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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吃回头草的老马

  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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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马离婚差不多一年的时候,突然回到了前妻牛惠门口。房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感到熟悉又陌生,忽然有点儿哭笑不得。

  他想敲一下门,看牛惠是否在家,手却像做贼似的,伸了几次才伸出去。开始他不敢用力敲,声音连自己也听不见,后来一咬牙使了点儿猛劲,震耳的响声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敲了半天没人开门,老马的心不由往下一沉。他把耳朵贴到门上,憋住呼吸听了一会儿,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才确信牛惠还没有回来。他就决定耐心地等她。

  老马其实并不老,上个月才满五十岁,从外表上看只有四十五六。老马是小蚕最先叫的,实际上是对他的昵称,当然也有撒娇的意思。不过与小蚕比起来,老马确实有点儿老。小蚕是他几年前指导的一个研究生,整整比他小一半。就是因为那个小蚕,老马才和牛惠离婚的。不过他离婚后没和小蚕结婚,只是在外面租房子同居了一年。要是真和小蚕结了婚,那老马就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离开她了。

  正是下班的时间,楼道里接二连三地有人上来。老马赶紧面朝墙壁站着,还把风衣的领子竖了起来。他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楼上楼下的人都认识他,有几个还是他的朋友,当时都劝他不要离婚。现在突然回到这里,他多少有点儿无脸见人。

  半个小时过去了,牛惠还没回来。老马心里开始有些不安,担心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出去约会去了。牛惠才四十六岁,相貌和气质都不差,年轻的时候甚至不比小蚕逊色。如果她想再找人,愿意娶她的男人肯定不在少数。

  老马其实早就想回来跟牛惠复婚了。之所以拖到今天,是他想等个好日子。今天是牛惠的生日,这个日子应该是最好不过的了。他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回来,牛惠接受他的可能性也许会大一些。

  老马还给牛惠买了生日蛋糕。他这时把提在左手上的蛋糕盒换到了右手上,左手已经有点儿麻了。这是一个豪华蛋糕,是他专门从武昌过江到汉口的香格里拉大酒店订做的,盒子里还配有红酒和蜡烛。在武汉,只有香格里拉可以订到这种蛋糕。老马为订这个蛋糕前后花了整整两个半天的时间。

  天不知不觉就快黑了,牛惠却连个影子都不见。老马心里焦急起来,越发怀疑牛惠有男朋友了。他当然不希望她有男朋友。可是,如果没有男朋友找她约会,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呢?他真不敢再往下想。

  老马想,要是牛惠不换手机号码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给她打个手机,一打手机就会知道她在哪里。可牛惠离婚不久就把原来的手机号码注销了,老马曾经打过几次,不是说他拨的号码不存在,就说他拨的是空号。后来老马就没再打过。

  天彻底黑了下来,楼道里漆黑一片。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楼道上慢慢安静下来。老马这时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铺在门口的台阶上,然后坐了下去。他做好了一直等下去的打算,哪怕等到半夜,他也要等着牛惠回来。

  已经是秋天了。秋天的夜晚风大,老马听见远处马路边的梧桐树上正在哗哗啦啦地落叶。楼道里也刮来了一阵风,夹着一丝凉意,老马突然感到身上冷飕飕的。他紧了紧风衣的腰带,然后用双手将蛋糕盒抱在怀里,就像牛惠从前怕冷的时候在怀里搂个枕头或靠垫取取暖。

  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一缕油盐的香味,有点儿像“老干妈”烧排骨。老马顿时觉得有点儿饿了,他还听见肚子里发出一声虫叫。怀里的蛋糕很大,一个人吃三天都吃不完,老马想取出一块儿来充饥,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这是特意买给牛惠的,要吃也得和她一起吃。

  大约七点钟的样子,楼下终于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与此同时,老马头上的一盏声控灯也亮了。老马想肯定是牛惠回来了!他顿时激动起来,心里怦怦直跳,呼吸也骤然变得急促了。他立刻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还迅速用手拍了拍P股,接着又把风衣扯了一下。老马好久没这样激动过了,忽然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麻酥酥的,仿佛有几只蚂蚁在上面爬。

  果然是牛惠。牛惠很快出现在老马的视线里。他先看到了她的头,牛惠换发型了,原来是齐耳短发,现在改成长长的披发了,一直披到胸前,像两块黑瀑布。也许是头发披着的缘故吧,老马觉得牛惠比从前年轻了许多,也妩媚了一些。

  牛惠在楼梯的转弯处发现了老马。她顿时愣了一下,马上就停在了哪里。你总算回来了!老马说。他边说边把身体朝前倾了一下,有点儿鞠躬的效果。

  牛惠沉默一会儿说,怎么会是你?她的声音冷冷的,似乎不带一丝温度。而老马听了却感到热乎乎的,仿佛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在这之前,老马曾对他们见面的情景做过一些预想,牛惠在他的预想中是缄口不语的。她一见面就能跟老马说话,这已经让老马大喜过望了。

  在楼梯拐弯处停了两三分钟后,牛惠挪动了步子,昂首挺胸地继续上楼。从老马身边经过时,牛惠使劲地收拢身体,轻盈地一绕就越过老马到了门口,然后掏出钥匙,迅速开门。

  老马没想到牛惠开门会那么快,等他转身朝门靠过去时,牛惠已经闪进屋里去了。她一进屋就使劲地关了门,老马听见那门扑通一声。

  吃了闭门羹,老马多少有点儿沮丧。他一个人苦笑着摆了摆头。但老马并没有打退堂鼓,因为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幕。接下来,老马就站在门口开始哀求。他对着门喊,牛惠,你让我进屋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呀!我是专门来给你过生日的啊!他喊一句,停一下,再喊一句,再停一下,然后再接着喊。声音逐步升高,情感也越来越浓,喊到后来已经带点儿哭腔了,老马没在门口提复婚的事,他想,门都进不了,提这件事显然为时过早。

  牛惠肯定听见了老马的喊声,但她却没有开门。老马这时开始有点儿失望了,心里酸溜溜的。不过老马没有马上离开,他又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他想歇一口气之后再去哀求一次牛惠。

  在台阶上坐了五分钟的样子,老马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他正要起身再去门口,门却突然吱呀一声开了。牛惠好像是开门丢垃圾的,她先探出一颗头来,接着就把一只垃圾袋放在门口。牛惠放下垃圾后,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老马,他木木地坐在那里,看去像一个死树墩。老马听见开门声后迅速转过头来,目光正好与牛惠的目光相撞。他发现牛惠的目光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你怎么还在这儿?牛惠问。她的声音也发生了变化,里面似乎有了一些热量。牛惠直视着老马的眼睛,发现他眼睛里装满了忧郁,有点儿像雨天的水雾。

  老马没有回答牛惠,他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一个箭步迈到门前,然后一头就冲到屋里去了,那样子就像一头机智的小鹿。

  2

  老马进门后显得很慌乱,有点儿像一个久别归来的孩子,既兴奋又羞涩,满脸红扑扑的。他进门好一会儿才想到把手里的蛋糕放下来。放下蛋糕后,老马直起腰来,看着牛惠的脸傻笑。

  牛惠的脸本来像一块铁板的,老马笑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泛出了红色。牛惠瞪了老马一眼说,你真叫脸厚!老马没说话,继续看着牛惠的脸傻笑,还笑出了嘿嘿的响声,老马当时的样子也很像一个傻瓜。

  牛惠转身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她坐下后说,我真不该在这时候开门放垃圾。老马也转了一下身子,对着牛惠说,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牛惠陡然仰起头问,要是我一直不开门呢?老马说,我会等到明天天亮!牛惠听了双眼亮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牛惠突然严肃地说,我们都离婚一年了,你还来干什么?老马说,事情多着呢,一是来看你,二是给你过生日,三是商量复婚的事!牛惠听后冷笑了两声,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别在这里耍嘴皮子,要看什么抓紧看吧,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老马苦笑一下说,你看你,俗话还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怎么这样?牛惠停了一会儿说,我这样已经对你够客气了。

  老马没再与牛惠说话,他转身走到客厅中央站住,转着身体四处张望。一年没见这个家,一切看上去都似是而非。那台柜式空调还放在电视机左边那个角落里,从前空调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装着一张老马和牛惠的合影。那是老马和牛惠的第一张合影,当时他大学毕业刚留校,正与在学校人事处工作的牛惠热恋着。现在,空调上的那个相框还在,但里面的合影却换成了牛惠的单人照。老马问,那张合影呢?牛惠说,撕了!老马一愣说,那么珍贵的一张合影,你怎么把它撕了?牛惠说,人都分手了,还留着合影干什么?老马顿时无话可说。

  客厅右边是卧室,左边是书房和儿子出国留学前的寝室,餐厅在客厅对面,厨房和卫生间在餐厅后面。老马正想去其他地方看看,牛惠下逐客令了。五分钟到了!牛惠说。老马回头看着牛惠,做出一副可怜状说,你别这样好不好?我还没给你过生日呢!牛惠也看看老马,嘴里没再说什么。

  老马走到牛惠身边,关心地问,你下班后去哪里了?牛惠面无表情地说,做头发护理。老马把眼睛张大了一圈,认真地看了看牛惠的头发,她的头发果然是刚刚打理过的,看上去光泽明亮。你把头发披下来很好看!老马说。我一个黄脸婆,有什么好看的?牛惠说。老马说,你看上去比以前还年轻了!牛惠说,你拍马屁找错了人!

  老马一直站着。牛惠这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要是腿子站疼了就坐,不要指望有人请你!老马听了忍不住一阵惊喜,马上欠下身体说,我又不是外人,用不着请的!他说着就坐在了沙发上。老马是贴着牛惠坐下去的,他刚一坐下去,牛惠就往旁边让了一下,同时将一个沙发靠垫隔在两人之间。

  老马进门时把蛋糕放在了门后的矮柜上。他这时看了一眼蛋糕,然后扭头问牛惠,你还没吃晚饭吧?牛惠说,我一般不吃晚饭的,睡觉前喝杯牛奶就行了。老马问,怎么?怕吃晚饭发胖吗?牛惠说,是啊,没发胖都没人要,要发胖了就更没人要了!她这么一说,老马又语塞了。

  老马刚坐下又站起来了。他走到门后面,把放在那里的蛋糕盒拎过来,摆在沙发前的玻璃桌上。牛惠朝蛋糕盒上看了一眼,但她只看了一眼就迅速把目光移开了,然后盯着沙发旁边的一盆文竹。老马没想到牛惠见到生日蛋糕会如此冷淡,心里不禁有些怅然。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老马硬着头皮说,牛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专门给你买了个蛋糕,现在我陪你吃一块儿吧!牛惠马上说,我不过生日!她说得很坚决,眼睛还看在那盆文竹上。为什么?老马问。牛惠说,我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哪有心情过什么生日啊!她说着快速转了一下身体,把半个背对着老马。

  老马觉得挨了一闷棍,一下子蒙了。他呆呆地坐着,感到束手无策。过了许久,老马对牛惠说,你看,我已把蛋糕买来了,你要不吃,不是浪费了吗?牛惠想了想说,要是怕浪费,你自己吃嘛,估计你到这会儿还没吃晚饭呢!

  牛惠这番话让老马的眼睛豁然亮了一下。他一脸兴奋地说,对呀,你不吃我吃!老马边说边把身体倾向面前的玻璃桌,麻利地打开了蛋糕盒。老马想,先把蛋糕拿出来,再点燃蜡烛,倒上红酒,等气氛一上来,牛惠也许就会改变态度。

  蛋糕很快摆上了桌子。蛋糕盒里不仅有酒而且还有两个酒杯,老马迅速将两个酒杯都倒上了酒,然后又点燃了那根红蜡烛,不过因为房里的灯没关,红蜡烛的效果无法显现出来。老马这时小心地问牛惠,能把客厅的灯关一下吗?牛惠马上说,不行!我喜欢光明,讨厌阴暗!她这么说,老马又语塞了。

  过了一会儿,老马把两杯红酒同时端了起来,自己留一杯,把另一杯递向牛惠。老马用商量的口吻说,你不愿意吃蛋糕,那就喝一杯红酒好吗?牛惠一口回绝说,不喝!老马顿时显得很尴尬,递到牛惠面前的那杯红酒悬在空中进退两难。

  许久过后,老马十分诚恳地问牛惠,请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喝下这杯酒?牛惠大声说,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喝!老马突然来气了,猛地扩大声音说,我今天还非要让你喝了这杯酒不可!

  话音未落,老马突然离开沙发,双膝一弯跪在了牛惠面前。然后,他将那杯红酒高高地举过头顶,像供奉菩萨一样对牛惠说,你要是不喝这杯酒,我就永不起来!

  牛惠没想到老马会给她下跪,她愣了一下。但她一点儿也没被感动,反而还觉得好笑。她冷笑一下说,快起来吧,你就是跪一辈子,我也不会喝的。

  但老马没有起来。他仍然跪着,只是把倒给自己的那杯酒顺手放在了桌子上。接着,老马就用空出来的这只手使劲地抽自己的耳光。他抽得很卖力,手和脸接触时发出嘹亮的响声。老马一边抽一边对牛惠说,请你喝了这杯酒吧,不然我就把自己抽死!

  老马的苦肉计果然有效。牛惠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马抽自己的耳光,看着看着,她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老马大约抽了十几个耳光,牛惠终于不忍心再看下去。别打了!别打了!她对老马说。她说着就接过了那杯红酒,并将它一饮而尽。

  在牛惠举杯喝酒时,老马迅速跑过去把客厅的灯关了,房子里顿时洒满了温馨而浪漫的烛光。牛惠喝下一杯酒后突然酒兴大发,接着就主动与老马一杯连一杯地对喝起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吃蛋糕,老马还唱起了那首著名的《祝你生日快乐》。在颤动的歌声中,牛惠忍不住泪流满面。

  老马后来喝醉了,醉得像一摊烂泥。牛惠从卧室抱出一床被子,让老马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3

  次日早晨,老马在沙发上醒来时,一抹旭日的光芒正从窗外照进客厅。老马这时候酒也醒了,感到自己的脑子如同雨后的一棵树,显得格外清新。玻璃桌上剩下大半个蛋糕,喝空的红酒瓶歪躺着,那根彩色的蜡烛只燃去了一半。老马愣愣地看了它们一会儿,不禁独自笑了。

  牛惠还没起床,老马朝卧室那边看了一眼,发现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他翻身离开沙发,抱上那床被子,光着脚,无声地走过客厅的地板,来到卧室门口。他慢慢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卧室门上的把手。手与把手连到一起时,老马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老马没有立即去转动把手。他站在那里想,如果牛惠对他表示拒绝,他就马上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只是想把被子放回原处;要是牛惠欢迎他,那他就一头钻进牛惠的被窝,与她睡个回笼觉。前前后后差不多快有两年时间没和牛惠睡觉了,老马内心深处还是很渴望的,有几次和小蚕做爱,他心里居然想的是牛惠。

  老马想到这里,身体一下子发起热来。他迅速把门上的把手扭了一下。可是,他没扭动,牛惠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老马非常失望,心里凉凉的。他想敲敲门,让牛惠把门打开,但他把手举起来又放下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马在心里告诉自己。他转身回到了客厅,重新将被子放在沙发上。

  玻璃桌下面的地板上洒了不少蛋糕屑,还有一些不易觉察的红酒的痕迹。老马决定把客厅清理一下。以前和牛惠过日子的时候,老马是从来不做卫生的,家里全靠牛惠收拾。和小蚕在一起,情况就截然相反了,小蚕从不动手,扫地抹灰这类事情全都让老马承包了。有时候老马也觉得对不起牛惠,还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弥补呢。现在终于找到机会了,老马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

  老马很快从卫生间找来了扫帚、拖把和抹布。他先整理了一下沙发和玻璃桌,接着清扫地板。在跟小蚕同居期间,老马已经熟稔掌握了做家庭卫生的全套技术,而且特别会擦地板,每次总是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亮得能照出人影。他决定今天也要把牛惠客厅的地板好好地擦擦。扫过之后,他用湿拖把仔细地拖了一遍,然后便用干抹布反复地擦,有点儿像街头的妇女擦皮鞋。他双膝跪在地上,头长长地伸着,一边擦一边点头,仿佛一头正在耕田的牛。

  他正擦得起劲时,牛惠身穿睡衣从卧室出来了。她看见老马后不禁大吃一惊。你跪在地上干什么?牛惠奇怪地问。老马扬起头说,我在擦地板呢!牛惠的眼睛闪了一下,她发现老马的额头上已大汗淋漓。你变勤快了!牛惠笑着说。老马也对牛惠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埋头擦地板。牛惠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牛惠说她昨晚也喝醉了,头到现在还是昏沉沉的。老马说,那你再去睡会儿吧!今天是星期六,反正不用上班。牛惠说,那我就再去睡会儿。她说着又进了卧室。

  老马擦好地板送拖把去卫生间时,看见盆子里有几件没洗的衣服,提起来一看竟是牛惠昨晚换下的裤头和胸罩。他决定亲自给她洗一下。和小蚕同居的时候,老马经常给她洗裤头和胸罩,他知道用什么洗涤剂,知道怎么搓,知道怎么拧水。老马这是第一次给牛惠洗裤头和胸罩,而他给小蚕已经洗了无数次了。他一边洗着一边觉得对不起牛惠,感到过去对她的关爱真是太少了。

  老马把牛惠的裤头和乳罩洗得特别仔细,搓过之后用清水过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慢慢拧水。最后,他还把它们拿出去小心翼翼地晾在了阳台上。阳台上阳光明媚,老马把裤头和胸罩挂到衣架上之后抬头看了一会儿,发现它们像几只怪鸟。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老马走进了厨房,他想去准备一下早点。柜台上放着一个豆浆机,老马一进去就看见了。他接着还在离豆浆机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碗浸泡着的黄豆。老马想可以打豆浆了。他立即把泡好的黄豆倒进了豆浆机里,然后就接上了电源。老马以前是不会使用豆浆机的,每天早晨都是牛惠把打好的豆浆端到他的手上。老马打豆浆是跟小蚕同居以后才开始学的,学会后每天都打豆浆给小蚕喝。想到这里,老马心里顿时对牛惠生出一丝歉意。

  豆浆打好之后,老马开始寻找苹果。牛惠把苹果放在厨房的食品柜里,他很快就找到了。洗苹果的时候,老马陡然又想到了小蚕,小蚕也喜欢吃苹果,但她不愿意吃整的,总是把苹果切成一些小片,然后用牙签挑着吃。老马曾问她,为什么要切成片状吃?小蚕说,片状的好吃一些。他起初还不相信,后来经过比较,果然发现切片吃与整个吃味道不一样。

  老马把苹果洗好了,他想他今天也要让牛惠尝一尝苹果片的味道。他找来一把水果刀,开始将苹果切成片,切好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只盘子里。摆好之后,老马去餐厅找来了一把牙签,又将牙签一一插进苹果片。

  八点一刻的样子,牛惠从卧室里开门出来了。她看见老马在厨房里,就问,你在厨房里干什么?老马自豪地说,我在为你准备早餐呢。他一边回答一边将豆浆和苹果往餐厅里端。

  牛惠去卫生间洗漱。进去不久,牛惠在卫生间里着急地问,喂,我昨晚换下的衣服怎么不见了,你看见了吗?老马骄傲地说,噢,我给你洗啦!牛惠吃惊地说,给我洗了,你?老马扩大嗓门说,是的,已晒在阳台上了呢。牛惠马上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后说,你真是变勤快了!

  老马把豆浆和苹果片在餐桌上摆好,牛惠从卫生间来到了餐厅。一看见豆浆和苹果,牛惠立刻就傻了眼。她在餐厅门口站了好半天,然后用激动的声音说,哎呀,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勤快!老马听了喜不自禁,连忙给牛惠招手说,快过来喝豆浆吧,再不喝就凉了!

  牛惠喝完一杯豆浆,正在用纸巾擦嘴,老马用牙签挑起一片苹果送到了她的嘴前。把嘴张开,老马说。牛惠一怔问,你要干什么?老马说,我喂你吃苹果片。牛惠把嘴往旁边一摆说,我自己吃!她说着就伸出了一只手。老马说,不,我亲自喂你吃!牛惠红着脸正要说什么,老马冷不防就把那片苹果喂进了牛惠的嘴里。牛惠嚼苹果片的时候,老马用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的嘴问,苹果片好吃吗?牛惠笑着点头说,嗯,好吃!老马又问,与整个吃有什么不同?牛惠想了一会儿说,更脆一些。牛惠话音未落,老马又放了一片在她嘴里。

  4

  吃过早餐,老马和牛惠出门了。老马说他要带牛惠去逛新世纪百货,逛完后再带她去太子轩吃海鲜,然后再带她去亚洲电影城看电影。牛惠开始说不去。老马说,你不去我给你下跪。牛惠说下跪也不去。老马就说,那我打自己的耳光。他这么一说,牛惠就乖乖地答应去了。

  新世纪百货是武汉最高档的购物场所,老马过去经常陪小蚕到这里来买名牌服装。但牛惠从没来过,她每个月只有两千多块钱,逛不起这里。她平时主要逛群光广场。进入一楼大厅后,牛惠停下来,四处打量了一会儿说,真是豪华啊!老马走过去挽住她说,我们上楼吧,那里专卖女士服装。

  他们是乘坐电梯上楼的,开电梯的小姐打扮得像新娘子,还戴着白色手套。客人一进去,电梯小姐就把手向上一抬说,电梯上行。牛惠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感到很新鲜,两眼看着电梯小姐一眨不眨。走出电梯时,老马说,你看得人家脸都红了!牛惠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陈奂生上城啊!

  老马一到三楼就领着牛惠直奔声雨竹专柜。其实他真正要去的不是声雨竹,而是哥弟专柜。老马记得,哥弟就在声雨竹隔壁。小蚕一直喜欢穿声雨竹品牌的服装,老马曾经陪她多次光顾声雨竹。有一次小蚕去试衣的时候,老马闲得无聊就到隔壁的哥弟逛了一下。小蚕试好衣服出来,老马对她说,旁边的哥弟服装好像也不错。小蚕说,哥弟适合中年妇女穿。小蚕这么一说,老马当时就想到了牛惠,从此就把哥弟记在心里了。

  经过声雨竹时,老马突然停了脚步,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专柜里看了一下。半年前,他曾经在这里给小蚕买过一件三千多元的风衣。试衣之前,老马觉得有点儿贵,当小蚕穿上它张开双臂在他面前旋转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贵了。

  进入哥弟专柜后,老马拍着牛惠的肩说,你自己挑吧,看上哪件我给你买哪件。牛惠说,你对我这么大方?老马说,对你不大方还对谁大方?牛惠就去挑选。其实每一款都不错,但牛惠却挑了半天也没试一件。老马说,怎么,一件都看不中?牛惠说,不是,主要是太贵了,最便宜的都两千多呢。老马说,不要考虑钱,只要你喜欢,再贵我也给你买!

  卖衣服的小姐听老马这么说,眼睛立即亮了一下。她热情地问老马,先生,你想给你太太买一件什么价位的衣服?小姐的话一出口,牛惠猛地摆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老马赶紧去看牛惠,发现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打了胭脂。老马想了一下问小姐,有四千多的吗?小姐马上说,有,我们刚上市了一款风衣,打折价四千五,正好适合你太太穿。老马趁机说,太好了,快拿来让我太太试一下。小姐很快把风衣拿来了,看样子果然不同凡响,无论是样式还是色彩都很高雅。老马给牛惠招一下手说,快来试试。牛惠站在那里不动,愣愣地看着老马说,还真买呀?老马说,当然,只要你喜欢我就买。老马边说边上去拉过牛惠,逼着她试。牛惠在那位小姐的帮助下很快穿上了那件风衣,老马一看就惊叫一声,啊!太美了!

  老马立刻付了钱。他对牛惠说,别脱下来,就穿着它去吃饭和看电影。牛惠犹豫了一会儿,就依了老马没脱,把原先的那件外套放在手袋里拎着。

  从新世纪百货出来,一路上都有艳羡的目光打量牛惠,牛惠在欣喜的同时稍微感到有点儿不自然。她小声对老马说,我今天的回头率好高啊!老马说,你穿这件风衣的确漂亮!牛惠说,就是太贵了,四千多呢!老马说,不贵,我正想给你买件四千多的衣服呢。牛惠一怔说,为什么非要买四千多的?老马没回答,脸却突然红了。

  中午十二点,老马带着牛惠到了太子轩。老马一进门就对领班说,我要巴黎厅。巴黎厅不大,但很雅致,最低消费八百元,老马曾经和小蚕来这里吃过两次。有一次吃爬虾,小蚕吃了一盘还想吃,老马就又为她要了一盘。可是领班说,对不起,巴黎厅已经有人了。老马怔了一会儿问,还有与巴黎厅差不多的厅吗?领班说,差不多档次的没有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纽约厅,最低消费一千二。老马说,好,我们就要这个纽约厅。牛惠这时用手肘碰了一下老马说,换个便宜的吧,一千二太奢侈了,再说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呀!老马说,吃多少算多少吧,我还从来没请你上过一回像样的餐馆昵,今天一定要让你好好地饱一次口福!

  纽约厅的确比巴黎厅豪华。牛惠进门后指着头上的一盏吊灯对老马说,这灯真好看!正在一旁泡茶的服务生说,听我们领班说,这盏灯一万多块。牛惠说,难怪呢!服务生上了茶后,拿出菜谱让老马点菜,老马一挥手说,你就按一千二安排吧,尽量多来点儿海鲜。服务生高兴地说,好嘞!

  菜很快一道接一道地上来了,全是山珍海味,大都是牛惠没吃过的,有的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老马见多识广,来一个菜就给牛惠介绍一个。一会儿说这是鹅掌,一会儿说那是鲍鱼羹,一会儿又说这是鱼翅燕窝。牛惠一边吃一边扭头对老马笑。老马看着牛惠笑,心里美滋滋的。

  大约上了七八道菜,服务生对老马说,先生,你的菜上齐了。老马眼睛一愣说,怎么没见上爬虾?服务生说,没给你们安排爬虾。老马问,为什么不安排爬虾呢?服务生说,你让我们为你安排,没强调要爬虾呀。老马想了一下说,那就再加个爬虾吧,我另外加钱。老马话刚说完,牛惠拦住说,别加菜了,我实在吃不下了。老马说,可你没吃爬虾啊!牛惠不解地问,为什么非要吃爬虾呢?老马迟疑了一下说,爬虾好吃!服务生很快把爬虾加上来了,老马亲手剥好放到牛惠面前。好吃吗?老马盯着牛惠的嘴问。真香!牛惠一边回答一边用纸巾擦口水。

  午餐前后吃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到达亚洲电影城已是下午三点了。这里有二十多个放映厅,每个厅的名字取得都很有诗意,比如金太阳、蓝月亮、绿珊瑚。老马从中选择了红草莓,也许是观众怕酸的缘故吧,进这个厅看电影的人很少,有一次老马和小蚕来看李安的《色戒》,整个厅里居然只有十几个观众,因为人少坐得散,小蚕看到激动处就把手伸到老马身上毫无顾忌地游走。走到红草莓门口时,牛惠突然问,你怎么选这个厅?老马说,这个厅人少。

  这天红草莓的观众更少,老马和牛惠进去时还不到十个人。开映之前,牛惠问老马,我俩有多少年没进过电影院了?老马想了想说,快二十年了吧。电影很快开始放了,是范冰冰主演的《苹果》。导演很大胆,床上戏差不多展示了全过程,还不断地推出细节特写。牛惠看得脸红心跳,嘟哝说,怎么都是做这种事?老马这时伸出一只手,在牛惠的一只手上拍了拍说,别说话,认真看!老马拍牛惠的手时,牛惠的手没有躲开,老马于是就把牛惠的那只手捉住了。他捉得很紧,像捉一条鱼似的,生怕它跑了。刚捉到的时候,牛惠的那只手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就热了,后来手心里还出了一层汗。看罢电影出来时,牛惠对老马怪笑一下说,难怪你要找一个人少的厅呢!

  5

  这天的晚饭是牛惠亲自在家里做的。晚饭做得很晚,吃得也慢,等他们放下碗筷时,时间已是夜里十点钟了。牛惠先看看墙上的挂钟,然后认真地对老马说,你该走了!老马也认真地对牛惠说,我不走了!牛惠问,为什么?老马说,我要回来跟你复婚!牛惠一怔,瞪大眼睛说,这种玩笑不是随便开的。老马直直地看着牛惠说,不是开玩笑,我已经决定了!

  牛惠突然把头低下去了。许久之后,她抬起头来,望着老马说,你不应该作出这样的决定。老马问,为什么?牛惠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老马沉吟了片刻说,我本来就不是一匹好马。

  过了一会儿,牛惠说,我有点儿累,想休息了。她说着就进了卧室。进门时,她顺手把门关了一下,但没有关严,还留了指头粗一条缝。老马看着那条缝,心里顿时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后来,老马走到卧室门前,透过那条缝问,牛惠,我今晚睡哪里?牛惠没说话,卧室内无比寂静。过了片刻,老马又透过门缝说,牛惠你说话呀,你要不说话,我就进来跟你睡了!牛惠还是没说话。老马顿时喜疯了,手一伸就推门进了卧室。

  牛惠还没睡下去,她半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在看。开始,老马以为她看的是一本杂志,走近才发现是一张放大的照片。但老马没看清照片上是谁,他刚走过去,牛惠就把照片藏到了背后。谁的照片?老马问。牛惠不回答,直直地注视着老马。老马顿时急了,朝牛惠冷不防扑过去,一把抢过了照片。拿过照片一看,原来竟然是以前放在客厅空调上的那张合影,英俊的老马和漂亮的牛惠肩并肩头挨头,脸笑得像花儿一样。老马惊喜万分,双手一张就像老鹰扑小鸡似的朝牛惠扑了过去。

  老马和牛惠先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做爱。他们俩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没做过了,双方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新鲜感。接近高潮的时候,老马突然停下来。牛惠问,你怎么啦?老马说,我们换一种姿势吧。他帮牛惠翻了个身,让她把P股对着自己。老马再进入时,从不叫床的牛惠突然叫了起来,叫得像一只春猫。平静下来后,牛惠摆过头来含情脉脉地问,你是跟谁学的?老马没说小蚕,他说是他一次去美国讲学时从电视上看到的。

  原载《作家》2010年第7期

  点评

  生活化的小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当作者用简单的人物关系演绎出人生百味的时候,很容易让读者带入情感。晓苏的小说笔法极简,但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人之常情”。不要小看这四字的力量,在如此短的篇幅内,没有太多笔墨的铺垫,能让人读出“人之常情”的自然与若有所思的深度,实属不易。

  老马的两个女人,正如张爱玲所说的白玫瑰与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子,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晓苏没解释为何老马会离开热情年轻的姑娘而回到妻子身边,男人到底该爱哪个这个说不清的哲学问题似乎并不是晓苏的关注点。但是小说不断在不经意处提到,老马人到中年之时与年轻姑娘的这段短暂而又火热的恋情居然给他上了一堂课,使他回到前妻面前时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的男人。这使得三角恋这一老生常谈的话题有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新意。

  老马吃回头草的事可以有很多解读的方式,比如最终让老马成长的并非真爱,也许恰恰不是真爱让人成长最多,因为真爱,如同此妻,根本舍不得要求太多。又或者,爱情有时的确需要短暂的抽离来重新审视,虽然不一定都要以背叛的形式,否则你可能吃了一辈子同一窝草,却不知道你其实根本不会吃草。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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