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门铃的对讲机果然响了。
“喂,老曾,你今天没去,没事吧?”
“哦,老霍啊,我没事。”
“好的,那我走了。”
对讲机“咔嗒”一下,老霍没声了。
要是老曾哪天早上没到运河边去,门铃总会响那么一次。
这是晚春季节,万物生发的最终阶段,也是老曾一年来最痛恨的季节,湿湿滞滞,他的肠胃很容易感冒,肠胃一感冒,他的情绪就变得很差,沮丧、忧伤,他不愿意出门,就连每天必做的晨运也懒了,像一个白头老宫女,坐在家里东想西想。他认为老霍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去不去运河边,老霍就是怕自己二次中风。肯定是的。前两年,老曾有过一次小中风,晨运中断过几个月,再出现在运河边的时候,老霍就跟他亲近了起来。他说,老曾啊,咱老哥俩以后可是要保命喽,不该吃的别吃,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过好每一天!老霍中风比老曾早,程度差不多,按照他的说法,就像身体里安了只定时炸弹,因为到了第二次中风,那风就会把人直接带回老家啦。
老霍总喜欢跟老曾比,血压多少?血糖多少?心跳多少?好像家产比赛。老曾也不服输的,除了因为老霍比自己大两岁之外,还因为,老曾从来不认为自己不行,要不是那次小中风,他还可以屈膝弯腰,将头顶在草地上,这一招曾经使老曾成为运河边早晨的一道风景线。他将绒帽摘下来放到草坪上,活络好筋骨,缓缓朝前弯下腰,屈膝,头慢慢压下,直到脑门顶在了绒帽上,稳住了。他总能收获到一些惊叹声,或者几下掌声,偶尔,还会有宠物狗凑到他的头顶上嗅嗅,亲亲,好一幅人与动物的谐趣图!那个时候,老曾能感到自己像核桃仁一样沟壑纵横的大脑里,每一处都汩汩欢快地淌着血液的溪流。现在,这颗核桃仁的左半球出现了一些异常。医生拿起桌上那颗脑仁,将左半边卸下来,装上了半边病变后的脑仁给老曾看。老曾当场觉得,真丑啊,人的脑袋比人的脸丑了十万八千倍!好在,人们只能看到人的脸,不然,老曾宁可提早回老家。
年纪越大,老曾越怕看到些丑八怪的东西。五颜六色的鲜花、花纹斑斓的金鱼、红红绿绿的衣裳……这些都养眼,他尤其觉得,一个好看的女人能瞬间调动起他苦涩无望的老年生活,让他高兴起来,仿佛这些女人是一味药引,后下到他那煲文火慢熬的中药里,效果明显。走在街上,那些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朝他迎面走来,还没到近旁,他就站定了,等她们走过自己,他才开步。这些女人像是一辆辆凶猛的小汽车、摩托车,他非得要小心站稳才能避免被撞倒。他等着的时候,目光长时间停留在女人身上,像在辨认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的心情愉快,有时还会露出笑容--这笑容倘若让某个善良的女人瞥见了,会闪现一丝恻隐之心,甚至认为他是个可怜的老鳏夫。
退休以前,老曾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是个中学语文老师,年轻的女娃儿见过千千万,他只对成绩好、肯上进的孩子偏心。他们这一代人,出生于压抑的年代,感情不敢讲究,“轰烈、执着”这样的形容词只敢用在工作和事业上,充其量能体现人道主义的一句话便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的老曾那一颗爱美之心,一度播撒在了祖国大好河山间。寒暑假,他坐火车游黄山、华山、张家界、桂林山水、苍山洱海……真正“爱江山不爱美人”,过得也逍遥快活。老曾时常回想自己的青春,有过了多少次的“到此一游”,觉得并不枉了。人生嘛,可不就是到此一游?
如今,老曾老了,岁月给他的生活画了个圈子,以寓所到运河边为半径,老曾在这个圈子里团团转,每天到此一游。老曾的风景,除了那条窄窄的整天不知所谓地朝下游赶去的运河,以及同样不知抵达何处的零星的船舶之外,就是堤岸边以各种招式抵抗机体衰老、病变的老头老太,跟老曾一样,他们每天来此报到,打太极,跳健康舞,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互相倾诉,交流养生。一幅运河晨运图,无须过多的勾勒,就能清晰地挂在老曾的脑海里。身体不适的时候,老曾不愿与他们为伍,他悲观地想,这运河边上,候着的这一大群,跟他一样,都是在等着回老家的人。于是,他离开他们,离开运河,穿过稻香园小区,置身上班高峰人流中,他的痛苦就会减少,尤其是,注视着那些穿得风风骚骚清清新新的女人们,经过一夜的能量补充,一扭一扭地营生去了,他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仿佛自己是她们的同事、客户甚至领导。最后,他会踅到和平包子店买几只玉米馒头回家,老伴陈莲英晨运回来,烧好开水,等他到家便冲好两杯牛奶。那几只玉米馒头慢慢地,无言地,跟牛奶搅拌在一起,进入了老曾和陈莲英一天的营养谱系:钙、锌、铁、蛋白质、热能……这些东西成了他俩的家产之一。
老曾和陈莲英的家产,还包括运河边文晖小区这套120平方米的房子,当初买的时候不贵,如今价格翻了好多倍,加上近两年社区服务配套设施逐渐完善,住在这里就算是城市的高档住宅区了。社区服务站将他们列为“空巢户”,逢年过节,按着名单上那一大串地址,挨家上门嘘寒问暖。老曾见到这些人就躲。听到陈莲英接过人家送来的一壶油一袋大米,拼命地跟人解释,儿子女儿今年不回来过年啦,我们也不想出去跟他们住,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吃也不习惯,喏,女儿把我们机票都买好了,我们不想去,又退掉了……人家善解人意地答说,哦,是啊,很多老人到国外都住不习惯的,那您不想孙儿吗?陈莲英又叨叨地跟人家说,还好啦,每天晚上我孙子都跟我们视频的啊,话讲不流利,懂得给爷爷奶奶送飞吻,说“good night”啊……陈莲英还学孙子的飞吻给人家看,响响的两声。人家就笑了。
在别人面前,陈莲英讲话很活跃的,是个热情开朗的老太太,可是,只要独对老曾,陈莲英的话就寡了。这并不能说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他们结婚四十多年了,大问题没出过,也算和睦。老曾昨天给女儿发过去几句自己改的词:“四十余载婚姻两难厌,不分别,自难忘,相对无言,唯有嚼饭声。”于是女儿打越洋电话回来宽慰老曾:“爸爸,您和妈妈都七十多岁了,还能相对无言,唯有嚼饭声,已经很幸福了,您看看江伯伯,七十多岁,老伴走了,又不能再娶,陪伴他的只有那根拐杖了,多惨啊,比较一下,您很幸福了,不是吗?”老曾被女儿安慰得鼻子酸酸的,多愁善感起来了,连连点头。他的目光伸向客厅的另一端,陈莲英正在饭厅的餐桌上,戴着老花镜,借窗外的阳光,研究那本新到的《健康之路》。他不想再说话了,不好意思让女儿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他清清喉咙,朝陈莲英喊了一句:“喂,你过来呀,来听电话,你宝贝女儿找你……”
老曾到书房去了,并不像往常那样竖起耳朵听她们通电话。他从窗口远眺出去,只看到运河的堤岸边,嫩得耀眼的柳树依依,枝条几乎快垂到河面上了,苗条的,柔软的,摇摆着,像女人在跳舞。老曾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女人,脚尖踮起,柳条般细软的腰身,时而左弯,时而右倾,“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那个叫何淑贤的女人前腿弯曲,后腿蹬直,轻盈地来了一个鹿跳,两包鼓鼓的胸脯高高挺起,像要飞天般。何淑贤是老曾同校的音乐老师,当年,两人曾有意愿处对象,可还没开始发展,就被另一个老师捷足先登了。老曾因为当时家庭成分很不好,也没自信与人争夺,只好认命。
快半个世纪了,老曾还记得这一个鹿跳,和那两包鼓鼓的胸脯。那胸脯曾经跟老曾那么近,近得只差一个巴掌宽的距离。有过两次,或者三次,老曾已经记不得了,总之,他的手得到默许,搭在了何淑贤的肩膀上,可是,就像一只蜻蜓落在了荷叶上,老曾扑扇着颤抖的翅膀,盯着眼下一颗不断滚动的水珠,始终一动不敢动。哪怕蜻蜓点水地在那胸脯上来那么一下,老曾想过,自己的命运就改了,兴许就飞起来了。
命运安排老曾娶了同校的数学老师陈莲英。陈莲英在学校有个绰号:“立几”,起源于她是培养攻克立体几何难题的“高手”,培养了一茬一茬数学尖子。在老曾眼里,陈莲英的确长得像“立几”--从上到下四平八稳,方形的脸,脑袋到肩膀到P股到双腿的几个点,只要运用一下抽象思维,就能把这些点连成几何图形。不仅如此,陈莲英的个性也很“立几”,硬邦邦,四方方,不小心能让人磕出一块“淤青”。几十年来,老曾的身上不知留下了多少“淤青”,好在这些“淤青”只限于皮下,并不伤筋骨伤肺腑,磕磕碰碰也一辈子了。
何淑贤改革开放不久便举家移民出国了。老曾对她的记忆所剩不多,这些记忆的残骸,横亘在老曾晚年的路上,徒增伤感而已。
几天之后,老曾又像往常那样,戴着那顶绒面的鸭舌帽,出现在运河边。没有人过多地留意到他的缺席,除了老霍。他坐在椅子上,老霍就过来跟他并排坐。
老霍的家乡在北京,南下到这个城市,几十年了,儿化音还是很重。他最喜欢跟老曾聊新闻联播。他总是能在新闻联播里找出些潜在的问题来,比方说,多少天没报道某某领导了,大概出问题啦,某某领导跑到新疆考察去了,那里肯定又在闹啦……这些问题,老曾从来不去细究的。相比而言,老霍就像一只反射器,接收到什么信号总是要发射出来,而老曾呢,是一只接收器,老霍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去辩论的,接收就是了。所以老霍就喜欢找老曾说话,他找到了掌握话语权的兴奋感。当然,老霍了解的信息的确比老曾多得多。眼下,他指着不远处刚刚开始圈起来准备施工的一个地方,问老曾:“你知道那里要干吗?”老曾望过去。有几个穿着黄色施工服的人,在用铁皮做围墙。他茫然地摇摇头。
老霍自豪地说:“老兄啊,你太闭塞啦,我告诉你啊,这里开始在造一座桥。”
“桥?”
“对啊,以后,过对岸,到文化广场,甭跑大老远的青园桥啦,得嘞,这儿直通!”
哦。老曾点着头,眼看着那些工人把一块铁皮竖起来。
“这桥的图纸我都看过啦,嘿,你猜,是一座什么桥?”
老曾摇摇头,没吭声,他知道老霍好显摆,便随他说去。
“是一条彩虹桥,红黄蓝三色儿的拱形桥,骑在河上,就像天上的彩虹落了下来,嘿,多漂亮!”
老曾并不去考究老霍从哪儿看到了图纸,不过,他听老霍这么说,也欢喜,比起那些灰不溜秋的木桥、铁桥,彩虹桥多好看啊。他看着河面,想象着那个地方,平添了一道颜色鲜亮的彩虹,如同海市蜃楼。
“好哇,彩虹桥,好!”老曾应着老霍。两人高兴地笑着,仿佛已经置身桥上。
老霍兴致来了,忽然问老曾,想不想到河对岸去?好像他们真的要跨过那道彩虹桥。
河对岸老曾不常去,因为他的活动范围离青园桥有点距离,要走到青园桥过对岸,然后沿途返回,再到和平包子店买馒头,时间花得比较多,会打破他跟陈莲英的生物钟,推迟他们吃早饭的时间。通常是兴致来了,又逢着好天气,午睡过后,老曾才会到河对岸走走。
老霍劝老曾随自己到对岸去,说要介绍一个朋友给老曾认识。老曾不好结交新朋友,但拗不过老霍的拉扯,加上自己好几天没出门运动,多走走也是应该的,于是,就跟老霍开步往青园桥去了。
哥俩走得慢,边走边说话。路过一个亭子,他们的说话就被喇叭里的歌声打断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像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巴扎嘿……”节奏熟悉明快,老曾不由得也跟着哼了起来。走到亭子一侧,看到七八个老太婆正在随歌起舞,手扬红扇子,扭来扭去。
老曾看到了陈莲英。他知道她在这个亭子边跳舞,不过他从不往这边走,更不会来看她跳舞。有什么好看的?尽管陈莲英跳得很认真,认真得连老曾走到近前都不会发现,可是,老曾想,这也叫跳舞?不外就是把扇子挥来挥去,抬抬头,抖抖肩膀,双腿屈膝……一点看头都没有。
那七八个老太婆跳得起劲,甚至自我陶醉。老霍在老曾身边,轻笑了几声,说,嘿,老太太扭秧歌儿--笨手笨脚!
老曾也觉得好笑。好在老霍并不认识陈莲英。老曾跟老霍虽然认识两年多了,但却只限于在运河边上活动,说说天气,论论时事,从不家长里短,到现在,老曾还不知道老霍家里有什么人,而老霍呢,也只会摁摁老曾楼下的对讲机而已。老曾觉得他俩就像在运河边遛弯的两只狗狗,遇见了,就在一起寒暄寒暄,闹闹,到点分手便各回各家,各找各主。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老曾和老霍离开那亭子远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曾想到被自己甩在身后的陈莲英,心里有些悲凉。他记起当初跟陈莲英结婚不久,有一个晚上,在床上,他要陈莲英下腰给他看。陈莲英不干,说自己没练过舞蹈,做不来。他继续缠着她,并说自己抱着她的腰,让她身体只管向后仰就是了。陈莲英死活不愿意,被他缠得生气了,塞了他一句话:“你当我是何淑贤啊,你个流氓!”那是何淑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几十年过去了,现在陈莲英才开始练跳舞,跳给谁看?谁还会来看?老曾想想,心里不是滋味。
过了青园桥,老霍带老曾到一个园子里,那里有一些健身器材,两三个老人在吱吱咯咯地弄着。只有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一声不响,看看天看看地。
老霍朝轮椅上的人喊一了声:“老宋!今儿个身体好啊!”那个叫老宋的老头听到声音,稍微侧了下头。
老曾看清楚了,是中风,面瘫了,嘴巴歪了。老曾心下一阵不适,什么人不看,跑这儿来看丑八怪。他刚想掉头回去,听得老霍又问,小吴呢?今天谁领你出来?老宋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看老霍。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的走步机上敏捷地跳下来一个人,朝老霍喊道:“霍大哥!”
小吴一走到跟前,老曾的眼睛忽然像看到了一团霓虹。小吴穿着一件鲜艳的花外衣,一条白色的运动裤,有些胖,满身散发着活泼的生气。
老霍似乎跟小吴很熟了,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可以毫无顾忌地看--小吴那张圆圆白白的脸,满满当当的胸前两坨肉。嗯,老曾站在侧边,看得最仔细的,就是那条白裤子绷着的两瓣半月形P股。老曾看得心花怒放。老霍似乎忘记了老曾的存在。老曾只好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话:“这位--小吴姑娘,嚯,身体真好啊!”那小吴突然羞涩了,对这位陌生人说:“呀,这位大哥,不好叫姑娘的,我都可以抱孙子了。”老霍这才想起给小吴介绍老曾。
听着小吴一声声地喊自己“曾大哥”,老曾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多岁。
三人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忽然,老霍拉起小吴的手,扯她到轮椅的后方,靠近一丛矮冬青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到小吴手里。小吴推辞不要,老霍用两只手把盒子连同小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小吴的手便不再挣扎了,小吴的嘴巴也不再推辞了,老霍的手却还维持原状,并不想松开。
老宋和他的轮椅在前边,没动静。老曾猜他已经没有能力转头看。看着老霍一直握着小吴的手,老曾忽然感到有点气短。
老曾从老霍那里知道,小吴今年四十九岁了,是个下岗工人,丈夫早几年去世了,她自己拉扯一个正在念大学的女儿。小吴每天早上、傍晚,都把老宋推到这个园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状态好的时候,扶老宋练习走几步路。老宋不仅中风,还是个脑萎缩患者,有点蒙,家里人花钱雇小吴,包吃包住,基本上就把老宋扔给小吴管了。老霍说,这女人够可怜的,还那么标致,那么早就守寡了。老曾点点头,脑子里出现了那个彩虹一样鲜艳的女人。
老霍不时从青园桥走过对岸,看看小吴,给她送点小东西。也不是什么贵东西。就像老曾当日看到的那只小盒子,只是别人从香港带回来的一瓶驱蚊油而已。这些小东西,吃的、用的,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不管有用没用,喜欢不喜欢,小吴却从不嫌弃,仿佛她收下的不是东西,而是老霍对她的好。
后来,老曾也跟着老霍走过对岸去看小吴,他不止一次地听小吴对老曾说,霍大哥是个善良的热心人。有几次,老曾顺手也给小吴带点小东西,不外乎是陈莲英吃剩下的半瓶安利钙片、女儿从国外寄回来的一小瓶鱼肝油粒之类的。小吴收下这些东西,脸上笑成一朵花,甜蜜蜜地谢谢“曾大哥”。老曾顿时神清气爽。
有一天,两人又去看小吴。老霍从孙子那里掳了几块美国巧克力,要给小吴尝。到了那小园子,只见老宋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小吴却没见人影。四周望望,没找见。老霍就问:“老宋,小吴呢?”当然,白问了。
一会儿,对面晃过来一个老太太,她走到轮椅前,顺手扶了扶。老霍便问那老太太:“小吴呢?”老太太瞄一眼老霍,又瞄一眼老曾,满脸不高兴,弯下身来,用手理了理老宋膝上的小毯子。老霍又问:“老大姐,小吴她人呢?”老太太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小吴不在,办事去了。”“哦,办事去了?今儿个您亲自伺候老宋?”“啥?我伺候他?谁乐意伺候这老头,给多少钱我也不乐意!”老太太似乎有点伤自尊。老曾就接过话来问:“那谁把老宋推到这里来?老宋怎么回家?”老霍也缠着老太太要问个究竟。老太太被两人轮番问,烦了,冲老霍吼了一句:“小吴她来事了,回家换裤子去啦!”老太太中气很足的,这句话一喊出来,不远处几个正在做运动的老人都听到了,他们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老曾觉得有点尴尬。老霍却显得兴奋,似乎知道小吴待会儿就回来,放下心了,连声说:“哦,好的,好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看到小吴那身花衣裳从花径的另一头出现了,她迈着碎步,就要小跑起来了。老霍就朝小吴喊:“小吴,当心身体,慢慢来啊。”
小吴气喘吁吁地来到老宋的轮椅前,察看了一番,最后用那只胖乎乎的手在老宋脸上抚了抚。
老曾想,肯定很舒服。
小吴就跟老霍和老曾聊起了老宋。她说自从开始照顾老宋那天起,老宋和他的轮椅就没有离开过自己,别说像这样把老宋一个人扔在外边了,就算是在家里,如果没有其他人,她都不敢扔下他去干别的事。老霍很轻蔑地说:“嘿,一个老头儿,还怕什么?”小吴不好意思了,连忙解释说:“也不是怕什么,老宋生病之后,很奇怪的,连家里的儿女都不要,不要儿子帮他上厕所洗澡,也不要女儿扶他上床睡觉,他就要我。”说着脸就开始红了。
老曾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宋,也不知道他听了这话有何感想。他觉得老宋似乎得意地笑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宋扭曲的脸早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了。
后来,小吴把手轻轻搭在老宋的肩膀上,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越来越像小孩了。”
那天,老霍和老曾看完小吴,沿途返回。两人有点沉默,直到登上青园桥,老霍突然说:“老曾啊,那老宋头其实还挺有福的咧。”老曾表示深有同感。接着他们又像往常那样说起了小吴。说起小吴的样貌和身材,还有她爱穿的那些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花衣裳。
“不瞒你说,老曾啊,有时候,真想去摸摸那大胖P股,啊?哈哈哈……”老霍笑得太猛了,把喉咙一口浓痰给笑了出来,“咳”地吐到运河去了。“肯定跟她的手一样,肉乎乎的。”
“又嫩又滑。像豆腐花。”
“吃吃豆腐总归没问题的吧……”
两个老头说着荤话,过到了河对岸。路过那个施工的地方,那些围墙已经竖起来了,里边一台巨大的机器在“咚咚咚”地打桩。
“老霍,这彩虹桥什么时候能建好哇?”
“快了,现代化,什么都讲速度,两年内保管能建好!”老霍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他是彩虹桥的总工程师。
黄昏的时候,老曾如果感觉精神好,也会独自踱过对岸去看小吴。四五点钟园子里人相对少,老宋愿意练习走路。基本上,老宋只要站起来,小吴那胖胖的身体就成了老宋的肉拐杖,亏得小吴身体健硕,才能承受老宋那高高大大的躯体。小吴的左边胳膊和肩膀都塞进了老宋的身体右侧,右手还牵着老宋的左手,一步一步地朝前挪。老曾刚开始觉得老宋这个样子挺遭罪的,老了老了,还不如个小孩,还得重新学走路。可是,再看下去,老曾就不那么认为了,他发现老宋的右胳膊一直紧紧地贴在小吴的左边胸部,本来圆圆的鼓鼓囊囊的那个地方,被老宋的胳膊压挤成了一只扁柿子。
老曾一直盯着老宋的那只胳膊,即使他在挪动得很吃力的时候,身体开始晃动起来,那只胳膊都不曾离开过那个地方。
老宋那张变形的脸有点红,嘴巴张开着,那里边发出了哼哼的声音。他保持着这样的走路姿势,不时斜眼瞄一下老曾。老曾觉得老宋是在向自己示威。老曾跟上了几步,想用手去帮小吴搀扶老宋,没等他的手落在老宋另外一只胳膊上,老宋猛地做出了一个抖动的姿势,加剧了嘴里的哼哼声。
小吴连忙对老曾说,曾大哥,不用你扶的,他不要别人扶的。说完看着老宋说,对吧?我们不要别人扶,是吧?好的,再走几步,就这样,好,好……
老曾站在原地,他莫名其妙地生气了。这个老宋头,简直就是个老流氓。
老曾一边走回家,一边琢磨--老宋根本不蒙,他脑子灵光着呢。他甚至还想过,老宋头说不定是装的,他根本就可以独立行走!老曾越想越生气。
回到家,陈莲英催促他把桌上的那碗东西吃掉。这是陈莲英按照《健康之路》上的介绍,新发明创造的养生食谱。陈莲英经常有这种新创造,一般说来,老曾都会配合,就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当然了,老曾亦明白,这些发明物不是毒药,准确地说,是陈莲英对这个家庭的一份责任心。这一次,陈莲英创造的是一碗“健脑糊”。用核桃、扁豆、杏仁、红豆等等各种坚果,浸泡一天一夜后,“吱吱吱”,豆浆机将它们搅拌成糊状。老曾回来的时候,那碗“健脑糊”尚有余温。陈莲英已经吃掉一碗了,说实在的,口感真不好,像吃药粉。为了照顾老曾,陈莲英还给老曾那碗加了半勺蜜糖。
没想到,散步回来,老曾脾气很坏,他不愿意吃桌上那碗糊,他说,像拉出来的稀一样,不吃!
陈莲英按捺着自己的脾气,耐心地告诉老曾,这健脑糊的成分、做法,以及益处--可以预防脑萎缩,防止老年痴呆。
老曾看着那碗糊瘩瘩的东西,觉得真难看。这么难看的东西,怎么能放进嘴巴里呢?即使是碗神药,他也不要吃。老曾任性起来了。
果然,陈莲英很快就爆发了。她利索地拿起那碗糊,气鼓鼓地三口两口把它吃到肚子里去了。
老曾下了决心要任性到底。即便陈莲英受虐般吃完那碗像稀一样的东西,他都没有软下来。
陈莲英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摔碗,嘴里还不断地诅咒:“不吃拉倒,谁爱管你这死老头,以后脑萎缩了,老年痴呆了,别想着我会伺候你,想都不要想!哼……”
老曾在客厅里,耳朵满是陈莲英的闹声,听着听着,他的心就好像被9度醋浸泡过的花生米粒一样,酸酸软软的,一点嚼劲都没有。他冷笑了一声,朝着厨房的方向,点着头说:“脑萎缩好啊,痴呆了更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老宋头那样,最好的了!”
老曾的话,也不知道陈莲英有没有听见,不过,也无所谓了,横竖她也不知道谁是老宋头。她不想理会老曾了,完成手上的事情之后,她面无表情硬邦邦地穿过客厅,玩电脑去了。
“老霍,你看过老宋学走路吗?”老曾的眼前不断浮现出老宋头那只胳膊,以及小吴胸前那只扁柿子,他不知道老霍的想法是否跟自己一样。
遗憾的是,老霍从来没看到过老宋学走路。老霍的家离运河有不少路,所以,每天晨运回家后,便不会再到这儿来。
老曾看着眼前那个滑稽的老霍--他正在模拟老宋学走路,有几分像赵本山,嘴里还蹦出几句东北话。唉。老曾叹了一口气。“根本不是这样的,老霍,你该找个下午来,我们去看看老宋学走路。”老曾想告诉老霍,老宋头那个流氓动作,可是又不知道怎么描述,他是学不来的。
老霍说,有啥好看的?丑八怪一个,谁要看他。
那天早上,老曾和老霍又从青园桥过对岸了。园子里没看见老宋和他的轮椅,自然也没见着小吴。附近的石桌处,围着一群老头老太。他们挤进去,就看到了小吴。只见她坐在石凳子上,正哭得伤心。
老曾第一个反应就是--呀,老宋头没啦?
老霍第一个反应就是坐到小吴身边,伸手去拍小吴的肩膀,像安慰女儿。
小吴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抬头看到老霍,真像看到了亲人一样,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又开始倾诉起来。
这时,老曾才发现,那石桌上摆开了一张张白纸,有人正拿起一张来看。老曾也拿起了一张,发现是一份遗嘱--
本人宋自强,在立遗嘱时精神清醒。本人百年后,将存折、现金留给女儿宋娜,将现住房子留给儿子宋杰。
小娜、小杰,万勿将财物落入小吴手中,切记,切记!
立遗嘱人:宋自强
字歪歪斜斜的,老宋头肯定写得很吃力。
老曾看完了一张,又拿起另一张看,内容是一样的。那桌上,起码铺了十来二十张白纸,都是老宋头反复抄写的一份遗嘱。
老霍也了解清楚了,现在,他的手已经搭在了小吴的胳膊上,小吴整个身子几乎都要靠到了老霍的身上。
小吴用胖乎乎的手抹了一把脸,哭着说:“我待他那么好,我全心全意照顾他,教他学走路,还教他左手练字,大哥大姐,你们看看,你们评评理……”她负气地拿起一张遗嘱,展示给大家,“他竟然偷偷写了这个……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写的……难道我会贪他家的财产吗?我会贪吗……”
人群里七嘴八舌。老曾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气得有点发抖,都想冲去找老宋头了。
老霍用手一直揽着小吴,嘴上咿咿哦哦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渐渐地,人群散了。那些人抱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无奈,又各自散落到运河边熟悉的角落上,深呼吸……双手托天……头尽量朝上仰……他们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自成一派,互不干扰。
过了一会儿,小吴收起了那些遗嘱,一张张展平,叠好。她对老霍和老曾说,她也要回去了,把老宋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么长时间,怕出事情。
看起来,小吴没那么伤心了,舒服了一些。临走的时候,还冲老霍和老曾笑了一下,就跟往常一样。
老曾和老霍目送小吴从花径一直走出园子,从背影看去,小吴就像一只摆着尾巴的大花鸭,一摇一摇地隐没进小树林。
隔几天,老曾和老霍再过对岸看小吴,才知道,小吴和老宋几天都没来了。黄昏的时候,老曾自己一个人又跑过去看,还是没来。老曾十分惆怅,像乘兴来赏花,却看到了满地落红。
没有人知道小吴最终有没有离开老宋家。也没有人知道老宋后来又请了哪个保姆。老宋现在又被推到哪里呼吸新鲜空气去了。这些疑问,运河边的老人们是不会费神猜的。老霍和老曾也不例外。他们不需要悬念,这些动用脑力推理的事情,他们基本上已经无神参与。如同他们已经放弃去看那些稍微复杂点的电视连续剧一样。他们靠在沙发上,嘴巴微张,看看一些简单的、日常的家庭伦理剧,时而发笑,时而动情,更多的时候,他们在琳琅满目的画面闪烁中,逐渐沉默,他们在梦里亲近自己--少年的自己、青年的自己、壮年的自己……直到遥控器从手中滑落,“啪”地惊醒过来,艰难地吞吞口水,费力地想想,自己刚才看了什么?
不过对岸去了,老霍和老曾就常常挨近那个施工的地方,坐在长椅上,看造桥。那个巨大的造桥机,用一只长长的手臂,将梁节升起,移动,又一点一点地降落……看得老霍和老曾目瞪口呆。他们完全看不懂怎么造桥,只被那巨大的机器所震慑。“嚯!嚯!”老霍时常发出这样的惊叹声,奇怪地看着河面上那只怪物。
“老霍,彩虹桥是怎么造起来的?”老曾半开玩笑地问。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又不是那些工人。”
“你不是总设计师嘛?不是看过图纸嘛?”老曾偷笑了,像赢了一把棋。
老霍也笑了,牛皮吹破了有点不好意思,他说,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的嘛。
他们很少再提起那个穿花衣裳的小吴了。偶尔,他们也还会说些荤话,但是那些话,仅仅用在回忆遥远的某次艳遇的苗头,包括那个老曾说了多次的何淑贤,半个世纪前出现过的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他们往往看得清楚远处,眼前却一片糊瘩瘩,跟每个老花得厉害的人一样。
那个寒冷的冬天之后,老霍便没在运河边出现了。刚开始,老曾认为他回老家过年去了。可是,春暖花开了,老霍还是没有来,晚春了,初夏了,老霍依旧没有来。
老曾孤零零地坐在那张他俩常坐的长椅上。也没有人知道老霍到底去哪里了,是生病了,出远门了?还是……真的“回老家了”?这样的念头,已经出现在老曾脑子里无数次了,只是,想到这几个字,他就不敢再往下推测了。自然会这样的。这运河边上,什么时候多来了一张新面孔,什么时候消失了一张熟面孔,如同季节更替般自然。他们活了一辈子,经验丰富,再不大惊小怪。
可是,等到河上那条桥建好时,老曾还是被小小地惊吓了一番。那根本不是一条什么彩虹桥,而是一座银灰色的无脚桥,许多根钢索硬把桥面拉起了一个弧形。看着它老曾感到很紧张,那些钢索就像一只只臂膀,拉扯着桥面,时刻在挽救一个就要落水的人。
老曾不喜欢这条无脚桥。他很想念老霍说的那条彩虹桥,红黄蓝三色儿,骑在运河上。
老曾眯着眼睛,看向运河,只见那里架起了一条彩虹桥,他还看到了老霍--他在那上边,背着手,悠悠地走向对岸。
老曾被这幻觉吓了一跳。他认为这太不吉利了。他回去对陈莲英说起这事,陈莲英也被吓住了,她用各种家庭检测仪给老曾检查了各项指标,包括:血压、心率、血糖、体温……忙一上午。
为了不去看那条让自己心情紧张的无脚桥,老曾的晨运地点被迫换了个地方。还是离不开运河的河岸,但相比过去常去的地方,新地点的人稍微多了些,因为那里挨着一个新小区,住户比较多。老曾独自散步到一棵大梧桐树下,打一套八段锦,然后绕着梧桐树走几圈,最后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休息。这些规定动作完成之后,也不见得有多么舒畅活络,酸痛的地方依旧酸痛,不适的地方依旧不适,但他规规矩矩地去做。
换了个新地方,就像失去了老霍这个伴一样,老曾很不习惯。好在,梧桐树对过的那丛桃树下,定时地站着一个女人在练功。那女人时而仰头,时而搓手,时而敲打着自己的双腿外侧,动静比较大。老曾不知道女人练的是什么功,不过,光看背影,她还是显得比较年轻,目测不超过60岁。晨运对老曾就有了吸引力。
老曾曾经从这女人跟前走过,瞥了一眼女人的正面。那女人正闭目,两腿稍分开,两手缓缓上升,手心朝上,两手在头顶交叉……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老曾从自己跟前走过?老曾觉得这女人蛮好看,脸白白的,一颗老年斑都找不到。老曾走过那女人,如沐春风。
有一天,老曾终于鼓起勇气朝那个女人走近。她正在做一个优美的动作,双手撑在两腰背后,挺胸,抬头。老曾看着那两包鼓鼓的胸脯,心跳加快,就像刚爬过一个长坡。很快地,他趁那女人抬头看天的时候,横出一只手,蜻蜓点水般,迅速地碰到了一只鼓鼓的胸脯。他觉得心率起码超过了100.
偷袭成功!要是那女人骂他耍流氓,他打算装聋,要是那女人拉住他不让他走,他就装脑萎缩,装老年痴呆。
结果,女人平静地朝他喊了一声:“死老头,看路哇!”
老曾灰溜溜走远了。
原载《作家》2013年第7期
点评
小说讲述的是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及性心理。老曾退休前是一名语文老师,情感上属于备受压抑的一代。他与音乐老师何淑贤的记忆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后与数学老师陈莲英结婚,磕磕绊绊过了一辈子。退休后,他住在运河岸边的文晖小区,本来可以安慰地过起晚年生活,但是,在与老霍的交往中,那些曾经被压抑的欲望竟然也日益浮出心灵的表层。
他很后悔当年为什么不在何淑贤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上蜻蜓点水般地来一下。他被一位叫小吴的照顾另一位老年人生活起居的中年女性所深深吸引,而这“吸引”的根源源自她那“两包鼓鼓的胸脯”。他想弥补上这一课,但是,他依然没有成功。那位60岁女人一声“死老头,看路哇”,让其灰溜溜地走远了。小说叙述声音客观、冷静,展现了一位老年人隐秘的性心理。作者对老曾行为不加判断,不置臧否,只是客观地呈现了一种事实,但是,这种展示拓展了小说表现的经验领域。
每个人必然经历一个由青春走向暮年的过程,因此,描写老年人日常生活,展现其心理世界,描摹其精神状态,是文学必有之课题。但是,作家对这一对象的描写还是相对较为边缘的,不仅作品不多,长期以来,内容、主题也单一。《蜻蜓点水》这个短篇小说对老年人经验领域的探索与表现,为此后同类题材的写作做了很好的示范。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