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曹丹丹有个愿望,就是能到北京住上一段时间。不是出差旅游看风景,拍几张相片便走那种,而是像北京人那样,早晨看日出,晚上看日落,除了正常吃饭,饿的时候,吃一条街边买回来的煎饼果子和豆浆。当然住的地方要在十二条或是它的周边。房间简单舒适,出门方便。门的左边挂自己喜欢的小画框,右边挂上从丽江带回来的蜡染信口袋。床上铺的也是喜欢的图案。这些情景早在脑子里想过多次。有了这,哪怕天天吃糠咽菜也行。至于以后还回不回来再另说。愿望在心里埋了很久,差不多快要打包封存之际,被江艳萍重新挖了出来。
曹丹丹有半年时间没有联系她。哪怕再空虑,也忍着,她不愿跟她联系。她觉得这个女人太做作,声音娇滴滴,喜欢抢别人风头。同是女性,谁受得了这个。直到那个闷热的下午,当时没有风,天上也没有一片云彩,她正拿着一沓学生作业走神,犹豫着是把这有限的钱放进股市还是在深圳关外买间七万元的单身公寓之时,按到了江艳萍的信息。她说,她准条离开深圳,去北京发展了。曹丹丹对着这条信息发了很久的呆。有几个学生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她记不起后面的时间是怎么过的。
当晚曹丹丹便失眠了。江艳萍的话好像在报复谁一样,不仅报复了深圳,还报复了她曹丹丹。要说对深圳的恨,曹丹丹未必会比别人少。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太小,转学麻烦,也许早离开这里了。现在凭什么她江艳萍说走就走,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有四季的城市里。要走也应该是一起走才对啊。过去怎么说的,在那些酒后或是失眠的夜里,两个人计划了多少啊。最后她就这么被抛弃了。江艳萍这么做,曹丹丹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她甚至觉得一天都待不下去。
去北京是自己的梦想啊。想了半辈子,却被别人实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江艳萍。她的心里空空落落,充满了挫败感。毕竟江艳萍的条件一直不如自己,哪个时期都不如。她在心里掂量过很多次,只这一次,人家便赢了。如果没有江艳萍垫底,曹丹丹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沉到了谷底。十二条十二条,黑暗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用卷舌音念了好几遍,这是她在梦里去过无数次的地方。一下火车,慢了性子走,路上见到有人遛鸟,唱京剧。过了两条街,便拐进一条胡同,胡同边上有个椭圆形的水坑,积着雨天留下的脏水。虽然是脏水却能映出天上的云朵。为了方便过路人,那里永远放着几块石头或砖头。坑的另一头便是那地下室的门了,进了门就能见到被水泡得卷了皮的墙壁。要弯了身子走路,否则会被头顶上的水管子撞到。终于听见了一句,谁呀,声音很熟。正想着是谁的时候,便醒了,原来自己做了个梦。梦里的情景跟当年一样。那是十五年前班里有个叫刘涛的同学病了,学校派人送他回家。因为病是在学校得的,家长不接,跟学校吵,非要学校把人送到北京做了检查定了性才行。没办法,班主任只好找了两个同学跟着,需要有个女的,说是女生做事细。作为老乡曹丹丹便跟着来了。没钱住酒店,只好住了二十块钱的地下室,有的人当晚流鼻血了,可她没事。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把这种喜欢藏起来,压迫着,不让任何人看出来。她甚至希望得病的不是刘涛而是自己,这样可以多些时间住在北京。睡不着的时候,曹丹丹脑子里总有洗漱室大镜子上的水蒸气和一个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看不清人的相貌。那些雾气,很是难忘。更关键的是见过雾气之前,她在胡同里见过一个长得像小流氓一样的人,骑了辆自行车,一只脚平放在地上,另一只则踩在脚镫上。他冰冷着声音问曹丹丹想不想跟他回去。
曹丹丹当时傻气,学着对方的卷舌音问,跟您回去干什么啊?
做我媳妇儿吧,对方换了只脚放在车镫上说。当时天气异常闷热,不远处好像还有知了和另外的一些鸟在叫。天上灰蒙蒙的。曹丹丹记得那男孩长了双细小的眼睛和胖胖的脸。
不行!曹丹丹撒欢似的跑了。她比什么时候跑得都快,不是害怕,而是快乐。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到了深圳,到了男女比例为一比七的城市。如果不是江艳萍,她会把愿望藏起,让自己现实起来,毕竟这是深圳,一天不去赚钱心就慌就会死的城市。就这么想啊想,翻了几个身,天就亮了。第二天站在镜子前刷牙,对着自己的黑眼圈,又轻轻念了一次,十二条。声音从干燥的嘴唇里出来,显得软弱无力。对着镜子又 发了会儿呆,不知道要做什么。直到台湾佬也醒了,蟋蟋洬洬站在门口等着用卫生间,曹丹丹才想起今天还要替人多上一节课。中午还要去商场买个相机,他说要去大理采风。
不能用手机么,像素也很高。她说。
那不好看啊,人家都有真相机。台湾佬有些讨好地看着曹丹丹。他是个台湾人,失业后到了大陆,住在珠海。网上认识了,便搬过来住了。
曹丹丹听了,心烦得很,倒不仅仅是钱的事,主要是想起他吃住不花一分钱,还口口声声大男人大男人的。这让她不舒服。如果不是男女比例失衡,她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她常常对江艳萍说,女人到深圳,都会被打折,谁也不例外。过了三十五就不是打折问题,而是倒贴。什么世道呀。她差点要说,到深圳后从没有一个人跟她提过结婚,包括前任也是逼到对方没路了,才结的。多数人只想上床而不想负责。之前什么甜言蜜语都敢说,如果稍稍矜持下,他连争取一下都不会,马上向后转了。如果遇人不淑还要“呸”你一口。当然罗老师不是这种人,关于结婚的话,至少提了不下五十回。江艳萍也有同感,觉得深圳不适合女人。两个人为此还喝醉了,说了许多平时没说的话,当然包括曹丹丹的秘密,北京,十二条。
我支持你!真的。江艳萍眼泪汪汪。仿佛也是她的十二条。她的这副表情让曹丹丹反倒冷静下来。她觉得自己不能跟谁都走得太近,尤其是江艳萍这种,既不是同学又不是老乡,只是饭局上认识的。
曹丹丹对着台湾佬说,最近我心烦,你回避一下吧。她又下逐客令了。每次心情不好,都会让他回去住。她不想与人交心更不想和谁吵架。
“原来那个房都退了,再找也要花点时间。”显然台湾佬对这个临时决定有些不满,手里端着牙刷,上面是刚刚挤出的牙膏,想和曹丹丹再说几句。
曹丹丹径直走出门,不看对方一眼。她怕对方再罗唆。江艳萍的事,让她心乱。之前她都有些想妥协,跟台湾人结婚算了,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了。现在想法又变了,她觉得台湾佬身体和钱包都不行,连买个小东西都要她出钱。如果结婚,自己很不合算,等于白养一个人。
一出了门,就把电话打给了江艳萍,确认--下,去北京的事是不是发错了,或是心血来潮之举。因为在她眼里这个江艳萍做事没谱,就是发信息也是一会儿风一会儿雨,总是要表现自己浪漫的一面。上次还说要拯救某个贫困县的妇女,说她们太苦了,有的连县城都没去过。曹丹丹心里想,人家未必是苦,再苦还能有深圳女人苦吗?还有一次,说要报名去西藏支教,她这么做的目的,也能理解,就是让曹丹丹羡慕,毕竟她只是个代课老师,一天到晚拴在学生身上,哪也去不成,稍有闪失,饭碗就不保了。江艳萍是个营养师,平时总是飞来飞去,在全国授课,难见人影,每次都是她约曹丹丹,而曹丹丹却难约到她。要么就是在外地呢,要么就说正在上课,不方便。曹丹丹觉得这种关系让自己很被动,想了几次不来往了没意思,可最后还是交往了四五年。
她对着电话说,你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深圳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痛苦指数应该排全国第一。我早想离开了,你看看那些外省人,都去海南了。
显然这话没什么逻辑,江艳萍在电话那端笑了说,我是去北京,不是海南,又不想炒房。顿了下,她换个口气说,深圳也不错呀,改革开放的前沿,窗口城市。曹丹丹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如果以往,会顶她几句。当然这种机会也不多,平时说话江艳萍都是请教口吻。看起来人一阔脸就变这话不假。曹丹丹心里不服,可嘴上还是不争气,说了句,你这一走,把我的心都带走了。江艳萍说,北京也欢迎你呀。曹丹丹想到了对方小人得志那副样儿,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光,不光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虎落平阳被犬欺,还不争气表现出了下贱。放下电话,心里堵得慌,明显觉得江艳萍是气她,好像她已经是个北京人一样,随便就可以同情谁。
刚拐上四楼,就见到了走廊上的一个男孩。曹丹丹猜测他等很久了,也许他又带来了母亲的什么亲笔信。
有事吗?她心里软了下,这个初二男生得了抑郁症。喜欢浓妆的母亲哭着求过曹丹丹帮忙。有一次拿了三千块钱让她收下,被曹丹丹拒绝了。学校明文规定,不能当家教。已经有政策解决代课教师的转正,这个关节上一定不能出错。给这个孩子补课,除了拿些外快,也有同情的意思。
你愿意再来陪孩子吗?他只听你的话,找谁都不行。平时我不在家,可以让他爸爸陪你。这女人临行前对她挤了下眼睛。曹丹丹心想,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把老公都拿出来交换了。不久前还鼻涕眼泪地向她哭诉,自己男人多花心。
她摸了摸男孩的额头,想问他吃药了没有,就见男孩笑了,说,老师,你能不能不这么煽情。不过我爸喜欢你这种款。
去你妈的!老娘懒得理你。曹丹丹头也不回,在心里骂了句,便进了教室。教室没有因为她进来而安静。曹丹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想,这地方真是没法待了。
正式听江艳萍说北京的事,是曹丹丹为她饯行的晚上。看着江艳萍满面红光的样子,她故意装作不在乎,眼睛继续瞄着电视,耳朵听着江艳萍说话。附和的人没几个,都是男的,彼此不认识,更不知道怎么表态。电视里正在重播征婚节目。虽然这个节目与她的生活没关系,那里全是三十以内的美女。她总是把女主角当成自己,试图去选择那些勇敢的男生。她正在为节目里的六号惋惜,就听见江艳萍说自己那位是个北京人,有一幢三百平米的别墅,曹丹丹把全部的身子坐回位子上,虽然装出了不在意,眼睛却已经细细打量对方了。
江艳萍披肩下面是一件紧身的旗袍,头发梳成民国时期样式,口红是深色的,甚至连举手投足也是那种范儿。如果在平时,曹丹丹根本不想听她说话,不愿意看见她拿足了姿态去表演。她在心里冷笑。她觉得江艳萍没有任何进步。最初的时候,她穿的是纱,而这种纱,人们早用来做窗帘布了,后面则改成穿旗袍,但像她这种干瘦的身材,把缺点都放大了。这种表现需要成本,就是必须有观众有饭局。比如这次饭局又是她张罗的。当然这次不同,不是生日,不是庆功,是为她送行。冲动之下曹丹丹主动提出了买单,当然过后也会后悔,毕竟自己的钱也要掂量着花。江艳萍那边娇气地说多谢老姐啊。曹丹丹心里想,自己是被江艳萍发出的声音忽悠了。她甚至怀疑她是从声讯台学来的,温柔缠绵。生气的时候会在心里笑话她,你对一个同性温柔什么呢。每次放下电话,曹丹丹都忍不住在心里说,做作的女人。尽管她们是几年的朋友,可是她不习惯对方的做人做事。比如她的厚脸皮,不管什么场合都要出风头。当然两个人在一起,她不会这样。可能是共同语言说完了。主要的是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机会很少。她喜欢热闹,非要去人多的场合。每次都有些不认识的面孔。如果一帮朋友吃饭,哪怕中间只有一个熟人,被她知道了,无论多远,她都能找到。有次一个女孩儿过生日,是个小老板张罗的,显然对那个女孩有点意思。来的时候,江艳萍还带了本挂历给请客的人。曹丹丹就是这个聚会上认识的江艳萍。过生日的朋友是个单身,看见浓妆艳抹的江艳萍马上不高兴了。江艳萍倒也不客气,坐下来便展示自己的挂历,那是一本印着甲骨文的挂历。这种字体,没人认识,场面显得有点尴尬。随后她又向座位上的男人们派发名片。一边递名片,一边介绍自己单身,琴棋书画样样拿手之类。一圈还没走完,寿星女的脸就黑了,饭局被江艳萍搅了。比如她还对曹丹丹说虽然离了婚,却还是把婆婆一家从农村接过来住了。
曹丹丹惊讶,你不是单身了吗?
是啊,可我跟他们一家还是好朋友啊。说话的时候,江艳萍眼睛散在各种菜上,最后夹了一小条黄皮鱼放进自己碗里,慢慢挑着刺。
这样一来,曹丹丹就很生气。江艳萍让关外的人口素质更加低下,让女性打折的事实继续下去。她心里想,关外这个地方真是个风水宝地,不仅聚集了各路妖魔鬼怪,还批量出产一些伪小资。
有一次,江艳萍心急火燎地约她,说要介绍个女孩给她认识。认识一下吧,我的小姑子,相信你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曹丹丹冷笑着回答,你没病吧,他们一家那样对你,她哥哥抛弃了你,你却让我成为她的朋友。她差点把矫情这个词用上。
她样子非常恳切,说,要是你不想认识,你给她介绍几个朋友也行,或者吃饭的时候带上她。
什么?曹丹丹半天说不出话。江艳萍的想法已经越来越奇怪。
为了缓和气氛,曹丹丹转了一个话题,你上次说你要学釉彩最后怎么样了?
江艳萍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早毕业了。
什么时候你送我一张画啊?曹丹丹说。
我已经改学琵琶了。显然她对这迟来的发问有些不满,画画是两年前说的事。
过去曹丹丹一直对江艳萍画画有些不解,在她眼里那种东西必须科班出身,更重要的是要有才华。她调侃江艳萍,对了,你说的那个人怎么样,他是不是卖画的?
什么卖画,俗,人家那是专家。她更正了说法。随后又说,是我亲密爱人。她目光温柔了许多。
你再婚了?曹丹丹有些一头雾水。
显然她不愿听到“再”这个字,扬了扬左边的眉毛,说,他是鉴定明瓷的学者。她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干燥,没有一点水分。
这句话如同一把榔头,把曹丹丹刚刚还气呼呼的身体砸瘪了。她怯怯地问了句,他对你还好吧?
哎,好得让人受不了,太黏人,总怕失去我,把我当宝贝。这样一来,我只好从家里那儿搬出来,也算成全他们吧。那一对人也真可怜,东藏西躲的。她指的是前夫。
原来这样啊,曹丹丹倒抽了口冷气,原来是她主动扔了男人。她心里想,嗯,不错,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办事就是麻利。
说话的时候,客人陆续到了。曹丹丹只是欠了欠身子。江艳萍便站到门前去迎了。
都坐下后,又进来了一个小个子,穿着曹丹丹讨厌的白衣服白裤子。江艳萍硬是把这人请到主位上。他刚一落座,眼睛便盯着曹丹丹问,你还记得我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还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曹丹丹礼貌地笑了笑,没说话。
他报上他的名字,方荣。
曹丹丹眼睛发着呆,还是想不出这人是谁。
我记得你,当年你在电影院门前等人,我路过,你还对我笑过。
那可是很浪漫的哟。如果不是江艳萍这句话解了围,话题还会卡在那儿。后来才知道这是彼此套瓷的话。只是当年的曹丹丹刚进圈子,还不懂。坐下就见到江艳萍拿出了一个精美的薄盒子,众人瞩目下,打开并轻轻放在服务生手里,随后她又指了指灯,然后说了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勃拉姆斯。
灯暗了下来,音乐涌上来。窗外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哇,真会享受。白衣服男人说话了。后面仍有人来,江艳萍继续指挥服务员加椅子,加红酒,上柠檬,加冰。同时礼貌地向新来的人问候一声,肤色越来越好,打高尔夫了吧。
她和方荣谈话的主题是佛教和老子。方荣拿出名片,上面印着新名字,悠远法师。同时还取出一沓照片,背景是少林寺、衡山之类。他在名片上写了北京两个朋友的电话,递给江艳萍说,有什么困难就找他们吧,不用客气。
江艳萍脸上冒着光,两只手也显得慌乱,一会儿放在台面上,一会儿又放在腿上。像是发现别人在看她,她故意绷了脸对方荣,深圳本来男人就少,你还出家了,也太不人道了吧。这一句,把全桌人都搞笑了。接下来,又有人向她介绍北京的一些情况。方荣脸也红了,急急地辩解,不是出家,是居士,居士,啥也不耽误。
这还差不多。江艳萍满足地笑了,别人也跟着笑。随后她喝了一大口红酒。曹丹丹第一次发现江艳萍还是很幽默。
这次江艳萍喝了很多,散场之后,还舍不得走,拉曹丹丹再坐一会儿。她仰在沙发里对曹丹丹说,他不准我生活在别人的家里。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谈到那个北京人了。
说完她又解释了句,他催我尽快离婚,做他的新娘,而不是蜗居在别人屋檐下。
电话响了,她让自己的身体半躺在沙发里,说,你猜呀,我是跟一个男生在一起呢。哈,是骗你的,我没有没有,怕你不饶我啊。
她移到了一个拐角处,把自己身体嵌进三面都有镜子的地方,轻轻转动着身体,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有时对自己挤眉,像个自恋的人。不知过去了多久,传来对着电话亲吻的声音。她用余光向这边看了一眼。远远地,曹丹丹见到了那双大手,那是一双种过地的手。尽管她从来不承认,只是说放假的时候,去叔叔家帮过忙。曹丹丹明白,那是一双苦孩子的手,这样的手,毕竟自己也有一双。
到北京不久,江艳萍便描绘她眼里的景物,说,我正在阳台上远眺呢。迎着空旷地带走去,那里正变幻着五彩的云。北京的天空真是哪也比不了的,那大块的云,像是棉花,一朵一朵,美极了。还有胡同里那些老人,孩子,包括人家的的士司机都那么有文化,文化就是人,而不是什么亚洲第一大图书馆,和那些没有生命的高楼大厦。文化是人,是胡同,是十二条。这些话像画外音冲进曹丹丹脑子里。
就是认识的人太少了。曹丹丹突然意识到她说的那个地方一定离十二条很近,否则不会那么美。的确如此,后面她也说了,离十二条很近,站在阳台上放着风筝。
曹丹丹流露出周末自己也可以去看看她的意思,江艳萍电话便打了过来说,先生准备去南京做些文物鉴定,作为太太也会陪着一起去。到时候,她要为大家庭里每个人准备新年礼物。父亲的,母亲的,还有小叔子,小姑子,一个都不能少。
脑子里全是江艳萍那边温馨的场面。无论如何,曹丹丹平静的内心被打破了。她觉得自己住的新安路是那么简陋没有生气。连路边的树木也显得枯燥,那些一年四季盛开的紫色红朵挂在枝上是那么的单调。
这样的时候,曹丹丹开始想家事了,必须有个房子,而不是现在这样租房。
“北京”两字再次跳进脑海的时候,她心里变得无比柔软,血液沸腾,仿佛有了指路明灯。
这样想着,她翻到罗老师的电话,犹豫着要不要联系,说说自己的打算。据他说,他是曹丹丹当年的老师,只是教了很短的时间,便到了北京。干的还是老本行。脑子里变幻着一些模糊的脸,一会儿变成北京街头的小混混的,一会儿是饭局上那些男人的。罗老师现在什么样呢?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娶她呢?如果随便说说,那可就太不像老师的样子了。
瞬间便明白了女儿将来报哪个学校了。哪怕是大专,也要在北京读,郊区都无所谓。北京,连空气都弥漫着营养啊。脑子里横放了一张写有北京字样的车票。一分钟也不想待了,似乎晚一分钟,脚下的城市都会爆炸。只有升上空中,才是安全的。曹丹丹从来不知道自己如此讨厌深圳,什么特区、热土。不怪乎一个又一个男人离她而去,现在她明白了错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城市。带有强烈地方色彩的白光在脑子里强烈横扫过几次之后,终于换成了幻灯片。曹丹丹明白,早晚有一天,这座地狱一样的城市会被自己抛弃。
就在曹丹丹满脑子北京的时候,江艳萍发来信息说自己离了,正考虑回深圳。曹丹丹焦虑起来,担心她马上会回来,自己就住不到她的房子了,当然也就看不到十二条,使急着安慰江艳萍不要灰心再坚持之类。江艳萍还告诉曹丹丹,有个包工头看上了自己。曹丹丹立马警告她,他只是看上了你的大房子。到时候,他会把农村老家的人全接来,占住你的房子,阳台上也住满打工的亲戚,到时候想赶也赶不走,会很麻烦。
曹丹丹说完才知道自己太过冒失,又不是自己的。这样说很容易让对方发觉自己的动机。江艳萍倒也没发现什么,停了一下才说,你可不可以介绍几个北京朋友,让我在这边有人说说话。电话这边,曹丹丹还没想出怎么回答,就听见江艳萍叹了气说,还是深圳好,亲戚多,北京人太冷漠了。
曹丹丹真有些害怕,如果江艳萍真的回了深圳,自己去北京的可能性也就彻底没了。可北京除了罗老师,她不认识什么人。再说,即使认识,也不可能介绍给她,毕竟自己还在为婚姻的事发愁。为了稳住江艳萍,她说,你回来干什么嘛,你不是说深圳是你的伤心地吗?
可我孩子在那里呀,我想要看看他们,想给他们带点东西。
寄回不就行了。曹丹丹心里想,这个江艳萍,不懂语法,好像自己有很多孩子一样。
她停了一会儿说,兄弟姐妹们都在深圳,我真的很想他们。
她说站在那个能放风筝的阳台上面,一眼便能望见十二条。她常在信息里说,我就是站在阳台上跟你说话的。
曹丹丹想明白了,必须有个长期打算才行。江艳萍的别墅再大,位置再好,都不属于自己的归宿。最多也只能临时歇脚,中转一下,方便她到十二条看看。这还要尽快,太晚的话,人家就不方便了。
之前,她还是对罗老师的相貌有过些想象。他是通过通讯录找到曹丹丹的。曹丹丹实在想不起他的样子了,也记不起有过什么江浙口音的老师教过自己,毕竟十几年过去了,发生了太多事,很多熟人的样子也都不清晰了。电话里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他说你不高不矮,身材适中,小鸟依人,刚好到我肩膀那里。介绍自己五官的时候,他用的是另外一种方式,真是无法忍受银幕上那些男人样子,难道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演员吗?言下之意是自己长得不赖。
没有交换过相片,尽管好几次差点给了,可她还是故作神秘了,说,跟当年做您学生的时候比,我现在越来越难看了,反正很快会见的,再说,见了你也会失望的。
据他说,当年他曾经追过曹丹丹,可她压根就没看他一眼。他这么说,让她很开心,毕竟被人暗恋还是件幸福的事。再说早已没人暗恋自己了,个个都想留下过夜,天亮便说拜拜。
不,不,我相信你什么时候都那么可爱。他越是这样说,曹丹丹越是不想让他见到真容,想给出一个惊喜。曹丹丹享受着他的绵绵情意,内心回到了十几年前。他电话里说,再不见面他就死了。曹丹丹是个物理老师,并不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只是能感觉到他很需要自己,而不是说着玩的。电话里两个人还做了那事,彼此也用老公老婆相称。
终于说到了十二条。曹丹丹枕着手臂闭了眼睛说,哪怕住一个月,以北京人的身份也就够了。
罗老师说,平时你画画,累了到院子里侍弄一下院子里的菜,那里有几只鸡,一只狗。周末的时候,再到天安门走走。
太好了。曹丹丹从五脏六腑里透出兴奋。曹丹丹流露出要找个房子,先感受一下。
你不是想怀旧吗?天天可以怀啊。他说。
曹丹丹有些吃惊,想不起自己是不是之前在电话里说过,问,你怎么知道呢?
罗老师慢慢地说,当年不是我带你们过去的嘛,你高兴得总去够树叶子,发烧了还强撑着,一双新买的鞋刚穿上就掉到水坑里了,几个男生抢着帮你捞,都让我嫉妒了。
是么。大脑出现了空白。他的这些记忆和曹丹丹的还是有些出入,可曹丹丹喜欢这种出入。原来过去的自己是那么可爱,那么多男人喜欢自己。有了这样的自信,她便可以撒着娇说话了,我担心工作的事啊,都代课这么多么年了,听说政策快出台了,现在辞,等于前功尽弃,到时候,饭也吃不起了。
那就别看了,北京再好,也不是你的家。不知为什么,罗老师显得有些生气。
可我还是觉得北京亲。曹丹丹忙着讨好,毕竟人家什么也不求,如果到了北京,还要求他帮着找房子,那可是件累人的事。曹丹丹想。
想到能在北京看雪,在想念的那个胡同里慢慢地行走,晚上再回到自己房里,听着北京各种鸟发出的叫声,她兴奋了。北京太好了,将来我一定来买房。曹丹丹说。
可是那个时候,你买得起吗?房价一天比一天高。告诉我,你现在有多少存款,先帮你算算。罗老师严肃地问。
那我现在买了,又不能过来。曹丹丹显得困惑。
也可以先找到,觉得好,再买。交完首付,如果不行,再转手不要呗,多少人等着要啊,这么简单的事。
难道我不要工作,光看着房子,然后喝西北风啊。
我可以给你先看着啊。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反正也就两三个月,你也就放假过来了。
你不是有住的地方吗?曹丹丹问。
罗老师说,当然有了,可是你的忙我也要帮啊,我可以先给你看着啊。
上了火车才发信息。她觉得再不来,真的就晚了,到时江艳萍回了深圳,更是没有个接洽的人了。毕竟只去过北京一次,还是十五年前。
出了检票口,便认出他。他穿了件黄色的衣服,半张脸被挡在别人身后,只露出半个脸。眼睛没有面对出站的人,而是四下张望,甚至还看了看天,好像曹丹丹会从天上下来。他的脸像是腌过的白菜。脸很瘦,颜色发灰。整个人显得有些怪异。他一开口,便吓住了曹丹丹。还是那么好听,却像是一台录音机在他怀里发声,跟他整个人没什么关系。这时她便恨江艳萍了。如果不是她死活不接电话,曹丹丹还没想这么快就联系他。她本想安顿下来,洗个澡,睡个好觉,再给他打电话。毕竟不是普通朋友,需要认真收拾一下自己。现在,她突然打定主意,一定不跟他有任何事情发生,哪怕内分泌继续失调,更不会让他帮自己找房子了。
像是感觉到了曹丹丹没看上自己,两人喝完三瓶燕京,他放松了自己。说了自己的一些往事。之前找过几个,也包括一个有钱的女人,说是那个女的把他扔了,前一天做了爱,还做了长远的人生规划。想不到,第二天那女人便消失了,手机再也打不通。
他这么说的时候,让曹丹丹彻底生了气,原来彼此都没闲着。手指尖已经冻得冰冷,可是她不想把手放进他那儿,让他给暖和。
她拿出包里的烟,点着了火,抽起来,随后人也显得轻佻起来。北京的夜晚,她还是感到了寂寞,甚至觉得比深圳还寂寞。
在罗老师买单之前,江艳萍来了,正如以往的风格。她显得风尘仆仆,脸蛋冻得通红,人瘦了好多,两腮明显塌了下去。
她偷偷瞥了眼不远处的罗老师笑着说,之前一堆营养品要分析,才没有及时去接站,请老姐多原谅。
曹丹丹说理解。心里有了不少安慰,也不生气了。觉得江艳萍来得正是时候,算是为她解了围。她不想和罗老师再聊下去,什么感觉都没有,纯属浪费时间。
似乎听到当年那种声音,曹丹丹竖起耳朵,让江艳萍也帮着听,分辨一下是什么鸟。
江艳萍没听出什么,还说哪有哪有啊。像是心不在焉,只顾着向自己碗里夹菜。倒是罗老师听出来了,笑着道,什么鸟啊,是风刮在树上的声音,算是树的哨声。郊区才多呢,天冷的时候,能响一晚上。
没等曹丹丹提出晚上要跟江艳萍回去住,江艳萍自己便先说了,别墅正重新装修,只能等下次再请她参观。曹丹丹没敢问是几个人住,她自己便主动说,下次你来时爱住哪间住哪间,房间很多。
不知什么时候,江艳萍躺进了曹丹丹住的招待所里,还是曹丹丹自己用工作证打折联系的一个教师之家。
躺在另外一张床上,江艳萍晾出旗袍下面穿了丝袜的瘦腿,对曹丹丹说,你真厉害呀,我看那家伙对你不错,还主动买单呢,眼睛老是看你。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纯粹的普通朋友。不知为什么,曹丹丹极力表达自己是清白的,至少不想和她说太多罗老师的事。不知什么原因,罗老师那张惨白的脸和广场上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甚至她不愿意去回想。
江艳萍脸上露出笑,清脆地喊了一声“老姐”。不知为什么,曹丹丹心头颤了下。接着又说了句,老姐真好,便睡了过去。声音里没有了过去那种缠绵,只有放松和开心,甚至还拖着一丝因激动才会有的哭腔。
在她的指挥下,绕了一圈,车又回到原地。两边是进出老外、时髦女郎的大厦。街道似乎成了一个T型台。司机把她带上一条光鲜的大道,并告知她这就是十二条的时候,距离曹丹丹上次到北京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这期间她转了正,还在关外按揭了一套小户型房子。毕竟生活正向好的方向转变,她也差不多忘记了一些旧事。
遛鸟的,唱戏的,地下招待所,水坑和椭圆形的可以照见云彩的水呢?十二条,连半厘米的痕迹都没有给她剩下。
事情还是那个方荣提起来的。他们偶尔躺在各自的床上通通电话,调T情用以缓解各自的孤独。他突然间说到江艳萍。
回到了老家的小县城,在母亲开的食杂店干活。她生下了和罗老师的孩子。离开北京之前,在顺义一间农民房住了两个来月,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光,洗衣做饭,享受正常的家庭生活。
罗老师!曹丹丹屏住了呼吸,从床上坐起来。北京之后,他们确实失去了联系。
什么老师,那家伙是个骗子。也不知怎么认识的,弄大了她的肚子后人就失踪了,还拿走了她过冬的钱。
直到对方连续“喂”了两声之后,曹丹丹才提到江艳萍的别墅。
方荣说,哪有什么别墅,从工厂出来,她差不多住到街上去了,父亲生病花光了她的钱,还欠了一大笔债。她借遍了熟人和他们的朋友,不好意思再开口。去北京也是为了躲这边的债。靠朋友接济,在北京待了几个月。作为女人,借钱后,也算还人情吧,她早就做那种事了。可毕竟年纪太大,没有条件,多数客人都是吃饭时认识的。方荣感叹着,像是忘记还有人听他说话。
那个小姑子呢?这件事突然从脑子里冒出。
方荣电话里干笑了下,说,都是一起讨生活的姐妹,相互照应过,她把这些帮过她的人说成亲人,反正外人也不知道。她连半次婚都没有结过,更不要说什么小姑子,说说也是过一下嘴瘾。谁也不忍心揭穿,毕竟她只有这个了。如果把这个也剥夺了,她基本就没什么活路了。
曹丹丹手脚冰冷。她的声音显得缓慢而持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大概也是她的客人吧。
对方沉默半晌,挂断了电话。那时已是午夜。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正是货柜车从香港开过来的时间。有的去了各种声名显赫的加工厂,例如富士康,有的只是途经深南大道去了内地。
曹丹丹鼻子酸了,正是这苦命的女孩让自己躲过了一场劫难。拼命回忆,却想不起江艳萍的相貌了。她在枕边摸出一支香烟,点上,借了这微光,慢慢移向窗前。
外边灯火辉煌,繁花似锦。
原载《中国作家》2010年第12期
点评
这是一篇读后令人难以释怀、掩卷深思的小说。作者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讲述了两个在深圳打拼的女人的不同的人生经历。曹丹丹的经历是明线,江艳萍的经历是暗线。现实的笔触勾勒出生活在深圳这座改革前沿的城市中的种种无奈:生活成本的压力、女性择偶的困境和冷漠的人际关系。当痛苦成为一种常态,人也就感受不到痛苦了。击碎惰性外壳的是深藏在曹丹丹心中的“北京梦”。
“北京梦”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众多青年的青春梦想,在他们热血而激扬的年纪里,“北京”是自由、完美、幸福的象征。这种理想化的想象,因时空的阻隔而变得越发的美好。“逃向北京”不仅仅是一种空间上的位移,也是追寻梦想和自由的壮举。这种念头因江艳萍的一句话而在曹丹丹的心中一天天地膨胀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决绝的行动。然而现实总是无情的,逃向北京就如同逃向巴黎、逃向洛杉矶一样,如果不打破心中的壁垒,盲目地拥抱一个陌生的城市,必将会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表面上看江艳萍的结局是个悲剧,曹丹丹躲过了劫难,实际上她们都是生活的失败者。江艳萍用谎言粉饰人生,甘心蒙骗自己;曹丹丹转了一大圈又兜回原地,物质上有所改变,精神上仍然未得救赎。在滚滚红尘的大都市里,她们都只是渺小的一声叹息而已,都市人心中的“十二条”圣地,需要找到自我,耐心地拂拭方能显现出来。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