗓音颇悦耳(他解释,在学校,参加过话剧社,哼,怪不得,做戏本便是他的强项)。还有他的眼睛,肖黎觉得奇怪,他的眼睛怎么竟会那样的?黑白分明,干净得像深山的泉,毫不羞愧也不贪婪,还高高兴兴蛮有道理似的,好像他从事的不是最为劣等的街头勾当,而是正大光明的锦绣事业!以至于肖黎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虚,似乎反倒是她在妨碍这个孩子勤勉工作似的!
……一阵阵怡人的微风亲吻着脸儿,绿叶无辜而优美地翻动,植物们大口吐故纳新,花开叶落宛若世外桃源,老年人们面容安详、慢吞吞如神仙偕游。这样的背景下,韦荣抑扬顿挫的诵读似乎具有某种提纯的鬼魅效果,连肖黎也不知不觉听进去了……但享受的沉醉长不过五秒!她随即紧绷了,并陷入小小的迷惑,准确地说,或许竟是一种肉身的疲惫与孤独--这么长时间了,她到底在跟什么较劲?难道自己竟是个女版的当代堂吉诃德,这谎言的风车分秒不停,此起彼伏地呼呼转着,如同源源不断的发电站,确保世界马力充足地翻滚着向前!而她连个桑丘都没有,她的战斗意义何在?征程何日为止……可她甘愿认输、委身于此吗?傻乎乎地上当受骗,快活而愚蠢地活着,对一应的虚假视而不见……
肖黎眼睛一转,却发现韦荣正盯着她,他在一边朗读一边观察她!怎么搞的?肖黎感到羞恼,还有软弱,她想提前离开。回头看一眼徐医生,老人家又开始似睡非睡了,肥圆的脸庞非常舒服地歪在木躺椅的后背,也许她不是真的在乎爱伦坡故弄玄虚的小故事吧……算了,不喊她了,肖黎站起来。
“您要走了?没事,我送她回去,今天太阳好,我正好可以帮她晒被子……”韦荣停下他的诵读,小声跟肖黎道别。肖黎没应声就走了,她介意他宁静的眼神,还有语气,那样的自在!这比他的假药还要冒犯肖黎,他以为他能算个好人吗?
2
连续这么去了两三次,徐医生觉察到肖黎的目的了。从不生气的老太太不高兴了,“你还有没有人味了?人家那不也是个营生!他不也得吃饭睡觉买东西?你要把他的摊子给端了,我可不放过你。再说咱们这些老人们,还到哪里找到这么个好孩子来?”徐医生的眼白蒙上一层水汽,都动感情了。
肖黎简直不相信她的耳朵:“可您自己也承认他的药根本不是什么东西!还那么贵!他要吃饭睡觉买东西,正经找工作好了!怎么能做这个!对,我承认我以前跟您介绍的那些男人见面时,我在胡闹,但这次不是,到派出所报案的话,一准抓!他就是个小骗子嘛!”
“骗子又怎么了?他这样的小骗子,反让人安心呢,骗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不就是点药钱嘛!都骗在明处,就怕那种真正的大骗大盗,口口声声为你好!你根本不知道被算计了什么!唉,你怎么还不明白……”老太太用她的奇谈怪论为小骗子辩护,语调深沉而忧心。
肖黎苦恼地听着--她所苦恼的是,她竟批驳不了老太太!
老太太抿住嘴,盯着肖黎,动着什么脑筋,隔了好一会儿,她突然一拍腿:“对了,小冬快上学了,小学里放学早,你不是一直说想找个人接送照看的,我替你找着了个人!”
怎么说到这个了,可真蒙太奇:“什么人?”
“就韦荣哪!他在公园上班,也就半天,整个下午都没事……主要,我想让你好好了解一下这孩子……”老太太轻声地说,怕吓着肖黎,原来她根本没放下韦荣。
肖黎简直要笑了!这老太太,真吃了迷魂汤:“您找个专门卖假药的替我接送小冬?”
“就算他是兼职嘛,跟卖药不相干的。我可不是随便说说,第一,我认识韦荣这么久,相熟,可靠!第二,他好歹是个大专生,除了接送照看,还可以教小冬些什么,总比乡下保姆强!第三,也最主要的,你可以一分钱不付!你不是有个半地下室吗,那孩子最近正愁租房子呢,就当是帮我的忙,你把地下室给他住,我让他替你接孩子,你们两不付!大家方便!怎么样?”老太太眉飞色舞,同时紧紧盯着肖黎,等着她大发其火。
肖黎没发火,突如其来地,她难过起来,因为她觉得徐医生那急迫而笑嘻嘻的样子有些可怜,她是那么真心诚意地对韦荣好,别的那些老人也一样,这韦荣,实在高明啊,他抓住了老人们的心,那些陷于孤独的、衰老并走向死亡的心。他骗的不仅仅是钱,还有他们乏人触碰的脆弱与渴求。
怕什么,那就让这个韦荣来接送小冬好了,引狼入室、关门打虎,总会有办法收拾他的。
“这个……真的不用另外给他工资?他那种人,不是顶爱钱吗?小时工工钱可比地下室的租金贵多了!”肖黎装着在算钱。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半地下室的确没什么用,好几个邻居们都悄悄租给了卖菜的农民,用他们的话说:“就赚点订牛奶的钱。”
“就说你不了解他的。他每个月帮我们多少人取工资啊,密码他都知道的,可从没人少过一分钱……我保管他感谢你还来不及!这里离公园多近!”徐医生高兴得像孩子似的,“那你这算是答应了?咱们可说定了,你不会再去为难他的工作了?”
“我……”肖黎含糊着,她真不愿意便宜了那小子!
老太太又开始蒙太奇了,神秘地补充道:“下个星期,我保证给你介绍一个条件特别特别好的人,说不定,你的缘分到了!”
“行了,我答应不赶韦荣,可有一个条件,您别再给我介绍了。那事到此为止吧,你真的还不明白吗?我,不可能的!”如果能借此彻底中止徐医生的幻想,也算好了。
徐医生怔住,忽又转喜为悲,替肖黎伤起心来:“你怎么这样啊,我拿你怎么办……不该当真的你当真,该当真的你偏不当真,你将来可怎么弄呢?最多几年嘛,我也就会死的,到时谁会管你!你再老一些,谁还会要你!”
肖黎扭过头,看这徐医生的心肠!反叫她难过啊。
3
以前在公园没注意,现在面对面站着,肖黎发现,韦荣个儿高得多,他俯看着自己,目光友善,又似若有所思。这让肖黎浑身不自在,她提醒自己应当警惕--像对付那些老人一样,他也要主攻她的软弱吗?肖黎在心里冷笑,不,也反过来盯着他好了,怕什么。
递出地下室钥匙,她冷冰冰地提出:此处只作睡眠之用,不要烧饭,不要看电视,不要留任何人过夜。如果需要,她可以每天提供两瓶热水。
所谓的“两不付”合作就这样开始了,肖黎没有再去公园,还有必要再观察吗,一切都明摆着的,况且,这小家伙的全部假药,现在就堆在她的地下室,随时打个电话到派出所,就可以把他连人带货给连锅端了--但她不能当真这样做,那会伤了徐医生的,她可舍不得她与老太太间的情谊,再说,如此对付他未免太简单了,她真正想要收拾的是他眼里那该死的清澈与理直气壮,她要从心理上整个打倒他,要他承认自己是个可恶的大骗子,然后,主动卷铺盖滚蛋!
但显然,韦荣不这样想,他竟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似的,极其勤勉地开始了寄居于地下室的“新生活”(对,正是“新生活”!肖黎从他脸上看出了这几个字)。接送陪伴小冬之事,不用说,完成得相当出色。
小冬性格颇为内向,轻易不跟人示好,可不出一个星期,韦荣就成了小冬最推崇的人物,他把韦荣整天挂在嘴上(可怜的孩子,有五年了,在爸爸之后,这是他生活中重新有男子汉的陪伴),模仿韦荣的举止与口头禅--每天回家,肖黎看到的小冬都非常快活,给她展示若干小进步与小成就,这当然不坏,但再一细想,儿子正狂热地追随一个骗子,这未免荒唐吧!
骗子还做了许多分外的事情。
作为一个性格不那么随和、朋友少之又少的女人,肖黎的家庭生活实在乏善可陈,许多方面她皆在将就。升降衣架坏了,听凭其卡着。墙顶的吊扇因为太高,上面的灰尘黑得惊人。客厅水晶灯里的灯泡坏了三分之一。电脑音箱一只响另一只哑。太阳能的热水阀总漏水。洗碗池的液压杆揿不动……骗子还真是会骗啊,妙手空空地全把它们弄得运转了、回生了,还富有技巧地压根不提,直到肖黎偶然间惊异地发现“田螺小伙”的作为--他满心以为肖黎会感激死了吧,的确,有一丝丝!毕竟太久没有人替她分担或料理过生活,但随之,肖黎一个冰冷的激灵,愈加感到了被冒犯:不,他并不是真心想做这些!这是用来包裹欺骗的蕾丝花边!他只是要收买她,他想稳妥地继续他肮脏的营生,就是这么回事!
冒犯的最高潮是这个星期六。
困倦的周末清晨,肖黎在大懒觉中迷迷糊糊地挣扎,她强迫自己走到阳台上去看天,以决定今天是否需要赶早洗床单,随后带小冬去爬紫金山--天色灰蒙蒙的,像是一个人恶劣的脸色,肖黎看了几眼,心绪竟也同样恶劣起来。说真的,她并不多么喜欢周末,别人的周末很忙很热闹,可她得一个人“制造”并“苦撑”出若干的忙与热闹。她怕闻别人厨房的香气,怕听到别人家的门铃声,怕看到某个男人系着油乎乎的围裙到楼下扔垃圾--当然,大部分情况下,她用她敌意的“不信任”来蔑视这一切,说服自己瞧不起这苟且饮食里假扮的和美,可说到底,这是多么热乎乎、喧嚣的生活啊,很难真正拒绝,她真是个怯懦的伪清高者,她还是渴求爱与亲近的……
一连串的坏想法令肖黎完全委靡起来,阳台上随便找张小凳子软塌塌地坐下--突然,就在膝前,她看到了一盆新鲜而普通的花,月季!两个粉嫩的小苞,其中有一角已经绽出,晨光中如婴儿的脸那样柔嫩地冲着她,肖黎的心中一疼,差点儿没哭出来。怎么回事?这哪儿来的?她还能够拥有这样娇美的事物吗?韦荣这是在干什么!肖黎几乎颤抖起来。
从丈夫去世,这家里没有再养过花(肖黎没有气力,也没有心境,花草的淡雅会让她更觉尘世的浑浊),原有的五六只花盆也就那么弃在阳台一角--这会儿,肖黎才注意到,不仅仅是这盆月季,另外还有一盆虎皮兰及一丛她不认识的野草般的玩意,就在原先的那些花盆里,它们安了家,盆土湿乎乎的,很有模样地绿着。
肖黎花了很长的时间凝视这盆月季,甚至是太长的时间,她看花骨朵儿,看它半透明的甜美,她说服自己享用这一瞬间,这样的时刻太罕有了,等这一刻过去,她知道她就会旧病复发、变本加厉。她受不了这样软和的、好的东西,韦荣他凭什么这样做啊?他算个什么?他以为她是个很容易上当的软弱的人吧?
这实实在在地惹恼了她。
4
耐心地一直等到午饭之后,让小冬睡了午觉,肖黎去敲地下室的门,用很粗鲁的方式--在公园跟老人们周旋了一个大上午,那家伙这会儿总该回窝了吧。
韦荣开了门,他显然在睡觉,惊讶地看着肖黎,左手还揉着眼睛,这个动作很像小冬,一种少年般的稚气。肖黎严厉地把眼光往他身后扫:一张行军床,一个吃得空空的盒饭,悬着的绳子上挂着他两件轮流替换的衬衫,剩下的地方,正如肖黎所预料的,全堆着他的“金视丸”与各种理疗仪。
韦荣恢复了他的机灵,“呃,我睡着了,你……有事?”关切的样子。肖黎再一次意识到,她得仰着头看他,这很别扭,她可是来谴责他的。
“我请你,就是接送、照看小冬,然后,你使用这间地下室。别的,你不用做。做了也白做明白吗,我还没老,可不会买你这些破玩意儿!要不你是放长线钓大鱼,嗯?指望从我这里捞点什么?”肖黎劈头盖脸一串责问,语气很硬,但并没有计划中的那么硬,毕竟,那是一盆柔嫩的打着两个花骨朵的月季!
肖黎苛刻地把目光往四处溜,地下室有扇极小的窗户,射进来的光刚好打在一小片空出的墙上,那里,用不干胶挂了张照片:某个山村小房前,一对拘谨的父母,三个瘦小的孩子,最小的那个,从眉眼上看,应当是韦荣。
韦荣也把目光停在照片上:“我老家在山里……那些事也都是举手之劳,好比带着小冬玩呗,他特别喜欢看我修东修西,他四处找家里的坏东西给我,真可爱!”看肖黎的脸色,韦荣收住,“我不图你什么,真的就是非常感谢你,肯把这里给我住。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前后换了多少次住处,合租的话很不方便,要么离得太远,一大早我赶不到公园,东西也没法带……”
“东西?”肖黎毫不客气地抓住,“你说说你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这个事情有想法,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韦荣直率地盯着肖黎,他依然毫不羞愧,“我其实,也一直想跟你谈谈……”
“那好,你倒是谈!”肖黎四处望望,除了行军床,这里没任何地方可坐。
韦荣从高处搬下一个纸箱,又铺上一层报纸,冲肖黎示意。哼,善解人意!肖黎不大高兴地偏坐了一角。
“这样的保健服务点,每个公园都有,在所有同行里,我是折扣打到最低的。我只赚药品公司给我的那一块,确保每个月能寄回家八百块。我知道这些东西……”他眼睛扫了扫那些药,但语气依旧从容,“并没有那么神奇的效果。但真的,你不要以为我在狡辩,那些老人,他们需要这个!也可能是心理暗示,他们很依赖这些保健品与器械,好像对他们这个年龄来说,这显得挺积极、挺流行的!就好比小孩子玩摩尔庄园与妖怪A梦,这不是对不对、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同龄人都在玩……他们喜欢这样凑凑热闹。”
肖黎冷笑:“照你这话,你还真是问心无愧呢。他们喜欢这样--省吃俭用一辈子,几年不买新衣服,从不下馆子吃饭,出门都是挤公交,就为了把省下来的退休工资大把大把往你这儿送!”
“……”韦荣把脸掉开去,他看墙上的照片,“我推销过万向拖把,在电脑卖场做过导购,穿不透气的卡通服在儿童乐园派发宣传单……”他不紧不慢地数着,“前后,我跑了不下二十场的招聘会,投过上百份的简历,还不包括网上的,结果呢,我被面试过十九次,被试用过八次,短的一周,最长两个半月……这份,算是最稳定的了。”
“你哪个大学?专业是什么?”肖黎毫不心软。这根本不是理由,失败者不值得同情,他白念书了?
“商贸管理,听上去像万金油吧,可哪儿都不要……不管怎么说,我应该留在南京,每个月挣点像样的钱寄回去。家里就我一个在外面。”停了停,他主动回到原先的话题,“……我知道,老人们也不容易,腿脚和脑筋都不灵光,我真挺愿意替他们修修弄弄,交水电费或者买米买油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信赖我,这挺让我高兴的。我想,工作是一回事,做人又是一回事--其实我以前那些工作,也都是骗骗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他替自己的辩护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为何,肖黎走神了,突然想笑。她想到了她相亲时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职业文字骗子,以讲话稿、内部信息及红头文件的形式专门写假话空话套话场面话……”其实,她不仅这样定义自己,对各个领域的从业人员,她都有着非常刻薄的责难,但这些想法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因为很难有恰当的时机与对象,但这会儿,她反倒被这个自圆其说的小家伙给激发了,忍不住表示了赞同。
“这个,我是相信的……”
“啊真的,你同意?我一直就这么想的,但说了怕你骂呢。什么天才早教中心、男科健康门诊、出国中介服务,那倒容易进去,但……”
“还有卖房子的!卖保险的!卖基金的!卖汽车的!你不知道,我平常出门,经常跟卖东西的吵架的!最多一个星期吵了七架!”肖黎爽快地招认,好像这是一个非常光荣的记录。
“是啊,我有时都怕,我真要被这些行业招聘上了,我恐怕都骗不好!”韦荣眼睛亮亮的,顽皮地笑着,他陡然放松了。
“就是记者、医生、公务员,那又怎么样,不也都是各种观点或假象的制造者与阐述者嘛!告诉你,我可碰到过不少!”肖黎迫不及待地补充起来,她回忆徐医生跟她介绍到的那些男人们,她曾经怎样地故意奚落他们--她从没跟人提起那些对话细节,但此刻她发现,当初她胡闹时,也许就有些指望着,将来要跟谁说一说那多有趣!但再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骗子,假药、地下室)--她活灵活现地重演她与他们的对话,模拟对方的尴尬或是吃惊。
韦荣果然大笑,毫不拘礼地直夸肖黎真带劲!一边像是跟肖黎比赛似的、不甘落后地拼命在脑子里搜罗:“反正没有一个行当是清白的,司机也是!他说没有喝醉!警察,他说他从不认识黑社会!教授算不算?他们互相抄来抄去!歌星,他明明吸了毒……”
“哼,还有更多的大鱼!球员,他说他在场上是真踢了!小煤窑主,他说死了不到十个人!还有经济学家,他们被收买了替房地产胡说八道!官员,他说他在搞绿色GDP……他们可真是骗得颠倒乾坤呢!得了,所有的职业,本质都一样,看他们浑身光鲜、肥头大耳的吧,全都是一步三骗,靠谎言喂饱的!”肖黎几乎在呐喊。
太过瘾了!这样说说多么痛快啊,这世界飘洒着谎言的细雨,这世界翻腾着谎言的尘埃,众生皆在细雨中奔跑在尘埃中打滚,满身的泥泞与腥臭。
一场因月季花而起、蓄意酝酿的敌意交涉,竟在一个混乱而夸张的逻辑中演化成为愤世嫉俗的同仇敌忾,当争先恐后的语言高峰过去,狭窄阴暗的地下室重新归于安静时,肖黎惊愕而哑然了--怎么回事,她竟是承认了韦荣那份“工作”的合理性了?
肖黎遽然从纸箱上站起,勉强重申了一下她此行的目的:“……总而言之,以后你不要那么多事了,我不喜欢那样。”不等韦荣回答,她慌张地离去,出门时,都差点儿踩翻门边的一个塑料盆。
“……慢点!你没事吧。”韦荣不安的声音,似又夹杂着不敢流露的欣悦。
第三章
1
徐医生有三天没到公园去了,直到第四天晚上,韦荣告诉肖黎她病了,肖黎不禁自责,她倒真把老太太给忘了。
“没事,我去看过了。应该就是感冒,但老太太精神不太好,连小说都不要我读了。呃……我在你灶上熬了锅稀饭,要是你方便,晚上给她送点。小菜我也准备了,你今晚将就着吃这个吧。”韦荣很愉快地眨着眼。
自那天地下室对话之后,他对待肖黎更加自如起来。肖黎也不再似铁板一块--说实话,要她完全认同这孩子是不可能的,但像原先那样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敌意显然也淡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吧,让小冬这样天天跟着韦荣,也非长久之计,而且,她的地下室,作为临时性的假药仓库,不也是在为虎作伥吗。总之,得终止这个局面,还是要让他走--他就算像今天这样烧了晚饭也没用!
肖黎来到餐厅,只见桌子上一盘盐水鸭、一碟凉拌海带,还有炒花生米与五六块焦香的黄桥小烧饼。唉,什么时候有人替她准备过这么现成的一顿啊,哪怕是稀饭与小菜!肖黎感到胃部一阵期待的蠕动,这时候是很难冷下脸来的,是他做的,又足够三四个人吃的。肖黎于是跟韦荣招呼:“要不,就一块儿吃吧。”--这真的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她想韦荣还不至于这么不识趣。
然而,韦荣竟点着头咧开嘴笑起来,牙齿白白的,好像还暗中跟小冬对了个眼色:“那……太好了,我天天吃盒饭,真吃够啦。刚才小冬也一直喊我留下来……”
小冬早欢天喜地地张罗起来,筷子、椅子的准备得团团转。肖黎只得勉强微笑,然而,她心中却是一个不愉快的咯噔,她劝自己,不就是一块吃个饭嘛,不要那么介意。
方形的家庭餐桌,坐三个人跟坐两个人,大不一样,突然就“天伦之乐”了:韦荣替小冬搛菜舀汤,小冬问韦荣各种古怪的问题,小冬又就韦荣的某些回答听取肖黎的意见,有笑有闹,有碗筷叮当--尽管肖黎一点也不积极,但整个气氛真是相当之……一个肖黎一向讨厌的词:温馨。
这算哪门子的事,跟一个地道的小骗子,还温馨起来了!没脑子了?当真享用这乐融融的和谐表象吗?啊呸。
好像有毒虫子钻到头脑里了一样,猛烈而尖刻的厌恶突然来袭,肖黎突地放下碗筷,站起身翻出皮夹,飞快地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桌子一角,尽量不让嘴唇发抖:“这是你买熟菜的钱,够不够?下不为例,我不习惯跟外人一起吃饭!”这次跟地下室的情形正好相反,好的开端、糟的结尾!
韦荣满脸错愕地放下碗,嘴里还嚼着一口花生米。小冬正好差不多吃完了,韦荣于是站起来,带着小冬到房间,安排他看动画片。
重新出来后,韦荣发现肖黎已经在收桌子了,鸭子、花生米剩下不少,烧饼也还有两只,但肖黎一股脑儿地往垃圾袋里扔,韦荣心疼了,伸出手拦:“嗳,明天还可以吃呢!给我带走好了。”
肖黎听了,反而拉开袋子,污辱性地往里面吐起唾沫:“我一想就觉得太脏了,胃里直恶心,你这是什么臭钱买的?嗯,骗哪一个老人家的?还记得他多大年纪吗?他用哪只手把热乎乎的钱交给你的?”
韦荣从肖黎手中抢过袋子,脸色涨红:“那不就是一份工作嘛,你看那么多人都已经接受我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不可能的!你以为你真的跟医生、律师或者卖房子卖保险的一样吗,才不是,你只有一个名字:骗子!”
“好吧,我承认,我承认这份工作不正当。”韦荣很爽快,“我们上次一起骂了那么多行当,可回到生活、回到人际交往,大家还是有真诚的,绝不是吗,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有偏见!”
“嗬,我还偏见了!好,抛开工作不说,就算在生活中,也绝没有任何人是朵大白莲花!比如我,注意,我现在说的是我!你听好了!我本人就撒过大谎、骗过一大笔钱,还有我死去的丈夫,我亲爱的枕边人,也是说谎者,他活生生地骗我,直骗得他丢了性命!你明白吗?别跟我瞎掰了,我可比你看得清,人人都是双重间谍,职业中靠谎言谋取工资,生活中靠谎言谋取情感或其他任何玩意儿。谎言就是全球通用货币!比99.99的黄金还硬!”
韦荣沉默了一会儿,消化肖黎语焉不详的过去,他的眼光随之有些抱歉:“我不知道你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我真的想让你认可我!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工作是工作,我是我,离开那个公园,我真的绝对从不骗人。”
“从不?”肖黎挑起眉毛,这是她最为介意的词汇之一,永远、从不、百分之百、绝对,哼,一听就不符合常伦!可多少傻瓜在死心塌地发着誓并相信着哪!
“我从不骗你,不信咱们打赌。”韦荣发急了,孩子似的,“你反正不一直在盯着我、挑我毛病吗?除了工作,欢迎你继续盯下去!”
“好,赌!若抓到你骗了我,你就输了,马上搬走;反之,就算你赢,你可以一直住下去。”看,机会这不就来了,正好让他走吧,不要再这样无谓地纠缠下去了!肖黎诡异地一笑,她什么都不敢信,却相信谎言普世的覆盖力--韦荣不可能例外。
韦荣伸过来握起肖黎的手,用力地摇一摇:“就这么定了。赌。”他黑黑的眼睛从偏上方一点的位置紧盯着肖黎,也许不到一秒,肖黎就挣开了手--一方面是不自在,同时是自觉笑话,这莽撞的瞬间,多么经不得推敲啊:一个骗子跟她打赌说他从不骗她。
2
肖黎提着粥下楼看徐医生,老太太圆胖的脸明显瘦削了,讲起话来,嗓里多了拉风箱般的喉音,下巴处的囊皮连着青筋,老态触目。
徐医生的住处肖黎以前来过,仍像以前一样,墙上钉满她儿女及孙辈的照片,煞是热闹,墙下却伶仃。桌上堆着好几天的报纸和牛奶,都没有动过。到处黑乎乎的,只节俭地开着一盏床头灯。
徐医生刚舀了两勺稀饭,就赶着问肖黎跟韦荣处得如何?承认不承认韦荣其实是个好孩子?
这老人家!“嗯,你说得大体不错,他很会卖乖。”肖黎只能这么简单说说了。
“不是看我生病才顺着我的吧?”徐医生挺高兴的。
肖黎开了各处的灯想替老太太收拾收拾,却发现四下里都挺整齐,阳台上一排新洗的衣服,水瓶里也是刚烧的开水,一只梨子削好了切成片放在床头。“韦荣下午不是来的嘛,小家伙忙了一个多小时……我要给他钱他死活不肯要,所以呢,我就又买了两个疗程的药。这回,你不会再拦我了吧?”徐医生蛮得意地说,好像她胜利了。
肖黎给徐医生打些热水洗脸擦身。老太太有些不情愿,但终于还是同意了,她抿着嘴,尽量保持身体的尊严。
重新开口,徐医生的声调却有些异样:“看看我这样,几天没人说话,简直就是等死……身前身后想一想,这一辈子的许多事情,也都不记恨了,活着,总归好啊。”
肖黎想岔开话题,老太太不理,“你呢,千万要听我一个劝,不要再拧巴下去了,韦荣跟我说了你跟他的吵架,你呀,你算是哪门子的上帝啊!要知道,说谎这种事情,真算是咱们最大的人情世故,它是有传统有渊源的,你就得服这个软!你想想,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随便扒开一个缝儿往里瞧瞧,哪里不是谎言!远的不说,就我们这代人,前前后后,从上到下听了多少大谎小谎,自己又撒了多少大谎小谎!唉,你啊,要学着从古往今看哪……”
肖黎好像突地被猛抽了一耳刮子,一阵来自数千年之前的飓风直吹得她周身通凉,听听!此事由来久,自古皆如此!这谎,原来是万千年的妖精!怪不得老太太向来不以为然,难道生而为人,就得死心塌地去认了谎言作爹娘老子吗?
见肖黎灼灼地瞪着眼,一脸的骇然,徐医生垂下眼皮停一停,像从往事的泥淖与旋涡里艰难地爬出来:“行了,不说了……反正我看现在已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