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戚
中提琴是个奇怪的东西。没有什么人爱好这玩意儿--要么拉小提琴,要么拉大提琴。你到琴行去问有没有中提琴,十家有十家说没有--他进了货也卖不出啊!但是你在电脑上敲ZHTQ,蹦出的第一位就是中提琴(第二位是助听器)。
就是说,只有专业团体才用中提琴。而中提琴手,一般的说法是,由不称职的小提琴手改任。这其实是偏见,但由不得你解释。所以每一个中提琴手都只能坦然面对偏见。也因此产生了一种世界性的人文景观:中提琴手都是心胸宽广的人。
其实中提琴是提琴之最--最先出现的提琴是中提琴。在意大利,中世纪时就出现了中提琴,也只有中提琴。而且多是贵族家的孩子在操练。后来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追求穿透力强的高音,把尺寸做小了,遂有小提琴。小提琴的张扬很为贵族看不起,以至于如此责骂孩子:看你再敢同街上拉小提琴的家伙玩?!
我就是一个中提琴手。在此我再向诸位介绍一位中提琴手:江键。介绍他是因为他是个“只喜欢中提琴的人”。当然他最先学的也是小提琴,因为人还小。后来一考进音乐学院附中他就要求专攻中提琴。因为他喜欢中提琴的“同人声最为接近”。
而且因为有了他,才有了这个大疤子小疤子的故事。
再而且,由于江键是浙江温州人,有生意头脑,所以他可以一边当乐员一边当老板。他买有车,一般般吧:别克,但车内宽大,好带乐器。没有这车,也没有这故事。
现在来说大疤子小疤子。这是两支中提琴的名字。这是两支孪生的琴:它们的面板是同一块板子剖开的,它们的背板是同一块板子剖开的,琴头琴颈……简言之它们就是一剖为二。
得说一下背板。拉提琴的人都喜欢背板的木纹。行话叫虎纹。夸张的说法是,看虎纹就能知道声音。虎纹其实是树木--准确地说是槭木--长高的痕迹,因为琴板是竖着取的料。如果横着取料你看见的就是年轮,那是树木长粗的痕迹。只不过没人会横着取料,那个承受力不行。
但是这两支孪生的中提琴很特别。由于那节木料稍微短了一点点,就斜着取的料。这样就让我们既看到了虎纹,又看到了云纹,就是说在这两支孪生中提琴的背板上我们既能看到长高的痕迹又能看到长粗的痕迹。这很少很少。而且虎纹和云纹叠在一起,有立体感,美丽极了。
但是有一个问题,就是这段木料有个树节,就是疤子,制琴师将树节掏空了,另用木料补上。因此两支琴的背板上,都有一个疤痕:椭圆形,拇指盖大小,外圈色深,中心色浅。感觉上像疤子。单独看,两个疤痕一模一样,并起来才看出一个稍稍大一点。这样它们的名字立刻就产生了:大疤子、小疤子。已经记不得是哪一个人最先叫出来的了。疤痕的位置在腰部:大疤子的在左腰,小疤子的在右腰。两支琴并列着,两个疤痕是完全对称的。
这两支中提琴,制琴师是没抱多大希望的。一般的人都不喜欢琴身有疤痕。但上苍的诡异就在这里:这两支琴的声音相当漂亮--结实,饱满,浑厚,敏感,中提琴特有的鼻音恰到好处。
拉琴的人对好琴的喜爱是没有止境的。假如你只有一支琴,你会用得心安理得,但假如你不知道为什么又买了一支,你就会又想第三支的。从此你陷入一种永不满足,寝食难安。这同赌徒的赌瘾是一样的,同女人买衣服也是一样的,同不搬家的人总不搬家而搬家的人总是搬家也是一样的。
所以我对“看琴”持警惕态度。一旦你发现你此刻的琴具有你以前的琴没有的长处,价格也划算,你要不买下它,你就心中难熬。所以凡是叫你去看琴的人其实都是推销员。
这个制琴师自称何木匠,专门制作各种提琴。他近些年来名气渐大了,还有欧美的著名乐师飞到中国来买他的琴。江键以他生意人的头脑说,现在何木匠的琴价格还不算高,可以收藏几支,以后都是要升值的。
何木匠的制琴基地并不在我们这个大城市,而是在几十公里外的一个小县城。以前我们认为这家伙很傻,你把基地弄在大城市多方便。后来我们明白了这家伙很精。第一,一个真正的爱好者是不怕跑这点路的。第二,更重要的是,一旦去了,面对那么多好琴,跑了这么大一趟要空手而归是很难的。所以只要去了的,完全无视诱惑的很少。这家伙深谙人心,他是心理战高手。
江键要我陪他去,我不愿意。我担心自己见了也想买。我实在没有必要再买琴了。我年纪一大把,技艺平平,永远不可能开独奏音乐会,我要那么好的琴干什么?收藏?那可是要拿钞票来堆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员,另外嘛,教教小孩子收点学费,我不可能同江键比。
江键说,我需要一个内行在旁边参考,旁观者清。他的中提琴都是上万一支的,你就是看上了也舍不得的(这家伙算是看穿了我),完了我送你一套托玛斯弦,好吧?一套奥地利的托玛斯弦好几百块呢,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琴弦了。这样一来我就说好吧。
何木匠拿出四支白板琴让我们挑选。白板琴就是已经做好了但是还没上漆的。你确定了哪一支,他再给你上漆,而且按照你喜欢的颜色来上:土黄,苏丹红,棕色,或者非洲黑,等等。
这样我们当然就看见了那两支背板有疤子的,我和江键都说了声可惜了。江键问你只有这四支?何木匠说只有四支。我说有两支都要不得,实际上只是二挑一。
但既然来了还是都挨着拉了拉。拉的结果让人非常的为难,就是那两支有疤的比两支“正常”的要好得多。老天爷真是诡异呀!我和江键面面相觑。
沉默了很久,江键叹口气说,既然是乐器嘛,还是要看声音的。我们俩最终判定,只在两支有疤的里面选一支。这两支琴要仔细听呢,还是有细微不同的,就是大疤要浑厚一点,小疤要敏感一点。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的。很难说孰优孰劣了,只看各人的喜好。我虽然不买,却暗暗地喜欢大疤一点。
江键问我怎么样,我照实说了:大疤浑厚一点,小疤敏感一点。江键又叹口气说他也是这么看的。我就说那么你两支都买去吧。我想你又不缺钱。
何木匠赶紧说,这琴呢,买一支呢,得一万八千块噢,两支都买去昵,一共三万块。(此时我想,他妈的这两支琴比江键平常用的那支芬兰琴可就好多了。他那支芬兰琴在北京的琉璃厂买成九万六!实话说这两支琴每支都值十五万以上!)
江键笑起来,说买琴也兴打批发噢!我实在没有必要买两支带疤的呀!
他说得不错,一个人实在没有必要收藏两支同一特点的物件,是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在这两支琴身上扫来扫去,却起了另一种心思,这是两支孪生的中提琴啊!
在这个世界上,因为琴手的数量和木料的原因,孪生的小提琴不算少,孪生的大提琴也不稀奇,但孪生的中提琴就少见了。收藏两支是一回事,收藏一对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说江键你把两支都要了吧,是一对呢!
没想到江键却说你把大疤的要了吧。我愣了一下,说我没有那点闲钱。
江键飞快地说我来垫着呀,你任何时候有了还我都行。
这就让我又想起了这家伙是温州人。我笑一笑,没吭声。
江键也没勉强我,转而问何木匠,不知道这种花纹漆出来怎么样?
何木匠说这个好办,你们马上可以看到。他用手在脸盆里蘸了水,在背板上抹了抹。这样一来我前面说的那种画面--我只能说:画面--就显出来了。
只能说,我看到了云中的虎。西伯利亚虎。那两个疤现在看起来就像玛瑙。有人说嘿这颗是大玛瑙这颗是小玛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提琴背板。而提琴是否漂亮主要是看背板。
就在这一瞬间我动心了。我想到了那个说法:可遇不可求。
我看看江键。我敢说他的感觉和我一样。我想我若是有他那个财力,我就要两支都买下了。
但是江键,这个成功的商人,平庸的乐员,不同于我的追求。他还是决定只要一支。他要小疤子。
就在他要交定金--要交了定金何木匠才敢给你上漆--的时候,我说两支都要了吧,我要了大疤子。
我实在不愿意这两支孪生的中提琴被漆成不同的颜色。那么只有同时上漆。那么只有同时买下。我说过了,孪生的中提琴在这个世界上不多。声音和外观俱是上乘的孪生中提琴更不多。我一想着孪生的琴在颜色上却有着哪怕细微的差别我就受不了。以至于我突发奇想,假如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结了婚,会不会生下一白一黑的双胞胎?
而且,江键他要走了小疤子,大疤子以后被谁要走,鬼才知道。好了,后来,这两支孪生的中提琴天各一方,互不知晓,这个,这个不是造孽吗?
但是,如果大疤子在我的手里,一切就不同了。它们俩会被同时漆成一样的颜色,就算以后江键将小疤子带回了温州老家,至少我们还能知道这兄弟俩的情况。
我说江键你帮我把定金垫上吧。
两个月后,孪生的中提琴在乐团里展示。拉小提琴的,拉中提琴的,拉大提琴甚至倍大提琴(正式名称为低音提琴)的都来摆弄,发出由衷的或不由衷的赞美。
结论:这是中国西部最好的两支中提琴。这两支琴一拉响,其他的中提琴都像伤了风似的。
实际上众人的兴趣来自于孪生和疤子,声音倒在其次。我敢说全世界没有哪一个乐队里有这么两支木纹奇特又一模一样的中提琴。
我和江键是坐一个谱台的。我在左他在右,看同一份乐谱。这更是一道风景。别说全世界,就是全宇宙也不可能再有了。
只是我买下大疤子,在我的家里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波。一万五千块,我立刻就还给了江键。我老婆不高兴。
首先她就不赞成我买琴。老早我就有,一支琴,进乐团以后又用着团里的琴。一个人嘛只有一双手。再说一万五对我们家不算小数。我老婆是下了岗的。我们的女儿刚上高中,一切可想而知。
而且我们刚买了房。不是我们偏要这种时候买房,而是我们住着的那一块开发了。政府补贴一笔钱,搬家吧。这种事我不再多说了。眼下正在装修。
其次,她说江键让你随便什么时候还你就随便什么时候还嘛,他哪里缺你这点钱。
她说得不错。江键不但有钱,为人也很火方。朋友同事有时候一起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常常是,本来说好了摸人头的,到时候他一个人去买了单。实话说这支大疤子,我实在没有钱还他,他也不会说什么的。
但是我不能这样做人。是我买了,我就要付钱。就是这样。
我还钱的时候江键很是过意不去。他说哎呀是我把你拖去的呀,哎呀因为你要了大疤子我的小疤子才省下了三千块的呀。
我说你收下你收下,现在我还拿得出,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困难,我向你求助就是了。
这么说他才摇着头收下了钱。
我的女儿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要说一下她。我们虽然是父女,但我总觉得她属于另一个物种。她是个“心情主义者”--这是我的说法。简言之她认为让人心情好的事情就是该做的。她是没有是非观念的,一切只依心情--当时的心情。
我这丫头将来想干什么?说出来笑掉大牙:魔术。她已经拜了杂技团的魔术师为师,学了好多招。这还不算,她自己还有一搭接一搭的发明创造。比如一本杂志,封面明明是封面,她当你的面翻弄,装神弄鬼一番,封面就变成了插页,跑到里面去了。原来的封面还在那里,毫发无损。
有一次,她当我的面,把一摞当天的报纸撕成了几条,然后她把那几条叠拢,一展开--完好如初。根本就没撕过一样啊。
有一次我也来了劲,把我的中提琴递给她,我说你给老爸随便变点花样出来吧!嘿,她还真的搞了点名堂。
是这样:职业乐手的提琴上都带有一个弱音器,像一枚橡皮的大硬币,用的时候就卡在琴码上,不用的时候就由它挂在琴码的下方。它不能出现在琴码的上方--这样就没法拉了。
女儿拿起琴,看了一阵,哼了一声,说老爸我可以把你的弱音器弄到琴码上面去。
我嚷道你不能用手取噢!
她也斜我一眼。意思是用手取还叫什么魔术!
她把琴的背面朝向我。她的左手捏住琴颈,右手在背板上拍拍打打,然后又做出往上抹的样子,口里叫道上去,上去,上去。
然后她把琴翻了过来。我的天!那弱音器真的跑到琴码的上头去了。
我叹口气,说你还是给我弄下来吧。
她如法炮制。再翻过来时弱音器又回到了琴码的下方。
老天在上,她的确没有用手碰那个弱音器。我问,你是怎么弄的?给老爸披露一下吧。
她说那可不行,行有行规。转身离开。
她为什么喜欢这个?没有理由。
我们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她觉得很奇怪:喜欢怎么还需要理由?喜欢本身就是理由。
她现在正上高中,但她不准备考大学。当然这个问题我们也进行过激烈的讨论。她的话非常简单:不喜欢再上学了。
而且,如同喜欢本身就是理由,不喜欢本身也是理由。
所以她认为老爸喜欢这支琴,买了高兴,那就该买;把钱还了心里安静,那就该还。对她的这一套该怎样评说,我也拿不准。只不过有她站在我一边,她妈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还要补充两句。人说儿子同娘亲近,女儿而同爹亲近,在我们家特别明显。还好,女儿她妈对此也还泰然。
过了两个月,我们搬家了。新居的环境不错,不远就是步行街,挺大的一块广场。有时候,夜深人静了,我要到广场上去拉琴。
人会说,你是吃这碗饭的,还没拉够吗?告诉你,中提琴这个声部,多是负责配合的,单调而枯燥。说得不好听,我们拉出来的只能叫乐音,不能叫音乐。再说现在民众对艺术很冷落了,团里也没有多少业务,排练也少。
夜里我在广场上可以随心所欲地拉一拉喜欢的东西。中提琴真的是夜间的乐器,它就像一个成熟的男人在轻声地吟哦,含蓄而深沉。相比之下小提琴更像小女生的尖叫--用来吸引男生的尖叫,用中提琴拉《圣母颂》《天鹅》《梦幻曲》乃至《沉思》一类的柔板和行板,那才是真正的祷告啊!
我在这里,在离开了专门生产音乐的乐团的时候,才享受到了自己的音乐。对,自己的音乐。而且也才明白了音乐的真谛。音乐的真谛是什么?是好听。就这么简单。乐曲是否有名,是否复杂,作曲的是不是大师,一切的一切都并不要紧。你自己觉得好听了,音乐就来到了。别人也觉得好听了,音乐就成功了。
而且我可以即兴演奏。就是说,不拉现成的曲子,你自己创作自己拉,随心所欲。一般人并不知道,即兴演奏是演奏的最高境界。以前的很多大师都是即兴演奏的高手。帕格尼尼甚至可以开即兴演奏的音乐会。
每次都有人停下脚步,专注地聆听。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感动。尤其是年轻人。因为我已经认定下一代不会喜欢真正的音乐了。也有人要求我为他或她拉一曲。我也乐于满足。只不过这些人几乎都是要的《梁祝》,又多少令我沮丧。
慢慢的我就上瘾了。夜里不出去拉上这么一阵,就像缺了什么。
慢慢的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我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在哪里工作,但他们知道我几乎是每夜必来。有时候担心下雨,我还会带上雨伞--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以至于我的邻居说我看上去像个猎人。
这天我突然收到江键发来的短信,说小疤子被偷了。发短信的时间是凌晨两点。有这样的话:我遭遇了人生最痛苦的时刻。我大吃一惊,立刻打他的手机。
事情是这样的--
江键同另外三个乐手组成了一个弦乐四重奏小组,常常在外进行商业演出。这天晚上演出完了以后,他开车送同伴回家。到了第一个的家门口,第一个提议“进去喝一杯”。于是就将车停在路边。车的后厢里放着江键的中提琴和大提琴手的大提琴。
喝得很高兴,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江键一眼看见车后灯亮着,便觉不妙。车内没有变化,本来就没放东西。但车后厢被撬开了,大提琴和中提琴不见了,就是这样。
江键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孪生兄弟的另一个主人。我知道你已经睡了,所以没给你打电话,但我控制不住,就发了短信。失去了小疤子,大疤子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我自己难过,也替你难过。你信不信,我宁愿我的车被盗,也不愿我的小疤子被盗啊!
我相信。车被盗了还可以再买嘛。小疤子却是没法替代的呀!
所以大提琴虽然也被偷了,大提琴手就没有江键那么难过,反而来安慰江键。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轮流做东,一起喝酒,想减轻江键的痛苦。但他还是瘦了一圈,老了一头。
卖际上我也相当难过。我第一次对什么叫相辅相成有了体会。没有小疤子了,这个就不能叫大疤子了。最多只能叫“疤子”。有小疤子,那么两个疤子就是“共同的标志及装饰”,没有小疤子了,这个疤子就只是一种“纯粹的缺陷”……我决定了,要尽我所能找回小疤子。
我开始寻思贼这种人。实话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做贼。当然我不能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那会招致嘲笑的。我知道盗窃同生命一样的古老。盗窃是每一种动物(我暂时只能说到动物)都要干的。但是只有人类认为盗窃是可耻的。
问题在于:盗贼认不认为盗窃是可耻的?
甚至于:他们会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我和江键,还有乐队几个要好的同事,讨论过小疤子的去向。江键说,其实贼的目的不是偷琴,是想偷车内的东西,比如小包。因为他发现车门是被撬开过的。车内没有可偷的,贼不甘心,才撬开后箱偷走了琴。
贼偷去了琴,当然不可能用去自己拉(江键说,有那种贼那么我甘愿奉送),得卖掉。那么,卖给谁。
一个说,琴行,而且是比较小的,尤其是可以修理乐器的那种琴行。立刻有人说没门,琴行不会收的,因为不好卖。
另一个说,拍卖行。立刻又有人说也没门,寄卖东西是要身份证的。但是,那另一个说,偷窃的不销赃,销赃的不偷窃。那销赃的可以大模大样地去拍卖行--他可以说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再说撬汽车的贼同撬门窗的贼看上去还是有不同的。
最后还是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卖到旧货市场。市内的真新路就有一个庞大的旧货市场,里面有一间就是专门买卖旧乐器的。我去逛过几次。里面什么乐器都有,只不过档次太低,不会被我们这种人打上眼。我们之所以要去逛逛,是因为那个老板其实也是一个乐员,只不过是另一个剧团的,人称李三。大家都是熟人。而且这个李三是个“万金油”,只要是乐器他都可以摆弄的。
这样,我们就带着我的大疤子去了李三的铺子。
我们让李三看清楚大疤子。这样他就能识别小疤子了。他将大疤子平端着,翻过去翻过来地看,末了发出响亮的赞叹:绝了。
然后他拉。末了又发出响亮的赞叹:安逸。
好吧,他说,只要在我这里出现,我就一定买下来,但是,我还是有言在先,我还是要收一点--
随便你,江键说,你说买成多少都行,然后加上一千块,够不够?几天里这家伙瘦了一圈,眼神黯淡。
够了,李三说,看你的运气了。
重庆还有没有另外的旧乐器铺子?我问。
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说。
那好,众人说,我们寄希望于你了。
小疤子失窃后,我没有再把我的大疤子带到排练场来了。我不能刺激江键。我还是用团里的那支,所谓公家的琴。现在来听,这哪里是一支提琴,完全是一口木箱。当然罗,江键也只能重操旧琴。我们这个谱台的效果大打折扣,按照指挥的说法,“怎么一下子垮下来了?”
但是过了几天,江键劝我还是用大疤子。他说他的儿子一句话就把他调整过来了。
他的儿子说,你们这代人太差劲了,一个硬件都要花那么多心情。
这小子就可以把一支中提琴说成一个硬件,譬如移动硬盘。
说得也是噢,我说,可不就是一件乐器吗?说到底就是一个玩意嘛!
乐器和玩具有什么本质区别?江键突然站起来,大声地问周围。
周围说,没有什么区别。
你拿来吧,拿来吧,他认真地对我说。
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正上高中,按现在的说法,90后,嘿嘿,怪相特多的。
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带大疤子来了。开始江键还是很伤感的,慢慢也就淡了,一切归于宁静。
后来我们还是开着车,问了好几家琴行和拍卖行。没有消息。所谓“石沉大海”原来就是这样。
每次恹恹地回去,看着那“仅存”的大疤子,心情的复杂难以形容。以至于我一拿起它就只能拉《天鹅》。天鹅又叫《天鹅之死》,说的是天鹅在将死之时对飞翔的怀念。
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我们给李三打了N个电话,小疤子仍然没有消息。
我开始怀疑李三了。这家伙的乐器铺子里都是些破烂。他只要收到真正的好乐器,就不卖,拿回家放着。这是他自己说的:我喜欢的我就不卖。
他能不喜欢小疤子吗?但我这个想法不能对任何人说。毕竟大家都是朋友。
我决定对李三进行侦察。
隔天下午我去了旧货市场,我是快关门才去的。我说有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我拿起热瓦扑(一种新疆的民族乐器)瞎弹了一气,又抓起破手风琴瞎拉了一气,又同他东拉西扯瞎吹了一气。中提琴的事提也没提。然后就关门了。我和他一起走到街上。
我们应该一起走一段,分手,但就在经过一家火锅店时我抽了抽鼻子,往里面看了看,说好像好久都没有吃火锅了噢,一起去烫一顿如何?我请客。他犹豫了一下,挥挥手,我们就进去了。
我的目的就是灌醉这家伙,让他酒后吐真言。喝了两瓶啤酒之后他说还没见到小疤子的影子呢,没有人拿中提琴来。
我暗吃一惊。但是我说无所谓了,江键已经无所谓了,毕竟又不是史特拉迪瓦里(意大利著名制琴大师)造的。
心情,他说,主要是心情。
我说时间是最好的医生,过去这么些日子了,实话说他也淡了。
行嘛,他说,叫他不着急,我只要见到了,保证给他收回来。
再来两瓶啤酒,我叫。过了一会我又叫啤酒再来两瓶。
这样叫了三次也许四次以后,我问,你说,夜深人静了你又想搞点乐器玩个味,又不能吵了邻居,你说什么乐器为好?
你说呢?他反问。身体向前扑了一下。这家伙喝得差不多了。
箫。我说。
他摇头,说箫的音量虽然不大,穿透力却很强。
筝。
他又摇头,说更不行,弹筝力度不够那是很难听的。他的眼睛眯上了。
那还是你说。我说。
中提琴嘛,他很得意,睁开眼睛。就是你们那个中提琴嘛,就像一个男中音在轻轻地哼。
那不如用大提琴。
大提琴音量太大,而且它要接触地板,影响楼下。末了他说在中提琴的琴码上安个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明白了。
完了我要打车送他回去。他很吃惊,说有神经病吗?你我住的相反方向。我说你喝多了。他说喝嘛是喝得多了点,但是自己回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我不由分说地和他一起挤进了车里。
我要弄清楚这家伙住在哪里。
所以我到了那个小区也随他下了车,送他到了单元门里的电梯前。他说要不上去坐坐?我说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他立刻说那好吧,8楼,2号。
我又问清了他家里的电话。
说实话我倒真想冷不防进他家去。没准我还能撞见小疤子。我没有这么做是怕他尴尬。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万一真是他想自己“捂”了,我应该用什么办法让他不失体面地“吐”出来。
过了两天我开始给他家里打电话。我使用“电话侦察法”。因为跑到他家门口去监听,一是太远太费事,二是弄不好还会被当成坏人。而且如果在外面被他碰见了,怎么解释?
我们当乐员的都有极其灵敏的耳朵。电话里只要有音乐,什么都能分清楚了。
当然罗我每次都要找好理由。这样,打到第N次时,他的孩子来接的电话,我听到了中提琴的声音。老天在上,是中提琴!我故意同小孩子胡扯了一阵,我听出来了,还是《二泉映月》。
是他自己说的:在中提琴的琴码上安个弱音器,拉《二泉映月》,有味道的噢。
我赶紧挂了电话。我不能让他听出是我。他如果知道我已经通过电话听到了他有中提琴,就难办了。
真是人心难测。像李三吧,说得信誓旦旦,然而宝物一旦到手,还是据为己有。我立刻给江键打了电话,江键对于李三的背信弃义没有多少愤慨,他感谢我的仗义。
我说商量个办法吧。他说这事不能鲁莽了,从长计议。他说,从长计议,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我说那当然。我又说我们每人设计三种方案。他说好,用两天时间,后天我们碰头。
但是就在第二天晚上,一件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小疤子从天而降。
我事后推算,时间当在接近十二点的时候。我拉着我的大疤子在广场游荡。起了薄薄的雾。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就像没擦干净似的。我因为担心下雨,所以P股上吊了把雨伞。出门的时候我的女儿还是那一如既往地嘲笑:腰上别个死耗子,冒充打猎人。而此刻路人过我身旁,最后都免不了往挂伞处看一眼,这让我很开心。
四野的迷蒙,游人的倦怠,就让我拉起《梦幻曲》来了。正拉到转调的地方--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一个人突然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哎你来一下嘛。
我很不高兴。不管怎样你总要让我一曲终了吧!我最讨厌那些不由分说要你半途停下的人。这种人对艺术毫无概念,真正的野蛮人。我背过身去,继续拉。
这家伙居然又绕到我的面前,还居然拍拍我的手背。我正要发作,就听到他清清楚楚说了句:和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琴你要不要?
实话说我当时并没反应过来。但是我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问:你说的什么?
他左右看看,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和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琴你要不要?
我反应过来了。我问你有吗?
有。
在哪里?
你来嘛。
我跟了他走。我从后面打最他,认定了他是个“棒棒”--街上找活干的农民,因为手里总提着根挑东西的竹棒,故名,是我们这个城市独有的景观。
到了一个银行门前的一座石狮子跟前。地上放着个蛇皮袋,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他把袋子扒拉开,一下子提出来一个皮箱。我愣了:中提琴。而且事后回想,那一瞬间我已经预感到了--小疤子。
我很平静。我好像也不是那种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物,但那一刻我的确很平静。
虽然一眼认出,我还是把它举起来,翻看背板。千真万确。小疤子呀!如同书上说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四条琴弦完好,拨了一下,连音都是准的。看看琴盒里,琴弓也在。
要卖吗?我问。
要卖。
哪来的?
这个就不要管了嘛。
好嘛。多少钱?
你看呢?
我看?我用得着看?我有都有了(我扬了扬我的大疤子),你那个拿给我还不是多余。
你可以收藏嘛。
那你自己收藏啊!
哎呀老师你也是欺我拉不来噢。
不是我欺负你拉不来。收藏什么,是期待它升值。你这个普普通通一把乐器升什么值!
你不买当然也算了。他开始把琴往盒子里放。
我的呼吸紧张了。但我还是沉住气。我转了半个身,继续拉我的《梦幻曲》。拉了几声,我索性开步走,一边嘟哝道你卖东西的人嘛你要开价嘛,喊别个来说。别个怎么好说嘛?东西在你的手里头。
他大约被我这个逻辑唬住了,也嘟哝了一句:再不怎么样,两百块要给嘛。
老天在上,那会儿我不是狂喜--我是想哭。我把泪水吞进肚里。我说两百多啊?百把块钱呢我就要了--我拿去送人。
最后反反复复,讲成一百五十块。
你给我装好,我命令他。我本想自己动手去装的,但我忍住了。我慢慢掏钱,感觉上我还有点犹豫。
他飞快地装好了,赶紧递给我。我勉勉强强地接过来,却并不就把钱递给他。我问这是你搞到的?
我是帮忙。我是个棒棒,你又不是不晓得。
好像也是的,你基本上都在这一带找活。
是嘛,我都认得你的。你经常晚上在这里拉琴,所以才来让你看。
这琴是在哪里搞到的?
我们从来不问。
这个规矩我也知道,偷的人不销赃,销赃的人不偷,是不是?
嘿嘿。
为什么不卖到琴行呢?
琴行不要。
那可以去旧货市场啊!
不敢去那里。
为什么?
你想嘛,琴行有好多家,旧货市场只有一家,收乐器的就在那一处。万一失主给老板打个招呼,这个玩意一去,老板一个电话,失主带个警察来了,你咋整?
原来如此!贼们的考虑简直无懈可击了,专业就是专业。我突感愧对李三。
然后我想到了奇迹。我已经过了半生,从未遇到过奇迹,此刻我遇到了。我赶紧走开了。我有些害怕。我想一个人如果突然捡到一捆钞票,他的第一感觉肯定是害怕。
我拐过街角,穿过地下通道,在百货大楼的台阶上,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坐下来。我要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给江键打电话。
通了。我说你老兄赶快来吧,天大的好事等着你!
什么好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事情之好,你的想象力是达不到的。
我睡了。
睡了也要来。
他妈的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你不要卖关子,你给我说清楚,真的重要我就起来。
我给你说清楚了就没意思了。真的就没意思了。
你是不是想我来请你们喝夜啤酒?
你放屁!
我听见你在大排档旁边的,还有人划拳。
这家伙说的倒也不错。我想他如果来了,又岂止请我喝夜啤酒!突然听见他说好了我挂电话了。我急了,只好说告诉你江键我把小疤子找到了。
嗯?
哎呀我给你明说了我把你的小疤子找到了,现在就在我的手里。
哈哈哈哈。送给你了,好不好?
什--么?我大叫起来。
小疤子送给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睡觉了。
他挂了电话。他妈的!我又拨过去。我决定实实在在告诉他全过程。但他关机了。
我很生气。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来当冤大头:出钱请客,然后开车把一个个的醉鬼送回四面八方。这种冤大头他当了不止一次的。而且因为要开车,所以出钱的他反而不敢怎么喝酒。那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
我回家了。我灰溜溜的。我就是想看他喜从天降热泪盈眶的样子。他娘的这下多没劲,哼!
一进门我就叫丫头你来看。女儿就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
我把小疤子取出来,同大疤子并排立在大沙发上。天哪!女儿轻轻叫了一声,老爸也会玩魔术了。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乳臭未干的女孩子说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话:命中注定噢。
我很得意。我想象江键大吃一惊之后的感激。
两支中提琴并排着,真是极度的壮观啊!棕色的面板像从同一块织得非常精细的灯芯绒下的料。绝对的一模一样让人惊讶--我居然完全拿不准哪一支是我自己的了。为此我只好把两支琴翻过来。西伯利亚虎,女儿说。东北虎,我说。东北虎属于西伯利亚虎,女儿说。哦,我说。那虎纹,那云纹,像波浪一样翻卷开去,让人有点恍惚。
老婆被惊动了,披着衣服过来,说蓬荜生辉了。
嘿,别说,我环顾四周,真有那种感觉。
乳臭未干的女儿又说了一句老气横秋的话:一加一有时真是大于二的。稍停她又补了一句:这两支琴不要分开,它们要在一起才好看。
咚--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因为我正在这么想。
我转过身去。我突然感到事情变得很糟糕了。就像一个魔鬼突然降临,暗中使坏,我的满怀高兴和得意突然就没有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将两支中提琴拿起来放下去,轮番把玩,没完没了。我倒了一杯葡萄酒,一边品酒一边把玩。我想要是两支都是我的那就好了。提琴是世界上最美的物件。中提琴又是提琴当中最美的提琴--小提琴太小,大提琴太大。
当我不得不去睡觉的时候我把两支琴都放进了盒子里。平常我的大疤子都是随随便便地扔在沙发上的。但是现在我发觉两支中提琴放在一起过于打眼。当然罗我也可以这个角落放一支那个角落放一支,但我办不到。我一次一次地分开放,又一次一次地拿拢来。没准哪个贼半夜里从窗外瞄见了会把它们偷走的。
我把装在了盒子里的琴并排放在客厅角落。但我睡下以后还是不踏实,我索性把它们搬到了床前。整夜都睡得不好。
第二天下午我独自在屋里拉两支琴。同一支曲子,这把琴拉一遍,又换把琴拉一遍。大疤子要浑厚一点,但小疤子更为明亮;大疤子的共鸣好,但小疤子要敏感一些。当然,差别非常非常细微。但不管怎么说,你明白了完美是不存在的--除非两支琴都属于你。
我当然明白自己这种心思是不好的,但要我再给江键打个电话我办不到了。至少是暂时不行了。
我突然想起:江键你是亲口说了的--小疤子送给你了。
我又想,假如他知道了小疤子真的在我的手里,他怎样来收回这句话呢?
第二天上午,我到团里排练。我把我的大疤子装进琴盒里,提着正要出门了,却突然怀疑起来:我装的该不是小疤子吧?如果拿错了,后果不堪设想。我出了一身冷汗。
时间紧了,要迟到了,但我还是把琴盒打开,检查了一番。我突然觉得那个疤子好像不够大,不由吃了一惊。我赶紧拿出它的孪生兄弟,这才确定了它的身份。
这以后麻烦产生了。我每次都得反复检查,生怕出错。而且一路上疑神疑鬼,常常在公交车上打开琴盒。
有一天我又在出门前反复核实,女儿突然来到面前,说爸爸我建议你把琴还了,我看你是在受罪。
我大吃一惊。原来女儿她一直在注意这一切。
我很窘。这小疤子是我从别人手上买来的,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拥有它。但是女儿说得对。
我说,我先前给江键打过电话的。
女儿说一切都无所谓,关键是你并不快乐,你反而很紧张。这样不行,爸爸。
我近来睡得不好,镜子里的我开始消瘦,而且有眼袋了。仰着头要好一点,头一低眼袋就很明显。
隔了这么久,这才拿去还,怎么解释?我问。
你就说,我不是告诉你找到小疤子了吗?我一直在等你问起来,你真的不闻不问,我只好给你送来了。
应该说,这个说得过去。但现在要我把小疤子“交”出去,我的心要疼痛。本来就没有的,后来有了然后又没有了,这跟本来不是一样的吗?但是就是不一样了。这无法解释,但就是这样。
女儿盯了我一阵,走开了。
我在大疤子的面板上做了个记号:D。地点:腮托旁边。用黑色签字笔写的,不需要了随时可以擦去。别人不会注意到那里的。
但是偏偏江键就注意到了。我说过了,我和他同一个谱台,他在我的右边。但是那天他就是看到了这个只有从我的左边才能发现的记号。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再说呢,一般的人看到了也不会引起注意的,但是江键却问了我一句:你在那里写个字母干什么?
我急切之间无词,末了只好说是我女儿捣蛋画上去的。
他妈的这不更糟吗?
幸好他没有再问。
唉--我突然感到我都不想再干这一行了。
终于有一天,我到底还是出了错,把小疤子拿到排练场来了。我到得比较早。我把弓子取出来挂在谱架上,再把琴取出来。我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腮托那里--没有那个字母。我吃了一惊,翻过来看背面,千真万确,小疤子。奇怪奇怪!出门之前我这盒子里装的明明是大疤子。
我赶紧把一切收起来,提起来就走。我走出排练场,摸出手机给乐队队长打电话。我说我的母亲突然发病给送进了医院,她这把年纪了情况有点微妙我得去守着点。队长也被我整紧张了,说那你快去吧快去吧--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我的女儿提着中提琴盒子走了过来。
我松了口气。我的女儿多么聪明,多么机警。她就能迅速发现她的老爸拿错了东西!这一刻我对书上说的血浓于水有了体会。
但是我马上想到如果此刻江键来了那就更糟!
我大步上前,同她交换了琴盒。乐队的同事三三两两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冲我们点点头。
我对女儿说你赶快离开。
女儿仰起头,盯着我,坚决地说算了爸爸,就趁今天把琴还了吧。
你快走快走,我催她,推她,但是她不动。
我明白了。她不是来救我的,是来出卖我的。
就在这时江键来了。
排练结束后江键执意请我吃饭。喝酒时我说你就不看看你的小疤子?从交到他手上到这会,几个钟头了,他就没有打开过琴盒。
他说懒得麻烦,回去再看吧。我也就知道他已经淡了。
所以我们基本上就没再说琴的事。结果我们说的是自己的孩子,好像我们是两个老娘们。
他说他的儿子从重点中学转到了普通中学。我说怎么人往低处走了?
他说那小子决定不考重点大学了,甚至,普通大学考不上也无所谓。他以后吃“自己的电脑饭”。他是编程的高手,江键不无得意地说,他以后可以搞软件,没有问题。
我说我那丫头喜欢玩魔术。江键哈哈大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过来,我被我的女儿玩了魔术。没准就是她在我出门前偷梁换柱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轻松。我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了。我突然明白了解脱的滋味。啊,解脱!
我想丫头啊,你这个丫头啊,随你的便了。玩魔术能够把老爸玩转了,那就玩吧。
原载《红岩》2010年第4期
点评
这是一篇生动有趣又夹杂着生活五味的小说。小说采用了口语化的语言,通俗易读,结构上逐层展开,戏剧矛盾突出而不突兀,以一名乐团中提琴手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奇特曲折的故事,也折射出人情世态的多样面目。一模一样的两把中提琴,背板上都有一个疤痕,这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瑕疵,在琴痴“我”和江键的眼里,却如同稀世的珍宝、失传的武功秘籍般珍贵。这样的“宝物”,得到是一种意外之幸,失去也必将是刻骨之痛。故事也就围绕着“得琴--失琴--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展开。在寻找“小疤子”的过程中,“我”动用了近乎私家侦探般的刺探手段,增加了情节的紧张感,也令人啼笑皆非。读者透过故事不仅可以体会到爱琴之人的心情,还能了解到一些乐器的常识,也算是这部小说的附加功能。
当然,这不仅仅是一个讲述中提琴故事的小说。在故事里,你可以感受到中年人的事业焦虑,窥到底层打工者的卑微生活和琴行交易业的某个侧面,了解到“90后”年轻人对生活的新选择。中提琴是故事的焦点,更是一个三棱镜,它能折射出什么,取决于你想看到些什么。但无论反射面多么斑驳陆离,处于道德的两难境地,我们终究要做出选择,“我”选择了逃避,女儿为“我”选择了解脱。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