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一谈
开往北京的火车正穿越第三十六条隧洞--必须穿越长长短短六十七条隧洞,火车才能最终告别山区驶向平原。我熟悉这条铁路线上的隧洞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最短的隧洞每节车厢三秒钟就能通过,最长的则需要在黑暗里穿行七分钟。
老式火车时代,窗户即使全部关闭,黑烟也会从窗缝里蹿进车厢,呛出旅客的咳嗽和眼泪;现在车厢里没有了黑烟,我却咳嗽起来,是不停地咳,连我自己都烦了,更别说其他旅客了。似乎只有一个年轻人对我的咳嗽充满好奇。他在前一站拎着两个大行李箱进了车厢,我侧身让路,还帮他腾挪空间,居然没得到他的任何谢意。他一定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我讨厌这种人。现在我的余光告诉我,他正牢牢地盯着我看,是对我的咳嗽充满好奇,还是在嘲笑我?火车穿越第三十七条隧洞的时候,他还趁着黑暗走过来,走到我的正面,想仔细探究我哩。
我是坐这条铁路线长大的,早已适应隧洞里的光线变化,故意咳嗽一声,想必口水一定喷到了他的脸上。可我没听见他的抱怨,这让我多少有些愧疚,就赶忙低下头。火车就要穿出隧洞了。光明是在一瞬间射进来的。我看见他急忙转身,摇晃着身体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想涌上喉咙,我快步走到车厢连接处,没有人在那儿,大声咳嗽吧,嗓子眼和胸腔顿时畅快许多。
车窗外面就是家乡的山川田野。
每隔几年,我会发现山上的树林明显减少了许多,河道在变窄,山里的村庄更显寂静,再难看见大股大股的炊烟在林间盘旋。这没什么奇怪,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山村里留下的尽是老弱病残和幼小的孩子们。想到这儿,心里就不是滋味。我老家的那个小山村不也一样吗?我年迈的爹妈还住在那个小山村,现在陪伴他俩的是家里的两头水牛,十几只鸡,还有那片柑橘林。
我又咳嗽起来。其实离家前半天已有咳嗽的症状,我拼命压抑着,在被子里咳,在厕所里咳,就是不想让爹妈听见--我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爬几十里的山路去小镇上为我拿药。
现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怪怪的,似乎喉咙是人造革造的,是假的,没有了润滑感。我试着喊自己的名字,“……沈……全……沈……全……”粗糙沙哑,像鬼怪梦游的声音。我咽口唾沫,抹去嘴角的口水,无奈地摇摇头。
不想说话,可偏偏有人找我说话,还是那个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您好……”他说,搓着手看我一眼,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我仅仅点了一下头。“您是……”他接着问道。
“四川人。”我说,沙哑的声音让他很吃惊。
“嗓子不舒服?我有润喉片。”
“不用。”
“您在哪站下车?”
“北京。”我懒懒地回答。
“我也是!”他很兴奋,递给我一张名片。
“谢大海……带给您好运的星探……”我在心里默念。
“您是做什么的?”
“干保健的。”
“哪种保健?”
每次对陌生男人说出“干保健的”这四个字,男人通常会追问“哪种保健?”。我在心里冷笑,伸出两个大拇指,上下左右扭动着,“捏脚能治病……”
“足底保健!我最喜欢捏脚了!”
“是嘛。”我递给他一张名片,转过脸,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了。一阵沉默。一只苍蝇一次次撞击玻璃窗寻找着出路。
“您……想演戏吗?”他专注地望着我说。
“什么?”我扭过头。
“您想做演员吗?”
“我是捏脚的……”我干咳一声说。
“捏脚的也能成为演员,”他提高声音说,“您有明星相!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他的神情非常认真,“我们是星探公司,专门为剧组和导演寻找合适的演员,有个导演半年前就委托我们寻找一位外形酷似鲁迅的演员,没想到……”
我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多年在这条铁路线上走,可以跟在火车上遇见的任何陌生人瞎聊,却不会相信他们。“你说我能成为演员?”我自嘲地摇着脑袋,转过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要成为明星,这趟火车非翻了不可!”我清楚自己的长相,再普通不过了,扔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但是我忽然明白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了,“请问……我要想成为明星……要花多少钱?”我晃着腿,满眼讥讽地望着他。
火车在这时恰巧进了一个隧洞--旅途中最长的那条隧洞。隧洞里的气浪隔着玻璃冲进耳鼓。我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因为我知道每次进这条隧洞我都会陷入沉思,仿佛这隧洞里藏着我的时空回忆。
二十年前,我来到北京读大学。读中学时我就是个沉默的人,坐上火车,我通常会从起点沉默到终点,似乎只有吃方便面时才有可能发出点声响。我成了一名正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喜欢诗歌和小说,最大的梦想就是毕业后当一名诗人或者小说家。我拼命读书,勤奋写作,梦想让四年的校园生活很快过去,我要大学毕业了。为了能留在北京,我必须先在一个普通中学教几年的语文课--这是获取北京户口的根本条件,没有妥协的余地。周而复始的工作让文学梦逐渐离我远去。我开始相信命运,认定一个一无所有的四川山里人来到北京就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现在的老婆是同事介绍认识的。我们十年前结的婚,儿子小虎今年八岁,正读小学二年级。老婆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父母在她读高中时先后去世了。她中专毕业后成为一名地铁站里的管理员,维持乘客上下车的秩序,有几次她差点被恐怖的人群挤进铁轨。当然,在地铁站工作这些年,她见过不少跳轨自杀者。她的职业病就是每天下班后回到家里耳朵里还留有地铁进站时的轰鸣,晚上睡觉经常做噩梦,身体常年晒不到太阳,生完小虎后,一变天她就抱怨腰酸腿疼。
五年前,我和老婆厌倦了各自的工作,下定决心双双辞职,掏出四万块钱--我们买房后剩下的所有积蓄,投资开办了这家足底保健店。老婆站前台招待客人,我带领几名技师为客人捏脚。这店是我们一家三口的饭碗,也是我们在北京生活的全部支撑和希望。我学习能力很强,很快掌握了足部穴位和人体全身各器官的关系,还能充当其他技师的保健老师,很多客人打心眼里认为我是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呢。
我家的店不大,四十多平米,有五间小按摩房。除去房租水电、技师工资和家庭日常花销,每个月我们家还能存三四千块钱。儿子健健康康地成长,我和老婆又有了自由,心里很满足。手里虽说有了点钱,可我心理上总有点小别扭--毕竟足底保健师的身份说不到台面上。干了两年多之后,我的自卑感才稍显减退,不再觉得难为情,把职业说给别人听时脸也不再红了。当然,我从内心里感谢这家小店,因为我发现沉默不再每天围着我转了。
对了,我儿子上小学择校的大难事就是被我这双手捏碎的。老婆看中一所名校,校长的儿媳妇(她叫周宜,是一家健康杂志社的主任编辑,看样子刚过三十岁)恰巧是我店的客人,她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我只给她捏了三次脚,她的失眠症状就缓解了不少。下面儿子上学的事儿就太简单了。我和老婆都很感激她。老婆说周宜小姐来店里按摩脚永远免费,只要我们夫妻俩还干这个生意。周宜来店里几乎都是我亲自出马为她服务。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似乎很享受我的按摩技法,身体舒展地躺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有一次她的脚趾无意中触碰到了我的手腕,说脚心好痒啊……还有一次,她问我和老婆关系怎么样,我支支吾吾,岔开说孩子都快九岁了。她听了没说话,半睁着眼笑了一下。说实话,周宜比我老婆漂亮,又是职业女性,举止装扮很有味道。老婆是工人出身,又是孩子他妈,现在就是个没有多少风韵的小店老板娘。我承认我被周宜吸引了,但我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记得她的左脚小脚趾下面长着一个红色的雀斑。
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给我妈捏过脚。
这次回老家除了给我爹过七十岁的生日,也想顺便了结这个心愿,可我妈死活不给机会,说什么都不让我捏。为啥?我是你儿子!怕啥!我妈就说她的脚难看死了,整天山里走,水里泡,早成干疙瘩了。我爹皱着眉头说儿子在北京有出息了,两三年才能回家一次,回来一趟不容易,让儿子表表孝心吧。我妈还是不同意,我没了办法,直看我爹。我爹忽然发起火来,说儿子想给你捏,你穿上袜子让儿子捏捏吧!我妈低着头,灰白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沉默了一会儿,刚掏出右脚,又反悔了。我妈操持家辛苦了一辈子,一定要享受享受捏脚的好处。我蹲下身,望着我妈,故意笑着说你穿上鞋我给你捏捏总行吧,就捏几下,只捏几下。我妈想了想,同意了,慢腾腾伸过来穿鞋的脚。我早就练成了捏脚老手,手指头像带着电,摸什么都很灵敏,隔着鞋面我立马感觉到我妈的脚早已没有了脚型--不是老太太的小脚,却像老太太的小脚蜷缩在一起,脚底有厚厚的茧子,脚面上也有厚厚的茧子,趾甲硬得像龟甲盖。我的手指头禁不住有点抽筋,眼泪开始在眼眶里积蓄,假装打喷嚏,赶忙跑出了门,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喊了好几嗓子,才把眼泪憋了回去。我妈说这辈子还没被人捏过脚呢,让儿子捏也不习惯;我爹在一旁嘿嘿笑。我脸上挂着笑,可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爹挺痛快,主动伸出脚让我捏,说要享受享受儿子的孝心,可我爹的脚又让我终身难忘。我捏过几千双脚了,这绝对是一双独一无二的脚:硬得像石头,硌疼了我的手掌和手指头,脚上的伤疤像长长的虫子,随时准备爬进对面人的衣袖和裤管里,十个趾甲全是灰的,怎么治也不行了,灰到骨子里了,根本没治了……
天色彻底黑了,车厢里的灯更显明亮。谢大海重重地叹口气,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他没回避我的眼神(或许他刚才一直盯着我),也没有正面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快速转身走回车厢。没过多久,我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他“呼哧呼哧”的呼吸。
他走过来了,手里晃着一本画册,忙不迭地说:“沈先生,这是我们公司的宣传册,确实有个导演想排一部鲁迅的话剧,我们帮她找了大半年了,快没信心了,没想到今天见到您。您的相貌和鲁迅太像了,身高也差不多,这个角色绝对适合您来扮演。请您到我们公司试妆吧,就占用您一天的时间,付您一千块钱……行吗?”他的态度非常诚恳。
接过宣传册,我首先看见封面上的鲁迅黑白肖像。
谁不知道鲁迅?中学课本里收录的鲁迅文章,我差不多都会背。他说我的相貌和鲁迅很像!太搞笑了!我的脸长在我身上,我自己会不知道?
“哪儿……像?”我盯着鲁迅的肖像,转动着脑袋,笑着说,“我和鲁迅都是男人,这一点没问题!”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旁边的盥洗室,盯着镜子里的我说:“旁观者清!”然后把鲁迅的肖像压在镜子上,一只手掀开我额前的头发,“对不起,我必须掀开您的头发!脸型都是四方脸!额头宽窄几乎一样!鼻子长短、鼻梁高度非常像!眼睛大小差不多!下巴一样!耳朵只比鲁迅的小一点,发质比鲁迅稍软一些,不过没太大影响,后期化妆都能解决!”
我承认我的思路几乎跟不上他的话。
“您……留过胡子吗?”他放下手,盯着我的嘴唇。
“我最讨厌留胡子了!”我说,右手不自在地抹了抹嘴唇和下巴,“我老婆也最讨厌我留胡子,说太脏了。”我当然也不习惯一个不熟悉的男人盯着我的嘴唇看。
“您抽烟吗?”他说。
“以前抽,结婚后戒了。”我走回火车连接处。
“把头发理短,再粘上鲁迅特有的胡子,手里拿根烟,太像了!”他陶醉在自己的话语里,把宣传册按在我手中,“沈先生,请到餐车共进晚餐吧!”
车轮上晃动的晚餐没有诗意可言。我和谢大海面对面坐着,随手把鲁迅的黑白肖像立在红酒架子上,只需稍稍侧脸,就能看见他老人家不怒自威的眼神,好像听见他在说:“小子,给我也倒一杯!”
“为鲁迅干一杯!”谢大海举起酒杯说。
我举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让我的喉咙眼奇痒无比,逼迫我扭过头大声咳嗽起来,紧跟着我看见嘴里的啤酒变成一大股泡沫喷射到鲁迅脸上。
湿漉漉的鲁迅的脸。
谢大海抓来餐巾纸猛擦宣传册,不停地道歉:“鲁迅先生,对不起,沈先生不是故意的。他嗓子发炎了,对不起……”他的道歉让我哭笑不得。旁边的食客纷纷扭头看我们。“沈先生,您别笑我,干我们这一行谁都不能得罪!”他压低声音说。
现在的鲁迅似乎只存在课本里、书架上了,还有谁会关注鲁迅?谢大海的手指头焦急地敲着桌子,期待我说出感受,但我说这事还得仔细想想,当然,还要和我老婆商量一下。他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找来笔和纸,飞快地写出了下面的文字:
沈夫人,您好!
我们是一家星探公司,您先生正是我们寻找的扮演鲁迅的特型演员。特别希望沈先生能到我们公司试妆,我们会付沈先生试妆费一千元人民币(只占用他一天的时间)。导演认可后,会和他本人签约并请他在话剧中扮演鲁迅,当然,沈先生的演出酬金由他和导演协商。
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谢大海 敬上
在北京西站下车后,谢大海恋恋不舍地握着我的手,说:“沈先生,认识您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如果我说跟我一起回家吧,他一定会激动得流眼泪。
我没有回家,直接奔向了足底保健店。说实话,足底保健店更像我的家。我儿子放学后就到店里做作业,晚饭也在店里吃,不远处的那个家只是我们一家三口睡觉的窝。
刚到店门口,几个店员就大声喊道:“沈老师回来了!沈老师回来了!”为了体现足底保健的科学养生特征,我让店员称呼我老师,不能叫老板或经理,谁叫错一次就扣五块钱。我不是真想扣他们的钱,只是更喜欢被他们称呼为“老师”,毕竟教过十年的语文课,内心里总忘不了那段教师岁月。
老婆听见了我的声音,一脸烦恼地跑出来,把我拉进小包房,抱怨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不是说好一周嘛。”
她拿来台历,敲打着上面说:“今天是第八天!”
“车票买不到,就晚回来一天。”
“你走这几天咱家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回头客都是冲你来的,你不在他们都走了!一天少十个客人,就少挣三百八十块钱!八天少挣多少?回家再看你爹妈,你一去一回路上又要花多少?你算过吗?”说实话,老婆在单位上班的时候,对金钱还不怎么在意,开了这家店,她变得特别爱算计。看我沉默不语,她一脚踢翻垫脚的板凳,跺着脚说:“这店要完蛋了!”然后黑着眼圈,叽叽喳喳讲给我听,讲到最后我倒在沙发上,手指头胡乱敲打着沙发扶手。“别敲了!你倒是说话啊!”她皱着眉头踢我的脚。
昨天街对面新开了一家足底保健店,面积有我家的五倍大,光技师就有二十几个,迎宾小姐一溜排在店门口迎接客人,“欢迎光临”的叫声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我居然没看出他们在装修,伪装得真好,一开张就想把咱们给吃了!”老婆重重地叹口气,手臂在抖动,“你快想想办法啊!”
“没这么严重。”我小声说,她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抖动。大鱼吃小鱼,小鱼找虾米,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我早想好了,大不了把这店盘出去,再租个更小的店,哪怕只能放两个沙发都行,我有技术,挣口饭钱不难,在北京饿不死我们一家三口。我刚想说出对策,儿子的欢笑声穿门而入。“爸爸!带好吃的了吗?我想吃,我饿了!”儿子扑入我的怀里,我用嘴巴上的胡子扎他的小脸蛋。“就你那软不拉几的胡子还扎儿子呢!”老婆还在生我的气,摔门而出。我对她的背影说:“我用胡子蹭儿子呢!”儿子打开我的行李箱,翻出桃片,撕开包装,塞进嘴里好几片。
“儿子,想爸爸了吗?”我摸着他的头发。
“还行吧。”
“是想,还是不想?”
“想……又不太想……”儿子说。
无论儿子说什么我都不会太生气。我是他爸爸,他是我儿子。就这么简单。他还小,长大后就明白了。我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老婆带儿子回家后,我召集技师开会。死气沉沉的气息弥漫在不大的店里。我让他们说说这几天的工作,可我听见的却是这些话。
“沈老师,今天才有两位客人。”
“就一位,周宜小姐是免费的。”
“周小姐来了?”我插话。
“上午来的,还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有客人……”
“对面那家店面太大了!”
“价格和咱家的一样!”
“沈老师,咱们降价吧!”
“你降别人也降……”
“别急,别急,小店有小店的优点和好处,”我说,给每人送了一盒桃片,“咱们这店有沈老师的独家按摩秘籍,谁也拿不走,”我扫视着大家,继续说,“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吃的,沈老师有信心!”我用力给自己鼓掌,其实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接着几个技师跟着鼓掌,掌声虽然稀落,小店里多少有了点生气。
深夜回到家,老婆和儿子已经入睡,看着桌上几十块钱的当天营业收入,我足足发了五分钟的呆,才找出消炎药吃了几片。
生活中的困难不打招呼就来了,挡都挡不住。未雨绸缪,我做到了吗?没有。这几年我只是沉浸在小富即安的满足里。我掐自己一把,想推开卧室门,发现她把卧室门从里面锁上了。只要她不高兴,客厅里的沙发就是我的床。我是男人,不想和她多计较,把谢大海写的字条放在桌上,只是不知道明天她看见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一累,躺在沙发上也能很快入睡。我在梦里看见一个既像我老婆又像周宜的女人蹲在我旁边,一只手举着有鲁迅黑白肖像的宣传册,一只手举着台灯,照着我的脸。“有点像,甭说还真有点像……”女人左右打量着,脸上挂满惊奇的表情,放下宣传册,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左脸,摸摸我的右脸,当然还摸了额头、鼻子、耳朵和嘴唇,最后女人的手停在我的胡子上,轻轻摩挲着,说“鲁迅的胡子是真的吗?”
梦里的我点点头。
“鲁迅的胡子看上去又黑又硬,真吓人!”
“你喜欢硬胡子,还是软胡子。”我开玩笑。
“我在想……鲁迅的老婆怎么和他……亲嘴……鲁迅的胡子这么硬,怪扎人的。”
女人幽默的话让我笑醒了。我坐起身回到现实,眨了眨眼,屋里又黑又静--眼前的情形让我更愿意相信梦里的女人是周宜了。
我本想睡个懒觉,可老婆的大嗓门惊醒了我。
“试妆?演鲁迅?啥时候了,你还有这闲心!”
我揉揉眼,走进卫生间,她跟上来继续说:“你得天天盯在店里,把这几天的损失补回来,咱家可赔不起。我去店里了,你也快一点!”我沉默着,听见她的关门声,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早晨的阳光已经火辣辣的了。我来到足底保健店,进门看见周宜正和我老婆有说有笑。“沈全,快……快……昨天周小姐就白来了一趟,我说你前天回来,谁知道你晚回来一天。”
“对不起,周小姐。”我走上前说。
“没事,昨天路过这儿,看见你们家对面也开了一家店……”周宜指指外面。
老婆着急了,说:“周小姐,那家店你去过了?”
“那怎么可能!你先生的足底按摩水平可是一流!”
“谢谢,谢谢。”老婆开心地笑了,领着周宜进了包间。服务生忙着端木桶、放药水。老婆咯咯笑着跑出来对我说,“周小姐说要在杂志上给咱们店做宣传,免费的,还说要采访你哩。你可给周小姐服务好了。”我点点头。
我在包间刚坐稳,周宜就小声说:“有公司想请你去演戏?”我淡淡一笑,手举温热的毛巾裹住她的双脚,“还没定呢。”
“你老婆说你不干正经事。”
“唉……”
周宜坐直身子,凑近我的脸,仔细看着:“认识你这么久,还真没看出来,有点像鲁迅哎……说不定是机会……去试试吧……”
“不想和她生气。”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想去吗?”
说实话,在小店里憋了这么几年,我真想出去透透气。再说了,我很喜欢鲁迅,虽然对鲁迅没什么深的研究,但教书十年,鲁迅的文章、思想和形象早已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鲁迅,似乎没有第二个现代文学家、思想家让我敬佩。我重重地点点头,按摩周宜的手指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疼……”她吸了一口气说,声音里却没有半点抱怨。
“对不起……”
“说实话,你真想去吗?”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想透透气,”说完这话我笑了,“就想出去透透气,一点不骗你。”随后我们俩同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感觉,鲁迅能让你成功!”
“我今年都四十了,还想什么成功,有吃有喝就行了。”之所以说出这话是因为我觉得在北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鲁迅四十岁的时候还写出了《阿Q正传》……”她重重地靠在沙发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不像在享受按摩,倒像沉浸在重大问题的思考之中。我觉察出她似乎对我有所期待。不过此刻,我想让她说说自己的丈夫,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乖乖,我的手指头会代替我问话吗?真奇怪了,她在我的轻柔按摩中居然说话了:“我……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几年了……”
“哦……”我按摩的节奏顿时紊乱了。
周宜走后,我第一次感觉到魂不守舍。结婚这么多年,除了老婆,我还没碰过其他女人--当然不是指给女人按摩脚。黄昏来临,无事可干的技师们站在门口,眼神齐刷刷地望向对面新开的足底保健店。我没有责怪他们,一个人躺在屋里胡思乱想。从现在到深夜,应是小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我盼望着能有客人进来,即使为他免费服务都成--有客人来老婆才有信心,技师们才有信心。
夜幕降临,街灯大亮的时候,我家的小店更显寒酸,新开的那家店被闪烁的霓虹灯包围,硕大的广告招牌闪闪发光,映衬着上面的宣传语: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迎宾小姐身着合体的旗袍,笑容可掬,欢迎路过的行人。我忍不住趴在窗户上看,内心有嫉妒,也有羡慕,有一刻,我甚至幻想自己如果是这家新店的老板该有多好!
白日梦醒后我的身体由热变冷。老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瞧瞧,真舍得花钱!”她说,往窗户外面吐着瓜子皮,“真有钱!”
临近晚上九点,终于来了一男一女两位年轻的客人。技师们止住哈欠,一拥而上。
“欢迎……欢迎……”
“欢迎……欢迎……”
“我们找沈老师。”一个年轻的女孩走上前说。老婆一脸疑惑。“我们周主任让我们来采访的……”女孩补充说。
老婆脸上绽开笑容,“欢迎,快坐吧。”然后使劲拉我的衣袖。我含笑点头,手掌在外罩上磨蹭着,想伸出手表示欢迎,又怕对方忌讳。女孩没有丝毫犹豫,握住我的手说:“沈老师,您好!我们周主任说,这次要为您好好拍几张照片呢。她说您和鲁迅很像。”她眨眨眼睛,露出惊奇的笑容,看一眼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同伴,“是像……真像……”同伴也点点头,打开随身带的大挎包,掏出精巧的灯光支架。
“你们的工作效率真高。”老婆说。
“要赶下一期杂志,”女孩说,郑重地拿出本子,望着我老婆,“沈老师什么时候去试妆?”老婆听后皱着眉望着女孩。
“这样的文章读者最爱看,”女孩说,“沈老师像鲁迅多有新闻性啊,肯定会有更多的报刊采访您,你们店就出名了,客人会把你们店挤破的。”
“真的?”老婆瞪大了眼睛,碰了碰我的胳膊。
“周宜,谢谢……”我在心里默默说道。女孩把笔记本上面记录的拍照要求递给我看:正面一张,侧面一张,双手一张,按摩时工作照一张。老婆侧过脑袋看见了,说:“我们两口子要拍合影吗?”女孩略显尴尬地一笑,说:“这次不用拍的。”
没有客人进来,拍工作照时我就按摩起老婆的脚--没有用劲按摩,也没有用心按摩--只是手指头在镜头面前比画了几下子。
时针滑向12的时候,老婆打通了谢大海的电话。两人虽未谋面,但“鲁迅”的字眼让两人在深夜里熟络起来。我听见谢大海激动的声音:“明天上午!就明天上午!好吗?”
老婆边说“好”边兴奋地挂了电话,走到我身边,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脸颊,说:“你成名了会不要我们娘俩吗?”
“瞎想什么!”
“敢!我就阉了你!”
第二天上午,我如约来到谢大海名片上的公司。一进门,墙上贴满的花花绿绿青年男女的照片看得我眼晕。谢大海跑出来迎我。往里走,十几个女孩子像罚站似的站在墙边,看见谢大海,几乎每个人都叫一声“谢先生好”,没有一个人正眼瞧我,好像我就是一个跟班的。
谢大海领我走进化妆间。“鲁迅!鲁迅!我找到鲁迅了!鲁迅真把我累死了!”他对镜子面前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说,“大师,赶快试妆吧!”
“真见到鬼了!”化妆师望着我说,咂吧着舌头,“你和鲁迅有啥关系?底子真不错!”
谢大海得意地推我坐在沙发上,哈哈大笑不止。
第一步:洗头。剪短我的头发。吹半干,喷上发胶。
第二步:洗脸。抹粉。轻轻为我擦拭。
第三步:为脸部化妆(我为爱化妆的女人感到可笑,简直是受罪)。次序是:额头、眼睛、眉毛、鼻子、嘴唇。
第四步:为我的耳朵粘上一个肉色的橡胶。轻捏定型。
第五步:在我的嘴唇上面抹上胶水,再粘上一片厚厚的黑胡子。鲁迅的胡子。我想伸手摸摸,化妆师按住了我的手。
以上只是大致的步骤,期间次序翻转了好几回,比如喷发胶,刚开始喷了一次,化装完毕又喷了好几次。“发质还是太软……只能用强力定型的……”化妆师边摇头边自言自语。我一抬眼,在镜子里看见谢大海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当然,我也看见自己的眼睛越瞪越大。
真是一个活脱脱的鲁迅!和照片上的鲁迅像极了!自己以前的面孔不见了,消失了……化妆真神奇!我动了动嘴巴。“别乱动,胡子刚粘上,会掉下去的。”化妆师说。嘴唇上有了胡子。浓密的八字胡。又硬又黑。不太习惯,嘴唇不敢乱动,感觉门牙痒痒的。不过我脖子下面的蓝格格T恤衫太不搭调了。“长衫!鲁迅的长衫!”谢大海叫道。
深灰色的长衫穿在身,我不由自主转了一大圈,长衫下摆随之飘动起来。“沈先生……成了!”谢大海拍着手说。化妆师歪着脑袋看我,说:“您上辈子和鲁迅有亲戚关系吗?”他的话问住了我,不过在一瞬间,我还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和鲁迅有啥关系,要不然,和鲁迅怎么会这么像呢!“香烟呢?鲁迅喜欢抽烟!”我说,岔开了他的问话。化妆师掏出一根烟,夹在我的手指间。“点上吗?”他掏出打火机说。我摆摆手,把烟放在嘴边,连续做出吸一口吐出来的动作,忽然感觉嘴唇上的胡子就像一团无味的墨汁。
化妆师出门抽烟去了。谢大海手扶我的肩膀,说:“比想象中的还像!导演肯定满意!等我的信儿吧!”他把我拉进旁边的摄影棚,让摄影师围着我前后左右拍了几十张照片。“OK!”他打着响指说。
我出了一身的汗。“还要见导演吗?”
“等我的电话吧,”谢大海塞给我一千块钱,“我们是星探公司,我们的工作是先让导演看你的照片……沈先生,您去卸妆吧。”
可我突然想带着妆、穿着这件长衫回家。谢大海听完我的想法连连摇头,可看见我固执的神情,他转变了态度,“沈先生,您入戏真快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然后叫来化妆师递给我一包卸妆水。
道了别,我走到外面的阳光里,骄阳似火,地面上升起的热气在半空飘浮,远处的建筑物似乎变柔软了。此时此刻,我想全北京的大马路上应该只有我一个穿长衫的男人。只走了几十步,前胸后背已有汗迹,我大可不必这样做,可我就想这样做,心甘情愿这样做,即使路人瞪大眼睛看我,以为我是神经蛋,我也无所谓。平平淡淡生活了几十年,我想体验另一种人生经历。
我想做给自己看!我沈全居然像鲁迅!我这辈子居然像鲁迅!而且和鲁迅像极了!沈全,你就当回鲁迅吧……哈哈……大夏天穿长衫的沈全!不,是穿长衫的鲁迅!傻不傻?不傻!我一点都不傻!我一定要过这把瘾!扮演鲁迅的瘾!
一个流浪汉跑过来,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来要钱。我撩起长衫,从裤兜里掏钱,感觉自己的动作稍快了些,就又放下长衫,重新慢慢撩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面额的纸币,觉得味道不对,就又摸出两个钢镚递给他。流浪汉不看手里的钱,瞪大眼睛,大张着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看清了,钢镚不是袁大头,是人民币!”我对他说,快走几步进了地下通道。
来了一辆出租车,我拉开车门,慢慢托起长衫,弯腰钻进汽车后座。司机一个劲儿在后视镜里瞄我。我报出目的地,一脸平静地望着窗外。“你……好眼熟……”司机眯着眼说,“你是演员吧?”我笑笑,没说话,心里甜滋滋的。“先生,你……你和一个人很像!”他继续说,“像……像……”司机敲着脑门,敲了两个红绿灯也没想出来,不停地摇头叹气。我像鲁迅!真是个文盲!我在心里说。接下来是一路沉默。车到足底保健店,司机还是没想起来我到底像谁。
“师傅,想出来了吗?”我打趣道。
“瞧我这脑子,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了。”
“鲁迅!”我大声说,“我像鲁迅!”
“不是鲁迅!不是鲁迅!”他拨浪鼓似的摇头,让我很吃惊,“是濮……濮存昕!濮存昕!他也演过鲁迅!你们俩可真像!”说完他一转方向盘走了,留下我尴尬地站着。我马上给谢大海打电话,他告诉我说濮存昕扮演过鲁迅,演的是故事片,是正剧,最后他提醒我:“沈先生,扮演鲁迅,您的外形条件绝对胜过濮存昕!”
刚挂电话,我的手机又响了,是周宜打来的。
“周小姐,谢谢。”我首先致谢。
“叫我周宜。”
“好,好,谢谢。”
“试妆怎么样?”
“还行,感觉还行……”
“我让摄影师马上赶过去给你拍照。”
“好的。”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喘口气,望着街对面那家足底保健店,忽然心花怒放起来。
我是憋着气跳进小店的。小店里静悄悄的。没看见技师,儿子正在工作台后面做作业,他无意中探出脑袋看见了我,大呼小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老婆跑出来,先是尖叫一声,看见我手里甩动着的人民币,马上明白过来,猛捶我的胳臂,扯着嗓子喊:“儿子!别怕!是你爸爸!”儿子站起身,怯怯地望着我。
“儿子,是我!”我大笑着抱起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用胡子蹭他的小脸,“儿子,看看爸爸像谁?”儿子推开我的嘴巴,摇摇头。技师们从屋里跑出来看我,个个瞪大了眼睛。
“沈老师,是您吗?”
“沈老师,咋回事?”
“沈老师,您是不是不想干足底了?”
“谁说我不干足底了!我抽空演演戏而已!”我说,放下儿子,从抽屉里取出宣传册,“儿子,看看你爸像不像这个爷爷?”儿子只看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兀自埋头做作业去了。
“儿子,像吗?”我继续问道。
“这老头是谁啊!”儿子不耐烦地说。
“鲁迅!”我弯下腰说。
“谁是鲁迅?干吗的?”儿子说。
“老师没给你们讲过?”
儿子摇摇头,专注地研究起我嘴唇上的胡子来,突然伸出手想扯下来看,扯得我嘴角掀起来,有钻心的疼痛感。“别动爸爸的胡子,没有了胡子,爸爸就成不了明星了。”站在一旁的技师们笑起来,几个人在翻看宣传册。
“你们知道鲁迅吗?”我问他们。
“知道……”他们敷衍道。
“作家吧……”
“好像还是斗士……”
“好像和他弟弟关系很僵……”
“今天有客人来吗?”我说。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很快就会有客人了。”我说。
老婆拉我进屋,没等她发问,我把一千块钱甩在桌上,“感觉还行,让我等通知。”
“我这左眼皮一上午都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儿子探进小脑袋说。
“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可真难看!”老婆说。
“难看吗?我觉得挺好看的,挺酷的,在街上走好多人看我呢!”我瞥她一眼,走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端详我这身装扮。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穿长衫。长衫的味道。几十年前知识分子的装扮。可是上厕所真不方便啊。应该和女人穿旗袍上厕所的感觉一样吧。试一试。撩起后面的长衫,扯到前面,脱裤子……真不习惯……抱着一堆衣服上厕所……哈哈……有意思……鲁迅差不多也是这样上厕所吧……既然都是男人,肯定一个样。走出洗手间,抬眼看见了昨晚的摄影师。他竖起大拇指,把我拉到店门外面,固定好我的位置,举起手里的照相机。
说实话,我喜欢上了这身装扮,晚上睡觉也不想卸妆。老婆指指客厅的沙发,说:“我可不想和长胡子的男人睡一张床。”
“我怕卸了妆感觉没了。”
“我会做噩梦。”
“我把胡子摘了。”
“你的头发呢?又硬又直!耳朵呢?轮廓变了!现在屋子里就有一股胶水味!”
我不再理论,在沙发上躺下,闭上眼睛。儿子走过来,小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胡子,哧哧笑了两声。“爸爸,你的胡子怎么变硬了?你会成明星吗?”他问我。我抓过他的小手,贴在胸口上,闭着眼说:“会的……会的……”
好像到了后半夜吧,我才起身走进卫生间,把脸上的妆卸了下来。我把胡子和耳朵上的塑胶仔细包好,放在角落里。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想象中的糟透了。
其一我一直没等来谢大海的电话,就打过去询问,他说还要再等几天。其二是我店里的五个技师,三个不辞而别,一个生病,一个按摩技法刚刚入门;我老婆更是急火攻心,嘴上烧起了两个大水泡。
一天净赔两百块钱。
现实让我心里发凉。
我决定降价,在店门口贴出告示:足底按摩,每位二十八元。墙上的胶水还未干透,老婆就皱着眉头说:“对面的店昨天就提价了!告示牌在门口立着呢!每位五十八元!整整提了二十块钱!”
对方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滋味真不好受!
老婆在一旁落泪,说还不如把小店关了,找个单位凑合着上班去,刚说完就抽自己一嘴巴子,“谁会要四十岁的女人!唉……”
我沉默着走出门,来到小商店,买了一包烟,猛抽几大口,又忍不住给谢大海打电话,电话通了,可就是没人接。我给他发短信:“谢大海,请回电话。”两个小时过后,等来的是他的短信:“事情有变化,别急,我在开会,回头给您电话。”
事情明摆着,导演对我的试妆不满意。谢大海这样回复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又过了两天,周宜本人亲自送来了杂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杂志上看见自己的照片,还真不好意思。本色的我挺傻的,鲁迅的扮相让我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赞自己。是我吗?是我……真是我吗?是!沈全,就是你自己!没错!
“这扮相肯定没问题!”周宜说。
“不一定,不一定。”我摆了摆手。
“谢谢周小姐,”老婆说,“让沈全给你做足底吧。”
“让其他技师做吧,沈先生马上成名人了。”
“啥名人,快进屋吧。”我说。看着周宜进屋落座,沮丧感一下子笼罩住了我。周宜没像往常那样利落地脱鞋,看着我说:“从今往后,我来做足底你一定要收钱。”
“那怎么行!”
“不收我就不来了。”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刚才你没来时你老婆一直说每天赔一两百块钱……”
“别往心里去,她就是说说。”
“你想让我多来,就一定要收我的钱,等你们店生意好了再说……”
我无奈地摇摇头,本不想把试妆有变化的事告诉给周宜,可这些话还是忍不住从嘴里吐了出来,我还掏出手机让她看谢大海的短信。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话没错啊。”我说。
“沈全,不演鲁迅你就不是鲁迅了?”
“什么意思?”
“你就是鲁迅!”
“我……不懂……”
“模仿秀!”
“……”
“还没明白?”
“……”
“鲁迅先生……站在足底保健店店门口……欢迎客人……”她侧着脑袋,直视着我的眼睛,“想明白了吗?”
我眨眨眼,忽然明白了。我的小店有救了。我完全可以以鲁迅这身扮相站在足底保健店门口,招呼大家到我们这家店享受足底保健服务……“鲁迅”在此,长相酷似鲁迅的足底保健店老板沈全在此!你希望得到名人服务吗?来吧!沈全扮成的“鲁迅”会带领技师们为大家提供足底保健服务,服务绝对一流……对了,想让沈全先生亲自为你服务必须提前预约!因为现在的“沈全”已不是过去的“沈全”。现在的“沈全”是惟妙惟肖的“鲁迅”!全世界独此一家的足底保健店诞生了!说不定我能开连锁店哩!一定能开!一定……我沉浸在幻觉中,真想扑上去拥抱周宜,可我现在没有这个胆量,我隐约听见周宜的自言自语:“鲁迅……足底……按摩……技法……”
周宜离开的时候,我在屋里听见她和我老婆的对话。
“结账。”
“周小姐,哪能收您的钱……”
“我们杂志社现在能报销。”
“……”
“你们福利真好,开发票吗?”
“开一张吧。”
“多开点?”
“不用,就开二十八元吧。”
我感觉脸上和脖颈一阵阵发热。
周宜是在真心实意帮我,她不仅给我思路,还让摄影师把我的扮装照冲洗出来挂在店门口。可我不知道拿什么感谢她。女人离不开男人吗?真是这样的话,如果哪一天周宜再给我一些明确的信号,我不会拒绝的。那天傍晚,我和老婆站在店门前的巨幅照片前,她愉快地说:“周小姐给钱了。”
“……”
“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过永远免费的。”
“她硬给!”
“……”
“他们杂志社能报销。”
“姓沈的,你充什么大个!谁不会当好人!我这可是为了咱家!这店已经好几天没进账了!”
“说完没有?”
“没说完!”她捶我一拳,又踢我一脚,扭头走了。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自己。
可我现在宁愿相信照片上的人就是鲁迅本人。
“鲁迅先生,如果这一招管用,我一天给您老人家磕三个头!说到做到!”我握紧拳头,盼望着明天赶快到来。
屋里黑灯瞎火。我不想开灯,慢慢走近沙发,躺下来,闭上眼睛。儿子已经睡了。我不想推开卧室的门。今晚就在沙发上过一夜吧。
一夜无梦。天蒙蒙亮了。我走进卫生间,发现洗漱台面上堆满了化装用品:发胶瓶、定型液、胡子、修补耳朵的塑胶、眉笔和粉饼。是老婆为我准备的。我忍不住扭头望了望卧室门。
今天早晨的化装是一个仪式,一个抓住新希望的仪式……眼睛忽然有点湿润,又尽力把眼泪压回去。头发、眉毛、耳朵……
老婆和儿子站在门口,静悄悄地望着我。我在镜子里发现了他们,一直望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老婆陪儿子吃完早餐后送他去学校了。
我没有一点胃口,穿上长衫直奔足底保健店。
眼前的情形让我喜出望外。
小店还未开门,巨幅照片前已围了十几个晨练的人。
“本店老板兼首席技师沈全先生即将扮演鲁迅一角……他是当今最像鲁迅的特型演员……”
“沈全先生带领全体员工为你提供最佳的足底保健服务……保证服务一流……”
“瞧这广告做的,真够绝的。”
“足底保健每位二十八元。”
“真不贵,回头试试。”
“对面那家要五十八元呢。”
“您就是沈全先生?”有人认出了我,“就是您,和鲁迅还真像!”我被大家围住了。
“您演的是什么戏?什么时候播?”
“鲁迅?”
“电影,还是电视剧?”
“鲁迅有啥故事?”
“瞧鲁迅这胡子。”
“一般男人长不出这种胡子。”
我双手抱拳,一字一句地说:“经常按摩脚,从此不怕老!欢迎光临本店!”
“是您本人为我们服务吗?”
“没问题!”我说。
“那我今天就试试!”
“我也试试……”
“鲁迅先生为我按摩按摩脚,有意思。”
“哈哈,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哈哈……”
我手不停歇,一上午按摩了六双脚,门外还有十几个排队的客人。仅剩的两名技师干巴巴站在外面,有劲使不上,没有一个客人愿意让他们服务。这一点不奇怪,他们就是冲着“鲁迅”招牌来的--此时此刻,我就是“鲁迅”。长衫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长衫是不能脱的,脱了长衫,鲁迅的味道就会大大降低。额头上汗珠流进眼睛,用手背擦拭几次,不小心蹭歪了胡子。
“鲁迅先生,你的胡子歪了,哈哈……”
我赶紧扶正,尴尬地笑笑。
“左边再低一点,哎……这回胡子正了!”
再次笑着扶正。
“鲁迅先生给我按摩脚,想不到啊!”
“我得把这事儿写进日记!”
有个别客人的语气里多了戏谑的成分,我不能正面反驳,只能用手劲报复。“疼死了……疼死了……”我往死里按他的膀肌反应区,就是铁人也会被我按哭的。
午餐顾不上吃了。又按了五双脚。两个技师高兴得合不拢嘴。“十一双脚了!收入三百零八块钱了!到晚上,还能再按摩十几双脚哩。”老婆盘算着,笑声在屋里屋外飘荡。我在心里不停地感谢:“鲁迅先生,谢谢您!”
屋外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两个技师一前一后跑进来,对我说:“沈老师,市场纠察队的来了!一男一女,挺凶的!”我赶紧迎出去,满脸堆笑,毕恭毕敬。
“鲁迅?”男的眯着眼看我。
我点点头。
“你就是沈全?”女的接着问。
我又点点头。男的围着我转了一圈,说:“这干足底的成演员了……真看不出啊!”
“过奖,过奖……”我脸上的笑一定很僵硬。
“拍什么戏啊?”女的说。
“话剧,鲁迅的话剧。”
“公演了吗?”男的说。
“还没开始排。”
“什么时间排?”男的说。
“还不知道。”
“你演过戏吗?”女的说。
“没有。”
“没演过戏就敢说大话啊,”男的坐下来,晃起了腿,“‘最像鲁迅的特型演员’……广告法明文禁止用‘最’这个字眼……知道吗!”
“我马上改!”
老婆紧靠着我,身体抖个不停。
“鲁迅不是一般的名人!”
“你不能打鲁迅的旗号开店!”
“我的长相有点像鲁迅……”我说。
“你是化了装之后才像鲁迅!”女的提高声音说。
“你把胡子摘下来试试?”男的站起来说,一只手臂朝我嘴边伸过来。我赶紧躲闪,胡子居然掉下来,打了几个旋转,滚落在地上。我兀自站在那儿,感觉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但我尽力压抑着自己,俯下身,拾起胡子,拍拍上面的灰尘。男的嘎嘎嘎地大笑起来,高声说:“还像吗?还像吗?哈哈……哈哈……”
“你叫人把店门口的照片扯下来!不能挂!”女的说。
围观者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
“现在不是挺流行山寨版嘛。”
“就是!山寨版‘鲁迅’,挺好的!”
“这算……违法吗?”
我手里握着胡子,平复一下情绪,说:“拍完戏我能挂吗?”两人怔住了,对望了一眼,女的说道:“你要是真成了大明星,兴许能挂。”我不再说话,径自走出屋,女的紧跟出来,说:“鲁迅是名人,是大名人!你不能把鲁迅和足底保健扯在一起!弄不好,鲁迅的儿子、孙子也会找你麻烦的,赶快把照片揭下来吧!”随后两人迈着有力的步伐并肩走了。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空气凝固了一般。
两个技师哭丧着脸蹲坐在那儿。“愣着干吗!还不赶快把照片揭下来!”我冲他们大声叫喊。
围观者为我出谋划策。
“来人你就揭,人走你就挂。”
“照片贴屋里也行。”
“其实就你这身打扮就够了,别的都不用。”
“越看越觉得你像鲁迅……”
“真开了眼了。”
“看看胡子还能粘上吗?”
“谢谢……谢谢……谢谢……”我粘上胡子,抱拳致谢,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回头再看,老婆正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怎么了?”
“喘……不上气……”
“没事吧。”
“刚才给吓的……”
我让技师照顾老婆,决定不再打电话,直接去星探公司找谢大海。
谢大海对我的到来没有表现出吃惊,反而显得很不自在。他扶着我的肩膀来到楼梯拐角,开门见山地说:“沈先生,这事儿黄了,不是您的原因,当然也不是因为我们,那个导演……委托我们公司的那个导演违约了。”
我当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怔怔地望着他。
“这个导演交不起剩下的委托金,”他说,“她只交了两千块钱定金,还差我们公司不少钱。”
“导演对我的扮相满意吗?”
谢大海点点头,接着说:“她看了您的照片,很满意,可她必须交齐委托金余额我们才能……好了,沈先生,以后有鲁迅的戏我们会推荐您去的,我还有个会议……”他按下了墙上的电梯按钮。
“差你们公司多少钱?”
“她没这个实力……我们前几天才知道她还在读书,今年才毕业……她想先见您,再给我们公司打欠条,保证在半年内把委托金补齐……这本身就是小单子,赚头太小,我尽量替她说情,可我们老板没同意……”
“差你们多少钱?”
“八千。”
“必须把钱交齐你们才会让导演和我见面,是吗?”我内心有一丝莫名的愤怒。
“这是行业规矩,跟她的合同也是这样约定的。”
“规矩……”我似乎在自言自语。电梯门打开,又慢慢关上,我默默点点头,“我想见见这位导演。”
“这恐怕不合适。”
“我替她把钱补齐,”我说,盯着谢大海,再次提高了声音,“我把钱补齐!”我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沈先生,我劝您冷静一点,您即使替她交上钱,这个导演也没有实力排话剧,她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您犯不上这样做……”
可我就想这样做。我怎么了?
“我从业这么多年,您可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对谢大海的评价我不置可否,我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对一件事情这么着迷!”我压根没把这事说给老婆听,这八千块钱,我是从周宜那儿借来的(我从不存私房钱,现在有些后悔)。我又欠周宜一个人情,什么时候能还上我也不知道。
谢大海把收据和一张便笺纸拍在我手心里,“我觉得您……挺可爱的,”他说“认识您很高兴,这是导演的电话,我不方便再介入……您直接跟她联系吧。”
“苏洱。”我念着纸条上的名字。
“要是知道她现在还在读书,我不会接这个委托单。”
“她是学生?”
“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把钱……”
“不,不,谢谢。”
我一个人走出门,定了定神给苏洱打电话,刚按下电话号码,又挂了。我反复揣摩着开场白,也思忖着苏洱的反应。天色阴沉下来,刮了风,天上的云一半黑一半白,要下雨了。我走进一家茶馆,坐在角落的位置,决定给苏洱发短信,认为这种方式更为妥当。
“苏洱导演,您好。不知您是否满意我的鲁迅扮相,我叫沈全。我曾经是中学语文老师,也很喜欢鲁迅的作品,我想您对鲁迅一定也有自己的理解,要不您也不会有排鲁迅话剧的念头。我想见见您,也很想知道您的导演思路,如果我能参加鲁迅话剧的演出,那将是我的意外惊喜。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我按下发送键,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抬起头,看见一名女服务生站在桌子旁边看着我。她或许已站了好长时间。“我要杯竹叶青。”我说,后背靠在椅子上。
“对不起,我们按份卖茶,茶喝不完可以拿走,也可以存在我们茶馆。”
“那……我要杯白开水,行吗?”
“可以,不过茶位费一人收三十元。”
硕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的声响盖过茶馆里的音乐。我无奈地点点头。一杯白开水比我一小时的足底按摩还贵两块钱。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显示了一行字:我是苏洱,我想见您。
您定时间和地点吧。我回复。
现在。在后海茶家傅茶馆吧。
好的。我估计一个小时到。
沈先生,您最好能带着妆来。谢谢。
好的。
到了后海才体会到前海真是一片浮躁之海。
后海的水面在渐小的雨滴下更显安静,岸边没有过分喧闹的楼台建筑。一排排杨柳在悠然飘动。水面上浮游着一大群野鸭子。鸭爸爸鸭妈妈带领着孩子们嘎嘎嘎地叫着往前游动,品尝着游人扔过来的面包屑。
我一路走去,看见了“孔乙己饭店”的招牌,也看见里面弯弯的小径两旁种植着的翠竹,心里一阵暗喜。鲁迅写出了孔乙己,孔乙己现在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啊。我听见了路人的议论,对这一点我已有了心理准备。
“真像鲁迅!”
“你是‘孔乙己饭店’的形象大使吧?”
“是演员吧?”
“妈妈!快来看鲁迅!”
“爷爷!鲁迅!鲁迅!”
我笑而不答,继续往东走,来到了“茶家傅”茶馆。是一个栏杆围起的幽静的小院子。“你好,你好,”我听见了一个问候,是从背后传来的,“你好,你好。”又是两声问候。
“你好。”我说,转身回应,却没看见人影。
“你好,你好。”我抬头看见了一只鹩哥。一只会说话的鹩哥。它站在鸟笼里的木棍上面,扭动着脑袋,打量着我呢。黑幽幽的羽毛,黄黄的嘴,爪子也是黄黄的,真神奇。它在问候我哩。我惊叹它的本领,问候它:“你好,你好。”
“您好。”这回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她穿着一件灰色亚麻布的休闲长裙,手里端着一杯茶,眼神专注地望着我。她的眼神里隐藏着淡淡的忧郁。
“您好,苏导演。”
她微微一笑,侧转身让我先进茶馆,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眼神一直在盯着我的后背,不过我一点都不紧张。
进了包间,我落座,掏出香烟,“抽烟吗?”我说。她摇摇头,笑一下又垂下头,手指顺势摸了摸耳边的头发。“真像,”她说,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眯着眼,望着窗外,“没想到……”
我点上一根烟。
“您为什么要帮我?”她扭转脸颊,望着我。
“我也在帮自己……我想演演戏……”
“谢大海先生说您是足底保健师。”
“混日子,您还是学生?”
“今年毕业。”
“在哪儿读书?”
“中戏研三。”
“喜欢鲁迅?”
“谈不上喜欢……”
“那……为什么?”
“您知道鲁迅怎样掏烟吗?”她岔开话说。我摇摇头。她把一盒香烟推过来,说:“放在你的裤兜里。”我照办了。“把手伸进裤兜……手指头摸香烟盒……别掏出烟盒……夹出一根来……抽出来……鲁迅不习惯掏出烟盒拿烟……鲁迅最喜欢抽哈德门牌的香烟……他在外面见朋友也不喜欢让烟给别人……”
我抽出一根烟,定定地看着。“鲁迅……这样拿烟……”她说,用大拇指和四个手指拿起了一根烟。“不是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我不解地摇摇头,“朋友到家做客,鲁迅也不让烟吗?”
“鲁迅会在家里放两种烟,一种价钱贵的,放在白色锡筒里,是前门牌香烟,招待客人用的;一种便宜的,装在绿色锡筒里,是鲁迅自己抽的。”
“您知道的可真多!”
“都是父亲告诉我的。鲁迅是个老烟鬼,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
“鲁迅喝酒吗?”
“几乎每饭必酒,和朋友在一起还会喝醉。”
“鲁迅喝醉酒会发酒疯吗?”
“这个话题我父亲没说过,”她幽幽地说,“没有香烟就没有鲁迅,没有胡子也没有鲁迅……”
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鲁迅的照片--一张没有胡子的鲁迅的照片,鲁迅的人中很长,整个嘴唇看上去光溜溜的,脸部表情似乎被扭曲了,十分滑稽!我忍不住大笑几声。
“很可笑吗?”她合上电脑说。
“不……不……我很喜欢鲁迅……在中学教过十年的语文课,很熟悉鲁迅的作品,鲁迅的名言警句我能背很多!”
她沉默着,似乎想听我说下去。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很喜欢鲁迅这句名言……”
她抿了一口茶。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
她换了一个坐姿,顺便调整了一下呼吸。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
“‘说过话不算数,是中国人的大毛病。’”
“‘斗争呢,我倒以为是对的。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
她一直望着杯子里浮动的茶叶片,像在沉思。
“苏导演,您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您为什么要排鲁迅话剧……”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沉默良久,才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为我……父亲……”
苏洱的父亲今年七十岁,研究鲁迅已有几十年。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职称还是副教授。这事他想不明白,越想越烦躁,两年前他突然得了精神妄想症,逢人便讲鲁迅先生要来看他,鲁迅先生最欣赏他的研究成果,他是鲁迅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半年前他又被查出得了肺癌,医生说他的生命最多只有三个月了。
“……我父亲快死了,我不想让父亲带着遗憾走。我对父亲说过鲁迅先生会来看你的……这一年多我选过好多扮演鲁迅的演员……现在,您的扮相是最合适的……”她的背影在颤抖。我听见她继续说:“……其实我父亲年轻时的梦想就是能看见鲁迅,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能看见鲁迅先生了……他经常这么说。他研究了一辈子鲁迅。他是北京人,可退休后他一直在说绍兴普通话,好像这才是他骨子里的语言。鲁迅的杂文、小说,他到现在还能背出来,小时候我和他经常做这样的游戏,我念出鲁迅文章的前两句,他就笑着把后面的文字背出来,从没出过错。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我母亲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她转过身,我从她的眼神看出渴求的光泽,“我欺骗父亲,说鲁迅会来看他的,他听了这话激动万分,眼睛都会放光了。他相信女儿的话。每次见到我,他就会问鲁迅先生什么时间来家里啊,见到鲁迅他就彻底满足了,哪怕只见一次。他有怨气,他不服气其他鲁迅研究者的学术水平,什么一级教授,什么博导……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在事业上很窝囊,我父亲想得到鲁迅的赞扬。”
“鲁迅的赞扬?”
“鲁迅的赞扬。我不明白为什么鲁迅对父亲这么重要……”她使劲摇头,“不理解……”
“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或许都这样吧。”
“我不该欺骗父亲。”
“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试一试。”
她猛地回转头,咬住嘴唇,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我想看看鲁迅的台词。”我说。
她嗫嚅着,似乎不好意思:“您扮演的鲁迅……应该没有台词……”
“没有台词?”我当然很惊诧。
“我父亲对鲁迅太熟悉了。”
“我对鲁迅也了解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