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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湿透的城市

  格致

  扶余城的洪水淹到3楼的时候,100里外驻吉191团的集合号响了起来。号声通过有线广播把军营和家属院都给覆盖了。我家的窗子是开着的,那突然的号声像一群疯跑的男孩,瞬间就跑遍了院子里的所有地方。我丈夫吴连长“扑棱”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又听了6秒号声,就开始捆行李,他说,可能是哪发大水了。他把一个行军包和一个行李准备好,一共也没用上5分钟。我说你上哪去?他背起那些东西往外就走,说,我哪知道。

  我一般是通过新闻联播寻找我丈夫吴连长的下落。这一次,晚上6点半,我又找到了他。新闻里说,那个倒霉的城市叫扶余。城外的那条河在夜间决口了,决口的河水像一支偷袭扶余城的军队,迅速、无声地占领了那个城市。电视迎面上水已经淹到了4楼。5楼6楼7楼的窗口都有求救的头伸出来。水面上的船只很少,吴连长他们只有大卡车。最后的迎面是一支挂着红灯笼的大船开进镜头,船上坐满了灾民。如果没有声音,看上去特别像一群人坐在船上游山玩水。我认出这船是镜湖的游船。我笑了,吴连长啊吴连长,这下子你有劲使不上了吧。

  一周后吴连长回来了。我打算通过他知道一点灾区的情况,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也进不了城,这些天一直在城外公路上待命。那你们不是白去了?不算白去。我们用卡车往附近村子运送灾民。

  我从吴连长那里得到的关于扶余洪水的信息非常少,比新闻联播中的还要少。我想知道得更多一些。我总是担心,我居住的这座位于江边的城市有一天也会发大水。我想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准备,准备什么。吴连长的片言只语和新闻联播上的几个迎面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我就有了进一步了解扶余灾区的机会。

  郭营长的家属我们是牌友,她的手气突然很不好了,她找到的原因是他们家来了4个灾民。一个电饭锅煮饭都不够吃了。

  晚上,在院子里,我看见了那4个灾民中最小的那个。他有三四岁的样子,正在墙角跟几株毒蘑菇说话。我蹲在他的后边说,这些蘑菇都有毒,吃了会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大眼睛小嘴,头发还打着卷。像女孩。男孩突然伸出手把那几个蘑菇的头都揪了下来。嘴里说,杀脖儿。杀脖儿。然后就开心地笑了。我说你是怎么从水里出来的?男孩说坐船。什么样的船?男孩说,有红旗。男孩上面说着话,下面已经开始尿尿了。他还知道移动左脚,但左脚上的鞋子还是湿了一点。

  孩子的父亲来了。这时候,孩子不单是湿了鞋子,连手上也有很多泥土。他父亲是过来处理孩子手上的尿泥的。他把孩子从地上抱起来,我说到我家洗吧,我家在一楼。

  在哗哗的流水下,男孩的手由黑变白,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又问父亲。他说,坐船。谁的船?私人的。他们真黑,要了我们500块钱。为什么不坐公家的船,那不会要钱。他说,人太多呀。着急呀。就没等。死人了吗?这个问题我曾问过吴连长,吴连长的回答令我很不满意,他说,不该问的别瞎问!男孩的父亲不认为我是瞎问,他的回答也很有价值,他说,听说平房区那边有。

  又不知过了几天,我在院子里再也看不到小男孩了。他们一定是回家了,扶余的水应该是退下去了。我们李主任说水退了。她喊我和胡姐开会。她说区委王书记刚给他们开完会,让对口支援。什么叫对口呢?就是人事局支援人事局,工会支援工会,那我们妇联就是支援扶余妇联。李主任说,正好,她们也是三个人。最后我们的意见统一了,就是买她们急需的东西送去。她们需要什么呢?说是需要蔬菜和棉被。

  第二天我们起早就上路了。那些菜都是刚在早市上买的,都很水灵。车一进城我就抓紧四处看。5楼窗下留下的水印很清晰。道路上的淤泥有很多人正在清理。有的路段就很干净,有的地段还全是垃圾和泥水。路边树与树之间,电线杆子与电线杆子之间都被拉上了绳子,上面晾晒着衣服、被子等等湿透的东西。车子路过一个幼儿园,院子里的铁栏杆上晾满了孩子们的花被子,一根铁丝上悬挂着那么多的绒毛玩具,小狗、小熊、小乌龟等等。它们在风里晃荡着。我觉得这街景可真有趣。整个一个城市的衣服和被子都同时湿透了,又同时拿出了挂在大街边晾晒,这很有趣。更有趣的场景是幼儿园的下站,我们路过了一家工商银行。你能想到工商行的职工在太阳底下干什么吗?你猜对了,他们在晒钱。他们的钱看来是都湿透了,他们的院子是晒不下的。他们就把院子外面的马路也给占领了。车还是能通过的,他们主要在人行道上晒。

  我们到扶余市大院的时候,外面已经都清理完了,妇联的人在擦玻璃。一看到被子,她们的小张就哭了。原来她刚结婚不到十天,她家住3楼,所有的被子都被水泡完了。还有装修的房子。新买的家电全完了。她的蜜月被水泡上了。她的幸福生活被洪水粗暴地打断了。

  以上这些就是我对扶余洪水的了解。具体但不全面。像是看见了一场车祸后满地的碎玻璃,和一点变黑的血迹。我想就这样吧。让我知道多少就多少吧。

  十年后,我意外地获得了扶余洪水的其他情况。那个叙述十年前扶余洪水的人喝醉了。他是个喝醉后滔滔不绝说话的人。他说什么是没有准的。他那天说的就是扶余洪水。

  他讲的那个故事应该归纳到爱情故事的范畴。

  我一路跟着他,走了有十几分钟,后来进了一个居民小区(我们是从一个阑珊的酒局上下来的。我在卫生间的镜子下面洗手。他也在那洗手。他从镜子里看了我一眼说,多好的头发呀!我也看着镜子说,是呀是呀,谁不说俺头发好。他说这酒喝到这也没意思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我心想,他总不至于一下子就把我带到他的住所吧。他就那么自信?就不怕遭到我突然的拒绝吗?他不就赞美了几句我的头发吗?这远远不够。可是我发觉我一直在跟着他走。这个小区不像有什么酒吧、饭店之类的设施。走到一栋居民楼的楼下,他撇下我独自上了3级台阶,伸手敲那户人家的窗户。他不是敲门,而是窗户。而那小小的四方的窗户真就给他敲开了。他和开窗人说话我是听不见的。结果是他从窗户里接过了几瓶啤酒。这个窗子应该是一家食杂店的后窗。他拎着那些酒,我们接着走。走到那栋楼的第三个单元,他站住了,开始找钥匙。钥匙找到了,我还担心来着。门打开了,我们往里进。他并未请我先进。仍然是他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如果他停下来,站住门口,说请进!那么我就有可能不进去。我会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现在,我没有机会说话,我像被拍花子给拍了一样跟着他上了楼。我走在楼梯上想的已经不是进来对还是不对,我担心走在前面的人会摔倒,他手里可是拎着6个易碎物品。我怕它们会哗啦啦地响起来。这时我说,还是我拎吧。他回头,那目光里是吃惊后面怎么还有个人。我担心他问,你是谁?如果这样,我是掉头就走还是给他一个大耳雷子然后再走?他说,不用,3楼,就到了。

  进门是个约二十平的客厅。我坐沙发上。他把那6瓶啤酒全放茶几上了。他一瓶一瓶地摆,摆成了一个一字。他坐在地板上,坐在我的对面。他用牙齿咬开一瓶,放我面前,又咬开一瓶抓在手里。我低头往茶几下面看,我想找到一个杯子,但是没有。只有一个烟缸,里面满满的烟灰。他说,我喝酒从来不用杯子。我们家没有酒杯。我说可是我喝酒从来都用杯子。我们家有很多杯子。他起身摇摇晃晃地从厨房给我拿来了一个白瓷碗。你用这个,然后把碗倒满酒,又咕咚一声坐下。

  我的目光从他的头顶越过去,落到对面的墙上。墙是白墙,上面只有一幅画。再细看不是画,是一幅放大的照片:一个女人的头像,至少有12寸。脸有些虚了。但那女人的头发吓了我一跳。那些头发的颜色、形状是那么像我的头发。我的目光一定是在那照片上停留的时间过长了,他也慢慢扭过头,说,我女朋友。然后傻笑。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还在傻笑。我立刻把目光收回了。我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如果这使你陷入痛苦的回忆,我不对此事负责。他傻笑说,我从来就不痛苦。我回忆她的时候,从来就不痛苦。

  于是他开始了他的自称一点也不痛苦的回忆:

  几乎是一夜之间,水就漫上了4楼。我在扶余的住所是5楼。我打开窗子往外看,水面上全是垃圾,非常脏。那些水很奇怪,不是流动的。扶余如同一个大杯子,被缓缓地注满。因此那些城市的垃圾没有被冲走。电是停了,但我用的是一个独立的煤气罐。里面还有半下子气,再用十几天是够的。我进厨房检查了一下我的粮食。还有半袋大米,一袋子面粉。都是单位发的。我很少在家里吃饭,因此春节单位发的大米、面粉、食油还都很多。那袋子面还没有拆封。要不是发大水了,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粮食。如果水不继续往上淹,我可以不用撤离。那个上午,我隔半小时测量一下窗外的水位。水在离我的窗子20厘米的地方不动了。那个位置略上方,有一个马蜂窝。它一直悬在水的上方一点点,没有被淹到。马蜂窝成了尺子。如果淹到了它,那我就考虑撤离。马蜂不撤我就可以不撤。

  水面上的船是那么少,而且永远是坐满了人。有一些私人的船只借机发财。我的一个朋友后来说他给了船夫一千块才出来。我可以省一千块的,我不需要船。水很平稳,能游出去。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游,那水实在是太脏了。

  大水淹到扶余的第二天,当我用窗下马蜂窝测量出了水经过一宿再也没有往上涨,我的心安静了下来。我坐在窗前看外面的船只,它们小心翼翼绕过楼群、电线杆子、树梢往城外运人。这些应该是家住4楼以下的人。应该让他们先走。这时候,我才知道饿。我用煤气煮了大米粥,又找到了一点榨菜。我一边吃一边就想到了阿里,她有吃的吗?她在家里还是已经成功地逃出去了?我分析了一下,认为她不太可能逃走。她住6楼。离水还很远,问题是她也有一袋子大米和煤气吗?这可就没准了,我得给她送点吃的去。

  我快速吃完了那些米粥,就拆开了那袋子面。应该给她送一些面饼,凉了也可以吃。我和完了面,决定做油饼。一是油饼好吃,二是我也只会做油饼。两年前我还做过一次的。没有找到葱,做不成葱油饼了,只能做没有葱的葱油饼。那些面总共做了10张饼,被我吃掉一张还剩下9张。

  阿里家住城西,离我家有2公里。不远,坐车也就5分钟。现在的问题是,水有七八米深,最大的问题是水还很脏,不能让那些给阿里吃的饼碰到那些水。我怎么游呢?后来我想花钱坐船去。可是有限的那几条船总是坐满了人,而且都是往城外去。后来我自己做了一条船。我在储物间找到了一些木板、木条,想起来这是我装修房子时剩下的,没舍得扔。我把这些地板棱子用塑料绳捆成木筏子。这样的木筏子是托不住我的体重的,但是不需要,它只要能托住那些油饼的重量就行了。

  我从南窗下水了,北窗有马蜂,我怕惹它们。木筏子上是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盒,里面躺着那些油饼。我的上半身在水面上,推着木筏子前进。我的腿和脚不停地碰到水里的东西。我看不到是什么,水是那样浑浊。我害怕碰到任何东西。一有什么碰到我,我就以为是碰到了蛇或什么的尸体。因为传言说平房区已经死了很多人。水面上如果飘来一堆棉织物,我就紧张地绕开。一路上,我是踩着树梢前进,有时也踏到电线,但是电线不可怕,电已经彻底停了。游到一半的时候,我还踩着两根并行的电线休息了一会。我知道我此时是停留在空中,踩在细细的电线上。我多像个高超的杂技演员啊!我轻轻地摇晃那两条电线,只摇了几个来回,左脚上的电线就离开了我的脚心。那一定是断了。水不停地漫上我的木筏子,但是没事,盒子是密封着的,水进不去。那些饼应该还是热乎乎的。

  到阿里家窗外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上的云都是胭脂红色。颜色从东至西逐渐加深。最西边的云鲜艳得让人吃惊。这叫火烧云。我抬头看,感到离云彩是那样近。那些云像红绸子,随时能落下来把我包住。我感到这种天象太可怕了。

  我抬头看阿里家的窗子。夕阳的光彩扫在上面,使它们变成了一块块彩色玻璃。往屋子里看是看不见的。那些彩色的云不光在天上飘,也在阿里家的玻璃上飘。我感到这景象美得十分残酷。在这个灭顶之灾里,大量的彩云出现在我们的头顶是很让人费解的。这和我们的灾难一点也不协调。就要见到阿里了,我低头检查自己:光着膀子(我也没法穿衣服),左胳膊上正缠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还有垃圾,细看是五花肉。被水泡白了。我把它甩了下去,又用手推水,使垃圾袋离我远点。头和脸一路上我努力没让它们沾上脏水。我的头发长,齐肩。以前扎过辫子。现在它们披在我的湿漉漉的肩上。我低头看了一眼我的胸大肌。还行。我又进一步想看看腹肌,但是它们被水覆盖着,看不见了。我看不见阿里也应该看不见。水上面的部分我都检查过了,我是满意的。这时从我的脚下流过去一个很软的东西。在与我的脚接触的瞬间,我判定是一头猪。总之它是一只曾经活着的生命体。现在的水下应该什么都有,平时从来不曾飘动的东西,现在全都在水里游动了起来。都可能有什么呢?首先是一些被淹死的生命体,包括人。然后是木家具、劈柴、带着绿叶的树枝。然后是全城所有的垃圾。还有衣服、布娃娃……最后应该有鱼。河里野生的鱼,鱼塘里养殖的鱼。这两种鱼如果不发洪水它们互相是见不上面的。它们聚成一大群,从王家的窗子游进去,在客厅里转一个圈,从北窗出去,接着它们就又进了刘家……

  就在我警觉地查看天象的短暂时间里,天上的彩云在褪色。你眨一下眼,云都与眨眼前不同了。云像一些迅速腐烂的食物,一小会就不新鲜了,不鲜艳了。

  阿里--阿里--阿里--我一连喊了三声。那面已经灰了的窗子打开了。阿里的上半身出现在那里。她一低头看见了我。她站那看着我,没有说话,她等着我说话。我指着木筏上白色塑料盒说,我给你送吃的。阿里看了木筏子一眼说,有啤酒吗?我可真愚蠢。我怎么忘了呢?这大水不仅干扰了我的生活,它还已经干扰了我的思维。我的阿里可以不吃饭,但是她不可以没有酒。我努力想,家里还有没有酒?几秒后我想起来了,啤酒肯定没有,白酒应该还有两瓶。那是春节时我外甥给我买的--汾酒。在厨房的某个角落,我有信心把它们找到。我仰脸对阿里说,没有啤酒,有白酒。汾酒,两瓶。阿里把两条胳膊撑在窗台上,说,白酒也行。酒在哪?我傻呵呵地说,在我家的厨房里。阿里说,你怎么不说在山西!说完就仰目看天。我也跟着看天。这时的天已经很不好看了。那些云彩上的红色像是被很急的流水给冲走了,只剩下靛青的天。天既然已经变成这样我想我还看它干什么,我还不如说话,我说阿里,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给你拿。你先把这些吃的拿上去。阿里把目光从天上往下降落,落到我的木筏子上,那里装的什么?我说葱油饼。只是没有葱。还热呢。阿里终于笑了,我猜她是笑葱油饼里面没有葱,我怎么够得到?我说你找一条绳子垂下来。阿里从窗口消失,5分钟后,一条绳子从窗口垂下来,等我抓住那垂下来的绳子才发现是阿里的长丝袜。我就马上想起了作家三毛的长丝袜。我想以丝袜为题开一个玩笑,但被我咽下去了。我有点害怕,在灾难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再有,阿里对我的葱油饼的冷漠态度,让我有些心灰意冷。我的心和天上的那些云彩是一样的,开始时是那么的鲜艳啊。总是这样的,我一见到阿里,她就能在三分钟内让我的血冷却下来。她多像一只鲜红的灭火器啊!

  我把塑料盒系好,然后看着它缓缓上升。那些还热乎乎的饼离我越来越远,离阿里越来越近。当阿里把它们抓在手里时我说,阿里,我回去给你拿酒。最迟明天早上也到了。阿里从窗子里消失了。她什么也不说。她是不相信我。她现在心里认为我是个笨蛋。对阿里来说,酒和饼什么更重要,我是没有理由不清楚,更没有理由弄反了的。我一点都不生气,而是满心愧疚。我总是把事情弄糟,让阿里不高兴。

  天黑下来。没有路灯。所有来时的路标都隐入黑夜,无力再为我指引方向。我靠感觉往回游。游了一会感觉不对。像是进入了一个陌生世界,或者进入一个模糊的梦里。我开始害怕。我相信人死了是能变成鬼的。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那些尸体还没有人力来清理,抢救活人的工作还没有做完。死人已经被放弃。他们现在全都隐在水里或漂在水上。我的脚在下面碰到任何东西都会吓得我一抖,都像是死鬼的手在往下拽我。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木筏子,腿用力蹬水。遇到树杈、电线杆子我就用力蹬好让它们给我足够的反弹力。游了有半小时,还是不知自己到了哪里。整个城市没有一盏灯,伸手不见五指。从阿里的家到我的家是那么近来着。我又是多么熟悉。我走过多少次了。每次阿里喝醉,都是我送她回家。每次都差不多是后半夜。每次我在半醉的状态都没有迷过路。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我的窝。

  我踩在一条电线上,想我熟悉的那条路在哪。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条我走过上千遍的路此刻在7、8米深的水下。我的道路已经被这些肮脏的水夺走了。实际上,我现在的位置是平时鸟的道路。我突然来到麻雀、燕子的道路上,我怎么能不迷路呢?

  我开始心慌。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我把一线希望寄托在手里的木筏子上。如果这个木筏子有记忆的话。但是木筏子我不推它它就不动,我一松手,它就顺着脏水漂。由此,它是个没记忆、没力气,也没什么主意的家伙。我在制作它的时候,那些散漫的木条还很不愿意被捆到一块去。它们都不想成为有用的东西,不想团结起来有所作为。

  我一定是在水里转了很多个圈。因为我还没找到家。离开阿里时,我说最迟明天早上送酒来。看来得延误了。天亮我才能找到回家的道路,再折回来,就得中午了。看来我将趴在木筏子上,细致地、不漏掉一个细节地看红日冉冉升起。也许,这时我一回头就看见,我的家就在离我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我的窗子开着,蓝色窗帘在晨风中像水波一样,像一块四四方方的蔚蓝色海水,干净的海水。

  可能是半夜了,在这大水中,我不但丧失了空间判断,时间感觉也模糊了。我不知是什么时候,反正我期待的冉冉红日还没有升起。一切都在黑暗中。没有太阳,没有灯光,连月牙也没有。星星太纤细了。它们身陷黑夜,被挤得只剩下那么细小的一点,随时要被淹没的样子。

  在这样大和厚的黑暗里,远处有一束光在闪。那光在水面上,是那样强大。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手电光,而不是鬼火。鬼火哪有这样的气势。一会我就被那圆形的光圈套住了。如果这光柱的那头是一个枪口的话,我是被瞄准了。我听到喊声,班长,这有一个,好像是活的。接着,不由分说,我就被两个穿救生衣的人拽上了他们的船。我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我没法跟他们说我要去哪,干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随着他们向城外驶去。离家越来越遥远。我只好由着他们,等早上,我再游回去。

  等我往回游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那天晚上,我不但被送到城外,还被装上一辆部队的大卡车,同很多灾民一起,被送到了一个村庄。我被安排到一户人家住了下来。那个晚上我发烧了。昏睡了一天一宿。那户人家的大嫂给我吃了药。第二天晚上我清醒了过来。我问人家是几号了。大哥告诉我是7号。我想完了。阿里会更加不信任我。我起来就往回走。走了两步我发现我没穿鞋子。我折回去跟大哥借了双鞋。他看我光着膀子只穿了个平角短裤就找出一套旧军衣给我。我想了一下没要这衣服。我回去就得下水,衣服就得扔。而这户农民是很穷的。他们的衣服也不是很多。这衣服也许是他出门的衣服。我当时身上没钱。不然那鞋也是应该给人家钱才好。我说天热,我穿不住衣裳,说完我就光着膀子走了。走了很久还没到。那天汽车开了有一小时,看来够我用脚走一宿的。路上几乎遇不到车。走到拂晓,我终于走到了城边。我在树林里略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往回游。我先往阿里家游。三天了,酒已经不重要,我担心阿里的安全。我抱住楼下的一棵大榆树,冲着阿里的窗子喊。我又喊了三声。阿里没有出现。又喊三声,阿里还是不见。我顺着墙上的排水管往上爬。我不害怕。我摔下来也死不了,下面那么多脏水接着我呢。我爬得很好很顺利。我从敞开的窗子爬了进去。找遍所有房间没有阿里。在客厅的地板上找到一字排开的十一个酒瓶子。茶几上放着我给她的那些葱油饼。我摸了一下,已经凉透了。我跌坐在那些酒瓶子旁边,一个一个把它们搬倒。是哪个缺德鬼给阿里送来这么多啤酒?我就那样坐了很长时间。我想她哪去了?被解放军叔叔救走了,正在某个村庄昏睡?她喝了这么多啤酒,神志不清,黑夜里看不见窗外的水,以为是水泥路,从窗子走出去了?我在阿里的房子里待着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在跨出窗台准备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阿里的房间。这时我就看见了阿里。阿里在墙上。阿里的背后是干净的海水。头发被风吹起来一部分。多好的头发啊!每当我这样对阿里说的时候,阿里都冷冷地说,我最好的部分不是头发。阿里现在不说话。现在的阿里有笑容。这样的阿里多好啊。我决定把12寸的阿里带走。

  就是墙上的这张吗?我问郭城。

  郭城正努力用门齿咬开第六瓶啤酒,是的。阿里在大水后就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着。

  她,一直没找到吗?

  没找到,失踪了。就怨那些啤酒。

  郭城一边说一边把他身边的空酒瓶子一个挨一个地摆好,还差5瓶,他说,然后就把头伏在茶几上不动了。我以为他哭了,至少是以这个姿势在为阿里难过。我没动。我想,不管他是有眼泪或没有眼泪的难过,我都不应该打扰。应该的。毕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说没就没了。难过是应该的,哭也是有理由的。可是几分钟后,我发现他有点可疑。首先若是哭的话,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难过也不应该这么安静,一动不动。他的姿势越来越可疑,越来越像是睡着了。

  经过我的进一步观察,他果然是睡着了。

  坐在地板上,头伏在茶几上,若是以这种姿势哭的话,我觉得还行,但他是以这个姿势在睡觉,我就觉得很难受了。是他很难受。现在,他睡着了,他的难受他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得把他弄得舒服一点。这就像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地滴水,而这个声音又让我听到了。我是一定要找到那个水龙头关紧了的。不然我就六神不宁。现在,他是那个需要处理的水龙头。我站起来,推开一个门,是卧室。把他从现在的位置弄到卧室,再弄上床,我是没那个力气的。他怎么也有140斤,更关键的,我怕把他弄醒。他醒了其实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醒了之后会再给我讲一遍他和阿里的爱情故事,从头开始讲。我还不能说我已经听过了。他会像第一次讲那样兴奋。我是个聪明人。一般的事我都有办法。现在,我的聪明又及时地闪烁了一下。我的聪明帮助我没有陷入他的如旋转的车轮一样的故事叙述里。我听一遍就可以了。我记住了。讲第二遍,不需要他了。我讲。我来讲这第二遍。给不知道的人听。

  我从卧室抱出了被子和枕头。我移动被子和枕头,不移动他。这就是我的聪明。真了不起。我把被子铺在地板上。然后慢慢把他扳倒。他刚好就躺在了我铺好的被子上。头倒是没有按我希望的那样落到那枕头上。差了有一个手掌的距离。这也不行。他的头没枕枕头上,也让我别扭。我移动枕头,不移动他的头。我把一只手从他的颈部伸入,抬起他的头,塞入枕头。一切都弄好了。他没醒。接下来就更容易了。给他盖上被子。盖被子的环节他也没醒。至此,一切都圆满了。然后我才想到我自己。我去哪?半夜了,外面可是比这里危险。最后我决定就在这个酒鬼的身边等到天亮。我在长沙发上躺下来。我不困。像一只夜晚的老鼠,我是那么精神。我想事,乱七八糟的事,都可以拿过来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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