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六章 酒疯子

  晓苏

  1

  八月的一个中午,天上的日头像是烧化了,直往地下掉火。村里人都躲在自己家里不敢出来,生怕把脑壳烫破了。我杂货铺的生意差到了极点,整整两个钟头,硬是没半个人进我的铺子。我连一包烟也没卖出去。还好,正感到无聊,媳妇娃子在后头灶屋里喊我吃中饭。

  我马上起身关门。可是,两扇门刚关了一扇,一辆枣红色的摩托车突然一溜烟开过来了。我一眼认出了那辆车,是村长黄仁的。在我们油菜坡,摩托车虽说不少,但只有黄仁的这辆最大,又高又长,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顿时有些纳闷儿,不晓得黄仁跑这儿来搞啥名堂。他以往从来没到我铺子里买过东西,连火柴也没买一包。这些鸡巴当官儿的,总嫌老子铺子的货差。

  摩托车很快停在了我铺子门口。我定睛一看,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黄仁,原来是酒疯子袁作义。

  妈的,我还以为是村长呢!我说。村长死尸求了!袁作义说。他还开心地笑了一下。我打个哈哈说,你这个酒疯子,不喝也说酒话。袁作义说,真的,他狗日的不死,我能骑他的摩托车?

  我一下子被袁作义问住了,不晓得如何回答他。黄仁死是肯定没死的,这我心里有谱。村里要是死了人,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起码也要筛个锣。袁作义这么说,毫无疑问是在咒黄仁。可我想不通的是,黄仁的摩托车怎么会被袁作义骑着呢?如果说是袁作义偷的,那也不可能。袁作义这家伙我了解,别看他的口气大,其实他的胆子比老鼠子还小。

  袁作义匆匆走进杂货铺,一进门就盯住了货架上的那排酒。我心里想,这家伙八成儿又是来找我赊酒喝了。但这回我不会再赊给他,即使他喊我叫爹,我也不赊。在这以前,他已经赊了好几瓶了,欠我的钱一直拖着没还。我这小本儿生意,经不起他这么赊账。

  货架上有好几种酒,贵的贱的都有,最差的才五块钱一瓶。袁作义的两只眼睛在那排酒上扫来扫去,好像在找最便宜的。要说起来,袁作义也怪可怜的,不光是穷,还特别怕媳妇娃子。他媳妇娃子人样子比他强,有点儿欺负他。他们家本来就没啥钱,却都被媳妇娃子一手捏着,袁作义平时想用一分钱都难。可这家伙偏偏又好酒,见了酒比见了自己的亲妈还亲。

  袁作义还在看酒,看过去又看过来。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别看尸求了,看也是白看,再便宜我也不会赊给你。袁作义回过头来说,这回付现金。我听了一愣,打个哈哈说,哟,日头今天从西边出了!袁作义说完又扭过去看酒了。我连忙走拢去说,老找个啥?最便宜的五块。袁作义却说,我不是找最便宜的。我奇怪地问,那你找啥样的?袁作义说,度数最高的。我问,为啥?袁作义说,度数越高越过瘾,喝了像当神仙的!

  我从货架上拿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使劲地放在袁作义眼前说,这瓶度数最高,赶紧喝了当神仙吧。袁作义问,多少钱?我说,二十二。袁作义眨了眨眼问,少两块行不行?我冷笑一声问,为啥?袁作义脸一红说,我媳妇娃子只给了我二十。我不由得一惊说,哎呀,你媳妇娃子今天出手好大方啊!

  袁作义没接我的话茬,又问,少两块行不行?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今天能不能只买一瓶十块的,那十块钱先还赊账?袁作义慌忙说,求你别这样,赊的账改天再说,今天我特别想喝瓶高度酒。他一边说,一边双手合十给我作揖。见他这副熊样,我的心一下子软尸求了,也不好意思再说啥,只好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还给他抹了两块钱。

  袁作义付钱时,我又问,你媳妇娃子今天为啥这样大方?袁作义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头说,老子今天过生日!我说,难怪呢!

  我刚接过钱,袁作义就用牙齿“嘣”的一声咬开了酒瓶盖,仰头喝起来。他喝了好大一口,少说也有一两。我赶紧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狗日的回家再喝!袁作义难为情地一笑说,好长时间没沾酒了,我忍不住。

  袁作义虽说好酒,其实酒量不大,喝上一二两还行,一超过三两就发酒疯。这家伙发起酒疯来像个邪子,又是哭又是笑,有时还扯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巴子。说实话,我怕他在我铺子里喝,一旦发了酒疯,那我可就麻烦了。我连忙劝他说,你还是赶快回家吧,让媳妇娃子给你炒两个菜,一边吃菜一边喝酒,那才真的像神仙呢。

  可是,袁作义却不听我的,把我的话都当耳边风。我话音还没落,他狗日的又喝了一口。这一口比刚才的一口还多,估计有一两半的样子。我发现他的脸已开始泛红,好像有了一些醉意。

  幸亏媳妇娃子这时又喊了我一声,催我快点去吃饭。我便趁机说,对不住,我要关门吃饭了。我说着就双手一伸,把袁作义推出了铺子。

  等我关好铺子从另一个门出来的时候,袁作义已走到摩托车边上了。摩托车在明晃晃的日头下红光直闪,越看越像他妈的一匹野马。我这个人好奇心有些强,一看见摩托车马上又想到了村长黄仁。

  我问袁作义,村长到底怎么啦?他的摩托车为啥会在你手上?袁作义没立即回答我,又喝了一口酒。我发现一瓶酒差不多已被他消灭了三分之一。把一口酒吞下去后,袁作义才咂着舌头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死尸求了!我说,别胡鸡巴乱说,我在当真问你呢。袁作义坏笑了一下,改口说,他狗日的贪污挪用,被上头捉走了,关在老垭镇派出所。我有些不高兴地说,又扯卵蛋!你能不能说句实话?

  袁作义停了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实话告诉你吧,黄仁进城住院了。他怎么啦?我问。袁作义说,他得了癌症,胃癌,肝癌,肺癌,他一个人都得上了。听说,他的胃已经穿了孔,肝子上长了十几个黑瘤,肺烂得像一把米筛子。医生说他顶多还能活半个月,他媳妇娃子都找人漆棺材了。村里不可一日无主,镇上就任命我担任代理村长,摩托车也就归我骑了……

  没等袁作义把话说完,我转身就朝我灶屋走了。这个酒疯子已经开始发作了,我不想再听他胡扯八道。再说,我肚子也饿瘪尸求了。

  2

  灶屋里支有一张小方桌,平时不来客,我和媳妇娃子就在这里吃饭。我走进灶屋时,媳妇娃子已把菜端到了桌子上,除了胡椒炒肉丝,还有刀拍黄瓜和油炸花生米。我媳妇娃子虽说人样子不咋的,可心肠蛮好,见我进门,还连忙给我开了一瓶啤酒。

  我坐到桌子边上,刚把啤酒瓶子举起来,一股浓浓的酒气扑进了我的鼻孔,好像是谁的酒缸破了。同时,灶屋门口的光线也暗了一下。我扭头一看,竟然是袁作义。他狗日的正握着半瓶酒站在我灶屋的门槛外。

  你怎么还没回家?我问。袁作义打了一个很响的酒嗝说,我醉尸求了,骑不成摩托车了。活该!我说。我没有请袁作义进门,心里巴不得他早点滚开。可我媳妇娃子却说,那你先进来坐会儿吧,等酒醒了再走。这家伙是个赖皮,我媳妇娃子随口说一句客气话,他还当真进来了,一P股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理尸求他,只顾自己喝起啤酒来。我喝一口啤酒吃一口菜,显得津津有味。袁作义的眼珠子跟着我的筷子转,不停地吞涎水,还咂舌头。我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他肯定也想尝尝我的下酒菜。但我没请他,怕他一吃菜又要喝酒。我媳妇娃子也看出了袁作义的心思,正要伸手给他拿筷子,我急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才住手。

  袁作义的脸皮真是厚,我们不请他,他却自己提出来了。袁作义阴阳怪气地说,这么好的菜,也不请我尝一下!这家伙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不好再泼他的面子,只好让媳妇娃子给他拿了碗筷。袁作义伸手接筷子的时候,我很严肃地说,吃菜可以,不许喝酒。袁作义满口答应说,好,我只吃不喝!可是,袁作义自己打自己的嘴,只吃了两筷子菜,就开始喝酒了。我很生气地说,狗日的,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袁作义马上说,你媳妇娃子的菜做得太好吃了,我不喝两口对不住她的手艺。我没想到袁作义这样死皮赖脸,就不再管他,任他喝了。

  喝了一会儿,袁作义突然高声大嗓地说,这是老子担任代理村长后喝的第一顿酒,真他妈过瘾啊!

  我媳妇娃子猛然一愣,扭头问我,他当代理村长啦?我想给媳妇娃子开个玩笑,就骗她说,是的,昨天镇上才任命的。媳妇娃子很快把目光转到了袁作义身上,出神地看了半天说,以前真没看出来呀!

  袁作义的手机这时响起来。他听到声音却忘了手机放在哪里,便手忙脚乱四处找。等他好不容易从裤子口袋里找出来,电话却挂了。但袁作义还是接了,并装模作样与对方说了几句话。他对着手机一字一顿地说,好,知道了,请领导放心,我一定按时到会。

  我故意问,谁的电话?袁作义一脸庄重地说,县长的。我扑哧一笑说,县长找你这个酒疯子搞啥?袁作义瞪了我一下说,你严肃点!我媳妇娃子当了真,睁大双眼问,真是县长找你?袁作义说,那还有假?县长通知我明天去城里开三级干部会,还要听我汇报油菜坡新农村建设的具体规划呢。我媳妇娃子惊叫一声说,呜哇,县长还给你打电话呀!

  袁作义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我说,如今当个村官儿也要有靠山,光镇上有还不行,还得在县里找。我打算就找县长当我的靠山,这次进城开会,我正好去巴结一下他。我顺着他说,好,这个靠山大,你一定要巴结上。

  这时,袁作义忽然放下筷子,歪着头问我,第一次去拜访县长,必须要有见面礼,你说,我送点啥玩意儿给他好?我开口就说,送钱。袁作义摇摇头说,送钱不行,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我没有。我想了想说,那就送土特产,木耳香菇土鸡蛋什么的。袁作义又摇摇头说,这些都过时了,县长看也懒尸求看的,你前脚送,他后脚扔。

  我皱着眉头问,那送啥呢?袁作义也埋头想。想了半天,他陡然一抬头说,我想到了,送狗子鸡巴!我哈哈一笑说,这不好吧?你让县长吃狗子鸡巴,他还会当你的靠山?袁作义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领导十个有九个肾虚,肾一虚就想壮阳。我听说,狗子鸡巴最壮阳了,特别是我们这里的土狗子。要是我能搞到十个狗子鸡巴送给县长,那这个靠山肯定能靠上。当然,送去的时候不能说是狗子鸡巴,连狗鞭都不能说,应该叫狗宝。只要县长吃狗宝壮了阳,快活了,开心了,幸福了,那我的前途就大了,要权有权,要钱有钱。

  我媳妇娃子这时打断问,你打算怎样建设新农村?袁作义把酒瓶子对在嘴上,又喝了一口,然后要紧不慢地说,规划我都想好了,命名为八九十工程,修八条水泥路,建九个大型养猪场,办十户农家乐餐馆。我媳妇娃子说,这可难得办到。袁作义一挥手说,只怕想不到,不怕办不到。关键是把计划报上去,计划一报上去,就可以找各个部门要钱了。钱一要到手,事情就好办了。

  我媳妇娃子是个死脑筋,较真地问,我们村总共巴掌大,哪有这么多路?哪有这么多猪?餐馆就更少了。袁作义斜了我媳妇娃子一眼说,嗨,你真是个麻桑木脑袋,只要有一条路,就能说成八条,只要有一个猪场,就能说成九个,只要有一家餐馆,就能说成十家。我媳妇娃子问,为啥要说这么多?袁作义说,只有往多里说,才能搞到上面的拨款。

  我媳妇娃子又问,要是上面来人检查呢?袁作义轻微地一笑说,应付检查太容易了,路嘛,带他们去看看那条机耕路;养猪场嘛,主要办一个,修它几十个猪圈,再把全村的猪都借来临时养几天;餐馆嘛,在公路边找几户人家,先把房子正面装饰一下,装成外国洋房的样子,后面不管它,草棚子也不要紧,然后在门口挂几个农家乐的牌子就行了。

  听袁作义这么几说,我忽然对他另眼相看了。过了一会儿,我喝了一口啤酒问,上面拨的款,你打算咋搞?袁作义说,八九十工程上多少要用一些,用三分之一吧,另外三分之一留在村里,好应急。我有点等不及地问,还有三分之一呢?袁作义笑了一下说,还有三分之一嘛,是我的提成。按照规定,村干部从上面拉回来的钱,都可以提三分之一作为奖金。我说,难怪呢,你还有提成啊!袁作义说,要是没提成,谁还去拉钱?拉个卵子毛!

  灶屋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茶山,绿油油的茶树一层一层地叠着,看上去像一条绿带子绕山缠了一圈又一圈。这是我们村仅存的集体经济,归村里的茶场管。据我所知,每年茶场的利润都在十万以上,到年终每家每户都能分到一些钱。每年到了采茶的季节,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去山上采茶,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她们还唱《采茶歌》,歌声能飘到天上去。

  袁作义喝多了酒嘴干,起身到水池边找凉水喝时,一眼看到了窗外的茶山。他两颗眼珠骨碌一转对我说,这片茶山,我要把它卖掉!我大吃一惊问,这是村里的,你怎么能卖?袁作义说,老子是村长,有啥我不能卖?我暗笑着问,你怎么卖?袁作义转眼看着我说,我卖给你,为期十年。我摆头说,我可买尸求不起。袁作义说,你别急,我肯定让你买得起,还能让你大赚一笔。

  我愣着眼睛问,此话怎讲?袁作义说,这片茶山,要是卖给外面的老板,十年,一百万,我保证有人抢。但老子先不卖给外面的人,我要先卖给你。卖给你,我只收五十万。你买到手以后,再转手以一百万卖给外面的老板,这样你就轻飘地赚了五十万。我有点儿疑惑地问,我与你一不沾亲二不带戚,你凭啥要让我赚五十万?袁作义狡猾地一笑说,我当然不会让你赚这么多,这五十万,我们两个家伙六四开。我哦了一声说,原来如此!停了一下,我又问,哪个六?哪个四?袁作义说,肯定是老子六!

  我只顾着听袁作义吹牛,没注意他手中的酒瓶,突然一看,发现已快喝完了。我说,你不能再喝了!我说着,便伸手要夺他的酒瓶。袁作义把酒瓶提到眼前看了一下,说,只剩半两了,老子干脆把它喝尸求了!他说完就闪电似的把酒瓶口子插进了自己的喉咙管,我夺也没夺赢。

  袁作义喝完最后一口酒,已醉成了一堆烂泥巴。他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接着就哗哗啦啦吐起来,吐得一塌糊涂,差点把屎肠子都吐出来了。

  3

  堂屋里有张竹床。袁作义倒地后,我和我媳妇娃子慌忙把他弄到了竹床上。我们是把他抬去的。我抬头,媳妇娃子抬脚,像抬一个死人。这家伙躺在竹床上的样子更像个死人,一动不动,双眼闭着,脸色白卡卡的。

  袁作义在竹床上睡了半个小时,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一睁眼就开始哭,哭得直吼,泪水像尿汁子一样从他眼窝里往外飙。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姓袁的命苦呀,穷得两个卵子响叮当,还怕媳妇娃子啊!我没理他,冷眼看着他哭。我媳妇娃子心软,见袁作义哭得这么伤心,就有点可怜他,于是劝了起来。她说,你别哭了,如今当了代理村长,你的命就会好的。没想到,我媳妇娃子这样一劝,袁作义马上就不哭了,说不哭就不哭了。

  袁作义哭声刚停,很快又发出了笑声。哈哈!他笑着对我媳妇娃子说,你说得对,我姓袁的从今往后命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袁作义忽然歪过头来问我,你晓得我当村长后最大的心愿是啥子吗?我说,晓得,你刚才在我灶屋里说过,我当然晓得。袁作义摆着头说,那些都是我说了好玩儿的,我姓袁的怎么会去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呢?说个实话,那些都是我最痛恨的事。做那些事的人,都不是人养的!他们是狗日的,骡子靠的,牛鸡巴捅的!他们缺八辈子德,生个娃子没得屁眼,不得好死!

  我有点心急地问,那你最大的心愿是啥?袁作义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在村里找个相好。

  我骂了一句说,你这个狗杂种,还是个代理村长呢,就想着打皮绊!难道当村长不打皮绊会死呀!袁作义喷着酒气说,你狗日的说话文明点好不好?皮绊多难听,还是叫相好吧。既然当了村长嘛,不管怎么说也该有个相好,不然怎么叫村长呢?要是当村长不找相好,那村长还有个鸡巴当头!

  我笑着问,你瞄上没有?打算找哪个女人当你的皮绊?噢,是相好。袁作义有点得意地说,不瞒你们说,我心里早有目标了。相好嘛,首先是要人样子好,让人一看就想睡。我把我们村的女人像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选来选去,我最后选中了一个。她的人样子在油菜坡数第一!

  谁?我和我媳妇娃子同时问。袁作义却神秘地一笑说,我暂时不告诉你们。这种事情是不能事先声张的,必须保密。

  我媳妇娃子认真地瞅了瞅袁作义的脸,有点怀疑地说,凭你的人样子,能把我们村人样子最好的女人弄到手?你恐怕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袁作义说,你这心操冤枉了,一个堂堂的村长,没有搞不到手的女人。实话跟你说吧,我连追相好的步骤都想好了,一共分三步,就像打篮球,三步一定上篮。

  我赶紧问,第一步是啥?你狗杂种快说来听听。袁作义说,我先请那小娘儿们吃龙虾。

  我媳妇娃子连忙问,龙虾是啥?袁作义说,龙虾就是阴沟里长的那种大虾,有瓷虫那么大。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媳妇娃子见过。听说龙虾搞成麻辣味特别好吃,虾肉刚从虾壳里扯出来时有红似白的,又嫩又香,吃起来连涎水都吞不赢。龙虾吃了还容易上瘾,吃了一回就想吃第二回。麻辣龙虾的特点是又麻又辣,听说有个人吃后在草上屙了泡尿,羊子吃了那草,竟一下子跳起三尺高来。

  我媳妇娃子忙问,龙虾哪儿有吃的?袁作义说,与宜昌交界的桃花镇上有。我马上问,这么远,你相好会跟你去吃吗?袁作义说,这得稍微用点儿计,我要找一个下午,先把她哄上我的摩托车,就说带她出去吃点东西。她问多远?我说不远。等她上了车,路就远了,就由不得她了。我把她拖过老垭镇,一直拖到桃花镇。一开始她也许还不高兴,嘴翘起多高,但把龙虾一吃,她就高兴了。吃的时候,我还要不停地帮她剥壳扯肉,尽量多献点殷勤。

  我问,吃完龙虾后呢?难道吃一次龙虾就能搞上?袁作义说,别急嘛,光吃一次龙虾肯定是搞不到手的,这只是铺垫。不过吃完后可以试探她一下,半真半假地问,我们晚上就在桃花镇睡一夜咋样?她肯定不会答应,也许还会骂我不要脸。我就嬉皮笑脸地跟她说,跟你开玩笑呢!

  第二步呢?第二步吃啥子?我问。袁作义说,光吃怎么行?第二步,我要给那小娘儿买件羊毛衫。

  我说,羊毛衫有啥稀奇,到处都有卖的,我铺子里还挂尸求一件呢。袁作义说,你铺子的羊毛衫多少钱?我说,标价八十,可以磨到五十。袁作义冷笑一声说,五十的也叫羊毛衫?我媳妇娃子说,好多羊毛衫都是假家伙,化纤做的。真家伙至少八百块一件,摸在手里的感觉都不同。

  你打算直接买一件送到相好家里去吗?我问。袁作义白我一眼说,你真是个憨逼,怎能直接往她家里送呢?一是怕她的男人正好在家,碰到了不好;二是价钱也不好说,你说八百,她也许以为只有八十呢。我还是决定把她带出去,到商场里当面给她买。我先找到她,问,还想吃龙虾吗?她说,想呀!我就把头往P股后头一歪说,快上摩托车吧。她这次坐我的摩托车,与上次就不一样了,双手搂着我的腰,胸脯在我背上贴得紧紧的。我媳妇娃子问,上次是怎样的?袁作义说,上次她的身子总不敢挨近我,偶尔碰一下,她还连忙躲呢。

  我问,你们还是去桃花镇?袁作义说,对,桃花镇。去老地方,女人心里会更踏实一些。到了桃花镇,我们先去吃龙虾。吃完龙虾,我再带她去商场。转到卖羊毛衫的地方,我就让服务员拿一件给她试。她开始会扭着P股说,我不要。我就劝她说,试试吧!她犹豫一会儿就试了,很合身,人样子显得更好看了。我马上说,好,好,像是比着你做的,穿着真洋气呀,简直像城里的女人了!她红着脸说,是吗?我说,是的,赶快买了吧。她问服务员,多少钱?服务员说,八百。她吓一跳说,哎呀,好贵呀!我这时便赶忙付钱,从钱包里抽出八张红板递给服务员,眼皮都不眨一下。

  后来呢?我媳妇娃子好奇地问。袁作义说,从商场出来后,走到人少的地方,我就看着她身上的羊毛衫说,你穿上这身儿,胸脯显得好高的家伙!她脸不由一红说,流氓,你眼睛朝哪儿看哪?我吞口涎水说,奶子像柚子啊!我说着就冷不丁在她奶子上摸一把。她装作有点儿生气,瞅我一眼说,真是个流氓!我就跟她道歉说,真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再走一段路,我又试探着问她,今天我们就在桃花镇过夜好吗?她犹豫了片刻说,以后吧,太快了不好,凉水泡茶慢慢浓嘛。只要她这么说,就说明有戏了,接下来就可以进入第三步了。

  我问,第三步做啥?袁作义说,送那小娘儿们一个能照相的手机。

  袁作义话刚出口,我媳妇娃子就哇了一声说,我的个乖乖,手机还能照相啊!她说着还把双手张开来,像一只母鸡要展翅飞到晒席上去吃米。袁作义用异样的眼神瞅了瞅我媳妇娃子,十分不屑地说,你怎么跟我媳妇娃子似的,一听说新鲜玩意儿就大惊小怪!幸亏只是个能照相的手机呢,要是碰到一头能下崽的牯牛,你们还不一下子晕过去?女人啊,真是只有芝麻大点儿出息!

  我问,你还是把相好带到桃花镇去买手机吗?袁作义给我扮个鬼脸说,不,这玩意儿可不能当着她的面买。我问,那是啥讲究?他说,这一回就该展示一下村长的魅力了,手机要事先买好,价格上也要吹个牛,谝个泡,本来是一千块钱买的,送的时候至少要说价值一千五。最关键的是,不能说是自己花钱买的。

  我有些迷糊了,眨巴着眼睛问,你到底啥意思?袁作义说,还是先把她带到桃花镇去吃龙虾,吃到兴奋时,我突然掏出一个新手机来。她双眼一亮说,哎呀,这个手机好漂亮啊!我趁机说,还能照相呢。她惊叫一声说,天老爷,手机还能照相啊!我马上对着她照一张,随即就扒出来给她看,照片上的她正在吃龙虾呢,红兮兮的舌头吊起好长。她惊叹着说,好有意思啊!到了这个时候,我就大大方方地说,送给你吧!她有点不相信,歪过头问,真的假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说着就把手机塞给她。她接过手机前前后后看了一会儿问,多少钱?我说,听说一千五。她浑身一颤说,这么贵!我马上说,再贵也不是我出的钱。她一愣问,那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县里发的,每个村长都有。她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久久地看着我,一下子就真的爱上我了。

  然后呢?我问。袁作义有点激动地说,然后我就咬着她的耳朵问,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好不好?她害羞地一笑说,随你!说着还用她的倒拐子碰了一下我的倒拐子。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消说得了。我不说你们也清楚,说穿了就是男女之间那点子事。

  4

  袁作义虽说把喝进去的酒都吐了,但酒劲却迟迟没过去,一直还在发酒疯。他的手机中间响了好几次,可他一次也没听见,好像耳朵也喝聋尸求了。

  过了一会,袁作义的手机又响起来。我媳妇娃子提醒他说,你手机响了。他摸出来看了一眼,没看清就说,又是县里打来的,当了村长,真是身不由己啊!我说,快接吧,县长催你去汇报工作呢。他马上把手机移到耳朵上,没按接听键就开始说话。噢,是县长啊,请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按时赴会!他说完就把手机扔在了竹床上。手机这时也没电了,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像一只死老鼠。

  安静了片刻,袁作义猛然想起了啥,慌忙抓过手机说,我给我的相好打个电话。听袁作义说要给相好打电话,我和媳妇娃子立刻把耳朵竖了起来,都想看看他选中的皮绊到底是谁。

  袁作义把手机移到嘴边,也不管有电没电,开口就与对方说起话来。他说,是黄蕊吗?我是村长袁作义呀。

  一听到黄蕊的名字,我和我媳妇娃子立刻都傻掉了。黄蕊是村长黄仁的姑娘,人们都把她看作油菜坡的公主。我在心里说,狗日的袁作义,你也真是敢想啊!我媳妇娃子愣了半天不说话,脸都乌了。

  不过仔细一想,黄蕊的人样子在我们村的确数得上第一,没有第二个女人比得上她。她的脸像个鹅蛋,还有两个大酒窝窝,窝窝深得很,每个窝里至少可以装它半两酒。她今年二十二岁左右,去年刚结的婚,还没生娃子,腰还像少女一样细,不过P股已被她丈夫整大了,看上去像个洗脸盆。她丈夫是铁厂垭村的,来黄家做了上门女婿,也就是倒插门。

  袁作义放下手机后,喜不自禁地说,小娘儿们已经答应跟我出去吃东西了,等从县里开会回来,我马上开始行动,争取一个月之内就把她搞到手!

  正午已经过去了。天上的日头渐渐弱了一点,气温也降了一些。我这时朝我的杂货铺看了一眼,心想,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买东西了。我又看了看袁作义,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我怕这个酒疯子会影响我的生意。

  我对袁作义说,酒也醒了,你狗日的快回家吧。我媳妇娃子也说,你是该回去了,出来这么长时间,你媳妇娃子会担心你的。我们夫妻这么一说,袁作义还真是有些紧张了,连忙问我,现在几点了?我看看墙上的钟说,快两点了。袁作义一下子慌了神,翻身跳下竹床,接着就往外面跑。他一眨眼工夫就跑到了黄仁的摩托车跟前。

  可是,袁作义正要跨上摩托车,却双腿一软歪尸求了,像门板一样倒在了地上。我一愣说,完了蛋,他骑不成摩托车了。我媳妇娃子想了一下说,看来只有你骑摩托车把他送回去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也只好这样了。好在袁作义住的地方离我这里不是太远,骑车二十分钟就能到。

  我和我媳妇娃子很快走到了摩托车边上。袁作义挣扎着往起爬,可他试了几次没爬起来。我伸出一只手对他说,把钥匙给我。袁作义一惊说,你要钥匙搞啥猴儿?我媳妇娃子说,他送你回家。袁作义却使劲摆头说,不,我不要你送。我没听尸求他的,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钥匙。接下来,我和我媳妇娃子就强行把他抬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后座上正好有一根皮绳子,我们像捆猪似的把袁作义捆在了上面。

  捆上以后,袁作义还拼命地往下溜,嘴上喊,让老子下来,我不要你狗日的送,等会儿老子自己回家!但我们把他捆得死死的,他无论怎么溜也溜不下来,喊也是白喊。

  我骑车送袁作义回家的路上,他沿路都喊尸求个不停,仿佛我要把他拖到屠宰场去。可是奇怪得很,到了他家门口土场上,他却突然闭嘴了,一声不吭了,眼睛也闭上了,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头死猪。

  袁作义家的大门半开半掩着。我刚把摩托车开到门口,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快步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村长黄仁。我的眼珠子顿时卡在眼眶里转尸求不动了。屋里接着又出来一个人,是袁作义的媳妇娃子,穿一件吊带衫,两个奶子中间的沟像用犁耕过的。

  黄仁走到摩托车边上,轻轻地拍着它说,我进门忘了拔钥匙,再出来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哪个强盗偷了呢,妈的,原来是被袁作义骑跑了!

  袁作义的媳妇娃子连忙对黄仁解释说,当时一听到你的摩托车响,我就让他出去溜达溜达。可他说,出去溜达可以,但必须给他点儿钱。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总是在这种时候找我要钱。我本来只想给他十块的,可身上没零的,就给了他二十,哪想到这个酒疯子又跑出去喝酒了,还骑走了你的摩托车。

  我这时看了一眼袁作义,他妈的还闭着眼睛,越发像一头死猪了。我晓得他是在装死。

  原载《收获》2013年第2期

  点评

  一个普通的故事,不同人从不同的角度来讲,其讲述的意义及接受效果可能完全不同。晓苏的这个短篇在如何“讲”、如何“说”方面颇有讲究。文本从外到内有三种人在“讲述”:作家、叙述者、主人公。讲述人不同,其效果自然不同。

  作家的讲述,目的主要是赋予主人公以虚拟的村长身份。在乡土中国的最底层,尽管村长是一个很小的官,但拥有的权力却不算小。袁作义不是村长,但是,通过叙述者的讲述,让其拥有村长的身份、权力和欲望。在这个可笑又可怜的酒疯子身上,这三者好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被其讲述得活灵活现,乃至让文中的“我”及读者也真假难辨。

  袁作义的讲述,目的是彰显真实的权力欲望。这是小说讲述的主体部分。袁作义自称前任村长得了癌症,他被提拔为代理村长,连县长都等着他汇报工作。他煞有介事地讲述了私分茶山以从中获利,怎样拜见县长和霸占工程款,如何征服女人等“宏伟大业”。袁作义的这些讲述是其内在心灵的真实表现,对于他本人来说,都是极其真实的心理诉求。在其煞有介事的絮叨中,我们看到了“村长”这一角色在乡村社会权力秩序中的地位及其给乡村社会带来的极其负面的影响。

  叙述人讲述,目的是告诉你一个真实的袁作义。“我”是一个倾听者,也是一个近距离的观察者。“我”明白“黄仁肯定没死”,我知道袁作义喝酒那点德性,我也明白袁作义的“新农村建设计划”纯粹胡扯,所以,“我”对袁作义言行及其心理的了解,要比写这篇小说的作家本人(晓苏)知道得多。小说结尾告诉我们,他只不过是一个爱占小便宜、怕老婆且没有任何尊严的酒疯子。叙述人的这个讲述该是多么残忍和彻底,这像是在向读者讲述一个笑话,然而笑话背后,又让我们感到心痛。

  (张元珂)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