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东牛
生日是用来让别人惦记的,有人惦记是好事,可黄鼠狼也惦记着鸡呢,东牛在电话中这样说红卫。红卫大笑。五年前的一个下午,红卫说要替自己新带的研究生过生日,邀请师兄们一道吃个饭,东牛认识孙霞就是在这次生日宴会上。红卫特意叮嘱东牛,大师兄,不能一个人来,必须带上二嫂,哪怕是聋子的耳朵。东牛电话很听出几分不顺耳,嘴上应了,心里不禁苦笑,难道没有二嫂还得租一个去才能吃你这顿饭。二嫂这称号并非说东牛在师兄弟里排行老二,东牛是师傅带的第一个徒弟,是大师兄。二嫂是指除了大嫂之外的又一个嫂子,可能是二嫂,也可能是三四五六甚至N嫂,实际上等于社会上传说的“二奶”,但“二奶”这词不中听,不如二嫂的称呼来得亲切而私密。可那时东牛确实没有二嫂。这年头,饭局上没个二嫂陪着似乎你上不了台面,它还有另外的一个意思:你要是带上大嫂,谁还敢和你一起吃饭呢。
红卫是最小的师弟,排行老八,依仗着年轻力壮有的是赚钱的机会,钱袋总是倒着拎。这顿饭居然安排在省城最豪华的东郊宾馆,这一桌没有万数是拿不下来的,加上饭后的娱乐,这做导师的钱袋回瘪下去不少。
东郊宾馆在金山的南麓,前是明目湖,两侧分别是两座古代皇陵,藏在密林的深处。这样的风水宝地,是国家领袖及外国元首在省城下榻的首选之地。东牛驾着车驶入林间公路,暮色将树梢缀成一簇簇遮天的浓云,肃穆的古树雕像一般站立道路两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东牛的小车。东牛觉得自己的坐驾陡然间缩成了一只甲壳虫,连隆隆的车声也一下子被这海绵一般的肃穆吸得一干二净。每次来东郊,东牛都有当年提着泥刀背着被褥初闯省城的感觉,在高楼大厦之间自己渺小如一只蚂蚁。现在东牛的办公室已高居在这所城市的地标大厦上,临窗远眺,城市就在自己的脚下。而一旦踏进东郊,他就抵挡不住莫名的惊惶和自卑,在这千百年的森林中,在每一棵参天古树前,我东牛其实只是一泡鸟屎中偶尔拉下的一颗缠树藤的种子,爬得再高,也长不成这森林中的一棵小树。东牛这样自嘲的时候,小车已滑进了宾馆的大门。
晚宴设在一幢独立的别墅里,几乎这里的每幢别墅,都有着与名人相关的传说与记载。别墅藏在竹林深处,墙体斑驳,一眼就能看出是民国建筑。这里的宴席必须提前一个星期预订,因为每幢别墅每天只摆一桌。东牛走进包厢,师弟们身边一边坐着一个女子,见东牛进来,齐刷刷站起来迎接大师兄。瞧那些女子面孔,有的熟,有的不曾见过,没见过的自然是新鲜血液。老三当归说,老大你的二嫂呢?东牛说我也在等她,会来的。东牛一一招呼了,师傅带的八个徒弟,坐在这里的只剩下五个了,老四蹲在牢房里,老二和老七没能单独起炉灶,窝在东牛手下,这样的聚会死活不肯来参加。
老三当归说,红卫,你上次的那个研究生毕业了?
红卫说,毕业了,红艳艳的证书早揣在怀里了。
老三说,才读了半年就毕业,你这样的速度带研究生,自己的身体吃不消的。
他们在一起都说的是家乡话,这土话据说是古方言,外人听不懂,老家县里为这土话成立了一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班子,还来找东牛要过物质贡献。
老三说,你是不是觉得身体跟不上了?我告诉你,据科学研究,一个男人一辈子干这活儿不能超过五千次,指标用完了再怎么努力也是个废人。你算算是不是超计划了?
老三当归说得一本正经。老三祖上是中医世家,发言有权威性。红卫脸色确实虚白,眼眶青紫,他仰头朝着天花板掐指算了起来,算完,说超了超了,这可咋办?老三说,你看看你奔驰车上的保养说明,那活塞是钢家伙,上下了一定的次数也要磨损报废。你得悠着点。
就在这时,孙霞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桌上别的女人都矜持地做聆听状,她们听不懂固城的方言,当然不知道那两人对话的内容。固城人欺负外地人听不懂,在这样的场合放肆地用方言调笑,有一种小小的快乐和得意。她一笑,露出的虎牙照亮了东牛的眼睛。一女子问孙霞,你笑什么呢?孙霞更是笑得趴到桌上,把银质的碗筷杯盘弄出叮叮当当的音乐来。孙霞的背后是一幅西洋画,一个西洋女人裸身扛着一只水罐,这画东牛在很多浴场见过,是用瓷砖拼贴的,这里却是镶在画框里的,挂在这里居然也浑然一体。孙霞趴在那里,笑得肩胛骨高低起伏,一头黑发波涛汹涌,像是秋天怒放的墨菊。那发后的长颈,却是一截醒目的玉白,吸引着男人的目光恨不得追下去探个究竟。笑够了,她抬起头,东牛说,你是我们固城县人?孙霞点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红卫的头说,三哥是诈你的。男人们哈哈大笑,女人们也盲目地跟着笑。
红卫那时在师范大学已做了六七年项目工程,跟校长、处长们能称兄道弟。有一天某处长心血来潮,请红卫给学生们做一个讲座,谈谈怎样从一个泥瓦匠奋斗成建筑公司老板。自此兄弟们就称他为教授、导师,他带出来应酬的年轻姑娘就被统称为研究生。
东牛发现孙霞并不年轻,细琢磨应当接近三十岁。包厢的四角站着四位穿旗袍的服务员,因为这里是分餐制,每道菜上来时,只是在转盘上绕场一圈,就被服务员撤下分解到每位客人的盘中。姑娘们不但漂亮,而且青春,每人用餐巾包着一瓶酒握在手中,随时为客人添酒。当服务员俯下身子为孙霞添酒时,脸上的皮肤彼此对比就出卖了孙霞的年龄。她眼角的尾纹尽管做了精心的化妆,一笑还是原形毕露,耳郭下分寸范围内,稀疏的汗毛也不再金黄茸茸。这不符合红卫一贯的审美原则,红卫声称他只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女人。东牛心中估计,这两人的师生关系最长只是一个短训班的时间。但是东牛发现,这个叫孙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庄稼地里长大的女人。看她那双拿筷子的手,娇小细致,骨节紧凑玲珑,指尖捏着筷子夹菜时,那握成的拳头似乎是一只精灵的小兽,骨节如峰,肉窝似泊,青筋若脉,一张一弛如奔跑的猎豹律动。倘若发育时节在地里抓过锄头杆铁锹柄,这手定然是要茁壮长开的,比如老六秋生带的那个女子,尽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纪,打扮得也新潮前卫,但只要看她那双小蒲扇一样的大手,你就知道这女子小时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火妞。秋生又一次催问东牛的二嫂来了没有。东牛说,快了快了,在她娘的肚子里急着出娘胎呢。老三说大师兄摆谱,凭什么我们都拉家带口,你猫匿屎一样把二嫂藏得无影无踪,鬼才相信你没有二嫂。红卫站起来打圆场,你们都别为难老大,大师兄生来就是师傅为我们树立的榜样,有了二嫂也得潜伏,不能毁了形象。东牛在心里说,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拉的什么家带的什么口,一个个有钱了就蛤蟆膨胀成大牯牛,嘴上却说,你们要可怜师兄,就让自己的二嫂给我也找一个。
老三的二嫂说,那不行,我们一人给你找一个,那桌子上就没我们坐的位置了。
女子们都唧唧喳喳把矛头指向东牛,东牛抵挡不住,借口上厕所去了洗手间,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点了根烟,迈出门时却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一看,是红卫的二嫂孙霞。东牛没想到她一双手那么小,个子却有这么高,那一头缤纷的乌发扰乱了东牛的眼睛,撞上的身子软是软硬是硬,东牛手忙脚乱,手中香烟烟灰纷飞。东牛说没烫着你吧,孙霞说你就不能把烟抽完了再走?东牛站在那里,看着孙霞在镜子前打开小包补妆,一时有些发愣,突然瞧见一些水珠扑面洒来,下意识一让,孙霞笑了,原来是孙霞手将上的水珠洒向了东牛镜中的影像。孙霞说,给你,你也洗一下手。塞过来一块圆润的香皂,像一枚精致的木榫,这是她刚洗过手的香皂。孙霞推门走了,东牛站在水池前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哗流着,东牛捏着那枚香皂朝镜子里的自己晃了晃。东牛身高一米八五,秃顶,毛发都长到了脸颊和下巴上,现在每天东牛的晨课就是花半个钟头刮胡须。东牛洗了手,看看镜中那个恍惚的大个子男人,突然挥起手将手上的水珠朝那张刮得铁青的脸庞洒去,镜里镜外的人都笑了。
自然要吃生日蛋糕,当然也得吹蜡烛许愿。蛋糕是五层的,涂满了巧克力,东牛从小放牛,怎么看都像是一坨新鲜的牛屎,却不能说。那女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大伙的哄闹声中吹灭了蜡烛。老三当归的二嫂说,我猜你许的愿是帮红卫生一个儿子。另个说,我猜你许的愿是立志要当大嫂,早日成为正宫娘娘。孙霞说不是都不是,你们真的要听吗?我许的愿是要盖一所小学,在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孙霞故意说得一本正经,男人女人们顿了一下哗的一声差点笑翻了屋顶。东牛心里说,这女子真逗,搞笑能做到声色不露,不由得红卫不迷她。该切蛋糕了,红卫当仁不让地说我来。孙霞说且慢,这蛋糕是一个谜语的谜面,你们谁猜出了谜底谁来切。一桌人挖空心思都想不出来,愁眉苦脸着。孙霞说,谁也猜不出来那就只能根据谜面来挑人选。大伙说,行行,你别折腾人了。孙霞说,这谜面挺简单的啊,高个子男人。一桌人愣了一下都狂笑着手指东牛,东牛其实早就猜到只是不愿说出。东牛说怎么尽拿我开涮,红卫,还是红卫你来。红卫说,不能坏了规矩,该谁是谁。
吃过生日蛋糕,自然是要掏红包。现在的年轻女子一傍上男人,马上就说自己的生日快到了,过一个阳历生日不过瘾,接着还要过阴历生日,把自己当成贪官的老娘,恨不得天天是生日可以收礼,也不怕将来真的生个缺德儿子。好在如今有钱的男人见了女子都贱,乐得装糊涂。孙霞的这个生日东牛估计也是假的,但假戏要真做,东牛在包里摸出一个信封,是来之前准备的,想了一想,又往里面塞了一沓。东牛将信封出了手,老三老五老六也都掏出了信封。那信封都鼓鼓囊囊的,超过了东牛信封的厚度,这让东牛脸上有点挂不住。红卫心急,说客气了客气了,一个个抓住放到孙霞面前,手上感觉不对头,撕开最大的一个,整整齐齐的一排避孕套。再扯另一个信封,规规整整的一板伟哥。红卫说客气客气谢谢你们为我着想,她做生日你们还给我备了礼。老三说,你?这是为二嫂的性福着想。东牛觉得这词耳熟,想了一下应该是电视上的广告词。
红卫掂量着东牛的信封,说,大师兄莫非也是?
东牛说,你扯开看就知道了,你大师兄俗,跟不上时代,还是纸票子。
红卫把信封塞给孙霞,说,还是大师兄真金白银有礼有仪,这礼金是不能当面拆开的,咱得守礼节。
东牛看孙霞的表情,看不出尴尬,她只是露齿一笑,又露出了在左侧的那颗虎牙。
东牛觉得屋子里空气有些憋闷,一屋子人抽烟喝酒,杯盘狼藉,将安静的别墅闹腾得像是街边的排档,难为那四位服务员还是笑吟吟地立着悄无声息。不知道他们还要怎样闹腾,东牛接了一个电话,借口有事,先走一步溜了。
秋生
秋生在师傅的徒弟中排行老六,说他是师傅的徒弟,不如说是大师兄的徒弟。秋生拜师时,师傅已经不捉泥刀,整天忙的是跟领导们应酬,为施工队的活计忙碌。教他拌第一桶水泥砂浆的是大师兄东牛,教他砌第一块板砖的是大师兄东牛,甚至学徒的这三年有两年他是跟大师兄挤一个被窝。大伙私下说,要论活儿,整个施工队没一个比得上东牛,包括他们的师傅。东牛往脚手架上一站,一提泥刀,哪里是一个泥瓦匠,整个是一个电影明星。一块砖上墙,他只需一刀完成,砂浆均匀齐整,别指望能漏下一滴。对面是两个瓦工一堵墙,这边是他一人一堵墙,到顶时对方往往才砌到一半。这时,东牛站在高处,左手摘下安全帽,右手提着泥刀,摇一摇其实并没几根头发的脑壳,心旷神怡,看他的手上脸上工作服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点滴不沾。
秋生第一天上工,是在八层楼的脚手架上,东牛领着他站到齐腰高的砖墙前,一甩手一块红砖就向秋生飞来,秋生身子一让,那红砖就像一只断翅的鸟向地面栽去。秋生向后面看了一眼,头晕目眩,感到寒从心起,一身冷汗涌了出来,他急忙闭上眼睛,矮下身子,扶住了墙砖。东牛纵身跳过砖墙,把他拉进墙内。东牛说,你小子恐高?
秋生蹲着,脸色发白,看着满脸络腮胡的大师兄点点头。
东牛说,这碗饭,恐高怕是吃不了的。
这样,你站墙内,我站墙外。东牛说,但是你隔一会儿就得瞅瞅墙外的天,看看楼下的地,瞅习惯了心就不慌。
秋生直起身子,又是一块红砖飞过来,这回秋生双手接住了。东牛说,左手,只能左手,右手是握泥刀的。记住,今天下工后我们对练抛砖接砖。
东牛下工后真的拽着秋生留在工地上。东牛说,看砖,砖就一块接一块抛过来,接住了,东牛叫一声好,接不住,砖在水泥地板上碎成几截,东牛心疼得皱一下眉头。一直练了半个月,板砖终于在秋生的手中变得像钢笔一样灵巧,秋生的毛掌也变得像砖面一样粗糙。
接着是帮助秋生克服恐高。东牛将一根粗麻绳捆住自己的腰,将另一端拴在秋生腰上打个死结,把秋生赶到墙外的脚手架上。东牛说,我们乡下人要在城里顶天立地,得把自己往高处逼。秋生觉得东牛的话挺有哲理,像是老师课堂上的深刻教诲。秋生一咬牙双腿挺住。能遇上东牛是秋生的福分,都说学徒得挨训甚至挨揍,秋生初次见到大师兄魁梧的身坯蓬乱的胡须时就在心里认了倒霉,等待着暴风骤雨,没想到大师兄却待他十分温和。
大师兄喜欢秋生,是因为秋生是个有文化的高中生。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的大伙鼾声如雷时,大师兄还常常凑在工棚的电灯泡下自学工程预算,或者研究从技术员手中借来的工程图纸。不懂处就喊醒秋生,两人一起琢磨。当时的秋生正是嗜睡的年纪,心中怨恨却又不敢说个不字。若干年后当秋生自己拉起工程队时,才认识到那时的灯下工夫得益匪浅,才惊觉大师兄当年目光深远志向凌云。
秋生没考上大学,是因为他读高中时投入了一场恋爱,恋爱的结果是女生顺利考上了医学院,秋生名落孙山。当秋生从县中宿舍卷起铺盖,从县城爬上回乡的拖拉机时,小伙子泪流满面,为鸡飞蛋打的结局悔青了肠子。几年后,落榜生秋生成了施工队长,他拎着大哥大,坐着桑塔纳,矢志不渝地挤进医学院的施工项目时,他当年的女友已从医学院毕业,音讯全无。他一个人走在学院的林荫道上,他独自坐在学生上课的阶梯教室,他在学生食堂的餐桌前品味迟来的学生盒饭,眼中充满了对那些大学生情侣的艳羡。
秋生认识孙霞就是在医学院的工地上,她张望着走过来时,秋生以为她是医学院刚分配的青年教师。那时大学的年轻教师基本上住的都是筒子楼,不是屋顶漏雨就是地面凸凹,常常有人找工地上的人去补个漏,或者来要点水泥砂浆什么的。
这是夏天一个雨后的傍晚,雨来得急也去得急,却正好把工地上的尘埃给压了下去。雨水将医学院远近的楼顶洗得焕然一新,也将树叶草叶清洗得青翠碧绿。秋生将椅子搬到工地的空地上,只有这块篮球场大小的地面还真正是地面,这城市的任何角角落落你踩上去都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了。秋生喜欢脚下这真实的泥土,地面的浮土被雨水一浇,熨帖如展开的丝绸,泥土的味道却精灵一般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引诱得秋生鼻孔痒痒老想打出一个喷嚏。秋生歪斜在椅靠上,这不是秋生的常规坐姿,秋生是个讲素质的人,秋生向来不把自己混同于其他包工头。这是晚餐时刻,工地隔离的竹篱笆外不时有三三两两去食堂的大学生,夏天的女生是篱笆墙外的一道风景,秋生常用自己的目光护送女生的倩影渐行渐远。看见孙霞走来,秋生本能地修正了自己的坐姿。
你是要用水泥还是砖头?
我不是来朝你要东西,我是来送东西给你的。
这个年轻女子扬起脸朝秋生一笑,眼睛里亮汪汪的眼光让秋生不由自主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小女子说,你不认识我?
秋生摇摇头。
小女子说,人一阔脸就变,看来不假。
秋生走两步,盯着她的脸扎看了一眼,不认识。小女子扮出一副妩媚相,伸出一只手指勾了勾,说,看仔细点,本小姐不收费。
秋生不好意思再凑近,反而下意识退了两步。小女子笑得蹲下去,突然一直身子,从近处捡来一根树枝,在秋生留在地面的两只拖鞋鞋印上划拉起来。小女子说,你看这是谁?秋生伸了脖子去看,左边的鞋印里写的是“杨”,右边的鞋印里写的是“秋生”。秋生说,你呢?小女子往后轻盈一跳,在自己的鞋印里起笔,左边写了一个“孙”,右边写了一个“霞”。孙霞说,杨秋生,我是谁?
秋生说,你叫孙霞。
小女子说,在固城县中我们那届同学中,你是二班的,我是六班的,你那时眼里有了她,哪里还有我们其他女生。小女子说,宋一琼,这三个字你刻骨铭心吧。
这小女子孙霞,应该是县城人。她这番话并不是他们当年读书时的实情。在县中,即使是县城的男生,也不屑与秋生这种乡下来的同学搭讪的,何况是县城的女生,何况是县城长得漂亮的女生。但孙霞这样说,秋生心里高兴。孙霞突然起脚一跃,将自己的姓名踩在脚下,又一跃,杨秋生的姓名又被她踩在脚下,歪过头来朝秋生调皮一笑,让秋生想起当年县中教室门前跳格子的女生。孙霞将树枝朝秋生手里一送,跷起一只右脚,说,老同学,赏你一个献殷勤的机会。那只脚上是一只白球鞋,鞋底鞋帮上沾上了一坨坨新鲜的湿泥巴。孙霞那样站着,凸显出身材的袅娜,裙子下白皙的大腿逼到了秋生的眼面前,秋生别无选择。秋生说,既然你认我是老同学,那就在我这里吃晚饭。
那,就去学校食堂吃。
秋生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在食堂请老同学吃饭。
我知道杨秋生同学现在是杨老板,可我还是喜欢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滋味,让我也有机会体验一下男女同学在食堂共进晚餐的感觉。孙霞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是一脸的俏皮,不由秋生不答应。
秋生带着女同学孙霞加入了大学生们上食堂的队伍。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晚霞映红了小径边柳树上的枝叶,大学生们拎着的铝质饭盒叮当作响,让秋生有种恍惚。
秋生买了很多菜,要了一瓶红酒。两人面对着狭长的学生餐桌而坐,桌上的酒和菜显出几分热闹,像是一对大学生情侣庆祝秘密的节日。孙霞说,太铺张了,不像。孙霞指指隔壁那张桌子,那桌上面对面也坐着两人,一男生一女生,一人面前摆一饭盒。孙霞把红酒瓶放到桌腿边,说,从现在开始你是医疗系大四男生杨秋生,我是你泡到手的大二小师妹孙霞。师兄,咱开吃。秋生偷偷看那两学生,正含情脉脉看着对方,哪里是想吃饭,分明是恨不得吞了对方。秋生刚收回目光,孙霞又用筷子朝那边一指,女生正夹了菜朝男生嘴里喂,男生夸张地闭了眼张嘴期待。孙霞说,张嘴,秋生张开嘴。孙霞说,闭上眼,秋生闭上眼。孙霞也将筷子上的菜送进秋生口中。孙霞说,师兄,味道幸福不幸福?秋生咀嚼着菜点点头。孙霞说不行,得说出来。秋生看看四周,食堂里的学生无人注意他俩。秋生说,幸福,幸福死了。
孙霞说,师兄,我要吃鸡脖子。秋生用筷子夹住鸡脖,左右扫了一眼,朝孙霞口中送去。秋生说,闭眼,孙霞将一双眼睁得更大,盯住秋生说,我不,我要看着我的师兄老公喂我。秋生说,睁着就睁着,多大个事儿,勇敢地将鸡脖子送到她口中。
这一餐饭你来我往吃了快一个钟头,吃完了秋生要去洗饭盒,孙霞在桌下用腿绊住他。孙霞说,师兄,你是老公,是咱小家家的男当家,洗碗是小主妇的活儿。孙霞收拾了碗筷,丢一个眼风。秋生坐下,看那些成双成对的学生,真的全是女生去洗碗池。男生一个个像个爷们儿坐着,自得地跷着二郎腿。秋生心里笑了,他妈的还真像。
出了食堂,秋生说,现在去哪里?
孙霞说,去上晚自习啊。
他们踏上杨柳依依的校园小径,月亮已上树梢,小径旁的水面波光荡漾,哪里才是上自习的教室呢?孙霞说,跟上前面背着书包的学生走。前面就是一对背着书包的学生情侣,他们牵着手走进一楼的一间阶梯教室,开灯,开电扇,男生友好地朝秋生一笑,秋生很感谢这样的认同,想摸出裤兜里的香烟敬一根,觉得不妥。孙霞牵一牵秋生的手说,你稍等。一会儿,孙霞捧着几本厚厚的书到了教室门口,她站在讲台边左顾右盼,那对小情侣坐在第一排,她径直朝最后一排走去,说,师兄,就坐这儿。
秋生说,这书?
隔壁教室里摸来的。孙霞用一根指头掩嘴,小声说,没有书就没有校园的爱情。
秋生打量这个教室,四周的白墙壁已经发暗,近处有几处凹坑,秋生目测了一下,当初的泥工粉刷时明显偷减了工序,讲台前的屋顶左角落显然漏水,墙壁上尿液一样的黄色洇出了一个悬挂的瀑布。只是那黑板大得惊人,比他在县中读书时的黑板大一倍,看两侧有滑道,秋生判定那黑板可以上下移动。黑板上画得满满的,是一支巨大的箭将两颗巨大的心贯穿在一起。那箭的箭头直抵教室的墙角,从秋生的角度看过去,正对着右墙角一个盘子大小的蜘蛛网,只是网中的蜘蛛并没察觉危险,岿然地趴在网中心。两颗心的中间分别写着两个名字,一个叫王军,一个叫陈洁。这让秋生想起孙霞在鞋印里写下的他和她的姓名,秋生将那鞋印里的一笔一画都记得清晰。
孙霞说,师兄,上去,将那两个人的名字改成我俩的。
教家里除他俩外只有那对小情侣,秋生动了动P股,还是不好意思。秋生说,我俩的名字留在鞋印上了。
孙霞说,那就写上“杨秋生”和“宋一琼”。
秋生说,师妹,我今晚的女朋友叫孙霞。
孙霞说,暂且饶过你,按规矩,男生得先交代自己的情史,你先交代和宋一琼的浪漫史。
孙霞说,初吻在哪里?什么时间?
秋生说,第一次是在教室里,那天放学后我们俩值日。
孙霞说,初次做爱在哪里?是高二还是高三?
秋生说,这问题我申请不回答。
孙霞说,不行,审查不通过,恋爱随时中止。
秋生说,你看,你看,人家嫌我们讲话影响学习呢。孙霞看教室前面,一会儿工夫,教室里已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孙霞伸出手指捣一捣秋生的腰,说,你看,你看,我也要。
前面的座位上,一男生正把女生搂在怀里亲吻。秋生转过脸,在孙霞脸颊上吻了一个。孙霞说,假,我要真的。秋生一把把孙霞勒进怀里,将嘴唇放到孙霞嘴唇上。孙霞的舌头毫不犹豫地探进来,将秋生的一腔热血搅得翻江倒海。有人一个喷嚏惊醒了他俩,孙霞坐正,说,看书。秋生装模作样地打开书本,正是一张女性人体解剖图。秋生想翻到下一页,孙霞伸手按住,说,师兄,我有问题不懂,向你请教。
这部位是什么?孙霞一脸坏笑。
乳房。秋生很严肃地说。
乳房是用来干吗的?
奶孩子的。
这部位又是什么?
秋生一看孙霞指的部位,眼光转到别处,说,亲爱的师妹,这个老师还没有教我。
孙霞一只手拎住秋生的耳朵,说,师兄,你的大大的狡猾。
又有人回过头来用目光抗议他们破坏了教室的宁静。孙霞说,撤。秋生起身往前走,孙霞指指左边的窗口。秋生会意,轻轻一纵,跳到了窗外花圃里。孙霞立在窗台上,说,师兄,抱。秋生张开双臂,将跳窗逃学的师妹抱进怀里,久久不舍得松手。
就在校园的长椅上,秋生梦回当年,将高中时的恋情变作一腔苦水向孙霞尽情倾倒。这些情缘,秋生不敢跟父母说,父母若是当初知道会敲断他的腿;不敢跟最好的兄弟朋友说,他们知道了秋生就成了永远的笑柄,但借着校园的月色,秋生说给了孙霞。说他初吻时的紧张,说他们第一次做爱时的疼痛和无措,说他落榜后的绝望崩溃。说到伤心处,眼泪和鼻涕抹得孙霞胳膊和手上到处都是。孙霞静静地听着,不时从坤包中掏出纸巾为秋生擦拭,偶尔轻轻拍着秋生的后背,像是母亲拍着一个不肯睡觉的儿子。秋生抬起头,看到月光下孙霞美丽的眼睛里泪光晶莹,秋生认为孙霞一定是为他死去的爱情而痛惜。秋生在刹那间视孙霞为知己。
孙霞说,她高考也只考取了一所师专,毕业后分到乡村中学,一年后就辞了职,到省城闯荡,现在在一家建材公司推销钢材。秋生说,孙霞,只要你在做钢材,我工地上的钢材以后都由你送。
孙霞从椅子上站起来,正面看着秋生。秋生说,怎么,你不信?咱俩拉钩,一百年不变。孙霞说,杨总,我可不把这事当儿戏,天上有月亮公公,地上有万物生灵,他们可都听见了你说的话,你别敷衍我。
秋生没想到一谈生意孙霞变了个人,便正色说,师妹,在你面前,我吐出的话一字一钉,你尽管来找我。说完,心中又觉得不是滋味,这钢材的事对大楼来说可不是小事,每回都要反复验审货家才敢拍板,秋生恨自己嘴快,说出的话,已是泼出的水。
夜深,孙霞要走,秋生不能留,只能到工地上派车送她。民工们有的还没睡,围在路灯下打牌。工地材料员看见他俩牵手而回,淫邪地打了一声呼哨。他一定以为老板把这个女人睡了,工地上不成文的规矩,来推销建材的女人都得陪老板或者材料员上床。秋生走过去,亲热地搭着他的肩膀,说,说句话。材料员是个小伙子,见老板高兴,喜滋滋随了老板走。拐过墙角,老板突然下手冷不丁握住了他裆中的卵蛋,材料员痛得弯下腰,老板,你……老板的手又一紧,材料员脸一下子白了,冷汗热汗全冒了出来。小伙子哽咽着说,老板,我哪里敢抢老板盘里的菜,借我几个胆也不敢。老板的手松开了,又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表扬说,脑子好使。孙霞说,杨总,你们嘀咕什么?秋生说,这是我的材料员,我告诉他以后别家的钢材通通不要了,只与你联系。
秋生回到宿舍还不想睡。秋生想,孙霞陪不陪客户上床呢?这个问题让秋生想得头痛,秋生连抽了几支烟,还是放不下这个问题,想得越久心也跟着疼。秋生在痛苦中回想刚刚离去的这女人模样,居然和宋一琼的形象重叠起来。
孙霞拿来的学生课本被秋生扔在凉席上,秋生躺到床上,翻到那一页女性人体解剖图,用手指触了触孙霞指过的部位,暗自笑了。他觉得枕头硬得有些硌人,随手一放,将那砖头厚的书塞到头下做枕头,果然,舒服了不少。
东牛
东牛每逢节假日都得去看望老四冬宝老婆母子俩。老四冬宝原来是东牛的项目经理,盖石化公司办公楼时出的事。冬宝是个办事让东牛放心的人,不然东牛也不会把一幢高楼交给他负责。问题出在石化公司的缪总身上,缪总是个呼风唤雨霸道的家伙,仕途上顺风顺帆没呛过水,胆大心却不细,在进设备时受贿被拽住了尾巴。缪总被“双规”时,东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比“双规”的缪总还难挨时辰。别看现在的建筑开发公司老总一个个风风光光,甚至用钱使唤当官的像使唤狗一样容易,但当初起家时无一不是在当官的面前摇尾乞怜,才扒到第一桶金。当然,你光会摇尾巴摇不来工程,人民币才是硬道理。那时的东牛还刚起步,账上连十万都拿不出,缪总开出的价码是一百万。东牛和老四冬宝回固城老家借民间的高利贷,当时五十元和一百元的大票还没出来,十元的纸币他俩塞了一化肥袋。两人夹着化肥袋,一身汗臭,满腹心事,东牛说这要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可要被要债的人一口肉一口血活活吞了。老四说,只要缪总肯收了,还怕他敢不把工程给我们。当官的性命看得比你重,你一个光脚的还怕他一个穿鞋的?东牛想想也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化肥袋扛进了缪总的家门。可缪总一进去就软蛋了,把什么都招了,包括东牛扛的化肥袋,包括老四逢年过节送的烟酒茶叶。检察院接着把东牛和老四请了进去,东牛死不认账,只承认给缪家送过的一麻袋山芋,老四冬宝却把什么都扛了过去。老四被判了刑,老四对探监的女人说,我进来了,只苦了你们娘俩,大师兄进来了,几号人就没了觅食的去处。
东牛当然不能苦了老四冬宝的老婆和儿子。东牛把他们从乡下接进城,从账上挤出一笔钱,给娘俩在南湖新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接着出钱给老四的儿子联系了一所有名的小学读书。东牛说,老四的工资和奖金一分不会少,老四媳妇,你有什么难事尽管开口,你娘俩的事就是公司的事。老四的老婆感谢不尽,那时东牛自己还睡在公司的办公室呢。
买房时老四冬宝的老婆要的是一楼,一楼有院子。东牛去的那天是伏天的中午,乡下女人毕竟是乡下女人,她把院子弄成了一块菜地,椒红茄紫,欣欣向荣。东牛说,你可千万别上粪肥。老四老婆说我晓得,我不会让楼上的邻居嫌的,这地没种过庄稼,底子肥,栽什么都长得枝茂果实。老四的老婆正在忙着“晒伏”,这是老家的习惯,梅雨天一过,家家户户都把箱底翻个底朝天,把秋天的夹衣冬天的棉服被褥统统晾到太阳底下,免得因潮湿而发霉。从前在村子里,这也是殷实人家展示的一个平台,女人们结成伴,这家院子进那家院子出,大呼小叫,夸张的赞美让受吹捧的女主人捞足了面子,也让家底寒酸的婆娘们落下委屈。东牛看着院子里红红绿绿的衣服,问孩子的毛衣够不够,过冬的滑雪衫要不要添。老四老婆说,都有了,你不是叫公司的人送来了嘛,我还没顾上谢你哩。小孙的目光可准了,买的衣服既合身又新潮,把娃崽子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一样。东牛诧异,哪个小孙?老四老婆说,你公司的女子小孙啊,来过几回了,送这送那的,说是你吩咐她的,刚才还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东牛没吭声,公司管理层里没有姓孙的女子啊,我倒要看看这天上掉下的“孙大圣”是谁。正说着,门铃响了,老四老婆快步去开门,东牛听见一个几分熟悉的女声说,嫂子,讲好今天来帮你“晒伏”的,有点事儿耽搁了。
东牛双手撑在沙发上,等那女子换了鞋进客厅,居然是孙霞。孙霞说,呦,老板也在嫂子这儿啊。东牛不由将撑着沙发的手放下了。东牛让了让沙发说,孙霞,坐吧。
哪有和老板平起平坐的道理。孙霞朝东牛嫣然一笑,那颗虎牙正冲着东牛。孙霞将烟缸放到茶几上,又拎来水壶帮东牛的茶杯续水。水汽升腾,模糊了孙霞的脸,让东牛想起了那晚镜子里这女子的影像。东牛嗓子眼一时有些干,东牛咽了咽喉咙,抬手抹了抹上下滑动的喉结,手感竟像是又捏住了那枚孙霞递的潮湿的香皂。孙霞说,嫂子,来晚了一步,你把活儿都干完了。
老四老婆说,你来陪我说说话就行了,还真的每回都劳动你。
孙霞说,我们老板喜欢吃杨梅,我要知道他在这,路上就捎带了,要不,嫂子你去买点来?
老四老婆应着,推门去了。东牛说,谁说我喜欢吃杨梅?
孙霞找个椅子坐下来,说,杨梅酸呀,你要不喜欢酸东西,那天我过生日怎么会提前走?
东牛被她这句话噎住了,无语。孙霞这天穿的是一袭碎花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伸出两条长腿,脚上穿一双黑凉鞋,却配了一双雪白的袜子。孙霞说,大哥,你看什么呢,你不是盯着我的手看,就是盯着我的脚看,我就只有手和脚长得受看吗?东牛说,我从前认识一个爱穿白袜子的小姑娘,也姓孙,她是我老师的女儿。
孙霞说,我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她爸是乡校的教导主任孙长杰。
东牛仔细打量孙霞的的面孔,用手指朝孙霞的额头点了点,说,明白了,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看来我逃不出姓孙的手心。
东牛记着孙霞的爸孙老师。初一那年,东牛家贫,父亲生病挣不了工分,东牛歇学牵起了生产队的牛缰绳,可孙老师不依,三番五次上门动员他父母。那一天中午东牛拴了牛回家吃饭,正碰见孙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爸。东牛羞于见老师,立在院子里不敢进门。正是母亲“晒伏”的日子,晾衣绳上挂着东牛家满是洞眼的棉絮,东牛透过洞眼看见了孙老师的女儿。那是一个在东牛眼中天使一般的小姑娘,穿着的确良的花裙子,崭新的塑料凉鞋,脚上还穿着一双白袜子。
夏天还穿着袜子,这在当时的东牛心中是无法想象的,即使支书的女儿夏天也没钱穿袜子,那是村里人无法想象的奢侈。东牛的童年没有袜子,即使是冬天也是赤脚穿一双芦花草鞋。而夏天,东牛看看自己,上身赤膊,母亲说可以省衣衫,下身穿的是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衩,脚上当然是赤裸的五个脚趾。东牛以前不觉得自己这样的穿着有什么寒酸,可在这小姑娘面前,东牛羞惭不堪。小姑娘偏偏看见了他,惊喜地告诉大人,他回来了回来了,把他扯到了孙老师面前。
东牛最终没有复学,却记住了小姑娘,天底下还有一种生活在天堂里的城里人。
东牛问孙老师可好?孙霞说退休了,身体挺好,还时常惦记着他乡中的那些学生,他还记得你的名字。
东牛说,那时你可没有虎牙,似乎连门牙也缺两颗。
孙霞说,你不喜欢我的虎牙吗?我明天就拔了它。
不,我喜欢虎牙。东牛说,喜欢那个穿着白袜子的小姑娘。
大哥说的可是真话?再过三天,就是我的生日,那你送我一打白袜子做礼物。
东牛说,你生日不是已经过了吗?
我生日多哩。高兴,过一回生日。不高兴,也过一回生日。但这回是我真正的生日。
三天后,东牛想了想说,不行,三天后我正在北京开会。我明天就叫人把生日礼物给你送去。
女人生日多,男人会多。孙霞剜了东牛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推托,北京没有会议,广州会有会议,广州没有会议,乌鲁木齐会有会议,指不定是纽约、东京有会议。反正,你找得出一百个理由。
四嫂推门进来,将杨梅洗了端上茶几,孙霞拈了一颗放进嘴中,说,真酸。四嫂说,要死,我没顾上先尝一颗。东牛塞了一颗到口中,说,不酸,甜呢。
临走时,东牛把孙霞喊到一边,说你把帮老四家买的东西都列个账,交公司报销。孙霞说为什么?冬宝可是我爸教了三年的学生,你要不过意,那就别忘了答应我的一打白袜子。
东牛说,让我买飞机我买不起,一打袜子我还买得起,我知道,天使都穿白袜子,长着虎牙的天使也是穿白袜子。
东牛说,孙霞,难为你替我惦记着老四家的,公司几百号人,只有你一个外人还想着这母子,要不,干脆到公司来上班吧。
孙霞笑着说,不,还是不给你当下属好,哪有老板给下属送袜子的呢?
东牛想,这女子可真是伶牙俐齿,看来她不枉比别人多长了一颗虎牙。
红卫
红卫喜欢把自己的床放在建楼的顶楼楼板上,只要不刮风下雨,红卫都要扯掉活动板房的顶,躺在床上看满天的星星。打小红卫就喜欢露宿,夏天的夜晚嬉戏累了,湖滩上找条船往船板上一仰就躺到日出。冬天的夜晚爬到草垛顶上,看村上人家的灯火一盏盏灭了,自己往草垛里越陷越深,醒来时已在垛心。红卫的家人也习惯了他这种习性,本来乡下人家的小孩就多,当小猫小狗一样养着,只有吃饭时饭桌上少了人头,才会在巷子里喊,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了。
都说红卫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哪一棵能长得叶茂的树都根深,那地底下的根系说不定能穿得过针眼。红卫喜欢把一沓沓的现金放在包中,在所有的饭桌上都抢着付账,零钱从来都不用找。永远是一身名牌,尽管搭配上可能会露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破绽,但这影响不了他款爷的形象。当别的施工队长还在考虑买不买桑塔纳时,红卫已经贷款坐上了奔驰。你千万不要以为红卫是浪费钱财,跟人民币过不去,任何一家甲方都得看看施工队的实力,或者说看看施工队长是乐为哥们儿共同谋利益的大料还是抠屁眼吮指头的小农。红卫在业内的做派往往能受到甲方的青睐,甚至与大师兄东牛竞标时也能把实力强他几倍的东牛挤兑得落荒而败。红卫的名言是,酒,当它是水;钱,当它是纸。倘若红卫想争的标,别人让一个点,红卫眼睛眨都不眨,说,我让几个点,你甲方说了算。你别担心红卫会做赔本的买卖,用红卫的话说,人与人都是处感情处出哥们儿的,工程开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两年三年,一块儿喝酒打牌,一块儿唱歌洗澡,他能眼睁睁看着你蚀得裤子没裆?没有的事。
说起来孙霞认识红卫,还是红卫的女人介绍的。她俩是瑜伽班的同学,红卫对内的策略是“包大奶”,女人不是喜欢花钱吗?做美容买衣服,红卫的女人还向他提出买一辆车。红卫无条件接受,女人你得让她有事忙活,她自己有事折腾,就没有时间来折腾你。可孙霞这个女人硬是有能耐,居然和红卫的女人结了“姊妹”,居然忽悠得红卫的女人帮她向红卫推销钢材。孙霞成了红卫家的常客,红卫难得在家呆个半晌片刻,还是少不了能碰到。红卫不喜欢女人插手工程上的事,红卫心里冷笑着,一句话就让女人闭了嘴,这工地上的钢材给谁做都行,只是我资金紧张,货款没有三五年怕付不清。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红卫在楼顶上发愣,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冬天半死不活的太阳,像是红卫当时的心境。红卫缠上了师大的一位女生,追这位女生红卫可是长线投入,几个月来再忙再累红卫都晚上十点去图书馆接这个女孩回宿舍,星期天坚持陪吃陪喝陪玩,送礼是从手机送到笔记本电脑,终于将鱼儿钓上了钩。红卫到最豪华的五星宾馆开了房间,两人从黑夜到早晨,又从早晨到黑夜。红卫嘴里念念有词,每个回合都念叨一个不同的词,金鹰,银都,德基。女孩在身下听不懂,说你说什么呢?红卫说这是我老家方言里的爱称。其实这些都是红卫曾经为女孩大把花费的商城。红卫忙得连吃饭也顾不上出门,打电话让宾馆餐厅送餐。红卫嘴上自夸英勇善战,其实是背地里偷偷服了伟哥。女孩走了,红卫在宾馆睡得天昏地暗,可醒来洗澡时发现自己那玩意儿火辣辣地痛,细一看,那玩意儿上居然长了一个泡儿出来。红卫傻了,匆匆退了房去买了几本医学书籍,打算到楼顶上自学成材。红卫关了门在宿舍刻苦钻研,理论联系实际,结果始终似是而非。红卫之难以想象,现在的女大学生也赶上了这时髦病,看上去玉质琼面,内地里却肮脏成蛆。想打电话问个究竟,却又怕是自己从别处传染来的,弄巧成拙。懊恼万分,一提裤子,就走出宿舍在楼顶上呆坐。
红卫想不到孙霞这时会来到他工地上,孙霞显然是从楼梯上一步步攀登而来的,停步就摘下安全帽不住地扇凉,脸上红扑扑的,腮上的长发已有绺被汗水粘住。红卫没心情,却又不能不招呼,说你怎么来了?孙霞说,你隔壁的施工队是我的客户,顺路上我妹夫这里来参观参观。红卫将她引进屋里,挪步给她泡茶。孙霞忽然笑出声来,红卫心里一惊,糟糕,桌上那几本有关性病的书还没收拾起。急忙要收,孙霞说,别瞒头藏尾了,我都看到了。红卫说,你看到什么了。孙霞紧走几步关上宿舍门,说,看到这书,看到你走路的架势。红卫一时窘得无语。
孙霞说,脱,脱下来让我检查一下。
红卫说你做过教师,又没有做过医生。
孙霞说,我辞职进省城后,第一个工作就是在私人诊所做护士。
红卫僵持着,不动手。
孙霞说,我现在讨这口饭吃,经历的难道少吗?
孙霞说得真诚,红卫有几分犹豫。孙霞说,我是你女人的姐,就是你的姐。红卫还在迟疑,孙霞已解开他的裤带,红卫又窘又羞,那家伙耷拉着脑袋,让红卫恨铁不成钢。孙霞捉摸一番,说,没事,只是作业多了,摩擦起的水泡。红卫说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孙霞说你莫非还要我跟它操练一回?用我的身体来作担保,你不看看它现在的熊样。孙霞红着脸看红卫一眼,那眼神让红卫不能抵挡,像是菜农看见了地里的一截烂黄瓜。就在这一刻,红卫下定决心,必须让这个女人有一天在自己身下干得她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睬,才能赢回今天失掉的男人尊严。
红卫没吹牛,没到一个星期,做到了。
秋生
秋生那天在东郊宾馆见到孙霞时,已经距他与孙霞工地相认老同学有五六年之久,孙霞成了红卫的二嫂,秋生也带上了自己的女“研究生”,秋生心里还是摆不平。秋生心里嗤笑红卫,你红卫再牛,与我相比我才是“先进工作者”。
像红卫一样,秋生这五六年身边不乏研究生,秋生却没有找到他要的爱情。
孙霞那天离开医学院后,秋生一直期待着孙霞到医学院的工地上来找他,为此,他将工地的办公室每天都打扮得焕然一新。秋生新换了一张豪华的办公桌,配套的是一张真皮转椅,甚至在桌上布置了一个玻璃花瓶。星期五的早晨,他会吩咐司机去买来红艳艳的玫瑰花插上,孙霞上次来的那天就是星期五,其他的日子他让工地的厨娘在花瓶里插上校园后山上采摘的野花野草。秋生是个浪漫并不浪费的人,比如桌上摆着的抽纸,当初他在东牛的办公桌上发现的时候,心里也不以为然。都是泥巴里滚大的乡下人,从前蹲完茅坑找一块瓦片或者捋一片豆叶就解决问题,进城后换成了旧报纸。东牛说,用这卫生干净,谁用谁知道。秋生说,可这显摆得铺张,一个农民包工头的屁眼恨不得金贴玉镶,让人笑话。东牛说不铺张,他抽出两张,让两张纸重叠一半,再折,重叠三分之一。东牛做事认真,连擦P股都用上了数学,秋生不得不佩服大师兄,从此记在心里,落实在行动上。可后来才知道,那抽纸人家是用来擦嘴巴不是擦P股的,东牛当时也没弄明白,此事成了两人私下的一件笑料。
可连续几个星期,孙霞都没有露面。桌上的玫瑰花谢了又换换了又谢,秋生心里着急,问材料员钢材用完没有,材料员说没有,仓库里还堆着像山一样呢。秋生说,听说钢材要涨价,咱多囤点货。材料员说那您给那个女同学孙霞打个电话就会送的。秋生说我不打你打,秋生脱口报出了孙霞的呼机号码。材料员说您自己打不更好,秋生说让你打你就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秋生当时也没想到,那钢材过了一个月真的疯涨了一千多元一吨,材料员直喊老板信息渠道过硬,秋生心里偷笑,认定孙霞是他的福星,这是后话。
孙霞来送钢材,还是和秋生一起在校园内吃饭散步,谈资还是秋生的恋爱史。为什么话题总要转到宋一琼那里去呢?秋生现在身边的人是孙霞,秋生每次与孙霞分手后都挺后悔,这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吗?孙霞不厌其烦地听着,有一天说,倘若你也考上大学,倘若你真的和她结了婚,现在也不过住这些青年教师的筒子楼,锅瓢碗筷,牢骚满腹。秋生说那不同,我情愿过这样的日子,只要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当然,未必那个人就是宋一琼,我咽糠菜住猪窝也乐意。
孙霞说,除了宋一琼,你心里还有谁?
秋生说,你。
孙霞嘴角一撇说,我才不愿过那样的穷日子,你去过那些青年教师的宿舍吗?秋生说去过,学校还临时在里面给了我一间房,我嫌不方便没搬。孙霞说,杨秋生,难得你这把年纪还有梦。可怜我讨厌那筒子楼,却只有住筒子楼的命,你把钥匙给我,我正好租的房子到期,让我过渡一阵子。
秋生没想到他与孙霞的故事就是在筒子楼发生的。孙霞把秋生带进筒子楼的宿舍,过道上是磕磕碰碰的简易灶罐。孙霞牵着秋生的手,曲曲折折走到那间现在是孙霞的宿舍门前,打开门,孙霞的宿舍布局和这筒子楼的每间宿舍都一样,不是这些大学教师们缺少创意,实在是这弹丸之地容不下创意的空间。里侧是一张床,外侧是两张办公桌,门外是一套煤气灶具。孙霞说,今天你不是你,你是考上大学留在城市的新郎官,我不是我,我是那个没有抛弃你在医学院上班成了你新娘的宋一琼。秋生说,你莫非又想导演一出戏。孙霞说,我不仅是导演,还是女主角。
秋生说,这屋子缺少点喜气。
孙霞说有,变戏法儿一般拿出几张剪好的大红“喜”字,高高低低摆到桌上,顿一顿,又分别在枕巾和被子上各摆一张。
秋生说,这屋里还缺少点情调。
孙霞拎出一瓶红酒,两只酒杯,说,郎君,来,新郎新娘喝一个交杯酒。
秋生假戏真做,真的做起了新郎,孙霞并不抵挡,任他纵马由缰。秋生说,孙霞孙霞,我爱你。怀里那个让秋生热血沸腾的胴体说,我不是孙霞,我今天的名字叫宋一琼。事毕,孙霞竟然从身下抽出一块染红的白手帕,那上面星点梅红,俨然是处女血。秋生说,她早就不是处女,在县中的宿舍里就给了我。秋生想说的是,孙霞孙霞,你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是处女身,你怎么肯把处女身留给我秋生?
孙霞说,我也早在学生时代把初夜给了别人,只不过那是一个猪狗不如的男人。
秋生说,那这?
孙霞说,傻瓜,我从农贸市场弄来的鸡血,你们男人结婚不都要见红吗?男人有梦想,女人有对策,有几家婚床上还真的是处女红?这点常识就差写进《新婚必读》了。
孙霞说,你别急着感动,不定也是为了我自己圆一个梦。
孙霞嘴上说得轻松,秋生烛光下看孙霞的面孔,却是一脸晶莹的泪。
此后的秋生一连几次去敲门,都是铁将军把门。问邻居,说这里可有人来住?邻居说,有人轰轰烈烈搬来过,第二天又轰轰烈烈搬走了。秋生不禁怀疑那一夜不是梦就是鬼片,连续一个多月孙霞都没有音讯,打公司电话,不接,打呼机,不回。秋生顾不上许多,守在她公司的下班路上截住了她,说,孙霞,你把我引到井底下,你割断了绳子就这样走开了?孙霞说,你要怎样?现在是不是要绑我上你的车?她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座位上。
秋生发动车,孙霞说,现在我们去哪?
秋生不吭声,车沿着公路一直驶到郊外。车停在一处池塘边,冬天的原野暮霭重重,近处农庄的炊烟仿佛是这背景上添上的重墨,池塘的四周尚留着阳光没能融尽的残冰,而池边上零星立着的几棵树黄叶凋零,只剩一两朵枯叶在枝头摇曳,秋生觉得这场景正是自己此刻的心绪。秋霞就立在身边,伸手就可搂入怀中,可秋生知道已不可能。还是孙霞开了口,说,怎么,还是忘不了你的初恋情人吗?
秋生说,忘不了的是你。
孙霞黯然一笑,我在你眼中只是她的一个替身,只是过眼烟云。你若是真能跳出来,我就开心知足了,一个男人,有多少大事在等着你去做。
秋生说,我这样的男人没出息,心里总得有个人占着。
孙霞说,可惜我不配,我是一个俗人,我想着的是赚钱,赚钱买洋房买靓车,赚钱周游世界去夏威夷马尔代夫。只有有了钱,我才能为所欲为,成就我想做的一切。我圆你的梦,首先是因为你是我的客户,我认识你的动机就是为了业务。而你与我不同,你是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心里却不忘追求着一份纯真。老实说,你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老同学,在你面前,我羞愧万分,只有当我扮演另一个人时,我才能在你面前有情义有自尊。实话告诉你,今天如果不是为了保住我的生意,我肯定落荒而逃。为了钱,我能说服自己接受一切,可我不想再让你碰我,那会将一个我敬重的人诱入歧途。
秋生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女人,你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
孙霞说,我知道,你还想着和我有第二次第三次,如果你那时把我真的是当作我,那么,秋生,我告诉你,浪漫的事情一生只有一次才是浪漫,做多了就会变成庸俗。
秋生捡起一块土疙瘩,砸进池塘,只听得沉闷一响,止水不惊。
孙霞说,我知道你寻找的不仅仅是女人,你要找的东西我这个年龄这份职业已丧失殆尽。也许,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不在我这里。
秋生偃旗息鼓,钢材还是让孙霞继续做,心已凉了下去。有一天,孙霞主动打电话约他喝茶,秋生的心又活络起来。落座,孙霞不是一个人,带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孙霞介绍说,这位是杨总,这位是白雪,医学院大二的学生。秋生说,是真正的师妹?孙霞不接话,自顾往下说,我实话实说,白雪家里贫,父亲卧病在床,偏偏医学院又得读五年,逼急了就去了夜总会,我是陪客户去娱乐时认识她的。
女孩抬头大方地看了一眼,眉眼长得倒也周正,说,孙姐,其实我的真名叫孙茉莉,白雪是我在夜总会的艺名。
孙霞说,我向白雪,不,向孙茉莉介绍了你的人品,她乐意跟上你一年半载,你把她从夜总会捞上岸。不过,经济上你得答应人家提的条件。
秋生说,孙霞,你,你这算什么事嘛!
秋生坐在那里尴尬,女孩也看出几分,说杨大哥你也别别扭,你就当是扶贫,我一个月要你五千,一半是我学费一半给我爹看病。我也想透了,零售不如批发,哪一天你厌倦我了,打个招呼我就走路。孙霞说,我坐在这里碍事,先走了。孙茉莉追上去,朝孙霞深深鞠了一躬,说孙姐,妹妹谢谢你了。
秋生像一根接力棒被孙霞传到了孙茉莉手里,这让秋生心里憋屈。但孙茉莉是个聪明女孩,有空没空都来工地上寻找杨秋生。时间一久,秋生将生米煮成了熟饭。秋生有心寻找那失去的浪漫,可当代女生都是物质女孩。孙茉莉过生日那天,秋生特地送了她一只钻戒,孙茉莉一看发票,价格数千,脱口说,你还不如直接送我钱呢。
秋生在心里学了孙茉莉一句口头禅:我倒。
偶尔秋生还能在工地上碰到押送钢材的孙霞,孙霞问,找到了没有?
秋生说,哪里找得到,我倒。
别人问找什么,孙霞说,谁找谁知道。转过脸说,杨总,你找不到还乐此不疲,一茬一茬招研究生,心里偷着乐呢。
孙霞知道,扶贫这活儿其实也上瘾。孙茉莉走了,秋生又有了张茉莉王茉莉,这是眼睛看得见的事实。可她们都是为钱而来,携钱而去。其中有个女孩直言不讳对秋生说过一句大实话,亲爱的,这年头还玩什么浪漫,那是校园里那帮口袋干瘪的青皮小子才玩的虚招。杨秋生晕,可一想,人家凭什么傍你,论青春没青春,论学历没学历,不就穷得只剩下钱吗?
几年以后,有一个女人找到秋生的办公室,秋生一下子没认出是谁。女人说她是宋一琼。秋生恍若隔世。原来她并没有留在省城,而是分回了固城一家乡镇医院,结婚后离异,找到秋生是求他通关系调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秋生说你的模样怎么变成这样了?女人说我应该是什么模样?秋生无法说出口,他记忆中的她是孙霞的模样。
东牛
东牛在这所城市有七八处房产,不是东牛有战略眼光,早就知道若干年后房价会一路疯涨,而是出于无奈,房产全都是开发公司当初抵的工程款。有人发财是命里注定,当初东牛差的是钱,捧着购房合同像是捧着烫山芋,无人肯接手。时过境迁,东牛想不到房产几年间价格会连翻几倍,难怪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东牛现在不差钱,当然不急着出手,这中间有一处是郊外的别墅,山清水秀,远离尘嚣,东牛星期天喜欢独自在这里度过。
星期天的上午东牛的手机总是关着的,按理说做建筑经理的手机是不敢关的,用红卫的话说,这狗日的手机简直比婊子的穴还忙,一个不够还添了一个成双。东牛有自己的想法,东牛觉得这东西太扰人,一个人不能总是像陀螺一样被这根鞭子抽得团团转,得有个空暇静下来想想东想想西,看看前看看后。关机的前几个星期天上午东牛心里还放不下,一个月尝试下来发现一切如常,自己的公司天没坍地没陷,于是这半天的关机就成了习惯。
这半天的时间东牛其实也排得满满的,别墅的前面是草坪,再前面是琵琶湖,后面是花园,再后面就是树木葱茏的玉屏山。这玉屏山用一个熊抱的姿势抱着这几幢别墅,像是一位小朋友抱着手中的积木。琵琶湖的波浪就成了近处伸来的一只只小手,一浪一浪扑岸想将这些可爱的玩具偷走,却只是徒劳。东牛这样看山水时,仿佛自己回到了童年,充满童趣。偶尔有鸟鸣在上空传来,不知是山上的鸟儿去湖中,还是湖上的水鸟去山中,东牛的心就一下子宁静如这山水。本来这样的别墅区是有专人负责管理的,但东牛不,东牛自己打理,东牛买了剪草机、加长剪等工具自己动手。上午十点,司机从老家准时赶过来,他是专程送菜来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豆腐青菜草鸡蛋,最多再买一只小草鸡,司机说菜钱都够不上车的油钱。可东牛就是觉得只有老家的菜才是菜,青菜是老婆在自家园子里种的,不施化肥,不打农药,豆腐是村东老赵家卖了几十年的手工豆腐,石磨磨的豆料,木柴土灶熬的浆。老婆早年是专职陪读,陪女儿在县中读书,闲时侍弄自家的菜园子,女儿出国了也舍不下老家那块地。其实司机嘀咕归嘀咕,他乐得每个周末能回家和老婆小聚。菜来了,东牛喝一口茶,抽一支烟,然后进厨房自己做,自己吃。
孙霞来时,东牛已干完一番活儿,坐在草坪上的藤椅里喝茶。刚刚剪下的草叶还没来得及清理,偌大的园子里飘着新鲜的青草香,前园的大门开着,大概是司机走时忘了关上。孙霞径直走进来,坐下,说,有钱人的日子才是日子啊,对了,东总,你就不想问问我怎么找来的?
东牛说,这事儿还不简单,以前我送礼,人家不告诉我家里的地址,我就在他单位等他下班。人家骑摩托时我骑自行车,人家坐小车时我骑摩托,人家在酒店喝酒时我在门外啃烧饼,人家在舞厅跳舞时我在马路上巡逻,人家上楼梯时我在门口候着他了。
孙霞说,你就吃准我是来送礼的?美得你,我上门是来讨债的。
东牛当然知道她说的是那一打白袜子,说,我哪里敢想你孙经理会上我的门送礼?只是欠你的东西尚没备齐,得宽容我一些时辰。
孙霞“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说,我是为你工地上的事来的。
东牛正色说,在这里任何人都别提工地上的事。
孙霞说,也好,在这桃花源里还是远离那俗世清静。
东牛领孙霞参观了一遍别墅,别墅装修得挺简单,墙是白墙,地板是杉木地板,树干上的疤痕也实实在在留着,家具全是中式,没用油漆。东牛说只抹了固城产的桐油,孙霞却喜欢这样的朴素。孙霞说,我做梦都想在这里有一个房间。东牛说,我这里缺一个钟点工,想干,就留一个房间给你。
孙霞说,看来我在大哥眼里从来就不是天使,只是丫环命。
东牛继续修剪草坪,孙霞进了厨房。风和日丽,男人下地,女人下厨,只少了一点鸡鸣狗吠,东牛像是回到了固城的田园日子。女人在厨房的手脚就是比男人快,不多时,孙霞就端出了两菜一汤。菜一是素油青菜,一是韭菜煎鸡蛋,汤是腌菜汁炖豆腐。都是家常菜,但孙霞用的是固城老家的烧法,对东牛的胃口。尤其那汤,俗称“千里香”,说是闻着丑,吃着香,其实外地人无法入口,那腌菜汁是隔年的腐水,舀出腌缸时掩鼻难挡酸臭,炖时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猪油,端出时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东牛就偏偏好这一口,孙霞做得地道,东牛吃得香甜。
用完午餐,孙霞一扔碗筷,说,我要睡午觉了。东牛说客房在二楼。不,孙霞说,我要在草坪上晒“日光浴”,边晒边睡。东牛说,这洋人不怕别人偷看,你也不怕?孙霞说,只要你不偷看,谁也偷看不成。
东牛一觉醒来,孙霞还侧卧在草坪上,这女人可真敢脱,居然脱得只剩了脚上一双白袜子。东牛不知道要不要靠近,说,天使,来人了,快穿上衣服。
孙霞转过头,坐直身子,草青体白,晃得东牛眼花。孙霞说,来的是人,又不是狼。是你心里怕吧?你一个穿衣服的,还怕一个光身子的?
东牛走近,侧着身体坐到草坪上。孙霞说,脱,脱光了陪我说话,我光着身子你穿着衣服这不公平,在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都没穿衣服。
孙霞说,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是在夏天的时候像你们一样脱光了衣服在草地上打滚在河里游泳,可我父母不准,说我是城里人。
东牛将自己脱了,看自己,胸不是胸,腹不是腹,长年不捉泥刀,身上已经肌肉松弛,典型的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不禁羞惭,抬头,看到的是雕塑女像一样的孙霞,乳是乳,臀是臀,东牛的眼光不敢朝深处看。
累了,冤了,我不哭。孙霞说,我在宿舍里脱光自己,洗衣服,做饭,唱歌。脱光了就把自己解脱了。
活着就得累着,我也一样。东牛说,有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活得这么累。你是城里人,又是念过大学的,体会不到。我不同,乡里人把我当城里人,有钱有势。城里人把我当暴发户,吃了你的,拿了你的,转过脸骂你是个土包子。
我是城里人吗?孙霞冷笑,在这座城市我无房无车没户口,受人欺受人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也就大哥你还当我是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