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高纪元
有只圆壳的小虫,伸着六条钨丝一样的细腿,沿着桌面的沟壑爬行。我用粉笔小心翼翼在它周围画了一个圈,它便摇动着两根头须,绕着线圈走走停停。我以为它要憋死在此地时,它却振作出翅膀,飞不见了。我在等一个人。
李老爹靠在床头,两腮鼓了下,一口血溢出来。我说:“他们下手也太狠了些。”
“这样也好,这样就踏实了。”李老爹说。
要是知道会等这么久,我就不来了。可是有些事情由不得我,春天的时候,勋德要我去他家帮忙插秧,我不过是动作慢了一点点,他就说:“你还想不想干了?”要是没有我,这么多东西谁收拾。对面墙上糊了很多报纸,又黑又黄,不是领导讲话就是先进报告。早知道应该带一本书来,我找元凤借元凤不肯。元凤说,你理个发,我就给你看。元凤店里有好几本《知音》,封面都是穿裙子的妇女。
李老爹掏出钱跟勋德买了一瓶白酒,勋德说:“莫喝多了。”
“人啊,一生有几个六十岁?”李老爹说,“不喝一盅?”
“不喝了,喝了要倒找你钱。”勋德说。李老爹就留我喝,李老爹闭上眼睛抿了一口,嗨出一声,说:“快活快活,就差戳个瘪了。”
白雪冰柜在墙角嗡嗡叫着,我走过去,拉开盖子一看,剩的猪肉、羊肉、兔肉、野猪肉、鸟肉还都有。今天是乡政府请县里人,怪不得吃不完。我找出大碗,一样拨一点,拼了一碗。我点着煤气灶,烧热锅,把菜倒进去,锅里冒出吱的一大声。我手抖了抖,放下碗,去查看门闩,闩上了,透过玻璃看,外边黑麻麻一团,什么人也没有。
热菜端上桌后,空荡荡的房子好像有了生气,我把李老爹留的白酒拿出来,倒好,十分幸福。要是天天有酒喝,有肉吃,有女的戳,就好了,可是勋德说:“你应该知足了。你十三岁就上清盆街了。”
封缸酒有炒麦子的味道。我闻了闻,眼睛也闭上了。然后就在我也要嗨一声时,门笃笃笃地响起来。我傻坐着,也不知道拿东西盖着。接着窗玻璃又当当当响了三声,望过去,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拉开门闩,光一下扑在他身上,照出苍白的脸来。他的头发夹杂一些白发,眉毛吊得高高的,下唇扣得死死的,胡子拉碴,一眼就看出不爱说话。我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躲开了,好像犯了错。
“鸟儿呢?”我说。他把一个散发着腥气的尼龙袋丢在地上,我数了二十块钱给他,然后等着他转身走掉。可是他偏着头咕哝着,我听不清,问:“你说什么?”
“盐。”他说。
我才想起李老爹交代过,除开要给他二十块钱,还要给他一点盐,便去找了个小塑料袋,去橱柜里挖盐。挖了一小袋,就看到他直愣愣盯着桌上,喉咙吸了一下,吸口水呢。
我说:“吃点吧。”他摇摇头,取过盐要走。我又说:“吃点吧。”他拿一只手蹭了蹭中山装,放慢了脚步,我知道他动心了,便大声说:“都是自己人,一起吃点吧。”他却是快步走出门了,我赶上去扯住,说:“吃吃又不死人。”他这才像个乖乖,跟着我走到桌边。这就好了,吃人的嘴软,他不说,李老爹不知道,李老爹不知道,勋德也就不知道。
他站在那里,不敢坐,我说:“坐,不要钱的。”他就坐下了,规规矩矩地拿筷子,规规矩矩地夹菜,起初想夹肉,想想造次,就夹了蒜。我给他夹了块大的,他才正面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谢我。我说:“吃粗点,吃粗点。”他便像领了圣旨,放心大胆地吃起来,吃得满嘴油水。我说:“莫急莫急。”他又规规矩矩地吃起来。
吃了半晌,他歇了筷子,忧虑地看了眼窗外。我说:“有人等你吗?”他摇了摇头。我找来杯子给他斟上一杯,他的眼睛便像是有火柴点着了,整个人扭捏起来,嚅动着嘴。我知道他想说话了,便带头干了,他干了却还是不说。没几下,他的眼角红了,鼻子红了,脖子也红了,双手也不再放在膝盖上,自然起来。
我觉得他是个小孩子。
喝到后来,他像鹅一样惴惴不安地打嗝,打完了,又喝了一杯,醉了。我问:“你怎么那么能捉鸟啊?”
“你跟我一样,你也能捉。”他说。
“跟你怎样啊?”我问。
“有仇,仇,跟鸟儿有仇。”他说。
“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我很诧异。可是他眼睛想睁睁不开,头眼见着垂下去了。我摇着他,问:“人怎么会跟鸟儿有仇啊?”可他就是不醒,我还是摇,摇得他不得安生,终于把眼睛一下下睁开了,好像母鸡好不容易屙出了蛋。他问:“你说什么?”
我说:“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
“因为,因为鸟儿看到我了,看到我了。”他叉开手指答道,然后胳膊一松,头又扑臂窝里了。
“看到你什么了?”我问。他却是又睡着了,我觉得他在这里睡不是什么好事,就又摇他,“醒醒,醒醒。”他终于醒过来,我又问:“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他脑袋一激灵,眼巴巴地看着我,然后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了。“什么也没看到。”他拉开门,溜出去,连盐也不要了。
我追过去,看到门外漆黑一团,蒿草和树像袍子一般舞动。
我左手拿摩丝,右手拿滚筒梳,对着大镜子想梳个郭富城的头。摩托车的声响从土街尽头传过来时,梳子刚好缠住头发,扯也扯不下来。摩托车嘀嘀两下,我跳出理发店,摩托车轮正好卡在我两腿之间。
“是你能梳的吗?”公安小张翻动着厚唇说,“元凤呢?”
“元凤洗衣服去了。”我的脸红了。
“继续看店,回来收拾你。”小张说。摩托车退了退,转个方向向河边开去了,留下一股蓝烟。味道很好闻。
小张洗澡时,并不急着下水,而是从瓶里挤出一巴掌洗发水,揉到头发上,干搓着,搓充分了,才下河捧起一些水,浇在头发上,继续揉,揉得像一团棉花。小张说:“高纪元,你懂什么,这叫干洗。”小张还会说:“这是海飞丝,我只要这个,知道吗?”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元凤在河边洗衣服时,捡到的空瓶子就是海飞丝,元凤说,一定是小张洗完丢下来的。乐滋滋地带回去了。
门前又来了个骑钱江摩托的,电子打火,是下村的,问我:“元凤呢?”“小张来了。”我说。钱江摩托轰响着跑了。
小张说,“你妈瘪的顽抗。”抬脚就踢勋火,勋火仗着年纪大,袒开胸脯让他踢。小张的眼睛本来就大,这下睁得铜环那么大,真用劲踢上去了。咔嚓一声,骨头响了,勋火喷出一口鲜血,歪倒在地。“你跟老子装死。”小张说。
小张夏天的时候也把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急匆匆的。我们小时候也把手插在裤兜里,因为手里捏着玻璃珠子,小张大概捏着手铐吧。曾经有几个人商量要趁夜把小张吊在茅房打,我告诉小张了,小张说不怕,放马过来。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卖菜的纪旺小碎步赶过来,对我说:“等下看到小张,跟他说赵城派出所抓到一桌打牌的,是我舅家亲戚,扣押钱扣多了,把木菩萨下的小孩上学钱也扣去了,问他能不能退出来。”
“你自己跟他说。”我说。
“你也不用明说,就暗示暗示。”纪旺堆着笑。
“我怎么暗示?”我说,“你看小张来了。”
“你这孩子,你也是高家人,也是纪字辈的啊。”纪旺说完,小碎步跑回去了。
小张的身影慢慢走大时,嗯了一声,是嗯痰。我老早让开座椅,让他坐上去了,他盘着二郎腿,拿起一把细木梳,轻轻梳着头发。我站在椅子后边,低下头,喉咙里总是有东西要说。想挡也挡不住。
“元凤很喜欢你呢,每天都坐在门口等你。”我说。
“小孩子懂什么。”小张的牙齿是暴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走了,可是又说了:“李老爹被打伤了你知道吗?”
“哦?为什么?”
“过六十岁生日,喝了点酒,又要去戳瘪,就去戳十几年前断了的老相好。被抓奸在床,打得呕血了。正在住院呢。听说还赔钱了,家里借了几百块,说是损失费。”
“损失费?李老爹同意了吗?”
“同意了。”
“那就好了,人民内部矛盾,自己调解了。”小张把梳子扔在镜台上,拿起摩丝喷。我越发觉得自己无用,勉勉强强接着说:“害得我这几天替他住店呢。”小张没有理我。
我说:“害得我这几天替他住店呢。”
小张翻开公文包,找出一沓纸,像科学家一样研究起来。我说:“骑钱江摩托的木生打工回来了呢。”
“嗯。”
“他没挂牌照。”
“嗯。”
我真是没话说了,也许木生交了保证金吧。
“来,抽支烟。”小张说。“我不会。”我说。“不会也抽,快抽一根,你立功了。”小张硬是帮我点上火。小张眉头张开,眼睛亲热地看着我时,就是我全身舒坦的时候。他掐我胳膊一下,掐得那么有力,我全身缩起来,哎呀哎呀地叫,可是心里美得要死。
勋德也怕小张,勋德知道我和小张关系好,不会赶我走的。
我转了个身,就要这样走出理发店了。没话说了,他也不问我,就要走出去了。然后我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句话:“我碰到了一个捉鸟的。”小张连嗯也不嗯,我尴尬死了,就这样走出店外。
走了几步,刚好元凤提着桶子过来,要我帮她晾衣服,我便从桶里取出衣服来抖。这时小张走出来说:“太阳真好啊。”
“我碰到了一个捉鸟的。”我说。
“捉鸟的有什么稀奇?”元凤说。
“怎么不稀奇?他说他捉鸟儿是因为和鸟儿有仇。”
“怎么有仇?”元凤说。
“说是鸟儿看到他了。”
“看见他什么了?”小张走过来说。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么了。”
“哪来的捉鸟人?”小张问。
“青山上的吧。给我们店送鸟儿送了好几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
“哦。”小张冷漠地说了声。
然后他又对元凤说有点事,走着往医院去了。我就知道李老爹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管,打人犯法,还敲诈勒索。
“我要告诉你啊,纪元,爬灰不犯法,男女自愿,是和奸,不是强奸。”李老爹喝到兴头时说,“一生不戳三个瘪,对不起老祖宗。”
张峰
露珠打湿了裤子,我坐在河岸上。元凤站起身,甩甩手,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朝我走过来,旁边的洗衣妇们看着她,嬉笑起来。又甜蜜又心酸地嬉笑起来。“你看,派出所的小张在等着你呢。”
元凤涨红了脸,畏畏惧惧地看着这边,说:“钥匙给你。”然后把钥匙抛了上来,我没有去捡,元凤摆动着牛仔裤下的两条长腿又走了回去,在她蹲下去时,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她埋下头,发狠捶打石上的衣服,以抵挡幸福的眩晕。
春天的时候,我把手缓缓插进那条牛仔裤里,触到温热的地方。我听到元凤的脖颈、耳根传出浅浅的呻吟,听到呼吸急促起来,可是她按住我的手,说:“还没准备好呢。”我把手缓缓抽出来,凄惶地笑了下,冷漠地走了。
女人那里就像木板上的蛋糕,如果我不能克服饥饿,跑去吃了,老鼠夹子就把我夹住,我就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一生。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所长说,“你就是不长记性。吴县长说了,你们公安毕竟还是归党委政府领导,毕竟还是。”
我没有说话。所长从抽屉里拿出章,对着工作分配意见盖了一下,说:“好了,从今你就到清盆做片警,整个清盆乡归你了。”我呼吸时出了点声响,所长又细声细语起来,“小张啊,下去冷静冷静,不是坏事。”
我第一次要来清盆乡时,内勤小许像老嫂子一般堆着笑,说:“要不你骑嘉陵吧,踏板车乡下路磕得慌。”我要是不把踏板车钥匙丢过去,他准得黑下脸来,说:“我又不是为了别的,不是工作吗?”
阳光洒在河面上,闪眼,我的后颈有些刺痒。我捞起钥匙,下了河岸,骑摩托车去了土管所,在那栋阴凉房子的尽头,是我的警务室。没什么人等我。我打开门,门把底下的报纸推了几步,我拾起来,掸掸灰,扔到桌上。桌子几天前想必擦过,光闪闪的红漆上蒙着一层浅灰。墨水瓶、笔筒和印泥孤零零地摆着,材料纸一片空白。这个地方荒芜得连件案子也没有。
“你们公安毕竟还是归党委政府领导。”吴县长说。
在这句话说出来的前几天,勋火双手护着胸,说:“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啊。”我说:“你妈瘪的顽抗。”然后伸脚拨那双手,一般人继续护着就是了,可是勋火突然抬头,指着袒开的胸口说:“你踹吧,这个身子是和吴县长共一个婆的。”我踹上去,勋火猝然倒地,喷出一口血来。
“你跟老子装死。”我说,然后晕晕乎乎地走出去。看到小许时我说,勋火牙龈出血了。
勋德在门口探了下头,走进来,笑嘻嘻地说:“晚上喝一盅吧,弄了一批新鸟来。”
我摆摆手。
“兄弟,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吗?”勋德笑得更热烈了。我没说什么,他接着说:“那就这么定了。”然后从口袋里捞出一把棋子,分红黑颗颗摆好。“你先走。”勋德说。
我把车和对方兑了,把炮支到对方相口,后防空虚。勋德替我把一脚棋悔了,以免我被将死。勋德说:“兄弟,你还是这么急。”我把棋子一抹,说不玩了。勋德便捞起棋子走了,房间空空荡荡,像是什么人也没来过。可是用不了不久,信用社的、中学的、计生办的、村委会的就都要来了,他们多是清盆本地人。
在我发配来这里之前,他们的生活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来了后,他们感觉一项空白被填上,这里总算有个警察了。他们敬重与畏惧的感情被激发出来,像块糖迫不及待地黏上我。倘若我的摩托车没油了,他们就用嘴吮吸胶管,从他们的油箱里接一点过来。倘若我不愿意去吃食堂,他们就三番五次地来请酒,然后又把我抬回到床上,给我掖上被子。
他们像照料一个皇室的孩子,照料着我。他们温柔地看着我,隐晦地鼓励我走进元凤的房间,捞起元凤的双腿,将鸡巴戳进去,戳得整个清盆乡嗷嗷大叫。他们是温柔的看护人,是不要脸的狱卒。而我总是想在合适的时间找到一两个该死的年轻人,踢踢打打,我想告诉他们,我和你们的区别在此。
我不可能在这里长生不老下去。
走出门后,五十米长的土街一览无余。肉铺里飞舞着寂寞的苍蝇,一张台球桌漏了块布,像得了癞疮。我没地方可去,只是左脚走了,右脚必须跟上来。走着走着,头有些晕,又走到元凤的理发店歇息。勋德餐馆脑子不好的伙计高纪元看到我,立刻让出位子,我坐上去,对着镜子慢慢梳头发。
高纪元的身体犹犹豫豫地动着,想在理发店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好像找到了才有资格跟我说话。可是我实在烦透了这聒噪,他几乎还没说完,我就“嗯”一声过去。
“Welcome to New York。”
在一部录像片的开头,穿三点式的金发女郎这么说。纽约往下,是北京,北京往下是南昌,南昌往下是九江,九江往下是瑞昌,瑞昌往下是赵城,赵城往下是清盆。联合国-首都-省会-市-县-镇-乡,世界的尽头。
苍蝇嗡嗡地围着将要腐烂的肉飞舞,一个年轻人后手高抬,一个人练习着台球。
高纪元总算不说了,走出去了,元凤提衣服回来了,叫他帮忙,他又跟她说上了。我拉好公文包,往外走,说:“太阳真好啊。”
元凤蹲下身取衣服时,乳房清晰地露出来,细密的汗珠正从微小的毛孔溢出来,静脉像叶茎埋藏在白嫩的皮肤下。我的下身膨胀。元凤抬起头笑了,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头,我的心绵软软的,没有归属。我默念着,操一次,负担一生,操一次,负担一生。
“捉鸟的有什么稀奇?”元凤这时说。
“怎么不稀奇?他说他捉鸟儿是因为和鸟儿有仇。”高纪元说。
“怎么有仇?”元凤说。
“说是鸟儿看到他了。”高纪元说。
“看见他什么了?”我急急走过去问。
“不知道啊,鬼知道看到他什么了。”高纪元说。
“哪来的捉鸟人?”我问。
“青山上的吧。给我们店送鸟儿送了几年呢。李老爹知道,我不是很清楚。”高纪元兴奋起来。
“哦。”我说,然后对元凤说我有点事,往医院去了。
午休的时候,我怎么睡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钢丝床硬,而是因为睡觉成了一项任务。我想晚上要行动现在就应该休息好,可是按捺不住自己。
李老爹见到我时,身子在病床上往后缩。我从那瑟缩的眼神先后看到两个恳求:一是我已经赔钱了已经挨打了,不要再惩罚我了;二是不要去找他们麻烦,赔钱乃至挨打都是我自愿的。我拍住他肩膀,说:“我只想了解捉鸟人的情况。”
李老爹说不出多少情况,但是他有一句话就够了。就像高纪元有一句话就够了。
高纪元说:“他说是鸟儿看到他了。”
李老爹说:“他从来都是晚上送鸟。”
我好像看到冰山一角,海底的风景却揣摩不出来。地皮还发烫时,我走出门,走到勋德餐馆,钟上的时间是四点。勋德和高纪元正在门口剥鸟,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盛满污水,漂满羽毛。我说:“勋德,有点事,跟我来。”
到了二楼,我坐在床上,掏出一百元,硬塞给勋德。勋德说:“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让妇女六点准备好一桌菜,我请客。”勋德和我推来推去,我把钱拍在桌子上,说:“给你就是给你,还造反了不成?”勋德尴尬地接了,然后问:“请谁?”
我招招手,他把耳朵贴过来。我说:“计生办的小柯,信用社的小吴、木生,还有纪旺。前两个我来请,你电话借我用下。木生和纪旺我请不来,你请。你相信我,我绝不坑他们。”
勋德走到楼梯口,我又说:“你自己去请。”
五分钟后,楼下听到吉普车响,不一会儿,小柯噔噔噔上得楼来,见到我就眼放磷光。我说:“油够么?”小柯点点头,问什么事情。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句“捉人”,他整个身子就耸动起来,那是兴奋了。未几,小吴也上得楼来,我问:“带了么?”小吴从书包里捞出一根狼牙棒来,问:“要不要试试?”我还没接话,他就偷偷把棒子敲在床头,让钉子卡进木头里了。
纪旺进来后,一直挤着笑,听说是去捉人,惴惴不安地问:“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小吴接口道:“没胆的人叫来做什么?”纪旺又笑了,我也笑了。木生进来时立刻就要退下去,我低喊道:“不是找你挂牌照,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还有你,纪旺,你母舅不是想要退钱吗?”这么一说,纪旺和木生也摩拳擦掌起来,合力把桌子抬到我面前。
我压低声音说:“去捉一个外地佬。”
大家说走走走,我说:“走什么走?你知道去哪里捉吗?纪旺你是青山人,你知道高家岙的,你说说捉鸟的外地佬住哪儿?”
纪旺想想,用手指蘸水,画了画,便画出捉鸟人的住地了,原来是在村落之外,单门独户,屋前是土坡,屋后是竹林。我说:“白天去容易惊动附近村民,结赖,晚上我们开车去,速战速决。”我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布置阵形,屋后木生、小柯,持木棍,屋前我、小吴、纪旺,持狼牙棒,“露头就打”。
好像没什么可交代了,我寂寞很久,忽而又振奋地说:“皮鞋,不能穿皮鞋,走在沙子路上响声大。”大家却是谁也没穿皮鞋。我又问:“油够吗?”
“够了,足够了。”小柯说。
“那好,打几把扑克吧。”我说。
发牌时,勋德探头探脑走上来,我说:“下去下去。”勋德说:“菜弄好了,吃吧。”
“菜弄好了,吃吧。”所长搂着我的肩膀往食堂走去。远处是小许的喊声,“来来来,大家一起来欢送下小张。”
那天我喝醉了,我看着所长,所长却偏头对小许说:“去清盆也不是坏事,政法委书记不就是从清盆一步步做起来的吗?”
我自己喝了一杯。
在我踹勋火之前,所长重重地甩了下办公室的门,走出来,对我眨了下眼,又点了下头。我立刻闯进去,对着勋火大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柯问:“小张,到底为什么捉他啊?”
我说:“总之有问题。”
路太陡了,吉普车往青山上爬时,好像是往漆黑的天空爬。有时候,车灯猛然照出一片蒿草,蒿草在风中舞动。小吴握着狼牙棒,大概想自己是金兀术了,我说:“吓吓就可以了,莫真动手。”
“他要狗急跳墙,拿出铳来,我收不住。”小吴说。
“他没伤你,你就别伤他。”我说。
“赵城派出所不能来人吗?”纪旺说。
他们一来,再大的功也被分光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捉的是多大的猪,这种偏僻地方,跑来个把部级的通缉犯不是没可能。现在,我独自抓捕,独自审问,独自消化,消化清楚了,我就和秦副局长直接打电话,然后才把捉鸟的带到派出所。
秦副局长是局里唯一一个本科生,是市局派下来的。我在局里参加学习教育时,他正好看到,说:“小张,你读过警校,应该知道,公安公安,条块结合,以块为主。虽说是以当地党委政府的领导为主,但并不排除条管。”
秦副局长又说:“年轻人别搞歪门邪道,多破点案子吧。”
吉普车爬了一阵,吭哧抖起来,像要熄火,我问:“油够吗?”
“够,够,婆婆妈妈的。”小柯说。
“够就好,够就好。”我说。
眼见要爬上最后一个坡,我又说:“熄灯熄灯。”
“那你也要等开上去啊,摔下山,都死了。”小柯说。我嘿嘿笑了几下,竟是控制不住心跳。一到坡上,我就叫停。拉开车门,一阵凉风袭来,我将手插在兜里,急匆匆走到前头,几个人提着家伙小碎步跟上来。小柯将车门轻轻关上。
走到高家岙村小组时,一盏手电晃来晃去。我低声喊:“蹲下。”大家便蹲到蒿草里了。然后时间凝滞起来,四周只听到虫子的叫。手电像萤火虫,慢慢晃,晃回家了,灯火明了,大约冲了个凉的工夫,又熄了,世界漆黑一团,分不清楚低山和村庄。
我手一挥,众人鱼贯而出,跟着从大路往东边碎步走,路面沙沙作响,呼吸声如幼狗。眼见着到了捉鸟人的单门独户,我手一垂,众人又埋伏在土坡下边。我静心听了听,屋内传出小孩唔唉唔唉的声音,又传出妇女呃呃呃的声音。汗从我额头冒出来,我嘘了一声。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我还以为它们存在。
等到我相信时间过去很久,他们重又睡熟了时,我摆摆手,木生和小柯抄步上坡,绕到屋后去了。我摸着纪旺的肩膀小声说:“你去轻轻敲窗户,你懂这里的话,就说借点东西。尽量把他骗出来。”
纪旺的肩膀哆哆嗦嗦,说:“借什么?”
我说:“借扑克牌。”
纪旺说:“他要是问我是谁怎么办?”
我说:“你认识高家岙的人吗?”
纪旺说:“认识。”
我说:“你冒充高家岙的谁谁吧。”
纪旺爬过土坡,往黑夜深处走,摸到门下,又悄悄跑回来,说是听到了声响。我说:“那就等等吧。就怕妇女结赖。”我话还没说完,一阵风从身边蹿过,小吴拎着狼牙棒冲了过去,一脚把门踹倒了。
我只得赶紧跟上。待赶到门前,小吴的手电筒已经照出一个男子,这男子衣着整齐,脸色苍白,眼睛瞪圆,神情慌张,像束手待毙的青蛙。他小心摸到脖子上架着的狼牙棒,问:“干什么啊?”
我指着自己的衣服说,“我是警察。”
这人连看也没看,就瘫软在地。这时屋内响起妇女惯有的号哭声,我们赶紧提起捉鸟的往外跑。起先他的腿还在地面弹跳几下,接着就被拖起来了。我们像拖着一袋什么东西。木生和小柯赶过来后,我们抓住他的四肢抬着跑。很轻。
待我们赶到吉普车边时,回头望了望,底下的高家岙才刚刚有了些响动,才刚刚有了些灯火。我把捉鸟的丢在后座,然后拿手电照着他,他的脸上冒出大颗大颗汗珠,嘴角鼓出些许白沫。
我说:“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捉鸟的说:“知道,我杀了人。”
我胜利了。狗日的清盆。
单德兴
山坡上有条湿黄的路,地里庄稼蔫蔫耷耷,高家岙露出一排黑沉沉的屋顶,门前则摆着光光的晒衣架。什么人也没有。我回转身,继续敲窗子,叫唤道:“冬霞,冬霞。”
里边的蟋洬声和咕哝声越来越大,门开了。
“死哪里去了?”冬霞迷迷糊糊地问。
“守鸟儿。”我说,鼻子忽而酸起来。拴上锁挂,又找锄头把门顶好后,我脱掉衣服,小心地睡在床角。冬霞摸了下腋下的孩子,扯过被子来盖住我,说:“别冷着了。”我便无声地哭。
我在高粱地里蜷缩了一夜。
我擦火柴,老是擦不着,擦到最后一根,亮了,便用左手小心挡着,把火柴头倒过来,让火苗大起来,点着香烟。我是在学习《乌龙山剿匪记》的那个土匪,他想睡又怕睡过头,就点着香烟夹在手指里睡了。可是烟头还没烫到指尖,我便醒了。我好像听到狼狗的声音了。
狼狗总是弓着黄一簇黑一簇的背,拿鼻子在地上咻咻地嗅,在确信寻到我的味道后,高昂起头,拖着皮带后边的公安朝我追来。我不知道要跑多少路这个味道才会淡下去,我跑了六百公里,跑到这鸟地方,天天等它,等到我相信它再也不会来了,它却又探出脑袋来。
身体暖和后,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发呆。我想坐坐就好了,就起床,可是P股下好像有块巨大的吸铁石吸住我,我便继续坐着。
酒端到我鼻前时,散发出炒麦子的香味,我那时候就醉了。我已经四年没喝酒了,我一直跟人说我不会喝酒,可是那个小二的眼神闪着光,分明就看穿了我的内心。我丢盔弃甲,像条跟着骨头走的狗,骨头往上,我的头便往上;骨头往下,我的头便往下。可是他并不这样虐我,我喝完了他就给倒上,我不太敢喝下去,他又拿手撑着下巴,亲密地看着我。我的喉间便有东西要呼啦啦说出来,好似涨起来的潮水。我压制它们就像压制掉到岸边的鱼,它们在上下弹跳着。
我想对着这个孩子说: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用酒把它们浇下去了。
“你怎么那么能捉鸟啊?”他终于发问了。
我觉得这样好,他来问,我来说。“你跟我一样,你也能捉。”我咧嘴笑了一下。
“跟你怎样啊?”他继续问。
“有仇,跟鸟儿有仇。”我努力想让他开心点,可是酒劲冲涌上来,眼皮蹦跳,人趴在桌上便睡。还没睡安稳,又被摇醒了。他问:“人怎么跟鸟儿有仇啊?”
“因为鸟儿看到我了。”我叉开手指说,埋头再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仓促醒来时,看到昏暗的灯光,陌生的桌子,一下竟不知自己在哪里。这时小二探过脑袋来问:“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那茬,想起来时脑后忽然一顿冰浇。我恐惧地看着这个人,他还是好奇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
我把自己卖了。
我晃着脑袋,猛吸一口气,吸得整个上身鼓起来,才好像清醒了一点。想想又吸了一口,清醒多了。我摸索下床,轻声走到窗口,往外望了一眼。只有高家岙的纪茂老汉挑着一担粪,摇摇晃晃地走。
衣柜里的衣服整整齐齐叠着,像一块块打好补丁的豆腐皮。我抽出两件,捏在手里,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一旦放在尼龙袋里,好像生活就从此诀别了,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
那小二不过是个小孩,他有多大判别能力?他怎么就知道这话后边藏着秘密?我只说鸟儿看到了,又没说看到我做什么了。他碰到别的事情,就把这个忘记了。即使他往外讲,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有什么?退一万步讲,这个小孩认识公安,可就是公安听到了,也不会相信他,小孩子谁信?人家都没什么动静,我就跑掉,岂不是很可笑?
孩子猛下里哭将起来,我把衣服丢进柜内,冲过去抱起他摇,饿了。冬霞每当此时总是醒得很快,总是把背心扯起来,露出青筋暴突的奶子,把粗黑的乳头塞向孩子的嘴唇。孩子像猪仔,闭着眼睛,整个嘴巴吸动起来。这次吸不了多少又睡着了,冬霞那里便像有檐雨,滴淌不止。
我把孩子抱到摇窠,爬上床,冬霞却是接了一手奶,下床,自己走到灶间舀水洗了。去的时候,红花内裤下鼓胀摇晃,回的时候,白色背心下鼓胀摇晃。我看得直了,冬霞便捉住那里,脱下裤来,我爬在她身上,摇晃起来,摇了几下,抖搂掉了。
“怎么了?”冬霞说。
“没睡好。”我凄惶地回答。冬霞便翻身半搭着我睡了。
我把火香按倒在地上,蹲在她两腿间扯裤子,她死死拉着。边上的裤扣子扯蹦掉后,她恼恨地坐起来,指着肚内有些时日的孩子,说:“你也不害臊。”
我嬉笑着把嘴凑过去,她抽了那里一下,说:“喝多少酒。”
我反抽了过去,一边抽一边说:“你再多嘴,老子杀了你。”
火香的眼泪被抽出来了,一颗一颗往草丛滚。我抽得乏了,下来扯裤子,扯到一半,什么都看到了,火香猛然把它拉住,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我往下一用力,那双手便松了。我挺着东西进了一个含糊的地方,火香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拼命扭动起来,那东西便被扭出来了。它在外边想也没想就射了。
我懊恼地站起身来。
火香切齿地说:“单德兴,你记得。”
“记得什么?”我走过去坐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
一觉醒来,光线已彻底黑掉,屋内的每件东西好像死掉一般,散发着丧气的味道。我哈着气拉开挂锁,往外看,远远的山坡、村庄已分辨不出来,路上也没有车灯。冬霞正在煤油灯下尝试喂孩子粥水,见到我也没说话。
我盛了大半碗粥,一口气喝完了。又盛了一碗,又一口气喝完了。
冬霞抱着孩子走到橱柜,端着一碗肉过来。我说:“哪来的肉?”
“岙上今天杀了猪,赊了一斤。”冬霞说。
我颤颤抖抖地拨弄着菜里的肉,一斤大概剩了八两。吃了两块后,忽然想到什么,去橱柜深处捞出过年存下的酒。冬霞说:“你不是不能喝么?”
“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把酒瓶开了,对着瓶口喝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冬霞说。
“喝,喝。”我说。
“喝,喝。”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想吐吐不出来,像发酵一般走出酒席。“德兴,骑得么?”后边有人问我,我摆摆手,找到那辆载重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起来。骑了一公里,蹦跶着到了山谷。太阳很烈,油菜花满世界,我就像要爆炸。
然后,火香穿着布鞋袅袅走过来。我路过她时,说:“让我弄弄吧。”火香没有接口,加快脚步往前走。我看到前边什么人也没有,便掉转车,赶上火香,把车卡在她前边,她前边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弄下子嘛。”我说。
“弄你妈个屄。”火香绕过自行车说。
这个时候,天上只有蓝天白云,地上只有油菜花松树。
我把自己灌醉了,踉踉跄跄走向床铺。好似这样眼一闭,事情就会过去,过几天一切都正常,我还是这个地方叫刘世龙的人,有户口,有结婚证,有准生证。可是他们总归是要怀疑的,为什么捉鸟?因为和鸟儿有仇。为什么有仇?因为鸟儿看到了。鸟儿看到什么了?他们就要牵着狼狗,带着棍棒手枪,找上门来问,“刘世龙,鸟儿看到你什么了?”
我又踉踉跄跄走向大门,拉开门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外边是一团漆黑,我努力看,看得黑色世界里冒出团团彩圈来,就知道什么也没有,等也等不来。我锁好门,拿锄头要顶住它,冬霞说:“顶什么顶?谁来找你?”
我说:“你再说一遍。”
“谁来找你?你有什么可找的?”冬霞恼恨地说。
我嘿嘿笑着爬上床,古里古怪地打起呼噜来。
这件事别想了,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终于还是被一阵蟋洬声惊醒过来。我总觉得屋后站着一个人,汗毛倒竖走到窗边瞅,却是什么也瞅不出来。又走到屋前窗户瞅,也瞅不出什么。可是我巴不得站着个什么人呢。回到床边后,我坐下,没有任何睡意。
孩子醒了,冬霞呃呃呃地哄起来,小声说:“你今天是犯了病。”
我说:“喝多了,头疼着。”
冬霞慢慢睡去,我把衣柜里两件衣服塞进尼龙袋,掏出床边中山装的二十块钱,又去橱柜挖了半个饭团。冬霞迷迷糊糊说:“干什么去?”
“下饵子去。”
我坐了一会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屋,听了一遍娘儿俩的呼吸声,站起身往外走。这时啪的一声生出,门直通通倒在面前。我瑟缩起来,尼龙袋掉在地上,看着一束手电光像照青蛙一般照着我。大脑一片空白。
在感觉肩膀被什么刺中了时,我去摸了摸,我说:“干什么啊?”
那人旁边走出一人,朗声说:“我是警察。”
“鸟儿看到你什么了?”警察坐在我面前,身后站着四个虎视眈眈的男汉。
“我快要把火香掐死时,她手乱指,我就松下手,让她咳嗽,让她说。她说,你看,鸟儿在看着你呢,鸟儿会说出去的。我就接着把她掐死了。”
我踢了踢火香,像踢一块猪肉。火香一动不动。这时我抬头看,果然看到一只眼白很大的巨鸟,斜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切。我找了块石头扔上去,它并不理会,我又去摇树,它还是不走。我骑上自行车落荒而逃,它呀呀地狂叫几声,盘旋着从我头顶飞过,飞到前方去了。
附录
在我脑海数度出现的清盆乡,理论上和附近的赵城镇平级。但是这里的乡长升迁,也就是到赵城镇做镇长,不像赵城镇的镇长可以直接到县城做个什么。在这里,邮政事业由一个穿邮政制服的农业户口承担,他一个人就是邮政代办所,每天点着口水分发报纸。而加油站由一家小卖部承担,小卖部在门口摆个汽油桶。这里没有派出所,也没有柏油路,一个工作关系在赵城派出所的民警,骑着尾气巨大的摩托车,行使着国家专政机关的职能。
很多人从村里慢慢混,混了一辈子,总算混到清盆街。很多本地人在这里安之若素地生活着,少数县城青年则在这里感觉到被流放。也有遥远的六百里外的逃犯逃到此处,隐姓埋名,在被抓住后,要求司机播放童安格的一首歌,《让生命去等候》。然后他开始安稳地睡觉,就在吉普车后座里蹲着安安稳稳地睡着了,从此睡着了。
原载《鸟看见我了》2010年版
点评
阿乙的小说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震撼和传奇。这篇小说延续其一贯的案件类题材,背景设置在一个偏僻的小镇,警察、餐馆老板、罪犯、理发店女老板、打工仔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如同其第一部小说集《灰故事》的命名一样,这也是一个灰色的故事,一个灰色群体的灰色人生,与其他描述底层人群的作品不一样的是,阿乙笔下的小人物有着强烈的欲望,他们没有简单地顺从于命运,而是各自散发着强烈的抗争的欲望,尽管许多的抗争并不合乎道德。孤苦的李老爹在酒后找到老相好重温旧梦却被人打得吐血;被下放反省的警察张峰却被小镇人皇帝般供养,并集体意淫他去搞定理发店漂亮的女老板;杀人犯亡命天涯在一个山村落脚生存并生儿育女。一个个灰色的人物在残酷的现实里强悍地活着,无关伦理与道德。阿乙在小说结构上也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从几个不同人物的视角进行拼盘式的讲叙,同一个事件在不同人的角度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对不同人面对同一事件的心理细致描摹还原出复杂人性在生存面前的真实面容。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