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伊莱文”是女儿的英文名。叫起来有些别扭,尤其当着外人的面,显得有些装。秋明还是很注意别人的感受,不能因为有钱,孩子到美国读书,就高人一等。她更喜欢“宝宝”或“宝贝”地叫,这样的时候,连心肝也颤着,充满了甜蜜。秋明很多事都顺着女儿,包括名字。为了伊莱文,她管住了自己的脾气,也忍了丈夫的外遇。
离婚之后,秋明把房子重新装过,最大这间给了女儿。伊莱文出国的时候,她又按着女儿的兴趣,改成了日本风格。伊莱文说对国情不熟,看什么都不顺眼。上次回来过圣诞,她见过有人从车里向外扔垃圾,国道上拦车乞讨。担心伊莱文再焦虑,人还没回来,秋明便把工作先联系了。是个文化公司,专做文博会生意。根据伊莱文的兴趣,她选了策划和营销。协商好,伊莱文倒过时差就去见工。
在机场一见到女儿,秋明便傻了,拿在手里的风衣差点掉在地上,伊莱文理了一个男仔头,耳朵上还有几枚闪钉。伊莱文说过,只要心乱就想在脑袋上做手脚。后来秋明庆幸,好在做手脚的地方只是头发,而不是其他,如果像凡高,她就惨了。笑容在脸上僵了一会儿,她故意不看伊莱文的头发。对于这种病,不能太重视,再急也只能放在心里,否则会放大,导致病情复发。她说,空调太低,冷了吧?想吃什么呵?说完把风衣递过去。她知道,如果不能按时面试,工作肯定泡汤了。可这个样子,怎能去面试?在那个地方可都是西装革履,包括老板自己。
想起九年前,伊莱文一到美国,便打电话回来,说要回去,那是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当然,后来坚持下来,伊莱文不仅读完本科,还拿了硕士学位。
两个人被人流推到了停车场,找到车,离开了机场。很快,汽车便驶出宝安大道,上了深南大道。两侧建筑上的霓虹灯不断划过,坐在前面的伊莱文眼睛盯着窗外,脸上变幻出各种色彩。准备好的话闷在肚子里,秋明不知怎么说了。担心伊莱文受刺激,秋明只好让自己忍住。透过后视镜,她看见伊莱文的眼神正一点点变冷。
为了帮伊莱文留住这个男孩,秋明给前夫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客串一下父亲,她在电话里说,你也只能做这么多了。她希望男孩可以见到一个完整的家,认为这会给伊莱文加分。好多男孩表面很潮,说不在乎,实际上很看重。女儿的事情上,她需要全力以赴,包括细节,都要想到。一周前,这个男孩已经和伊莱文摊牌,提出分手。
事情的起因是一把枪。为了好玩,伊莱文从淘宝上带了一把仿真手枪去了广交会。想不到,兴高采烈的伊莱文刚进门就被查,并被带走。男孩子接到电话后,请了假去广州担保,把伊莱文领回来。只是,回来当晚便提出了分手。
秋明怪伊莱文不先给她打电话,而去找男朋友。她说,还没有结婚,就让她知道你这么多不好。伊莱文冷着脸说,早晚都会知道。秋明道,只有早,已经没有晚,现在人家说分手了。伊莱文说,分就分,本来我也不想结婚。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了,秋明说出了自己的各种不满,你不要再吃那么多,暴饮暴食,连药也吐了。她熟悉洗手间里那种声音。伊莱文眼圈红了,低声道,没办法了。
见到伊莱文由强硬变成现在这样,秋明心又软了,她猜到伊莱文对这个男孩动了心,尤其发生这种事,他第一时间赶过去,又找了熟人帮忙,没让伊莱文受苦,非常有责任感。换成其他人,也许早找个借口开溜了,谁愿意大庭广众下承认这么没脑的女孩跟自己有关系?想到这儿,秋明有些心疼女儿,心想,这人好是好,可还是嫌了伊莱文。这个时候,应该安慰自家人才是。可又能说什么?难道说这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安检太严,多管闲事,连玩具枪都没见过,土老帽?想到女儿眼下正难受,秋明赔着笑说,对不起啊,我也有责任,这些年国内变化不少。担心伊莱文再自责,说,我应该早点提醒你。伊莱文出国这些年,她经常反思,也用微信提示过自己有错,还借用香港电影麦太的话,要知道,妈妈在外面也不是一只成功的母猪,来示弱。过去,她不会这样,要知道作为公司老总,她极少对别人说软话。伊莱文说,你眼里只有他,他走了,你的心也就不在家了。秋明有些不好意思,是啊,本来是大人间的事,受苦的却是你。伊莱文说,你没完没了地接电话,谈项目,我作业本上需要你签个名都没时间,想通知你第二天去开家长会也和你说不上话。秋明讪笑,不是去了吗?还记得我还傻乎乎跑错了地方。伊莱文说,那是因为我被那些野孩子打了。其实你和他一样自私,只想到自己的恨。伊莱文从来不喊“爸爸”,一律用“他”代表。秋明坐到女儿眼前。是呵,我太傻了,陷到里面,不能自拔。阳台上,两个人离得很近,她想拉女儿的手,又觉得不好意思,收了回来。秋明把脸向前拱了拱,近了对方的脸,说,能原谅妈妈吗?没等对方回答,秋明便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也不原谅自己。
趁女儿到香港参加校庆,晚上不回来,她约了男孩子,想做个补救,希望他与女儿和好,不要再折腾了。很明显,女儿喜欢这个男孩,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天上下了点雨,云彩压得很低,到处都是灰色。担心男孩找不到,也是为了显示诚意,秋明走到路口去接。电话里,她让对方打的士,秋明做好了付钱的准备。男孩的车一停,女人就掏出了钱。男孩则要争,秋明的钱已经递了过去。
一路上没有说话,包括进了小区里面,需要登记的地方,秋明事先交代过了。她跟保安说是自己侄子。这么介绍的时候,心里也有些不一样。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说。
正是盛夏,她不明白男孩为何穿了那么多,还是黑颜色。进了门,为了让男孩感到家的温暖,她说,把外衣脱了吧。秋明接过男孩放在沙发上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衣架上有家里每个人的衣服,前夫的一件旧衣服也被找到,挂在上面。做这些时,女人显得手忙脚乱,似乎是自己相亲。她希望男孩在她身上看到女儿将来的样子,为此,还特意跑到发廊染了发根,秋明不想让男孩看见自己的苍老。
秋明让男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自己先去做饭。在厨房的水蒸气中,她总是想不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有时候,她蹲在厨房的地上,想象外面那个男孩的模样。她多么希望这个男孩和伊莱文好下去,一辈子,哪怕十年、五年也行,自己愿意拿余下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幸福。如果老天嫌弃她,那么她可以不走,心甘情愿为女儿和这个男孩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做家务,带孩子。所有的脏活累活干完之后,她会离开。这时,想象自己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当然,她早已是田螺婆婆,只要看见孩子好好的,便可以重新回到田里,在水里向自己的亲骨肉默默告别。刚刚男孩谈到人生规划,秋明激动了,脑子里闪出前夫模样,男孩的有些想法,竟和他一样。当年他是那么有理想,才华横溢。“英俊”,“优雅”,她用了这两个词。她太喜欢这个男孩了。正因为如此,她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的规划里没有一处与伊莱文有关联。看起来,这不过是老天爷的一次眷顾,像彩虹一样,很快会消失。想到这儿,秋明心里难过了。当然,这不只是老天对伊莱文一个人的福利,而是对全家,所以前夫也有份见证。
饭已经做好了。本来想做些好的,或等前夫,他手艺不错。又等了一会,男人还是没到。秋明只好端出准备好的饭和菜。本以为做得还行,结果吃到嘴里每个都很苦。男孩吃了几口就说饱了。秋明准备好的话,只讲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了。她想好了,哪些由前夫说,哪些归自己讲。
你喜欢自己的工作么?秋明问。
男孩子想了下,说,还好吧。男孩说这话的时候,起身走到衣架处,取下外衣,穿好,连帽子也带上了,然后又蜷进沙发里。
秋明希望男孩能有一件事求自己,比如想到她公司来做事,其实这个平台更适合他。这样,他和这个家就有了联系,和伊莱文的关系便不会那么快断了。
茶几上面的小号是特意摆的。为了能吸引男孩,打开话题。因为其他人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乐器主人是个温州人,全城下海经商的时候,他不为所动,南下深圳,寻找自己的音乐梦想,这是秋明爱上他的原因,他便是伊莱文的爸爸。想到这些,秋明心潮起伏。
显然男孩不愿意多聊自己,也没有兴趣了解这个家和伊莱文,秋明只好忍住了要说的话。担心男孩感到无聊,提出要回去,她准备拿几本相册拖住男孩,又担心对方发现伊莱文十岁之后,父亲没有再出现过,想了下放弃了。过了一会,连秋明也觉得冷,取下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把沙发上的抱枕放在了怀里。
九点钟。全城响起科学馆门前大钟的声音。
男孩看看表,又看了看窗外,对女人说,得回去了。
男孩站起身的时候,秋明听见了那熟悉的脚步声和拉门声,女人的前夫回来了。
门铃的声音总是很大,安静的时候,许多家都能听到。秋明故意把门虚掩着,这样,前夫就可以省掉按门铃环节,像家人一样进来。男人慌里慌张在门口换鞋时,喘着粗气,女人快步迎了过去。由于走得太快,她差一点撞到前夫的怀里。过道尽管很暗,看得出,男人认真收拾过自己,换了条新裤子和干净的皮鞋。男人走在前面,眼睛四处看着,低声问客人在哪。女人跟在前夫后面,没说话,用手指了下客厅。
没想到又进来了人,男孩显得紧张。秋明赶紧互相做了介绍,男孩才重新坐下。这回他直接说到了伊莱文,先是夸伊莱文漂亮,优秀,学历高,说自己是个电话编程,外地人,没什么积蓄,说不准哪天混不下去了,便要回到老家那个小城里。秋明已经感到了不安,她担心男孩说出她最害怕的话。果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男孩最后说,自己配不上伊莱文。
秋明说,我和叔叔都喜欢你,钱说明不了什么。说话时她把手搭在前夫的手臂上,还看了一眼,暗示他应该说话,挽留男孩。
前夫把半秃的头低着,半晌才说了句,孩子,叔叔尊重你的任何决定,我今天有事回家晚了,对不起啊。
秋明在一旁生气了,这是要挽回的话吗?她已经不想看前夫。
这时,男人的眼睛瞪着秋明,愣着干吗?还不拿酒过来,让我们爷俩喝点。他发现茶几上的小号。
好的好的,我怎么忘了呢?秋明应的时候,嘴上是欢快的。她突然意识到摆乐器这个想法太棒了,说不准等会还可以表演一段呢。表演完毕,她可以带动男孩子一起鼓掌。到时候话题自然就打开了。此时,她收着腰,走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脚步是欢快的。她多想看见这样一幕啊,未来的女婿和老头子坐在厅里或阳台上,喝着温热的烧酒,而自己扎着一条艳俗的小围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时不时被男人叫着老婆子,再炒两个菜,而她一边擦汗一边哼着歌。
发现前夫喝多,是男孩子站在厨房门口,叫女人过去的时候。男孩说,叔叔睡着了。男孩也意识到女人的尴尬,说得回去了,让秋明好好照顾叔叔。
秋明心里发着狠,让他死吧。她明白,女儿的恋爱泡汤了。
送走男孩,回到客厅前,她准备好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见到前夫把口水流在沙发上面,往事又回来了,有一阵,他就是这么颓废。秋明拿起酒瓶,深深地喝了一大口,竟不觉得辣。她用酒瓶碰了下前夫,等对方慢慢睁开眼睛时说,别睡了,这不是你家,着了凉,我可担不起。
前夫似乎醒了过来,说,走了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此刻女人想哭,还想骂人。
这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前夫仰着脸看她的时候,竟有些像个孩子,声音也跟过去不同,他说,别自责了,他不是我们家的人,太好了,我们伊莱文配不上。
为什么?秋明对着前夫的脸吼叫。这些年被失望自责折磨着,女儿过得不好,我怎么能好?我们?何时成了我们?我是我,你是你,今天,不过是让你来客串一下父亲这个角色,只是,你演砸了,我们没有帮上女儿。
前夫低着头说,是,我很遗憾,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说完,前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或许是在乎的原因,伊莱文也有变化,包括通完电话,没那么快放下,会问句还有事吗。秋明感动了。她一直盼望女儿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有男孩喜欢她。因为抑郁,转了几所学校,已经没有异性愿意接触她,连她自己也灰心了。伊莱文病了很久。她怪自己太粗心,直到有一次,她发现了一封长信,才明白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伊莱文得病了。否则,伊莱文早该结婚生孩子,毕竟二十七八岁了。约她的男孩子明显少了,甚至没有。以前很要好的,也开始躲躲闪闪,后来,都像不认识。有时候,秋明路上见了,主动上前搭讪。有时间过来玩吧,我们家有乐器,音响也不错,喜欢架子鼓吗?在过去,秋明绝对做不到。她凭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你算老几?秋明过去看得起谁啊。她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行礼和致敬。
阿姨,我最近有些忙,说话的男孩答。
秋明笑着问,忙拍拖了吧?她心里有些酸楚,仿佛自己再一次成了弃妇。秋明的喜欢一厢情愿。她已经没有任何要求,只要对伊莱文好,同意和她结婚。
跟我们家伊莱文见见吧,她已经回来了,在英国待了几年,一口流利的英语,连打扮好像也洋气了,至少比过去有女人味,我年轻时也不懂打扮,家长越说自己越要这样,唉,没办法,也许年轻人会这样吧。伊莱文真的很可爱。这样夸自己家里人,还是让秋明感到了心酸。
有时夜里睡不着,秋明会上网查找相关知识。网上说这是一辈子的病,如果境遇不好,随时会犯。她感到了无望。她突然明白对眼下这个男孩异样的情感,原来有亲人的感觉。只有把女儿托付给亲人,自己才能安心。否则,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她被自己想到的词吓了一跳。想过死之后,她开始变得轻松,心想,大不了就这么陪着她,反正也没人看上自己了,不如就这么侍候女儿。再想想又觉得不对,伊莱文还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呢。她希望女儿伊莱文忘记一切,包括那些不愉快的事,像个婴儿那样,重新生活。而自己也要主动介绍一些男孩。想好了,尽早去广场跳舞,她相信,那些妇女的家里一定有个可爱的男孩。她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规划,包括锻炼身体,为了应付各种家务,包括将来为伊莱文带孩子。想到这些的时候,她感到连说话都温和了许多,她早忘记了身份。
前夫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小号。知道秋明还在生气,他管住了自己的手,忍着没动。秋明为他倒了一杯水。男人刚喝了一口,女人便从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给他和自己分别倒上。
秋明喝了一口问,你说,她这辈子会有家庭生活吗?
前夫拿着杯,低下头,眼睛看着酒,用力喝了一口说,能。他的样子很坚定。女人觉得男人的心虚弱得一塌糊涂。看着看着,她有点恨眼前这个人。你如果不是瞎混,非要闹离婚,孩子会变成这样,会恐惧婚姻吗?原来是多么好的孩子啊,阳光,孝顺,懂事,很小就给我们洗水果,扫地,秋明伤感了。
男人安慰道,再大一些就好了,你看哪个女孩,三十多或四十了还游游荡荡不想成家?多不好意思啊,年轻的时候,做什么都不算太难看,图好玩。你年轻时不也是那样没心没肺吗?对,我记得,那时候,你那么胖还穿牛仔裤,我当时想,这个女孩也太没心没肺了吧。
用现在的说法是“婴儿肥”,喝开水都长肉,我连晚饭都不看,你给我买的鸡蛋,我没怎么吃,全给人了。女人答。
是吗?不记得了。前夫闷闷不乐地答一句,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那时,他还不知道秋明的家多么富有,那时,他只是个穷小子,什么都舍不得用,省了钱,给秋明买营养品。可这些,秋明哪里懂。
你不喜欢胖,我知道。秋明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前夫的眼睛。
男人看出女人的情绪,说,其实胖也挺好的。
是吗?女人故意发出讽刺的怪声。男人后来找了一个苗条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前夫拿起瓶子,给女人加了些。
秋明盯着酒瓶,说,刚才你太没有节制,应该让那男孩子多喝,说不准,他头脑一热,就会说出愿意娶我们女儿做老婆的话呢。她觉得自己的表现也失水准,主要体现在对话上。工资够花么?她竟然这样问。
男孩答,够用,有时还用不完。
噢。女人听了,有些失望。她希望男孩子钱不够,或者要寄回乡下,说老家生活困难,他需要负担一部分。那么秋明就可以说,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接下来,她还会再说,你的困难也就是我们家的困难。
她怪前夫不懂接话,应该把这些话巧妙地放进去。
别费心了,这么低三下四,人家说得很明白,不合适。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前夫又补了句,如果是你的孩子,你愿意找个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心里有问题的孩子结婚吗?
秋明连想也没想便说,不愿意。说完这句,她低下头,看着地面。她看见一根头发。那是自己掉的。为什么白发不掉呢?伊莱文生病之后,头发全白了。最初她还到发廊里去拔,现在太多了,拔不过来,只能染。
女人把酒喝完,发现前夫低着头,若有所思,不说话。女人问,是不是想她了?出来太久,催你回去了吧?
男人说,没事。
无所谓啊,其实你说想,我也没所谓的,秋明说。
前夫说,留下了你们娘俩,换成谁都受不了,你不是说,见到,要杀了她吗?
女人摇着头,管不过来了。
前夫不说话,伸出手,想摸下女人的头,安慰一下,又觉得不合适,放下了。分开很多年了。如果没有伊莱文,他们可能早就不见了。因为女儿,他跑回来很多次。当然,有时候也过不来。那次是伊莱文生病,打完针已经半夜了,路上打不到车,担心女儿着凉,只好联系他。男人过了很久才接,电话里吞吞吐吐,说太晚了,出门不方便,下次再帮忙之类。显然是旁边有人。秋明听了,心里骂,下次你个头,永远没有责任,还是没变。担心伊莱文听到,不敢再说。回头看伊莱文,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原来她全都记在了心里,最后变成病。
女人喝了口酒说,谢谢你过来。她表现得很节制和礼貌,她喜欢这样的自己。
别客气,你这也是尊重我嘛,男人说。
女人不说话,两个人又坐了半个小时,其间各自喝了几次,前夫的手机来了信息。男人想了一下,才回复。秋明发现男人的眼睛已经老花,要把手放很远才能看清。她的也花了。
女人说,回去吧。
像是一直在等这句,男人想也没想便站起来,似乎怕女人反悔,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说,那辛苦你了。说完,便转了身。由于太快,男人高大的身体没能站稳,差点摔倒。男人走路总是不稳,还和当年一样。女人红了脸,向旁边躲了下,与男人拉开了距离,前夫接着向外走。女人心冷了,心想还是老样子,冷漠。怎么不问问我今后怎么办?是继续劝她,帮她,还是认命?当然,男人早就不把她当女人了,不然,怎么会跟那个妖精呢?她心里痛得要死,还是想掐死那个女人,是她把秋明的生活毁了。过年过节还假惺惺地捎过来巧克力和花。生活是巧克力和花吗?是柴米油盐,是每天送伊莱文上学接她放学,检查作业,开家长会,惹了麻烦,当着所有老师的面接受训话,是成长阶段每时每刻的紧张,等着她一点点懂事,你能做到吗?想到这,秋明又觉得对不起伊莱文,作为家长,自己做得并不好,耐心不够。可是明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惭愧通常发生在晚上,她拿着伊莱文的照片改进忏悔,自己不应为了报复前夫,而自暴自弃,甚至连生意都不管了。
有段时间,我恨你。前夫突然站住,他返回身,对着秋明。
秋明惊住了,这原本是自己的话,何时成了他的?前夫刚刚还一脸惭愧。现在却要倒打一耙。她忍住了怒火,故意表现得平静,问,为什么?
男人说,你也看不起我,我整个人废了,没事业,没有人看得起。
女人答,我没有,我只是看不起你的颓废和乱找女人。
知道,这是我的错,可最后,害了你自己。
对,可是,我需要止痛药。见男人不说话,女人又说,其实是无望。每天两点钟醒过来,不知道怎么办。
前夫说,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你已经有人了,正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根本没有,我也在失眠,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好吗?
你也会睡不着?女人发出冷笑。
前夫不喜欢女人的讽刺,那是他熟悉的腔调。正因为女人的腔调,前夫找了其他女人。
我鼓励他追伊莱文,别怕,男子汉要敢于征服。他不管不顾,重新回到客厅,再次说伊莱文的事。
女人跟着回来,嘴里嘟哝着,人家身体好好的,家庭也完整,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我们女儿呢?说到这儿,她叹了气。
男人说,伊莱文怎么了?她年轻,漂亮,热情,高学历。
可是她怕婚姻,不相信一切,秋明说。
男人说,以后会好。
会吗?别忘了,人家可不存在什么征服,已经说得很明白,是不选伊莱文。秋明把话说到这里,竟引出心里一阵刺痛。
沉默,连呼吸声也没有,两个人似乎睡着了。
如果我把房子当嫁妆给那个男孩子,你认为他还会这么说吗?前夫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会吗?女人愣了下,随后不屑地说。当初为了房产,他们差点闹上法庭,没了这个,他便是穷光蛋了,怎么会把房子留给外人?她说,你不怕那女人跟你拼命吗?
拼呗,至少有我一半吧。前夫说得有气无力。见秋明盯着自己,前夫又说,当然,她如果只看重这些,那我更无所谓了。眼下这个形势,房子还是比较大的诱惑,我希望这个外地男孩上钩,娶了咱们的伊莱文。
上钩?难听死了。女人瞬间瞪了男人一眼,说,娶了她,又不要她了怎么办?
前夫看了下女人,低下头,有一会儿,没说话。
见前夫这样,女人似乎得了把柄,越发逞能,她冲着前夫的脸:你终于承认,你们男人是这德行了吧?我有句话一直想问,请不要介意,如果不妥,就当我没说。
你问吧,客气什么呢。男人故意装出轻松,身子却已经紧张起来。
你是不是因为我们家生意不好,开始走下坡路,才想着跟我离婚?女人盯着前夫的脸。当年她家的生意很大,是远近闻名的富人。正因为有钱,才不在乎钱,想找个才子,她喜欢这个执迷于音乐的男人。没想到,后来乐团解散了,他这个小号手,变成了一个没有目标的胖子。
连发丝下面的头皮也红了,前夫仰到沙发上,将手托着后脑说,生意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说得很对,的确与你无关。家里的吃喝拉撒一切开销你从来没有问过。女人冷着脸,脸对着窗外。乐团解散后,男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如同丢了魂。
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喜欢你的傲慢,似乎有钱就可以欺负人了。男人的脖子露出青筋。
女人说,欺负人?你那些穷亲戚一个个进了我们家公司,有的还做了主管,买了房,办了户口,我帮了那么多,最后换来的竟是这些。
想不到,女人把这些全记在了心里,前夫红了脸说,的确帮了很多,可那是同情,我要的不是这些。
秋明气愤了,那你要什么?她不想再理这个男人,更不想跟他说话。她冷笑道,看起来,我的坏脾气没有机会改了。
前夫想了下,说,你已经改了很多。
前夫这样回答,让秋明觉得自己过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前夫跟着笑,说,如果我们这个时候遇上多好啊,我敢保证不会乱来了。
女人想说,你终于承认是乱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过去自己太喜欢逞能,争着说话,爱讲道理,把人逼进角落。担心气氛被破坏,女人不敢再说话了。
其实你一直居高临下,让我受不了。男人又回到最初的话题,我去公示,让那个男孩占不到便宜,也不能抛弃我们的伊莱文。
过了半晌,秋明没接话,眼睛却红了。她背对着男人,说,每次去见介绍的人,脑子里还是你。今天我去找你的小号,一看见它,就想起你当年的样子。
别说了。男人坐了起来。
女人跟着也坐起来,随后她扶着沙发站起,指着外面的阳台说,你想看看花吗?还是当年你种的呢。
谢谢你帮我打理,善待它们,我现在一盆花也不想种了,没心思,男人说。
秋明苦笑了下,有什么办法?我又不忍心看着它们枯死。
前夫眼睛盯着女人的鬓角,说,我没看错,你真的很善良。
才发现啊?秋明有意换了一个角度,她担心男人可能见到了自己的白发。
前夫说,早就知道。从团里出来,我成了穷光蛋,可你对我家还是那么好。父母不知道我下岗,没工资领了,还为难你,连我都看不过眼,跟他们发火,不能这么欺负人。最后反过来你劝我,不要跟老人发火。这些话我全记得,谢谢你。
这一句之后,男人发现女人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觉得应该抱抱女人了。女人突然瞪了一双眼睛,说,我的存款,还有车,也给他们,只要他愿意和我们女儿结婚,不嫌弃她,一生一世爱我们的宝贝,让她尝到爱情和婚姻的幸福。
前夫看着女人,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急了,难道说错了吗?她如果不幸福,我也不可能幸福,留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带到棺材里吗?
前夫突然伸出手,抱住女人,随后,他又推开了她,郑重地问,愿意和我一起回乡下吗?
喂猪,种田,这些我都能做。说完这些,秋明也吓了一跳,自己何时会做这些了?她觉得在说梦话。离婚后,两个人第一次说了这么多。
前夫的声音,仿佛从某个角落里发出的。别忘了,你是城里的大小姐,从来衣食无忧,怎么能做这些粗活?就是你想做,我也不会给你做,到时脏活累活我全包了。
我能的。秋明没有再说话,黑暗中,她坚定地看着前夫。她相信自己说到就能做到,干活累不死人,最怕的是没有希望地活着。
那好,把房子留给他们,这个城市我们不要了。男人两只手放在一起,用力拍了下,似乎把事情定下。秋明想起,刚刚那个男孩子答工资够花时的样子。对,是自尊心,秋明喜欢这可爱的品质。
这时,男人的电话突然在夜空中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警报,在深圳的上空划过。
你接吧,女人故作大方地说。
前夫起了身,快步走进厨房,拉上了门,轻轻地喂了一声,女人听见他说自己在谈生意。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秋明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呆后,她抹净了眼泪,把最后的一点酒倒进杯子,仰了头,全部喝完。
你还回乡下吗?听见前夫回来了,她酸溜溜地问。前夫没说话,衣服贴着墙,发出闷闷的声音,一坐下,便拉住了秋明的手。
你干吗呀?喝多了吧?请不要这样。秋明的表情严肃。
男人眯着眼,仔细端详女人新染的头发,说,喂猪还是喂羊去哪儿都行,都听你的。
女人知道前夫说酒话,不可能实现,再说,哪里去找那种地方,可她愿意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些话合她的心。
两个人又喝了一瓶,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何时,女人醒了,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包括之前发生的事。她瞪大了眼,由远到近。先是见到墙角躺着的两只瓶子,随后,她发现自己被什么捆了手脚,无法挣开。原来是被人抱住了。她吓了一跳,迅速挣脱出来。随后便感到了口渴,似乎要喝许多水才行。她慢慢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喝完,走向阳台。外面开始发灰。她又到了饭桌前,坐下,回头望向熟睡的男人。前夫睡得正香,翻了个身,打起了呼噜。她认真看了看,觉得男人的眉眼没有变,还是很秀气,耐看。她瞧了眼时钟,发现天很快就要亮了。她迅速跑到冲凉房,认真洗漱了一番,并换上一件浅绿色的睡衣。
此刻,女人的身体好像比平时小了一号,不费任何气力,便钻到了前夫胸前。她把男人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上,任巨大的呼吸声在头顶盘旋、轰响。随后,她发现男人的双肩开始抖动,一只脚似乎正打着拍子。她看见男人的嘴角一会抿着,一会翘起来,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演奏他那首最心爱的曲子。
原载《中国作家》2013年第6期
点评
吴君近年来的写作备受业界关注。他专注于深圳叙事的作品自成体系,既反映了深圳的都市生活和人世百态,也书写了深圳的底层生活和世道人心的变迁。她将对底层生活的关注和书写,建构在一种关怀而批判、怜悯而审视的审美架构内,从而与流行的苦难书写隔开了距离。与去年的《天使》和《皇后大道》相比,今年的《花开富贵》和《夜空晴朗》在继承以往写作经验基础上,趋向于宽容、和解、温暖、寻根主题的表达,这可看作其审美思想中的一个小小的变化。
与去年短篇小说标题“天使”一词所具有的反讽意味不同,今年的标题“夜空晴朗”本身就具有宽容、和解指向的意蕴。这个短篇表面上讲述的是一位母亲操心谋划女儿婚姻而殚精竭虑的故事,而实际上讲述的重心却是这位母亲在与前夫离异、见面、重聚时的心灵反映、情感状态及精神指向。王安忆多次说到,小说不能轻易把人写死,如若这样,这是一种偷懒的做法,也不符合生活的日常逻辑。同样,小说也不能轻易把人写得苦难兮兮,要写出超越苦难的力量和情怀。从这个意义上看,吴君的这个短篇对人物深陷心灵困境后的出路做了有意义的探索和表达。
这对夫妻因彼此的隔膜与对抗而离异,不仅给女儿身心成长和婚姻带来伤害,也给双方的生活和情感带来痛苦;现在秋明为确保女儿婚姻成功,邀请前夫前来助阵,以向女儿男友显示其家庭的完整性。尽管这样的举动对这桩婚姻来说是徒劳而无意义的,但是,对他俩来说,其意义和结局则是影响深远的。这是因为,他们这次假借女儿婚姻的再次相聚,却不期然实现了双方和解、重归于好的可能。于世俗中的个体和家庭而言,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神奇变化。这表明,家庭生活谁对谁错,不可能泾渭分明,缺陷和不足需要双方妥协包容。当他俩平心静气地畅述过往那些点点滴滴的互助与互爱,所有的怨恨和不快顿时涣然冰释。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