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
二月的早晨,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我的眼睛突然变得白多黑少,并且显露凶光。打个比方,当你与一条狗狭路相逢,狗便拿这样的眼神瞄你。我盯着镜子看了片刻,只见两粒小黑豆泡在辽阔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白中,毫无神采。我抿紧嘴垂了头,想着什么缘由突然变成这副被逼急咬人的样子。我脾性虽暴但善于克制和忍耐,平时没有积怨,也没有抑郁症。我活了三十年,算不得坎坷,父母离婚时我还小,他们搞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至于影响我的成长。我承认我缺少天资,有各种显而易见的怪僻,但还是考上了大学,马马虎虎地念完,到异乡找到了自由,在工作与失业交替的瞬间,与一个不咸不淡的女人结了婚,她就是我的老婆蓝图。我当然知道她也曾甜酸苦辣有滋有味的,只不过到我这儿便进了不咸不淡的境界。这又何妨呢,说实话,甜腻辛辣我也受不了。她有一副难得的安静脾气,我甚至不能分辨她的满足与未满足,她总是微笑着擦拭身体,套上睡衣,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不忘与我手指相扣。从结婚那天起,我就感到已经与她生活了一百年。对于我这样的男人来说,她是无可挑剔的,容貌,素养,操持家务有条不紊,对我的照顾不可谓不周全。
说到她,我总是忍不住要说得详细些,她是丰满的,脸庞圆润,是人们说的那种旺夫相,她睡前吃苹果,早起喝盐水,午间小睡,生活十分规律。她学信息管理,在机关混着。
前不久的《南方城市报》上有则意味深长的小新闻,某某局的厕所下水道堵塞,维修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通出一大堆安全套,可见机关清闲也不好过,大家都需要找点乐子。蓝图的乐子是经营淘宝网上的服装店铺,她很快赢得了五星级别的好声誉。当然,生活中她也是个有信誉的女人,比如,遵守我的规定,不再与从前的男友联络,不和男人单独吃饭喝咖啡,等等。
至于我,在外企做了三年的Sales,每天要打七八个小时的电话,憋尿,忍渴,寻寻觅觅,为得到一张订单磨破嘴皮,有时两只耳朵都被话筒堵住,下了班脑海里苍蝇嗡嗡乱飞。
不过我真是生不逢时,房价一路飙升,每平方米两万五,首期要三成,少说也得三四十万,每月还贷加本金要付七八千,入不敷出。当房奴无望,沦为租客,还欠着蓝图的婚戒和婚纱。
黄金白银买得起,但蓝图要钻戒,多少克拉不计较,非要有一粒夜里都闪光的石子儿,如果我不想让她等,就得拿把玩具枪去抢银行。我没有时间拍婚纱照,片刻都没有,我出门时蓝图没醒,回来时她又睡着了,基本上忘了夫妻间的那点事儿。
资本家不管你的死活,更不管你的性生活,新婚没假,奔丧不批,你只是他们的牲口、他们的狗。你得每天转动,每天守着电话,不管是逼良为娼,还是明争暗抢,弄到订单赚到美金,你就是骨干,你就是人才。你被提拔了,公司会表现仁慈的一面,请你携家眷去国外度假。我也梦想带蓝图去欧洲去美国,盼了几年,老夫老妻了,大门没出,远门没涉,婚纱戒指蓝图也没再提过,我想是无所谓了吧。
望着占了半壁墙面的镜子,饶是我从容镇定,仍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绝望扑过来,那是怎样恐怖的眼神啊,随时要癫狂发作的。我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我请福斯公司的采购--我们通常说Buyer--多丽吃饭,她的英文名是Donna,在这里我想叫她多丽。多丽带了自己珍藏的茅台,酒过三巡,她甩出一句埋藏心底的话,说我的眼睛令人柔肠寸断。她的意思我早就明白,只是佯装不知,这类暧昧的暗示我遭遇不少,尤其是四十上下的女人。我知道多丽还是一位诗人,在福斯公司的内部刊物上歌颂过祖国,也为爱情伤感,她对我母性大发,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时至今日,我与她之间的交情,已经不需她母性荡漾了。我一次喝得胃出血,一次酒精中毒,两次住院之后,我们建立了牢稳的伙伴关系,算得上哥们儿。
别那么不屑地看我,我也憎恶酗酒的德性,发誓戒了这祸水,但干了Sales这行,也算半个公关,难道学魏晋文人雅士扣虱清谈?甭说我狗嘴吐不出象牙了,就福斯公司的小姐先生,明摆着也是酒肉之徒,全是现实主义流派,八九不离礼品红包回扣的主题,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就别谈什么销售艺术了。并且还要豁出一条贱命,死乞白赖、嘴上抹蜜、当乌龟扮王八将对方衬托得尊贵体面,尽管得到的只是福斯公司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订单,那真他妈的就像是一个性感美女只是远远地向你抛了一个媚眼,对于饥饿的胃部或者真诚的性欲来说都是无济于事,可仍能让人上下激荡一阵子的。尤其是面对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大衰退的2008年,倒闭、裁员、治安混乱、人心惶惶的现状,当你一天看了十八个小时的电脑,寻料、跟单、回邮件、写申请、填表格,满脑子数据型号,白忙一天累得像条死狗,猛然获得一个美女的媚眼--纵然她在千里之外,你就没法不感谢一条牙缝了,它代表着无穷的希望。
平时我酒性上来就想听玛雅的声音。玛雅是个五官精致的小脸娘儿们,带点重庆的香辣味儿,说来话长,迟些再表。
眼下我必得先仔细梳理昨夜的事情。唔,茅台酒,多丽带来的,味道实在特别,虽一闻便知酒假,不过入口不错,余味香醇。显而易见,作假的人下了诚实的工夫。多丽殷勤劝酒,双目有神,我说的就是她的牙缝,我直觉她是吊着我的,她在一张一百K的大单后面放了一根长线。女人的矜持,有时是装屄,有时是千真万确,但具体到多丽,就有点含混不清了。这晚我同样不拂她的意思,反正喝高了就是废人,浑身软塌。不过我醉得蹊跷,没有经过熟悉的步骤变化,我没给玛雅打电话,径直就倒了。睁眼时人在酒店客房里,多丽抓着我半解的皮带,裸着平坦的胸脯,疤痕闪亮,你可以将之看作一张闪亮的百K订货单,只消伸手深情地抚摸,手指头便能感觉到美钞上面本杰明弗兰克林凸起的五官。不幸,我被那比镁光灯还耀眼的伤疤刺痛了眼睛,脑海里一团糨糊,我流着带有谴责意味的冷汗,失魂落魄地逃了。兴许是手脚并用,半截皮带拖在地上,皮带扣与水泥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多丽某次慨叹人生时曾有所暗示,我从未意识到她丢了乳房。天呀!我与她那双宝贝素未谋面,也免不了很有人情味地替某几位与之有瓜葛的男人惋惜,想到生活索要你的青春,也要你的乳房,到最后都是连人带毛打包塞进火葬场里烧窑,真是沮丧。
一半为多丽,一半为美金,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受伤的眼睛一直淌泪,半路上重回去时,多丽已经走了。该死的,她一定伤心坏了。不,我比她更伤心,从乔治华盛顿到本杰明弗兰克林,所有在美元上露脸的都该为我哀哭,月底在望,我的业绩线还是一条被打晕的水蛇。我现在手中空空如也。啊!多丽,无论如何,我真该在你订单般平整的胸前逗留片刻,即便是为了感谢你牙缝里源源不断的食物。我无比愧疚地在路边的烧烤摊上灌起了啤酒,赎罪似的往胃里塞了一通乱七八糟的东西,脚下竹签一堆,时间是凌晨一点多。风凉飕飕的,马路上一点都不清淡,出门过夜生活的,过完夜生活回去的,走路的,开车的,打的士的,路灯睡眼惺忪,飞虫在周围飞着取暖。
嘿,可怜的小虫儿,情愿为了那一点微光与温暖累死,我回家躺下了还想着它们的伟大。后来胃里火辣辣的,拉稀九次,直到拉得东方发白、两腿发虚。躺下两分钟闹钟响了,我起床洗脸刷牙刮胡子坐公交转地铁,要准点到达公司,今早亚太地区的总裁从新加坡过来检查工作,还要裁减人员、压缩开支,我们的西装不管料子是毛呢的还是尼龙的,衬衣是黑是白,底裤有没有破洞,全部要以西装革履、业界精英的样子迎接总裁。
我满嘴牙膏泡沫,通货膨胀,失业超强寒流涌现,要是被裁掉,蓝图又把我蹬了,丧家犬的滋味儿可不怎么样。我把毛巾在脸上扫来扫去,吐出舌头往鼻子上方舔。你也看到了,我的动作怪异,像狗,我有点怕自己了。我哆嗦了,手指僵硬,打开电动剃须刀,一阵割草机的声音,胡子三天没推,平时乱草蓬勃的,现在满下颌全是细软的绒毛,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惊诧地瞪着自己,两眼低级动物的冷光,恐惧变成愤怒,镜子里的怪物突然向我张臂扑咬过来,我撞到冰冷的镜子跳后一步,将电动剃须刀使劲砸过去,镜子“咣当”垮得干干净净,一只幼小的蟑螂张皇失措。
我的老婆蓝图轻手轻脚地过来了,片刻间将镜片清理干净,轻声轻语地说改天去宜家买个带木框的,便继续煮早餐去了。咳!她也不问我为什么发脾气砸镜子,我真想叫她看看,我是否像条狗,但她没什么好奇心,这很伤脑筋。
打开衣柜,樟脑丸子呛得我直打喷嚏,费了一阵才找到玛雅送我的红色LOUIS VUITTON领带。喝粥时我问蓝图:你把领带洗坏了吧?蓝图说:我没洗过。我说:怎么又旧又暗,好像掉色了。蓝图说:没有,它跟你从商店买回来一样新,这种A货高仿品,质量也不差。我低头瞅了领带一眼,体内有玛雅作怪,不好多说,便夸蓝图身上的白毛衣很衬皮肤。蓝图说她穿的是绿的。我笑着抹干净嘴巴。我们之间的对话原本都是心不在焉,受蓝图的影响,我也不太寻根问底,我换上Pakerson皮鞋,玛雅说这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区贵族们的至爱,她用无比的热情打扮我,我只得绞尽脑汁向蓝图解释每一件物品的来源,幸好蓝图不是那种猜忌的小女人。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午间要和玛雅会面纠缠一阵。我迈出大门心头荡漾,蓝图叫住我,递上一杯盐水,说:你忘了喝了。我在门槛外头喝完它,一时间羞愧交加,但是没多久,玛雅便冲淡了这些。
很奇怪,地铁上的广告都使用了怀旧色彩,男男女女的衣着非黑即白,以前那种花花绿绿的景象不见了,这个世界似乎在进行一种集体悼念。我嗅着香皂、皮革、小笼包、体味以及狐臭混合的味道,突然间觉得视线像广角镜头一样辽阔。
我悬在拉环上,把裁员的担忧撇开,忍不住要说说我的玛雅了。算起来这还是多丽的功劳,本来像我这行的人,认识文化圈美女的概率实在太低。也是巧合,有回我请多丽K歌,她带来一个低胸细腰、P股被牛仔裤裹得浑圆玲珑的小脸美女,抽烟喝酒语出惊人,我头一回知道世界上除了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还有这样的坦荡直白、欲望张扬的姑娘存在。她坐下来望我一眼,就说我昧着良心长了一双水灵柔软的黑眼睛,其实一肚子坏水。起先我犹如被打了一闷棍,但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这个叫做玛雅的伶俐姑娘。她是一本女权味道很重的刊物主编,可惜我没空翻杂志,有时候想想居然有时间把蓝图骗到手都会感到惊讶。
玛雅和适量的酒一样令人神志清醒、心情愉快。我压根儿没想过玛雅会对我有意思,后来她把多丽撇下,约我到了0755酒吧,而我对蓝图谎称应酬客户,与玛雅对吹完一打德国黑啤,去了玛雅的佳兆公寓,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免费的鸭子,但在和玛雅的互动中感受到平等与销魂。玛雅说,她也是因为我的眼睛,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哺乳冲动,疼上了我。
她很诧异,在一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还会有这么纯净清澈柔和的眼睛,而且漆黑明亮。玛雅的几句话把我夸得心花怒放。可后来她又拍拍我的背说:我看上你,纯粹因为你是圈外人,我厌倦圈子里的乌烟瘴气。我明白玛雅的虚实,聪明的猫总是排泄完毕就用沙子掩盖秽物,这种习惯并非出于自尊,我想一定是受过同类严重的伤害。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和玛雅的关系,有一段时间,玛雅为了我打算做个两腿紧夹的小家碧玉,她说这是男人想当好男人时顶喜欢的类型,不风骚,举手投足良性十足;没脾气,性子比高贵动物的皮毛顺,比千年的水藻柔,比墙砖上的绿毛软。
于是她先正视听,不看露体的电影,不听淫靡的声音,《红楼梦》只读删节版,朝《金瓶梅》唾口水,骂《肉蒲团》是垃圾,坚决不承认这些放荡的文本算得上艺术。她说服饰,谈娱乐,聊失去童贞之前的生活,但就是不谈性,更不提一夜几次、敏感地带、房中术的学问与扯淡……玛雅要做矜持、内秀、明眸皓齿的良家女,口谈正言,身行正事,也就装了那么几回就累垮了,她无法将自己劈成两半。坦白说,我喜欢真实的玛雅,没心没肺地抽烟,三杯酒下肚脸起红晕,嚷着要唱歌,“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将《张三的歌》唱成了天真的童谣。我喜欢的玛雅淫而不荡,天真而不幼稚,表面柔弱骨子里强硬,开得起玩笑,拉下脸来绝对无情无义。
玛雅是最真实的,她的生活里没有为订单装腔作势的时候。其实玛雅最大的特点在于不俗,她不会闹着你给她名分,她甚至害怕你缠上她。倒是我偶尔觉得离不开她,或许我真的是一肚子坏水,根本不是蓝图塑造出来的好男人。有一次和玛雅事毕,体内气氛有点伤感,我几乎是带着怨恨和玛雅聊到蓝图和她的淘宝店,对蓝图那种不咸不淡的作风深感不满。事后想来,我的表现就像没有吃到糖果的孩子,于是屡次遭到玛雅的嘲笑。
我提前十分钟踏进公司,男同事们和我一样个个人模狗样,其中有个Sales全身里外都是Burberry,这个酷爱A货的杂种名叫Alex。顺便提一下,我们这种外资公司统一使用英文名,“武仲冬”一进公司就消失了,我成了同行业无数个Jason当中的一个,偶尔恍惚觉得自己是个可爱的金发小伙儿。我也不知道Alex的中文名,这个来自北京的小个儿自称吐血买了正牌,十分骄傲地迎接各种检测的摸捏。我们这拨摸惯了电子产品的手,对服装很不敏感,摸来摸去兴味索然。在弄出究竟之前,我们选择了放弃,裁员的事很快压了上来,我们提前五分钟涌进会议室,但见亚太区总裁早已恭候,白衬衫银灰领带深蓝西服,表情威慑,一望即知不同凡响。我左侧的Alex不太自信了,很不规矩地把脚从皮鞋里解放出来,异臭冲散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儿。我踢了他一脚,低声说:那条欢迎总裁的横幅应该用红底白字,来点中国式的喜庆。
他瞪着我说:你丫色盲了?找抽吧!
Alex的话我并不在意,我说:这有点像开追悼会,瞧小妞们,大老板一来,个个小家碧玉两腿紧夹。
Alex骂我“南京瘪三”。我说:操你大爷的。我和Alex的交情就是建立于互相辱骂的基础上,平时对客户低声下气得实在压抑,这种放肆与粗鄙的行为使我们的精神得到极大的放松与满足。有时在餐馆吃饭,我们故意刁难服务员,抓住他们怕被投诉的心理,把他们弄得跑上跑下,面红耳赤。
Alex和我越骂越难听,稀奇古怪不堪入耳,这里就不再记录,因为会议正式开始了。
分公司经理伪海龟Eric主持会议,我们对总裁的到来热烈鼓掌。会议五分钟后便进入主题,关于人事变动,原部门经理将调往上海,新经理将于包括我在内的二十五位职员中诞生,近几年的综合表现与业绩是重要参考指标,会场气氛一片肃穆,我嗅到一种隐秘的亢奋,知道每个人都在心里打算盘。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截,不被裁员就是喜讯,于是想了想谁有被提拔的可能。
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旁边一直大腿抽筋一样抖动的Alex,突然被点名宣布开除。原来这个聪明的杂种竟然在澳大利亚合伙注册了电子公司,狂炒私单手脚严密,后来听说他东窗事发只因前女友的举报。Alex被勒令当即收拾东西走人。炒私单是所有Sales的梦想,我相信那一刻他是我们全体Sales的偶像,并且大家深信他身上的Burberry绝对是正牌,尽管他不久将会因为泄露商业机密成为公司的被告。谁也没听肤白发黑的女秘书宣读的业绩排行榜,总裁来之前我们已经有所了解,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突然被炒,突然离职,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只盼着刀子利索一点,裁谁不裁谁快点水落石出。
那么,关于Jason--伪海龟Eric牙口齐整地说。我的心弹了一下,他并没有直接宣布什么,而是概述我进公司三年以来的情况,仿佛诵读什么吊唁的千古奇文。我不耐烦了,天呀!像个哆嗦的娘儿们,伪海龟到底要说什么,要杀要剐直截了当吧!我满面谦卑,嗓子里却发出呜呜的声音。
通常,在玛雅肉红色纱质窗帘的性感氛围中,我的性趣很浓。玛雅的酒柜里不缺好酒,二十年前的茅台,三十年前的五粮液,还有活灵魂的正牌红酒,嗅一下便产生爱情的幻觉。
几杯进肚,体内五湖四海,爱情泛滥,想着怎么和玛雅天长地久。我是个混蛋。玛雅把1988年的柏马仕倒进玻璃容器,说这种酒要醒一个小时。她看得出我心花怒放,并断定不是因为她。不过她仍旧高兴地骂我有职业病,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接订单,心里只有美金。我把玛雅抱起来,红酒的香味很迷人,我隐瞒了自己差点被裁员的真实情况,表现出很受上头赏识的样子,在女人面前,这点面子是要争的。我向玛雅描述了上午那个惊心动魄的会议,事实是,伪海龟Eric正要宣布裁我时,多丽的电话打到公司,一笔六十K的订单挽救了我,亚太区总裁和伪海龟Eric低头咬了几句耳朵,一切峰回路转,我当即被安排全面接手福斯公司这个拥有十万员工的大客户。
福斯公司被业内称为财神,多丽只是其中一个部门的主管,头一回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除了高兴得屁滚尿流迎难而上之外,我实在无话可说。如果我告诉你接手福斯公司的难度与麻烦,你同样会情愿和那些小客户做生意,这实际是公司踢你出局的一种手段,做得好,皆大欢喜;做不成,那几个栽了的哥们儿就是前车之鉴。
我说:玛雅,我必须请多丽去钱柜寻欢,那里的少爷年轻英俊、强壮温柔,很会伺候人,多丽实该享受这样的犒劳。
玛雅笑道:依我对多丽的了解,她会选有老婆管着的,圈养的干净,用得放心。玛雅喜欢拿话刺人,我对她总有理亏的心虚感,尽管她是自由的,我毕竟占用她待字闺中的美好青春,又没有金钱作弥补,倒是玛雅隔三差五要给我买这买那,她对我产生的哺乳冲动会延续多久呢?
我把玛雅的身体端到沙发上,转身上洗手间,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仍是白多黑少地透着凶光。我感到胸口疼,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回到玛雅身边,玛雅那合身段的白色睡衣有点缥缈。我重新抱住她。我说:玛雅你是天使,这儿是天堂。
我淫笑着摸了玛雅两圈,上下嗅她,脸抵着她雪白的脖颈,使劲蹭她,伸出滑腻的舌头舔来舔去。玛雅哼哼唧唧。我大为惊讶的是,我所做的仅止于此,我体内只有可耻的安宁祥和,从前那股热烈的激情已转化为对玛雅相依为命的亲切与信赖,我想我他妈的是不是废了。
玛雅说:你最近不发情,是有原因的,没关系,也不是非做不可--真爱等于爱情减性。哈,这是谁说的,太扯淡了。
但不久我发现玛雅的眼里闪着泪花,眼泪光顾玛雅的生活,这可是件新鲜事,我吓了一跳,饶是我对付女人训练有素,这会儿也是束手无策,因为玛雅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是的,最近几回我都不能进入玛雅,这对玛雅或所有漂亮女人而言都是一种耻辱。我渴望见玛雅,却没有宽衣解带的欲望,只是嗅她,蹭她,为她削水果煮咖啡,天知道我怎么了。
我怀着内疚屈膝蹲着,双掌前撑身体前倾,静静地看着玛雅,等着她哭出来或者向我倾诉她内心无尽的孤独。谁说不是,即便是伪海龟Eric有一回在公司中秋联欢晚宴上也克制不住与妻子两地分居的孤独,这个爱耸肩的伪海龟勾着我的肩膀喊苦叫累。平均一个月回一趟成都,那种小别胜新婚的舒坦更是把剩余的大把寂寞光阴衬得不像是人过的,所以伪海龟偶尔也会在娱乐场所失身,次日怀着无比的罪恶感给老婆寄去名牌手袋或者内衣。他老婆喜欢成都的安逸,死活不愿随Eric到这个城市里来。在我看来,他们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当然伪海龟的生活不关我事,想到他有些不近人情的做法我还咬牙切齿地恨不得把他的老婆搞上床。我在乎的是玛雅,如果我有点责任心的话,真该好好替她想想。玛雅的父亲死后,母亲嫁了人,生了一个男孩儿,他们能记起她的时间少之又少。我这个混蛋,只是和她睡来睡去,仿佛爱着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也拿不出来。玛雅有十分的条件傍个款爷,但仅仅因为我昧着良心长着一双婴儿般的黑眼睛,她就跟了我,真是个古怪娘儿们。我多希望自己一肚子坏水,上床下床见面分手行云流水无牵无碍的,也能一口吞下多丽那条残缺的肥鱼。
啊,玛雅,这时候我的心软得扎人,你说话吧,我什么都答应你,玛雅。
一定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玛雅望着我突然笑起来,说道:武仲冬,你这姿势,像麦克斯,知道我说什么吧,《南极大冒险》里头调皮使坏的雪橇狗麦克斯,顶让人心疼的。咳,来尝尝好酒。她很讲究地倒了两杯,晃着杯里的红酒,武仲冬,你要是对我没兴趣了,直说,不必勉强,我十分理解。本来嘛,人之常情,大家都有机会再碰到合意的。玛雅在特高兴或特严肃两种状态下会连名带姓地喊我,显然此时属于后种情况,我得全力以赴。
红酒像墨水,头一次觉得难喝,我一口灌了进去。
我说:玛雅,我爱你。
红酒要慢慢品,酒里含有维他命……玛雅,给我提要求,为什么不提呢?你提吧,你想我离婚吗?
……葡萄糖和蛋白质,《本草纲目》里说它暖肾养颜--你说什么,武仲冬,离婚?嘁,你可别吓我。
那么你,玛雅,你从来没想过要嫁给我?你总是这么不在乎吗?
武仲冬,Jason,别忘了你是已婚男人。
玛雅的话把我堵得喉咙发胀,我多么希望玛雅要死要活地要和我结婚,眼泪哗哗地淌,施展一身的千娇百媚把我这个已婚男人拉下马来,让我确信她爱我,我于她心目中有不容置疑的分量。是的,玛雅提醒了我,我是个已婚男人,正因为如此,来吧玛雅,像个普通女人那样撒娇耍赖任性地索取你该得到的东西吧,即便武仲冬从来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也没有鱼死网破的爱情,生活他妈的就是一潭死水。你行的,玛雅,你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来吧,逼迫我,用你的乳沟要挟我,用你的细腰恐吓我……玛雅,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无所谓的表现和蓝图的不咸不淡毫无区别。我不得不承认,你看透了我,我的确胆小怕事怕折腾,为一点偷鸡摸狗的事差点崩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呜呜的,像要吠出声来。酒一杯杯兴味索然地喝下去,从酒味儿里捕捉玛雅的气息,暗地里嗅着熟悉迷人的一辈子难以忘记的气味。啊,玛雅,让我们结束吧!让我离开你,让我结束我对你无耻的占有。
我默默地望着玛雅,是的,就像麦克斯望着直升机飞离地面消失在雪雾之中,我是一条被扔在南极的狗。
我趴在沙发上,额头抵着玛雅的大腿,相当伤感。
玛雅开始没心没肺地抽烟,精致的小脸于烟雾中忽隐忽现。咳,好了,武仲冬,这类无聊的话以后别再说了,你那种只为财死见钱眼开的劲头,应该更彻底一点。比如对待多丽这类母财神,一旦母财神动了芳心,你一定要不怕亵渎胆大包天地把她弄成凡间女人,她会像七仙女帮董永,不惜一切。哈,我了解多丽,不小心就在一棵树上吊个半死,三十六七岁了,爱情观还是处女。玛雅没心没肺地说着,伸出胳膊与我比了比,说,你瘦了,胳膊像女人一样。呀,胡子又细又软,喉结都平了,你不会变成女人吧……武仲冬,睡着了吗?哎,该回公司了。
在这种情境下打盹很不应该,但连续的工作与应酬,夜里头又睡得浅,我实在太困了,尤其是当玛雅长篇大论的时候,我感到一切都在往下沉坠。我梦见领了薪水和提成,给蓝图买了一只巨大的钻戒,那钻戒闪闪发光,而玛雅光着双脚望着我,眼里头的泪花闪着钻戒的光芒。后来我总是想送玛雅一双里面铺着羊绒的皮靴,我时常在餐馆附近的商场溜达,寻思着找机会带玛雅逛街试鞋--说来你不信,我压根儿没这胆量,但我从这种行为中获得慰藉,对玛雅的歉疚慢慢地淡了下来。
我回公司时玛雅把一盒Dior内裤塞给我,她说穿平角裤有益于精子活跃,她未免也太操心了。我把内裤放在公司抽屉里藏了一个星期,趁一个合适的时机带回了家。其实这种事情已经不是问题,我只是为了保险起见,你知道我是个谨慎的人。我原想直接将内裤塞进衣柜,但为了显得坦荡,便厚起脸皮向蓝图炫耀,一是眼光,二是捡了便宜货。蓝图的态度不咸不淡,她认为这是不错的A货,不过颜色艳了一点,这些货她的淘宝店里也有,有时间叫我和她一起上网挑挑。蓝图最后一句是征求意见的语气,我在她背后点头,蓝图那种毫无争议的信任,使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
婚前蓝图是个小气鬼,爱盘根问底,路上的美女多看一眼,就对我又拧又掐,嘴里还恶狠狠地警告。才几年光景,她就丧失了一切好奇心,更没有翻背包、查短信的恶习,虽说两个人相濡以沫,口角抵牾日渐稀少,天下太平了,我有时倒是盼着和她吵吵,我希望她追究这盒短裤的来历,像一个怕失去老公的女人那样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细想起来,对蓝图,我曾是很动心的。最近的夜里我总是醒着,看着黑暗中的蓝图,她有点老了,脖子上一圈一圈十分明显,她也不在意,一个不怕老的女人,心态平静得可怕。大约从我与玛雅处上以后,我和蓝图就不怎么过夫妻生活,我的晨勃也消失了,后来连与玛雅在一起也无能为力。蓝图也不是欲望强盛的女人,晚上偶尔嗅她、蹭她两下,她只是安静地配合,从没有其他要求。以前我们为这个吵过,蓝图很看重的,她曾把性列为婚姻的标杆。不过,很多事突然就这样了,你找不到那个明确的拐点。无论晚间是否快活,早晨的蓝图总是很好心情地给我一杯盐水,而她做的早餐,无论丰俭,都合乎我的口味。我时而觉得这种生活很难到头,时而劝自己生活就是这样。即便是和玛雅过上了,也不会精彩到哪里去,兴许更糟。玛雅在家务方面是个弱智,清洁卫生包给钟点工,吃饭有馆子,行有车,食有鱼,狐朋狗友一大堆,那不是过日子。当然,我知道玛雅不会和我过,我随口说说,请别笑我自取其辱。我已经没什么胃口了,只迷恋带肉的骨头,在嘴里嚼来咬去,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因为怕别人听见,我总是坐在角落的位子,头顶上的电视机是嘈杂的,那是很好的掩护。在家里,我把骨头藏好,夜里爬起来,偷偷啃上一阵。有时忘记洗手,蓝图闻到异味也只是嘟囔两声,我说过她没什么好奇心,她只是翻个身以便睡得更好。我的身体的确瘦下来了,像玛雅说的那样,骨骼似乎也缩小了,这个我倒是不在乎,大块头大胃口是一种累赘,瘦下来我感到很舒服。
我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使我控制不住自己像狗那样行动。
以前也喝过假酒,除了次日头痛头晕之外,并没有异常的表现,现在连小区里一向友善的狗也对我狂吠不止,完全是见到同类所表现的亢奋或者挑衅,它们企图挣断绳子扑向我,在主人温柔的呵斥下讪讪地罢手,三步一回头,目光凶恶。有条来历不明的黑狗每天一路嗅着跟随我上班下班。有一次,我停下来瞪着它,它不躲闪,竟然笑着摆起了尾巴,嘴角的垂涎一直拖到地上。
我抬起一条腿对着树干撒尿,一定是肾虚得厉害,不足五百米的距离一路尿了八次。话又说回来,做Sales没有肾不虚的,热的冻的肥的瘦的白酒洋酒红酒啤酒,只盯着订单谁也顾不上肾脏。为了生存,我们必须牺牲某类器官,吸烟牺牲肺,喝酒牺牲心,妓女牺牲生殖器,患乳腺癌的多丽为了活命不得不切除乳房。啊!尊敬的多丽,你没有乳房,这毫不影响你胸怀宽广的光辉形象。如果不是你,这会儿我一定正疯狂给5ljob投求职简历,把自己镀一身金光,在失业寒流的大好形势下,骗取面试的良机,别不信我说我是海龟,地道的美式英语几乎无人识破。啊!多丽,失业不可怕,但被炒太不光彩,我爱这行业,如果我仍当Sales在圈内混,这样的历史污点实在令形象大打折扣。
今晚,我要把对多丽的感激付诸行动,我打算订下钱柜的大包间,约多丽,叫上她所有的狐朋狗友来疯狂,不醉不归。我到免税商场给她挑了一条价值不菲的水晶珠链,到Coco Park打了一个漂亮的包装。手脚麻利的服务小姐夸我出手大方,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定是送给最爱的女朋友。我含糊地笑笑,走到街上心情出奇的好起来,我想,如果多丽有需要,我适当地献出一点温情也未尝不可。她其实顶年轻的,皮肤好,有弹性,两腿很直,五官也不错,有点媚,就是性子粗心思不够细腻,不过这也不算缺点……我尽量将多丽想成一个迷人的娘儿们,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很不人道地抛下她,不管多丽计不计较,我都做好了被她蹂躏的准备。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二十分钟,吩咐服务生把洋酒调好,加了冰块,我事先和钱柜经理打过招呼,说自己要带一瓶洋酒,酒是玛雅赞助的,她很有兴趣看我和多丽的发展进度,不介意推波助澜。
水果盘先上了,樱桃、西瓜、小西红柿全是暗黑的,我不再感到吃惊,我在灰暗的色彩里心绪平和。包间很大,我孤零零地占着一小块地方等待多丽和她疯狂的女友们,不躁动不矛盾不犹豫不彷徨,放下玛雅便不再是陷了蹄子的驴。我平静得像个白痴,软在豪华的包间沙发里,大屏幕无声的画面与歌曲一首接一首,服务生进来又退出,不知多少首曲子之后,多丽来了,身后并无人大呼小叫,她像片树叶飘进来,落在我旁边,一身很重的药水味儿。我什么也没问,她什么也没说,只把服务员请出去,先干了三杯。我点了她喜欢唱的歌,把音量调大,她抓起麦克风,吼了一曲《青藏高原》。多丽平时唱这歌十分拿手,这次却有几回破嗓音,最后一句干脆唱跑了。
时间和酒一起慢慢地下去了,多丽的脸红得发光。关于我献水晶珠链以及替多丽戴上脖子的情节就此省略,那里头有虚伪的温情,包括多丽的高兴也是装的。无论如何,我和她之间都是一种交易。但后来的情况不同,因为多丽态度诚恳地谈起了玛雅,并叫我对玛雅保持警惕:她很有问题。
我以为这属于女人之间的嫉妒与争风,没往心里去,更何况我打算离开玛雅。
多丽说:Jason,你可能不太了解玛雅,当年她的丈夫另有女人,闹得厉害,不久那个女人很蹊跷地死了,玛雅在精神病院住了大半年。其实,她并不是什么主编,她不喜欢工作,前夫给她的钱花不完。据我所知,玛雅恨男人,她的女权就是这么来的……她只想搞破坏,不想得到任何东西,我知道她让几个已婚男人吃尽了苦头。她有很多名字,青萝、冰倩、美心,呵,到你这儿就成了玛雅,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沾上她的男人没有不遍体鳞伤的。呵,你怎么样?
我张开嘴,舌头伸出来长得吓人,连忙缩了回去,说道:她没对我怎么样。多丽说玛雅做事情很有技巧,这时候想退出恐怕迟了。我感到包间里光线阴森,脊背上起了一股寒意,闷头喝了几杯,想象不出玛雅的坏。但我相信多丽,我欠她的并非一条水晶珠链可以偿还,我真诚地希望能弥补上回的缺口。不过很遗憾,多丽没有和我睡觉的意思,她比老修女还正经,我不得不替蓝图感到安慰,内心对多丽无比地崇敬,她是个高尚的女人。但转瞬,多丽的高尚便一钱不值。她告诉我,她已经从福斯公司离职,我的魂都被惊跑了,眼前一片漆黑。啊,多丽,你高不高尚无关紧要,假如你留在福斯公司,哪怕你是条卑鄙淫贱的母狗,我也能和你保持融洽的友谊。
我心里想着多丽拥有的资源,对她离职的事惋惜伤感,简直是痛心疾首。很违心地说:无论如何咱们都是好朋友,一定保持联络,有空就约吃饭唱歌。
多丽模糊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你虽然做了Sales,但仍是个好人。
最后多丽争先买了单,这又加重了我心里头的负罪感。
本想送多丽一程,但她有自己的MINI COOPER。看着多丽在黑夜里消失得一干二净,我没想这竟是一次死别。不久后多丽死于癌症扩散,我才知道她离职的原因,听说是她自己放弃治疗,迫不及待地到阴间与她的双乳团聚去了。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多丽的死与自己有关,具体点说,与我那一次弃她而去有直接的联系。
我倒了大霉,接手福斯公司这个客户后,业绩始终为零。
连请吃饭都约不到Buyer,这些小娘儿们接二连三地休假,小伙子也矜持得无懈可击,好不容易约到两个又临阵变卦,弄得人焦头烂额。我像个小黑球在占地千亩的福斯公司滚来滚去,名片发出一摞又一摞,才略微和两个小部门的小Buyer扯上几句笑谈。你一定会同情我,我只不过是每天和他们扯淡的无数Sales当中的一个,过两天再给他们电话,他们便问我是哪一个Jason,我只得向他们描述我高个白净斯文的样貌特征,同时悲哀地发现,我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时代过去了,多丽的死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损失。
公司里有些幸灾乐祸的杂种偷着乐,尤其是细嫩的小娘儿们,我这三十出头的已婚男人在她们眼里完全是个作废的老家伙,我不得不承认这是她们的天下,这种现货买卖的确只适合小年轻拼打,我越来越跟不上它的节奏了。我身体的变化加速,背也弓了,十个手指头悬空时也像打键盘那样抽筋,虽然脑海里储存了上千种电子产品的型号与价格,但也于事无补。我做好知难而退的准备,打算主动向伪海龟Eric提出辞职,保全脸面,所以当伪海龟把我叫到办公室时,我先下手为强,立即递交了辞呈。
伪海龟吃惊地看着我,我很镇定地微笑,表示这是深思熟虑的行为。但伪海龟也让我大吃了一惊,他说:公司本来在商量你的发展问题,下半年将在长沙设立分公司,考虑到你经验丰富,原本打算任命你为分公司经理,全面负责长沙的工作。不等我说话,伪海龟深表遗憾地摊开双手耸耸肩,这是他的经典表情,他还很负责任地嘴角下扯配合耸肩动作,这一切完成之后,他大方地给我斟了一杯昂贵的铁观音茶。
我突然一腔怒火,心里骂着:他妈的,公司真有这样的安排,为什么不早和我通气?我双手撑在伪海龟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嗓子里呜呜地响,我感到被捉弄了。
伪海龟接着很富人情味地说:唉,像你这样的人才走了,是公司的损失,晚上一起吃饭,同事一场,全公司的Sales和Buyer一起欢送你。
我听着忽然流下了眼泪。
伪海龟说:你不用激动,这也是公司的规定,每个对公司作出了贡献的员工离职,公司都要欢送,公司以人为本嘛。我讪讪地,挤出几句感谢的话,只听见自己声音尖细,端茶杯的手翘起了兰花指,惊得喷了伪海龟一身茶水。他居然很绅士地摆摆手,说没关系。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待要拷贝一些资料,电脑已经被密码锁住了,我所有的客户资料也被没收,按规矩我三年内不得去同行业的公司。公司的动作这么干脆利索,不像对待一个即将被重用的人,我不得不怀疑伪海龟言语的真实性。最后我请求打开电脑取点个人重要资料,伪海龟经过慎重考虑同意了,在电脑人员的监视下,我心情复杂地拷走了几张无谓的照片。
于是,我前所未有地拥有整个上午的空闲,当然还有下午、明天、后天、大后天……我手里拎着电脑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世界没有色彩,只有暗以及更暗,灰以及更灰。一块小木板上写着“青青绿草,脚下留情”,但草地是白色的,一片白色的草地,几只宠物狗在那儿撒欢。
不知道是疲乏还是松弛,我感到整个人轻了起来,似乎正袅袅腾空,像一粒尘土那样飞向宇宙。后来,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像个娘儿们似的埋头哭了一阵,发现自己到了玛雅的住处,我按了很久的门铃,但玛雅不应答,我知道她在家里。
我的胸口又疼起来,我摸到了肿块,想到报纸上说男人也要警惕乳腺癌,便两腿生风赶往人民医院。医生查不出原因,竟荒唐透顶地说我的乳房好像正在发育,真是庸医当道。
我索性做了全身大检查,内科外科眼科大小三阳全面体检完毕已是下午三点,检查结果需等三天。
这期间我十分怀念多丽。
从医院出来,离欢送晚宴还早,我从没有过这么奢侈的空闲。经过电子投篮机,我掏光了身上的硬币累得大汗淋漓,然后进游乐场坐了很久的碰碰车,人们撞击我发出嘭嘭的巨响,开心得哈哈大笑。后来在场外看他们碰撞了一阵,想到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的闲人和各种行乐的方式,觉得十分荒谬。
我丝毫没想过下一步怎么走,公司规定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的手机可以关了,订单不用跟了,客户的欠款不用催了,真真假假的酒不用喝了……我只想关门闭户大睡几天。有一瞬间我想推掉公司的晚宴邀请,出于职业的忍耐惯性,我还是准时到场。那种场面没什么可描写的,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和富丽堂皇的虚假情感在活灵魂的酒后总是泛滥成灾。在这种因我的失业成就的狂欢聚会上,我表现得十分节制,最终很体面地告别了活蹦乱跳的公司同仁,回到家里不过八点半。
我这种早归实属罕见,蓝图的惊讶可想而知。其实这只是我的想法,蓝图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喜,她似乎把我当时间了,但我分明看到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她到电脑前继续忙,她说有些买家的咨询需要回复,还有收发货需要确认,还要给买家评分,个别买家喜欢刁难人,闹出一些有损她信誉的小纠纷,要请淘宝店的小二出面调解。不过,一向不咸不淡的她有点喜庆的样子,她和我聊了起来,她店里的销售业绩增加了不少,她考虑辞去公职,专门经营网上的店铺。我本能地说:恐怕不行,机关工资虽然不高,好歹是个饭碗,女人要图个稳定。蓝图露出罕有的笑容说道:你太保守,等我把生意做大了,说不定可以养着你。我说:我是男人,不是宠物狗。
蓝图朝我挥挥手,说:你过来看看我的交易记录,看我每笔赚多少,你就不会反对了。
我兴味索然地凑过去,蓝图点开了历史成交页面,鼠标有选择性地停留,并字正腔圆地念道:LOUIS VUITTON领带,红色,一口价380元;Pakerson男式皮鞋,42码,一口价460元;Dior男式平角内裤,XL码,一口价165元……我屏住呼吸,身上冷得出奇。
仲冬,这个玛雅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买家。你看她住佳兆公寓,多好的地段呀。去年开盘均价两万三,就是大剧院那儿,离你公司不到两百米吧……你看,她对男装的品牌挺有研究的,出手也很大方……我身体僵直,装出厌烦这种婆妈事情的样子逃开了。别问我后来怎么了,我不会和你一样很愚蠢地猜测蓝图到底知不知道我和玛雅的奸情。你应该立刻明白,心狠手辣的玛雅,她并不是忠诚的阿拉斯加雪橇狗,她是一头仇恨的母狼,多丽说过,沾上她的男人没有不遍体鳞伤的。只是我现在才看见我表面完好、内里五劳七伤的生活,多么愚蠢的掩耳盗铃啊!
三天后,我在街上游荡,人民医院给我电话,要我去取检查报告。我当时已经忘了这回事,甚至毫不关心体检结果,死活由天。我来到医院,立即被神秘地转进大学附属医院的某个房间,几个表情严峻的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那儿,见我进来,眼光闪现出如获至宝的贪婪。其中一个很客气地将软椅子搬给我,请我坐下,说主任马上就到。他好像十分珍惜与我的近距离接触,那眼光几乎要将我的肉体切开。
这时我有点恐慌了。
似乎是为了防止我逃跑,有两位主动守在门口,这时的煎熬不逊于蓝图对我谈论玛雅。戴大框眼镜的主任来了,手里捏着我的体检表,示意我坐到他办公桌对面。实习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主任左右站得笔直。主任翻开病历问道:叫什么名字?
武仲冬。
年龄?
31.
婚姻状况。
已婚。
什么职业?
外企Sales。
有什么嗜好?
谈不上嗜好,工作需要喝些酒而已。
平时可有服用什么药物?
没有。
坦白对健康有好处。
每天喝一杯盐水。
夫妻关系如何?有没有第三者?
你问得离谱了。
那就实话告诉你,你长期在服用雌性激素……雌性激素?我大喊一声,腾地站起来,脑袋里嗡嗡直响。
是这样,长期服用雌性激素,会变得女性化,丧失男性功能……最近几个月,你有没有感觉到身体状况的变化?
……啊,不,不可能……武仲冬,今天我们请你来,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研究生对你的身体变化做分析和研究,我们会付你酬劳……庸医,神经病!我忍无可忍,龇牙咧嘴地扑向戴大框眼镜的主任,但被年轻的实习生轻易地反剪了双手,我的胳膊发出咔嚓的响声,手好像被手铐死死地铐住了。实习生面色冷漠地围住我,我才发现身体成了空架子无力反抗。我吃了一点苦头,感觉自己落在一群面目狰狞的刽子手中间,他们正打算将我开膛剖肚……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街上的嘈杂扑头盖脸,我慢慢加快脚步,速度越来越快,我把手机扔进下水道,穿过一片白草地时,几只互相追逐的宠物狗也跟着我疯狂地奔跑起来。
原载《收获》2010年第2期
点评
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而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却没有让我们看到“思想”,至少他的“思想”不包含形而上的对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主人公武仲冬是一个外企最底层的Sales,在以赚取利润为目的的企业机制里,业绩是考核人员能力和发放薪水的唯一标准,于是寻找订单成为了武仲冬等Sales的全部工作内容,为此,他们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武仲冬与三个女人的周旋就是诞生在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下,不管是面对失去双乳的多丽还是性感妩媚的玛雅,其实都只是武仲冬工作内容之一,逢场作戏和谎话连篇是他工作的最大特质。武仲冬每天像一条狗一样机械地周旋于妻子蓝图、多丽和玛雅之间,而且还要应对公司同事们的挤兑与算计,武仲冬的生活就是现代快节奏生活下人群的缩影,机械而麻木,失去了生命应有的鲜活与生动。而在玛雅与多丽先后从自己的生活中退出之后,武仲冬才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未拥有,自己一直都活在不动声色的妻子蓝图的计划里,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周旋早已被识破,自己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蓝图才是背后的掌局者。小说的结尾,武仲冬成了一个“过度服用雌激素的病人”,这个荒唐的结局是武仲冬麻木生活的注脚。盛可以通过武仲冬这样一个平凡的小人物犀利地揭开现实的美丽外衣,揭示出繁华外衣下人们灵魂空虚的本质。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