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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香炉山

  叶弥

  自从搬到白菊湾的花码头镇,我陆续结交了一些朋友: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邻,花亚,旅行家江吉米,张小虎和他的母亲,乌兰和她的父亲老乌,罗汉芳……

  近半年来,我没有再交朋友。原因是,花码头镇出了杀人案。一个性格孤僻的女士,在夜里被她的同居男友杀害。而且镇上的人都说她活该。没有结婚就同居,还引狼入室,这不是活该是什么?我虽说体格健壮,胆大妄为,但自从这件事后,我就谨言慎行,不太敢在夜里独行,也不敢去结交他人。以免被人骂上一句活该。

  今天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雨停了。站在屋子西边的丝瓜架子边,朝北边望去,看到雨后的香炉山上,到处冒出白色亮丽的烟岚,轻如白纱。天空中拖曳着细沙一样的白云,白云之后,淡淡的蓝正在变紫。

  今夜的月亮也是特别:粉桃色的一弯上弦月,清丽淡雅。它淋了一天的雨,化去了媚态和火燥,散发出蕙心兰质。

  舍不得这个月亮。因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花码头的人,对极美的事物是形容“俊”,不说美丽,也不说漂亮,只称“俊”。

  香炉山上看这样的“俊”月,应该是绝好的一件事。我穿上舒服的拖鞋和灯笼裙,拿了吃剩下的半袋原味葵花子,一面走,一面吃,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走的这条大路叫会稻路,还没有安装路灯,白天人来人往,通着600路公交车。乡下人没有夜生活,一到夜里,路上杳无人迹,白蒙蒙宽阔平整的一条空路,闭上眼睛也可以走路的。

  一条路,一个人,一弯月亮。路两边是稻田,还没显亮的萤火虫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却不落脚。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有几处聚拢着蛙,精力充足地大喊大嚷--大自然的声音,你不会觉得烦呢。

  惬意地走着,还是看到了危险的东西:潮湿的路边,横躺着一只土黄色蝴蝶翅膀,有着咖啡色和淡黑色的波浪纹,比麻雀的翅膀略小一些。我心头一惊,朝前走了几步,又吓了一跳,路上又有躺着的蝴蝶翅膀,这回是一对,看来是从同一只蝴蝶身上扯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镇上那个被杀的女人,杀害她的同居人说,并没有杀害她的念头,只是那天他心里不高兴,嫌她话多,掐着她的喉咙,直到她没有气息。她死了,杀人者先是痛快,过了一阵才感到害怕……至于伤心,那是再以后的事。

  撕下蝴蝶翅膀的人,怕也是这种心理:并没打算杀死蝴蝶,只为了一时的痛快。

  什么样的人寻求这种痛快?

  但愿不是孩子!

  我捧起这对蝴蝶翅膀,走回去把前面那只蝴蝶翅膀也捡起来。为了不再让路人践踏,我用树枝在路坡上掘了一个小坑,把它们葬了。

  身后忽然有一个人说:“旁边不是有一棵橘子树吗?怎么不埋在橘子树下?”

  我抬头一看,边上真的有一棵结了累累小果子的橘子树,刚才又是恐惧又是难过,竟然没有看到它。再朝身后一看,见到那个说话的人了,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身材极好,浑身上下充满削薄硬健的线条。令人看了,不由得眼睛一亮。天已经凉快了,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把蒲扇,有意地显得闲云野鹤似的。

  --也不过眼睛一亮而已。这种年轻人,花码头镇上多得很,他们很聪明,一眼就能大致掂量出别人的身份家境。他们只对家境富裕的女性感兴趣,愿意与她们交往,成为干姐弟或干母子。那个被杀的女人,就是在路上认识了今后杀她的人,认了这个人做干弟弟,后来又同居了。

  这个世上,蝴蝶要当心自己的翅膀,女人要当心自己的喉咙。我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警觉和不屑,他的神情立刻现出了局促不安,掉头走下一个坡,朝北边的村庄去了。

  我定了定神,决定继续我的行程。我恐慌,但我不想示弱。

  他去的路正是我要去的,香炉山就在会稻路的北面。我不想跟在他的后面,以免被他看到了又回头来搭腔。我碰到过这种事,不止一次。陌生的男人对你感兴趣,千方百计地找机会搭腔。我决定朝西一直走,然后再找通向北边香炉山的小路。

  我一直走到了蓝湖边。发育良好的蓝湖,还保留着远古的些许风韵,虽然说没有了史书上所记载的珍禽异兽和香草奇花,更没有传说中围湖一圈的水石。但是作为现代人,我早已学会珍惜眼前的东西,因为蓝湖正在缩小,我担心再过若干年,也许连湖水也看不到了。

  担心和焦虑正在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对你说,我具有的享乐精神是积极的态度,弥足珍贵。当人类在恐惧世界末日时,我正在让我的愉快成为未来的回忆。

  我在蓝湖边找到了一条通往东方的小草路。我早已走过了香炉山,现在我要向回走,走过这条草路,再找到一条向北的路,才能到达香炉山。

  天穹中的蓝变成紫,紫变了灰黑,不久都隐去。天黑了下来,上弦月明亮得就像宝石一样,它太细,它的光照不到路上。现在是七点半钟,它要消失掉,起码还有三个多小时。我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这些村子我从没有进来过。每次从会稻路上隐隐约约地看到它们,总觉得它们的构成很简单,一模一样的屋子,种着菜蔬和稻子的田地,大大小小的树,无非是杨柳、香樟、白果、玉兰……今晚进来之后,才知道我小看了它们。它们是错综复杂的迷宫。村与村转承口,路与路的交接处,没有任何文明世界的文字标志。它们隐藏的标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谁家的白果树那边拐弯可以到达大路,转过谁家的那堵废土墙才能找到那座小渡桥,从什么样的竹林里穿过才会走进另一个村庄……它们就像一个万花筒,不经意地一碰,就换了一个样式。又像魔方,拼错了一个环节,就错了整个方向。你也千万不要小看了那座独木桥,一根又粗又短的大柳木,横放在小河两头,它在老金家的屋后,另一头连着老王家的屋后。从老金家这头,走到老王家那头,才能从南边的村子转到北边的村子,才能找到上香炉山的小路。

  我很快就在村子里迷了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有些屋子我看到了好几遍,有些僻静的路陌生得让人害怕。走来走去,我发现我一直在几个村子里面转悠,总也出不去。这期间,我敲开过六家村民的门,但是他们指出的路径都是一样的复杂,我走着走着又迷了路。村民们对陌生人都很冷漠,都疑心重重。当我敲开他们的大门时,他们都会朝我身后看一眼,确定我的身后没有可疑人物时,才搭理我的问话……到后来,我没有了办法,对一位开门的中年妇女说:“我就住在花码头镇上,你带我到香炉山去,回头我付你一百块带路费。”中年妇女慢慢伸出手说:“行,那你把钱拿出来。”我摸摸灯笼裙的大口袋,里面只有瓜子和家门钥匙,别的什么都没有。中年妇女说:“没钱也行,你把手机押在我这边。”我只有苦笑。我是个享乐至上的人,在我享受生活的时候,身边从来不带手机。这个中年妇女并不像精明得冷酷的人,憨厚的黑脸,说话的声音小而胆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微微晃动,像害着羞似的,但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却那么斩钉截铁,“什么都没有,那谁会相信你?你去找别人试试看,没有一个人相信你。”

  信任的基础只是一只手机或一百块钱?

  于是就关了门。

  现在的问题是,我找不着到香炉山的路,也找不着回家的会稻路了。我在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迷惑不已:不是说白菊湾的村民们很热情纯朴吗?谁说过这句话来?我想起来了,我奶奶说过,我妈也说过。现在轮到了我,我该怎样说?

  如果不是迷路的话,今夜会是一个很好的享受机会。我心里焦急,所见到的事物尽成过眼云烟。但是到了现在,时过境迁后,我可以从容地给你描绘一下这些村庄的美丽了。确实是美丽的村庄,每一个村子都被树木掩藏,路上铺着干净清凉的石块,村子里河道纵横,清澈的河水从每一户人家的屋前或者屋后流过,河水里穿行着一群群小鱼,在夜里唼喋有声。野菊花到处开着,竹林随风摇曳。所有的庄稼地都被辛勤的农人拾掇得秩序井然,棱是棱,角是角,田地里看不见杂草,就如干净女人的床一样。

  我抬头看看偏西方向的月亮,从它现在的位置判断,应该有十点钟了。我迷路两个多小时了。

  我的耳朵忽然听到歌声。有一个男人在唱歌,并且,这个人向着我走来了。我掏出一粒瓜子,迅速地和自己打了一个赌:瓜子掉到头上,今夜的好运气来到。瓜子掉到地上,好运还没有来。我把瓜子朝头顶上方一抛,瓜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头顶。哈哈,好运来了!我头顶瓜子,站在那里,微笑着迎接这个唱歌的人。

  唱着歌的男人走近来了,他停下步子。很显然,他看得出我不是村里人,有些明白我的处境。他等着我开口。我说:“请问……”刚说了两个字,我就不说话了,我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我刚才在会稻路上看到的,一个我拒绝与他搭腔的年轻人。我不太信任他。他的手里还是拿着蒲扇。

  这时候,他也认出了我,站在那儿不吱声。

  两个人面对着面,样子难堪。

  还是他打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事吗?”他的语气里没有一点生硬的成分,看来他并没有为会稻路上的事感到不快。这使我的心里生出了警惕。我并不流露出警惕的样子,他也许是我今夜唯一的指路人。我轻松地说:“迷路了。难道陌生人就要永远在村子里打转吗?”他笑了,声音轻而得体,自信地说:“碰到我就不一样了。我认识这里所有的路。”

  我喜欢这种自信的口气,但是自信并不说明什么。

  我决定不回家,而是继续我的既定目标,这有些冒险,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带路人更是一个危险因素。我跟在他的后面,问他尊姓大名,他云里雾里地回答我,“苏家庄人,姓苏。”

  他没有问我的姓名。我有些奇怪。

  为了预防危险,我做了一件事:在暗地里捡了一小块砖,对他说,我要给丈夫打一个电话。于是就转身避开他的视线,大声地对砖头说:“你先睡吧。我还是要到香炉山上去看月亮……没关系,小苏陪着我,他年轻力壮……他是苏家庄人。”

  把砖头放进口袋里,我转身对苏说:“苏,今天真悲惨。我碰了无数钉子,没有谁肯像你这样带路的,有的要钱,有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苏淡淡地说:“你运气不好。你要是碰到我燕姐姐和我老干娘的话,早就到了香炉山了。”

  我跟着他穿行在一个又一个的小村庄里。我心里保持着紧张,苏却轻松地向我介绍每一个村子里的秘密,“这棵广玉兰树是老叶家的,有一百年了。夏初开花,半树白花,半树紫花。不是嫁接的,天生就这样。我们都叫它夫妻树。”

  我心里一动:苏这么说,是有含义吧?

  苏又介绍:“你看到这家人家门口的葫芦了吧?他家的葫芦上了菜市场,比别人家的贵一倍还不止--还供不应求,因为他家的葫芦每一只都是并蒂葫芦。真是少有。”

  我的心里又是一惊:并蒂葫芦?暗示?

  苏在一户砖木结构的屋子后停下来,用扇子柄指指它,神秘地悄声问道:“你胆子大不大?说实话,大不大?”

  我把这句问话放在心里迅速地盘算一下,这样回答,“我胆子很大,我练过跆拳道,空手跟一到两个男人打架不会输。”

  苏好像有些失望,一下子兴味索然。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马上来了精神,说:“你怎么不说了啊?你继续说下去啊。”

  苏叹口气,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叙说道:“这家人家的爷爷,十八岁的时候结了第一次婚。新娘子是镇上的大户人家闺女,很漂亮--就像你这样漂亮,结婚的那天夜里,男的起身上厕所,看见新娘在月光下梳头,新娘子头发很长,从梳妆桌上一直拖到地上--原来她把头拿下来了,放在桌子上梳头发。她是个狐狸精,狐狸美女。”

  这一次,我怀疑苏是在调戏我。我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说成是一个漂亮的狐狸精,没有男人敢这么说我。

  我装聋作哑,紧催着苏快点走。我不怕他使坏,我给我的“丈夫”打过“电话”了,他会有所忌惮的。

  从迷宫一样的村落里转出来,走到一条向着香炉山的直路。路的两旁只有成片矮矮的野菊花,视野开阔。我这才轻松了一些,问苏:“你还有干娘啊?刚才说的燕姐姐是谁?”

  我马上就要让他离开我,从这里到香炉山的路,我熟悉。这条开满野菊花的路,北头连着香炉山,南边连着会稻路。我有礼貌地等着苏回答这个问题,回答完了就和他告别。

  苏的话出乎我意料,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说:“我陪你到了这里。礼尚往来,你要陪我到前面那个村子里去一趟,顺路的。我去看我的老干娘。”

  苏指着前面的那个村子,村子就在香炉山脚下,我必经的地方。村里的一座屋子里,隐隐地亮着灯。

  我对苏说:“不行。我到香炉山就是去看月亮的。你看,月亮马上就要落到天底下去了。”

  苏说:“是啊。月亮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还没爬到半山腰的观云台,就看不到了,还不如陪我一下。”

  我承认这一点。折腾了三个多小时,面临着打道回府,我心有不甘。也许苏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这与他是没有关系的,也不存在这样的礼尚往来。我绷紧了脸问他:“那个村子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并蒂葫芦还是双色玉兰花?”我居高临下的口气没有打消苏的热情,他几乎是急切地说:“跟着我,没错的。有很好玩的东西。走!”他走了几步,看我还在原地不动,跺一下脚,催我:“快走啊!你没听说过香炉山上今夜会出现神灯啊?我们去问问干娘,她知道神灯出现的时辰。”

  有许多时候,我的好奇心会超过理性,就像猫一样。我真的跟着苏走了。神灯?香炉山上的神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啊。如果真的存在这件事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许是现在的人们有意地忽略这种事,只对杀人之类的事感兴趣,或者这种玄妙的事纯粹就是乡村的秘密--只属于乡村的秘密,只在乡里口口相传。

  这些看似平淡的乡村还藏着多少秘密?乡村的路是不是在夜里都会化成迷魂之路?

  苏的干娘叫夏婆婆。村口那座亮着灯的土房子是乡村的小教堂,将近十一点,这个时间在乡里是躺在床上做梦的时间,但还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虔诚地做着祈祷。

  苏带着我走进小教堂,正好大家都跪着,他也跪下了。我站着不动,他扯我,把我扯得跪下了。我有些恼火。我对他说我不信教。他说他也不信教,不信教的人难道就不能表达一下对神明的敬畏吗?我没有理由相信他这句话,跪了几秒钟就跑到门外去了,苏刚才扯我的动作太亲密,我想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

  一会儿,苏和夏婆婆从小教堂里出来了,站在我边上唠嗑。

  “今天是走来的?燕姐姐好些了吗?”满面起皱的夏婆婆问苏。她的脸真像一片脱了水的风干树叶。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吉祥温顺。

  “好些了。刚才我去看了她。我一个星期没有去看她,她就是担心我变心,急出来的头晕。我去和她说说话,她也就好起来了。”苏回答。

  “那你想不想变心呢?”

  “想啊。”苏笑着说,听得出他是开玩笑。但是他瞄了我一眼,让我又气恼起来。真是见了鬼了!这种小土痞子。

  “她那群金腰燕好不好?”

  “一个个活得很开心呢。比她开心多了。”

  “那你妈怎样呢?”夏婆婆换了一个问题。

  “妈比去年的秋天好多了。她就是惦记增寿。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差我来看你老人家的,顺便问问增寿的情况。我看时间还早,就先去看了燕姐姐,她要我多陪陪她,所以我就来晚了。”

  “增寿好着呢。”夏婆婆说,“每天早上老早就起来了,到处玩。脾气坏,火性大。胃口大,什么都吃。啊唷喂,真是的。上次把我的小花瓶打碎了,被我追着打了几下,倒乖巧了几个时辰。”

  夏婆婆笑起来。苏也跟着笑。他们这样愉快,我感受不到同样的愉快。我猜到那个“燕姐姐”定是苏的爱人,他有了爱人,还对我这个陌生女人有非分之想?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的恐惧还在,又增加了对一个人的厌恶。我考虑着回家的事。

  我咳嗽了一声。

  苏马上问夏婆婆:“干娘。我听说今天夜里香炉山上看得见神灯呢,你会占卦,知道神灯什么时候出来。”

  夏婆婆极为聪明地瞟我一眼,犹豫地说:“可能年纪大了,算不准……多少年没算准,没人信我了。我昨天算出神灯是今天夜里十二点一刻出来……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它出不出来?啊哟,我知道了,现在天象气候都变了,它也就不准时了。”

  这夏婆婆,她把失算推在天象气候的变化上。

  这两个人极为严肃地讨论神灯的问题,不像是一个陷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安全保证,我想。我略一踌躇,不去细究这百分之八十里到底有多少可靠的依据,下决心上香炉山一探究竟。

  “燕姐姐是你的妻子吗?”在路上,我问苏。

  “算是吧,但我们还没拿结婚证书。”苏说。

  “男人就应对女人负责,不管有没有正式结婚。”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为这句话,我一时倒怔住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软弱?也学会说这样的话了?

  “增寿是谁?”我又问。

  苏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看来他真是一个快乐的人。

  “增寿是一只母鸡。”他说。

  而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增寿确实是一只母鸡,养着它是为了给苏的亲娘增寿,所以它就叫“增寿”。三年前,苏的母亲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连大医院也看不好。眼看着奄奄一息。后来,苏的父亲到花码头镇上的大道观去求签。去晚了,一个道士也没碰到。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邹听了他的叙述,就对他讲,养一只“增寿”鸡也许有用。以前的人就这样做。男的用公鸡,女的用母鸡。这鸡一定要精心养护的,鸡死人也死,鸡活着,人也活着。于是,苏的父亲就到花码头镇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健壮的小母鸡,回家的路上,交给了苏的干娘夏婆婆养着。苏的母亲从此没有了呕吐的毛病,活下来了。

  苏讲完了这件温情的乡里故事,我心里有些安定:这些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镇上的人不是都在说,那个杀人的人,平时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杂货店林家的孩子,不是被他抱过?还亲了一下……前两天看到一篇故事,说以前与汪精卫一起做汉奸的褚民谊,就在本市刑场被国民政府枪毙那天,还对记者说他的身体很好,可给医院作解剖用,心脏和骨骼尽数供给医学界研究之用。可见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夜深人静,荒郊野外,更要小心提防。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我是个女人,深知女性的弱点,爱吃后悔药就是弱点之一。现在到了山脚下了,来不及后悔了。

  这时我又觉得苏有些怪异,他看得见夜里的一切东西:静悄悄藏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竹林里的野鸡,野苋菜下面的青蛙……甚至五六步以外的一株兰花他都看到了。他把他看到的悉数告诉我,因为我不相信,他还朝一根竹子上投去一个石子,结果惊起一只野鸡。关于那棵兰花,我坚决不信。他和我打了一个赌:赌一个拥抱。我的好奇战胜了提防心理,欣然应战。我们一起走下路沿,苏用手电筒光一照,真是一株野生兰花草。于是我们走回路上,苏也没提拥抱的事。他还算识趣。

  夜里的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到,我暗自羡慕他。

  你是鬼吗?我心里问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鬼,是我今夜特别乱,我患得患失,怕他这个人,也怕他这人是一个鬼。神灯一定也是一个可怖的事物,或是某个不祥的信号,神灯升起时,苏会不会转眼变成一个鬼?

  “你,你见过神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苏。

  “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八岁那年,干娘带着我上山来看了。”

  “什么样子的?”

  他回答:“小小的一个火苗,边上一圈光晕。从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快到半山腰时,不见了。当时看到有六盏吧,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有仙女在暗里提着它们,上了山,就把它们吹了。”

  苏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不再想入非非了。我得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们,也会得到有力的安慰。

  到了香炉山上的观云台,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不见了。它不见以后,我更觉得四周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放眼从半山腰望下去,下面就如一条黑漆漆的大河。看久了,双脚恍如腾空,魂若离世。苏坐我边上,坐得很近,我听到他坐下来的时候,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微妙,简直是明目张胆了。苏在地上扯了一根狗尾草,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来,看来他真是很享受这一刻啊。离神灯出现还有二十多分钟,我必须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我问苏:“刚才碰到你时,好像唱的也是这首歌。”苏回答我:“正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妹是锁……”他还想唱下去,被我打断了,“你去看过燕姐姐了?你干妈说她有一群金腰燕。”

  苏在淡薄的夜光里微笑,语气里也弥漫着笑意,“嗨,这个人,各别。”

  “各别”就是特别,有个性的人就叫“各别”。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她就是一个各别的女人。人家像她这样的,一定到城里去发展了。她读完师范学院,就回村子里当了小学老师,语文、数学、体育,全教,一是爱孩子,二是舍不得小学校里的那群金腰燕。那金腰燕关她什么事?有一百多只呢,住在小学校后山上的木房子里。她经常带着小孩子们去看燕子,给它们投食。燕子也经常到她上课的教室里去看她……所以,人家叫她燕姐姐。其实她叫齐阿巧。我问她,齐阿巧,你到六十岁的时候,难道还让人叫燕姐姐吗?”

  “哟。这是一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她,早点结婚,让她安心。”我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敲打苏。

  “正是。”苏说,“你看,我本来有许多机会出去发展的,但她不让我走。我就留了下来。”

  我问苏:“为什么不让你走?”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产生出兴趣。

  “她是怕我变心--女人都这样的。但是我这个人,走也好,不走也好。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又问。苏好像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在任何地方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此时他认真地想了一想,竟说了一个让我想笑的理由:“我会唱情歌!”

  这话乍听之下让人发笑,细想一下,确有道理。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们没见到神灯从山下飘升到半山腰上。我觉得应该再等一下,就建议苏唱一个。苏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山崖边,背对着我,脸朝山下,蹲着唱: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妹是锁。河水清清河水长,哥是橹来妹是船。春来满山鸟咕咕,秋来枫叶满山红。

  苏拖泥带水地唱完了,还是不见神灯。苏开始唱第二首情歌。他唱完后,我站起来向山下走去。苏追上来说:“再等等看。我肚子里的情歌唱不完,唱到天亮都行。”

  我没有搭理他。很快走下了山,走到通向会稻路的直路。苏在后面跟着我。这条路我认识,我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对他说:“你回去吧。谢谢你!我要快点走的,我丈夫在家里肯定着急了。”苏在后面说:“不用你谢的,我也要穿过会稻路,苏家庄在会稻路的南边。”

  我一直保持着匀速的快步,苏也一直跟在我后面看得见的地方。我气喘吁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歌。会稻路临近了,他停止了唱,小跑着接近我,在我的身后,我几乎感觉到了他的鼻息。

  我猛地回过头,严厉地问他:“你想干什么?”

  我感到旁边的树叶都一惊一乍。

  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送你回家。”

  我看看这条路。我从没听说过这条路上出过什么事。我放缓了语气说:“不必了。这条路很安全。”我真想对他说,他才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

  苏说:“我送你,跟安全无关。”

  “那和什么有关?”

  苏说:“跟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关。”

  显而易见,不是这个理由。但我想了一想,决定尊重他说出来的这个理由。

  我依旧走得有些快,而苏一直落在后面,一会儿,他跑上来,递给我一只又大又沉的稻穗,该有一斤吧。说实话,我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稻穗,它匀称,散发着令人感动的气息。我的感叹还没结束,苏又递过来一支野菊花,黄色的,微微沾上些露水,显得润而沉厚。它枝叶繁多,放在手上成一大捧,每一朵花儿都光泽亮丽。我“啊”地发出一声,我感觉到我的内心就在此时轻松畅快了。哦,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我把稻穗和花放在一起,两样不相干的东西在一起竟然如此和谐。

  苏喜笑颜开,大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高兴了。”

  这句话感动了我。“谢谢你!”我真诚地说。到现在为止,与苏待了四个小时,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一次真诚。

  花码头镇上一片灯光,我看得见我住的地方了。我停下来,意欲告别。

  苏说:“其实是我要谢谢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蓝湖边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样。昨晚,我在这条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个仙女。人家都说有学问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个例外呢……所以就想着和你说说话。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是我的幸运。”苏的言语里透露出一丝不自信,不多,但足够让我知道,他是因为爱,才显出不自信。

  苏难道早就暗地里认识了我?

  苏忽然调皮地说:“再见,艾我素老师。”

  苏说完就走。远远地,我突然看见他在路上快乐地蹦跳着走路,那把扇子在他身边挥舞……天,与他在一起,我也有了夜视的能力了?

  苏知道我的姓名,他是认识我的,但我不认识他。他一定知道我许多事,譬如在大学里教书,写诗,写童话,独身,火暴的脾气,住在花码头镇后面的小区里……

  那么,这砖头手机,给子虚乌有的丈夫用砖头打电话……

  我想他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

  这个积极的人并不吹毛求疵,他实现了愿望,快乐了。而我呢?我怎么评价我度过的这一夜?他感到的是爱,我感到的是恐惧和厌恶。我自认为是一个很享受生活的人,却白白失去了一个享受愉悦的机会。

  我是一个积极的人,我要重新享受一下昨夜风景。

  回到家里,我开始给自己洗尘接风。我在院子里的瓷桌上放了三只酒杯,一只敬天地,一只代表苏,一只是我的。杂货店林家的花雕黄酒,五块二毛钱一斤,便宜而好喝,味道纯正雅致。苏给我的稻穗和黄菊花横放在瓷桌当中,在微微的晨曦里,它们各自显示出令人惊叹的对称之美。回想昨天一夜,浑身如沐春风:最初粉红色的上弦月,美丽的迷宫一样的村庄,苏的情歌和有趣的故事,乡村小教堂,干娘和燕姐姐,“增寿”鸡和金腰燕……我尤其感谢苏给我的一夜之爱。我知道,此夜之后,我会驱除怯懦,就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

  我端起酒杯碰碰苏的酒杯,说:“苏,祝你妈妈长寿!祝你和燕姐姐一生幸福和快乐!”

  原载《收获》2010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讲,也可以将之看成是一篇心理小说。表面上,以女主人公“夜游”香炉山为线索,但实际上,处处可见的心理描写让这部小说演变成一部探索女性心理发展的作品。小说一开始就以“杀人案”为主人公营造了一种恐怖、戒备心理,而由于对香炉山“俊月亮”的向往,“我”向香炉山进发了。而路遇蝴蝶翅膀、陌生男人、陌生村落以致迷路,“我”开始恐慌、焦急,但是“并不想示弱”,为了给自己安神,甚至向“砖头丈夫”打电话以警告为自己指路的陌生男人。其实,在这里,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已经开始发生微妙地变化了,用表面的若无其事极力地掩饰内心的慌乱。与陌生男人“苏”在路上关于“并蒂葫芦”“双色玉兰花”“狐狸美女”故事的对话更让“我”戒备着眼前的一切,后来在了解了“干娘”“燕姐姐”的事情之后,“我”又开始提醒“苏”对“燕姐姐”的情感,慢慢地,“我”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的理性,开始与“苏”交谈着关于“增寿”“金腰燕”等等感兴趣的事情,这个时候,“我”的内心似乎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有点纠结,潜意识的控制影响着“我”的行为。而最后,重新回到花码头镇,“苏”对我说的话才让我豁然明白,他其实早认识“我”并在今晚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感受到了爱,而“我”感受到的却是“恐惧与厌恶”,而重新静下心来回想这一切的“我”,也受到了“苏”的感染,祛除了戒备与软弱,变得坦然而无所畏惧,至此,一次关于女性心理微妙变化的过程呈现在我们眼前。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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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