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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来吧妹妹

  刘庆邦

  秋庄稼收完了,冬小麦种上了,从这会儿到来年初春,地里都没什么要紧的活儿可干。趁这个空闲,父亲想让米青田去一趟北京,看看米青田的妹妹米青华。大雁往南飞,父亲让米青田往北走,米青田不想去。他对父亲说:青华在北京上学上得好好的,冷不丁地去看她干什么!要是想跟青华说话,给她打个电话不就得了。父亲说:你是个当哥的,还是去看看你妹妹吧。青华两年都没回来了,连过大年都没回来,这个你也知道。她不想着这个家,咱们不能不想着她。她要是成了家,过到狗窝里我都不管她。她现在不是还没个家嘛。你看我这样子,恐怕跟棺材瓤子差不了几步了。我要是能走,我不会让你去。父亲说着,看看手中拄着的用刺槐枝子做成的拐棍,一个鼻孔里流出一道像眼泪一样的东西。

  今年过年时,父亲一顿还能吃半碗肥肉。有人对他说肥肉吃多了不好,父亲不服气,说他吃一头猪都没事儿。过罢年不久,父亲就得了脑溢血。从医院回来,六十刚出头的父亲就成了这种样子。父亲的右腿硬得像一根木杠,沉得像木杠外面又裹了一层铁皮,他得借助拐棍,才能拖着右腿一点一点往前蹭。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村外地头的两间小屋,父亲从村外走到村里,走走停停,至少得走两个钟头。父亲的右手老是半握着,再也伸不开,仿佛握着一些小钱儿,手要是伸开,“小钱儿”就会漏下来。像父亲这样半身不遂的人,要是让他去北京,恐怕跟让他登天一样难。母亲要守在家里伺候父亲,上北京同样不可能。妹妹青华去北京上大学,临行前曾对父母许诺,在她上大学期间,一定找个机会接父母到北京看一看。三年过去了,青华再也不提这个话。看样子,父母这一辈子再也去不成北京了。要去北京,只能是他替父母去。可他塌着眼皮不看父亲,也不说话。他嘴里有话,只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是个庄稼人,同时也是个泥瓦匠。秋后地里是没啥活儿了,不等于村里也没活儿。现在各村都有人家建房,他到哪个建房的工地都能搭上手。他是大工,垒墙砌砖又快又巧。别人砌砖需要扯线,他不用扯线照样能砌得毫厘不差。因为他心里已经装着一根线。一天干下来,他能挣三十块钱,外带一包香烟。一个月下来呢,就是八九百块钱,吸烟的钱也省下了。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如果天天去砌砖,挣下的钱够过年的花费不成问题。现在好多人动不动就往城里跑,到城里去打工,他不是很赞成。既然乡下也有工可打,也能挣到钱,何必非要到城里去呢!父亲让他到北京去看妹妹,耽误他出工挣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来回的盘缠从哪里出呢?

  父亲的脑子虽然出过血,但并没有死掉。父亲看出了他的心思,对他说:青田你放心,我跟你娘商量好了,你上北京,来回的盘缠我们出,这几天耽误的工钱也给你补上。父亲说出了米青田不好意思说出的话,作为父亲的长子,米青田仍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父亲手里没有多少钱。父亲有一个观念,认为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是粮食,什么金子银子珍珠玛瑙,都不如粮食金贵。只要家里放的有粮食,就不会饿嘴,心里就踏实。所以,当别的人家把多余的粮食卖掉时,只有父亲舍不得卖,一年又一年,用铁皮茓子把吃不完的小麦都存下来。他估计,父亲保存的小麦有一万斤。他听村里上年纪的人说过,他爷爷是在饥荒年饿死的,他父亲接受了他爷爷的教训,才多多保存粮食,免得遇到饥荒年被饿死。然而父亲一生病就不行了,治病需要大把花钱,母亲自作主张,把父亲保存的粮食差不多全卖掉了。父亲从医院回来,看到粮食茓子空了下来,很是伤心,他质问母亲:谁叫你卖粮食的?母亲说:不卖粮食就没有钱,没有钱拿什么给你看病!是粮食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不料父亲竟然说:你卖了粮食,以后遇到饥荒年怎么办,你还不如让我死呢,还不如让我死呢!母亲说父亲真是糊涂了,人能饿死,也能病死;饿死的时候少,病死的时候多,你要是病死了,留着那么多粮食干什么!母亲还提到了妹妹青华,说:你只要还活着,只要你还有一口气,等青华从北京回来,喊你一声爹,你就能答应她。你要是死了,青华对着粮食茓子喊爹,喊一百声,粮食茓子能答应她吗?母亲这么一说,父亲才不说话了。米青田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要是让他说不让父母出钱,他绝对不会说。他的一举一动都由他老婆盯着,他这台算盘靠他老婆来拨,他要是不让父母出钱,老婆一定不许他上北京。既然父母答应给他出盘缠,又给他出工钱,老婆没理由阻拦,去北京看妹妹的事他就不好意思再推辞。再说了,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从来没去过北京呢。他听人说过,天安门的门楼子很高,天安门广场也很大,他准备让妹妹领着他看一看。

  第二天吃过晚饭,母亲把钱给米青田送来了,一共是两百块。母亲拿来的钱都是零钱,最大的是十块钱一张,最小的是一毛钱一张,像一卷子烂豆叶一样。母亲对米青田说:这些钱你先花着,要是不够,你先添上。添上多少钱你记个数儿,回头我再还给你。米青田问:大老远地去一趟北京,你们不给青华捎点儿什么东西吗?母亲生气了,骂了青华一句,说:捎啥捎,啥东西都不给她个鳌妮子捎。人家上学是学懂事,我看她是越上学越不懂事。你爹病成那样,她连回来看一眼都不看,你问问她还有一点良心没有?这次看见她,你让她今年一定要回来过年。你爹这样子,有一年没一年。她早一年回来,还能看见她爹。要是回来晚了,就看不见爹了,想看只能到坟地里去看。母亲说着,眼里含了泪。不捎东西就算了,米青田答应一定把母亲的话给妹妹捎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米青田,说上面抄的有青华的电话号码,让青田一到北京,就给青华打电话,让青华到车站去接他。米青田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学生在学校里,我只要找到学校,就能找到她。母亲说:我听说北京大得很,进去一个人跟往流水河里扔一个坷垃头儿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不让青华接你,我怕你没头儿摸。

  米青田坐了半天长途汽车,又坐了整整一夜火车,天亮时才来到了北京。一到北京西客站,他就有些发蒙。火车站这么大,人来人往这么多,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问了好几个人,在车站里转了好几圈,总算走了出来,总算又看到了天。按照母亲对他的嘱咐,他找到一个售货亭的收费打电话处,先给妹妹米青华打一个电话。一共十来个数字,他摁一半,错了,又摁一半,又错了,摁了好几次才摁对。还好,他把电话号码一摁对,妹妹就接到了。妹妹问他是哪位。他说:是青华吗?我是你哥。妹妹问:我哥?哪个哥?他说: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我是你大哥米青田呀!妹妹的声音像是有些欣喜:哦,我大哥呀,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大哥说:是咱娘让我给你打的电话。妹妹问嫂子好吗?侄子好吗?大哥说:都挺好的。妹妹问: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我看着怎么像北京的电话号码呢,难道你来北京了吗?大哥说我是来北京了。

  你来北京有什么事吗?事先为啥不来个电话呢?妹妹的口气变得冷淡起来。

  没啥事,咱爹咱娘让我来看看你。

  我好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你们花这个钱干什么?

  我也是这么说,咱爹咱娘非得让我来,我也不知道他们别着哪根筋了。

  既然来了就来了吧,我马上就要去上课,没空儿到车站去接你。这样吧,你先找个小旅馆住下吧,住下以后吃点儿东西,到中午再跟我联系,我争取到旅馆去看你。你没有手机吗?

  没有。

  那你就打我的电话吧!妹妹说罢,就把电话挂断了。

  米青田在火车站附近问了两家旅馆,住一个晚上都需要花一百多块钱。睡一个觉,不就是闭闭眼嘛,哪里不能闭闭眼,何必花那么多钱呢!他放弃了住旅馆。米青田早上没吃饭,转到中午,他觉得有些饿了,想吃点东西。他听说北京的饭很贵,没敢到饭馆里去吃。转来转去,终于看到一家在门口摆着蒸笼卖馒头的小店,就买了两个馒头。他站在街边吃馒头时,想起自己带的还有咸菜,应该把咸菜拿出来就馒头吃。但他只是想了想,没舍得把咸菜拿出来。这种咸菜在他们那里叫腊菜,腊菜是他给妹妹带的礼物。父母没给青华捎任何东西,他想来想去,特意给妹妹带了腊菜。还没见着妹妹,他就把腊菜拿出来吃,那算怎么回事呢!

  之所以给妹妹带腊菜,是米青田记得妹妹特别喜欢吃腊菜。妹妹小时候因为偷吃家里的腊菜,还挨过母亲的打。腊菜是用芥疙瘩腌制的。秋后把芥疙瘩切成条儿状,摊在秫秸箔上在外面晾晒。待把一根根白蚕一样的芥条儿晾晒得失去部分水分,变得有些抽抽儿,有些疲软,就可以腌制了。腌制的程序很简单,把芥条儿收拢,放在一个瓦盆里,放上盐,倒上醋,撒上一点五香粉,用手揉搓。把各种味道揉搓均匀了,就可以把芥条儿放进一只小口儿大肚子的坛子里,而后用黄泥将坛口密封起来。至少封够一个月,腊菜就可以吃了。当把坛口的泥封打开,好家伙,一股腊菜的香味忽地蹿将出来,几乎能把人香一跟头。腊菜的香是一种芥香,它的浓烈的香气仿佛有着物质的性质,直冲人的鼻根子而去,让人不想闻都不行。更值得一提的是,人们往坛子里放芥条儿时,每码一层芥条儿,就要在上面布一层煮熟的黄豆,在腊菜腌好的同时,白白胖胖的黄豆也腌好了。黄豆的香也是芥香,而且香的能量很大,吃到嘴里是辣的,只需一颗黄豆,便可辣出满嘴的口水。黄豆吃下去了,口里还有余香。妹妹不但爱吃脆生生的腊菜,更爱吃腊菜里面的黄豆。妹妹不但自己吃,还把腊菜和黄豆装进口袋里,拿到外面分给小伙伴们吃。有一年,母亲发现坛子里的腊菜和黄豆下去得很快,打算的是吃到麦收时节,结果麦子刚甩穗儿,坛子里的东西所剩就不多了。母亲一留心,发现原来是妹妹把咸菜当糖块拿出去分给小伙伴们吃了。母亲很生气,抓住妹妹就是一顿打,并一天不许妹妹吃饭。因为妹妹那次哭得很厉害,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别的他想不起妹妹还喜欢吃什么,所以只给妹妹带了一包腊菜和黄豆。为了防止香气流失,他把腊菜和黄豆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扎上口儿,然后再包上一层塑料布,用线绳又扎了一道。吃过馒头,他才把两道绳子解开,鼻子对着塑料袋的口儿闻了闻。很好很好,咸菜的芥香味儿还是那么冲。他赶紧又把两道绳子分别扎紧了。等见到妹妹,他不急着把咸菜从提包里拿出来,他要让妹妹猜一猜,他给妹妹带了什么。妹妹那么聪明灵秀,可能一猜就能猜到。

  估计妹妹该下课了,米青田再次给妹妹打电话。和上次打电话一样,电话一通,就有一个女声在电话里唱歌,歌唱得细声细气,洋里洋气,不像是妹妹的声音。上次女声唱歌只唱了一两句,妹妹就说话了。这次女声唱歌唱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听见妹妹说话。不但没听见妹妹的声音,女声唱歌也中断了,电话听筒里传出嘀嘀嘀的短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把电话号码重摁了一遍,那个女声又开始唱,唱完了还是连续的短音。他把听筒拿给收费电话机的机主听,机主告诉他,这是忙音,说明对方正在接电话,或在打电话,让他停一会儿再打。

  到了下午,米青田又给妹妹打电话时,电话里唱歌的声音没有了,变成了你您叫的用户已关机,他连着打了好几次,等着打电话的人都排起了队,电话里反复说的都是已关机的话。米青田有些着急,问机主:电话里怎么老说关机关机?机主说:这你还不明白,关鸡就是鸡不值班了,鸡要睡觉了。说着笑了一下。别的等着打电话的人也笑了一下。米青田不知别人笑什么。

  夜里外面有些冷,米青田随着人流的大流,到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去了。他见好多人都靠坐在墙根墙角,他也找一处墙根坐着去了。既然不愿花钱住旅馆,他打算在这里凑合一夜。他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女声在唱歌。他扭头一看,原来有人在通过唱歌讨钱。讨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架着拐棍的残腿姑娘,一个是侏儒妇女。唱歌的是那位姑娘,她唱的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那个妇女双手捧着一只巨大的搪瓷茶缸子,伸到人们面前讨钱。作为钱引子,茶缸里有一些毛票和钢镚子。米青田看见,讨钱的人走到谁面前,谁就把脸一扭,装作看不见。当讨钱的人走到他面前时,他也装作没看见。姑娘和妇女在他面前停了一会儿,不见他有掏钱的表示,就走了过去。米青田有点儿替她们发愁,要是讨不到钱,她们怎么生活呢?

  讨钱的歌声刚刚消失,又来了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姑娘。姑娘放下书包,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双手把字纸展开,就冲人们跪下了。姑娘跪下后,大概因为害羞,就把脸埋在面前的书包上,头发在书包上披散着。人们围过去一看,原来这个姑娘也是讨钱的。纸上说,她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因父亲病逝,母亲病重住院,她的学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面临失学的危险。她希望天下的好心人伸出同情之手,拉她一把,帮她渡过这个难关。姑娘讨钱的容器是在书包前面放的一只文具盒。人们看了看纸上的字就走开了,并没有往文具盒里放钱。还有人小声说:骗子,这都是骗钱的。米青田虽然也没有往文具盒里放钱,但他不愿意听有人说这个姑娘是骗子。人不伤心不落泪,不遇到难处不下跪。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不知心里要承受多么大的委屈呢!

  米青田难免会想到同样在北京上学的妹妹,妹妹能上大学也很不容易。妹妹高考落榜后,痛哭了一场,一天都没吃饭。正当妹妹觉得前途无望的时候,北京的一家艺术学院给她寄了一份录取通知书,说根据她的高考成绩,可以录取她到艺术学院读书,专业是编剧。这应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两句诗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到通知书,妹妹又哭了。这次她的哭是高兴的哭。可高兴过后,难题也来了,要是去上学,第一年的学费就是七千元。七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他们家有三亩地,把三亩地两年打的粮食都算上,也卖不出七千元钱。当知道了一年学费的数目,父亲看看母亲,母亲看看父亲,都不说话。按说有北京的学院录取妹妹,他们应该高兴才对。可他们高兴不起来。他们想到嫁闺女,现在嫁闺女可以收到几千元彩礼。然而他们不是嫁闺女,是送闺女到北京读书,这个钱从哪儿出呢?妹妹看出了父母的难处,她说她出去挣钱。邻村有一个砖瓦窑厂,妹妹脱下学生装,换上母亲的旧衣裳,到窑厂干活儿去了。正好有一窑砖烧熟了,窑厂需要雇一些临时工把砖从窑里搬出来。窑里面温度很高,砖头还有些烫手,人一走进窑里,忽地就是一身汗,好多人不愿意干这个活儿。妹妹把牙咬了咬,走进砖窑里去了。学校正放暑假,离到北京的艺术学院报到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要利用这个时间,尽量多挣一些钱。更重要的是,她要用她的实际行动向父母表示一下她的决心,这个学她一定要上,谁都别想阻拦她。从小学到高中,她已经读了十几年书。她读书的最高理想就是能够考上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仿佛前面读的书都是铺垫,读大学才是她的真正目的。要是不读大学的话,前面的那些铺垫就等于白铺了,白垫了。她像是走到了人生最关键的一步,这一步迈过去,海阔天空,如果迈不出去,这一辈子就完了。她把人生的目标锁定了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是中国的首都啊!那些天,米青田正在窑厂做砖坯子,妹妹拼命干活儿的样子他都看见了。暑假期间正值盛夏,窑里热,外面也热。妹妹热得小脸通红,脖子里的汗水哗哗流。妹妹的衣服被汗水溻湿一遍又一遍,衣服后背凝成了道道汗碱,一道未失,一道又现。妹妹鬓角的头发湿得打了绺,连发梢儿上都挂着汗珠儿。中午别人都回家吃饭,只有妹妹不回家。妹妹啃点儿自带的馒头,喝点水,接着从窑里往外搬砖。窑厂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妹妹一心要把砖头件数积累得多一些。还算不错,一个暑期下来,妹妹从窑里搬出的砖最多,挣了一千三百多块钱。父母看出了妹妹上学的决心,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卖了猪、羊和一些粮食,又借了一些钱,才把学费给妹妹凑齐了。妹妹在北京上学三年了,除了第一年过春节时回了一次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说来妹妹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自从父母给她出了第一次学费,她再也没跟家里要过钱。妹妹跟父母说,她课余时间给人家的孩子当家教,自己给自己挣学费。以后的暑假和寒假之所以不回家,都是她利用假期当家教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米青田再给妹妹打电话,电话里还是说已经关机,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妹妹的电话坏了?难道是妹妹不想见他?他大老远地来北京一趟,如果见不到妹妹,回家怎么跟父母交代呢!不行,他一定要找到妹妹,跟妹妹见上一面。好在他还记着学校这个名字,他一路打听着,奔这个学院去了。

  学校在北京郊区,米青田问了好多人,坐了短途汽车,又坐了长途汽车,跑了两三个钟头,总算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他仰脸看了一会儿门口上方的几个大字,把大字一个一个念了念,没错儿,这就是妹妹所在的大学。只要找到妹妹上学的地方,离找到妹妹就不远了。他提着提包刚要往大门里走,从传达室走出一个门卫喊住了他,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来找妹妹。门卫皱着眉头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间:找你妹妹?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系?米青田说了妹妹的名字叫米青华,但他说不出妹妹在哪个系,他也不懂什么叫系,他还以为是唱戏的戏呢。门卫说:我们学院这么大,你连你妹妹在哪个系都不知道,那怎么找?米青田往学院深处看了看,问:啥是戏?戏是咋说的呢?门卫说:嗐,你连系都不懂。系就是分门别类,分音乐系、舞蹈系、表演系、戏文系,等等。你得先弄清你妹妹在哪个系,才能到那个系去找。米青田把脑门摸了摸,说:你刚才说戏文系,我听着有点儿像,我听我妹妹说过,她到北京来就是学编戏的。门卫说:学编戏,那就是戏文系,你到戏文系去找吧。找不到就赶快出来,不要在校园内乱窜。

  米青田来到戏文系的办公室一问,一位上岁数的女老师帮他在电脑里一查,他顿时傻了眼,干瞪着眼,说不出话。为什么呢?因为戏文系四个班级一百多位学生中,根本没有米青华这个名字。不但没有米青华,甚至连一个姓米的都没有。米青田不相信这个结果,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果,这怎么可能呢,三年前,妹妹明明到这个学校来了嘛,上学的第一年,妹妹到学院报到时明明带了七千元钱嘛!女老师听他念叨妹妹第一年上学时带了七千元钱,对他说,七千元钱只是学费,到了学校还要交四千元的其他费用,才能正式入学。米青田说:反正我妹妹就在你们学院,我得见她一面。他让女老师帮他再查查米青华是不是在别的系。女老师用搜索的办法,很快把全校的学生查了一遍,这次倒查到了一个姓米的学生,但这个学生是个男的。米青田还不死心,他说:我妹妹肯定在北京,我昨天早上给她打电话,她还跟我说话。女老师说:那你再给她打电话呀,问问她到底在哪里?米青田说:我后来再打电话,就打不通了。女老师说:那就有问题了,你自己想去吧。现在在北京漂着的女青年很多,她们不一定跟家里人说实话。她们说是在北京上学,谁也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前后一想,米青田想起来了,父母之所以让他来北京看妹妹,大概也是觉得对妹妹是不是在北京上学心里没底,他们派他到北京探底来了。八月间,有人给妹妹介绍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所在的村子离他们村子不远,只有六七里。男孩子在北京上大学已经毕业了,留在北京郊区的农村当村官。男孩子当够三年村官后,就可以转成北京户口,成为北京人。只是男孩子想找北京的姑娘比较难,二十大几了还没有对象。男孩子的父母听说米青华正在北京读大学,就托人给他们的儿子介绍。米青华的父母认为很好,亲不亲,故乡人嘛,正好米青华也没有对象。父亲打电话征求米青华的意见,米青华似乎也不拒绝与男孩子谈一谈。于是,父亲就把米青华的电话通过男孩子的父母给了那个男孩子。男孩子和米青华联系上了,他们互发短信,各自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们还通过网络互发了照片,并开始在网上聊天。他们聊得很好,似乎已经有些投机。男孩子对米青华印象不错,求爱的态度相当积极。问题在于,当他们在虚拟空间谈了一段时间后,男孩子提出约一个会,见一个面,却迟迟不能实现。第一次约会,米青华说,国庆节快到了,他们班正在赶排节目,没时间外出。第二次约会,米青华说,他们系正要进行普通话过关考试,她正抓紧时间练习讲普通话,不能和任何普通话说得不好的人交流。第三次约会,总算把时间敲定了,可到了见面的最后一刻,米青华又给男孩子打电话,说她打过流感疫苗后有些过敏,正在发烧,医生对她采取了隔离观察措施,哪儿都不能去。既然米青华不方便出来,男孩子提出,他到学校里登门拜访米青华。米青华一听这个,就把手机关掉了,继而网也不上了,男孩子从此失掉了与米青华的联系。男孩子很失落,也很纳闷,米青华为什么不愿和他见面呢?他把这个过程对父母讲了,并讲了自己的一个怀疑,怀疑米青华并没有在大学读书。男孩子的父母通过介绍人,也把两个孩子没谈成的原因告诉了米青华的父母。介绍人没把男孩子的怀疑说出来,只说米青华不愿跟男孩子见面。介绍人那天在父母家说话时,米青田也在那里,听了介绍人说的话,米青田并没往心里去,妹妹的事由父母管,用不着他这个当哥的多操心。从目前的情况看,父母是对妹妹的事沉心了。俗话说,儿女连心。别看父母表面上不声不张,见人还是说他们的女儿正在北京读大学,背地里不知有多焦心呢!看来父母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经过他这次实地寻访,父母的担心已经得到证实,他的妹妹米青华确实没有在大学读书。

  米青田没有看成天安门的门楼子,也没有看成天安门广场,就坐车回家去了。给妹妹带的咸菜他没敢往回带,老婆要是问起来,他怕说漏了嘴。他把咸菜吃了一半,另一半也没舍得扔,放到汽车站的一个窗台上去了。回到村里,他先到父母家里去了。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只用塑料袋子装的烤鸭,对父母说:这是青华给你们买的烤鸭,北京的烤鸭很有名。

  父亲母亲都很欣喜,母亲问:见着你妹妹了?你妹妹没留你在北京多住两天?

  我妹妹天天上课,忙得很,我不想多打扰她。

  你妹妹咋样,是胖还是瘦?

  我看着好像胖了点儿,也高了点儿。

  你妹妹穿的啥衣裳?

  我妹妹穿得洋气得很,一看就是大学生穿的衣裳。

  你妹妹的学校大吗?

  哎呀,咋说呢,我东望西望,都望不到头。怪不得叫大学,大学就是大。

  你爹说让你妹妹今年回家过年,你跟她说了吗?

  当然说了,她说不一定,到时候看情况,要是家教不太紧张,她就争取回来。

  父亲也有问题,父亲问:你妹妹学编戏学得咋样了,能把一个戏编圆吗?

  编戏?这问题有点那个。米青田说:编戏的事我不懂,我忘了问她。

  米青田跑了一趟北京回来,觉得很累,比在家里给人家盖房子砌砖累多了。可晚上睡觉时,不管他怎样使劲闭眼都睡不着,脑子里晃来晃去的都是妹妹的样子。豁牙子的妹妹,扎小辫儿的妹妹,背着书包上学的妹妹,因偷吃腊菜挨打的妹妹,在砖瓦厂干活儿的妹妹……现在的妹妹是什么样子呢?

  原载《人民文学》2010年第6期

  点评

  中国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有多严重,要看城市与乡村的差距有多大。这篇小说把城市和乡村的差距放进了一个家庭之内,骨肉亲情试图将在北京“上大学”的妹妹与家庭拉近,城市与乡村的差异--无论是金钱上还是观念上的差异--却将妹妹似乎永远地带走了。

  这样分崩离析的结果充满必然与无奈之感,所以作者只能将这一问题摆出来,似乎除了无奈的呼喊,自己也没有想出任何解决方案。这使小说更加真实,作家不是救世主,现实却如此无奈。

  然而文章令人唏嘘之处却不是无奈的现实,人物形象的塑造才是精彩之处。无论是因为饥饿体验而无比珍爱粮食的父亲,热爱劳动又珍惜家人而不惜替妹妹撒谎的哥哥,还是为了上大学愿意搬砖,虽然略有无情却无比勇敢的妹妹,都在作者的笔下鲜活了起来,性格饱满。作者如果只是简单地讲述故事情节,我们会产生浓烈的感情,责怪离家的妹妹,然而当我们充分了解一个人行为背后的深刻动机时,就会很难简单评判某个人的某个行为。人性使然,我们都知道生活的不易。作者就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故事主线,穿插的往事在故事到达终结之前,让我们对这个无奈的结局即使一百个不接受,也无力责怪那个早已经悄然走进我们心中的主人公。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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