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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水母潮

  杨怡芬

  我们坐在防波堤上。1985年的防波堤不是如今这般水泥钢筋的坚硬模样,只有一些些钢筋一些些水泥隐藏在敦厚的水泥和青石之下,柔软的防波堤上青草丛生,洁白的剑麻花开得热热闹闹。它不像是一道顶风抗浪的防线,更像是一条开满剑麻花的小路。有事没事,我们一拨人就爱到这堤上,闷闷坐着,看看海,吹吹风,心事就散了--多多少少,我们总有些心事的。

  剑麻花和海水都在我们的脚下,海面平静无波。一只渔船正朝外海开去,船眼睛远远地瞪着我们。前天刚刮过风暴,现在风停雨歇,正是起航的好时候。船会开到福建啊山东啊那些地方的港口,船员们就下船到岸上去玩了。好多男同学长大了就是这样生活,我们是不行的,岛上从来没有过女人去外海捕鱼的,就是海岛女民兵、女老大最流行的时候,我们岛上也没有哪个女人真去顶那半爿天,她们心甘情愿待在岛上织网补网。

  “干女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林英问我:“怎么大人们都那么眼红阿虹呢?清林老师又干吗要把阿虹当干女儿呢?”

  “就像真的女儿那样,可又不是真的。”林英的问题就是多。这有什么好问的啊,无非是能得些“实惠”呗。大人们是把“实惠”挂在嘴边的。

  “屁话。”

  “那你倒说说看啊!”

  可林英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这个阿虹,她一直想跟我们好呢。前几天她送了我一支蓝色圆珠笔,送了林英一支红的,可我们当着她的面就互换了一下。我说,我喜欢红的。林英说,我知道。我们一起谢了阿虹。我们都知道阿虹想和我们好,但是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好起来,因为我们俩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空隙来给别人。我们身边的小伙伴大多放弃了和我们俩之中某一个来好的想头,就只有这个阿虹,时不时地和我们来示好,可她决不会只跟我们之中的一个人示好,就像这回送圆珠笔,一送两支。这对我们也是个困扰,我们到底要不要接受她呢?我们也尝试过。正月十四在田埂上烧野草,就是我们仨一起。看得出,阿虹很开心,跳着脚,指着游动的野火踪迹嚷着,蛇,蛇,像蛇!引得四周的男生们一起来看她。她穿着件粉红色的马海毛毛衣,整个人粉嘟嘟绒嘟嘟的,暗夜的田野上,就数她最晃眼了,她自己当然也知道,她就跳得更起劲了,那样子,不像十四岁,像四岁,让人想抱到怀里好好疼爱。那群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嘴唇上黑黑一圈嫩胡子的男孩子尖声在笑:“这孩子真漂亮!”

  我们可不喜欢这样。我们烧野草就是烧野草,我们烧得比男孩子还好。火苗顺着风势,在我们先就割好的隔离带之内,贴着地皮缓缓地烧过去,烧得透透的,草木灰平整细腻得让人心醉。很多年后,我知道,这心醉就叫成就感。可那会儿,我们不懂。我们蹲在田里烧着我们的野草,春雨会让这些草灰渗入泥土,豌豆蚕豆的种子在草木清香的泥土里发芽、开花。正月十四,岛上所有的孩子都会涌到田野上烧野草,这是岛上的一个节日。烧完野草回到家,就能吃灶火边煨出来的年糕。奶奶能把年糕煨得外壳儿金黄酥脆,别人家的年糕煨得要么发黑要么发灰,非得撕掉那些结痂的硬壳才能吃雪白细腻的内里。奶奶,你有秘诀吗?我缠着奶奶问了好几回。奶奶的回答却让我大失所望,她说,我心疼年糕,不想让它们焦,让它们离火头远点,慢慢煨,这就成了。我也试着煨过几回年糕,每一回都是焦的,煨一回,生气一回,想着奶奶一定是小气,不想说出她的秘诀。等长到现在,我好歹明白了,奶奶没骗我,只是会心疼、会等待年糕慢慢熟的人,到底不多,包括我自己。

  阿虹做了清林老师的干女儿之后,我们就更懒得理她了。

  阿虹的书包里常有“大白兔”奶糖,下课的时候,她剥一颗含在嘴里,满教室都香。有一回,她递糖给林英,林英就当没看见。那之后,她分糖给别人吃,可就是不敢给我们吃糖。这情形,起先大家都不在意,到后来,就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了,也有女生学我们的样,对阿虹递过来的糖摇头了。女生阵营的事,本来就很微妙的,林英那独占道德高地似的姿态,让大家都不自在了。

  终于有一天,放学路上,阿虹追上我们,直截了当地问我们:“以前,我干爹常给你们吃糖吃西瓜吧?”

  这一问,让我们脸都红起来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有强撑着点头了。

  清林老师家的糖是放在描花糖罐里的,不像我们家,扎在一个尼龙纸袋里,即便这样简陋,也还得等到过年时节才有。西瓜呢,我们岛上的农家自己都种,清林老师家的,还是大伙儿送他吃的呢,可清林老师家的西瓜是冰箱里镇过,切成薄片儿装在描花玻璃果盆里的,我们家呢,就是一切为二,拿个调羹舀着吃;那还算好的,有时候妈妈使一猛拳,敲成不规则的几块,掰成啥样就啥样,我们抓在手里啃。林英说过,外面,人家就是和清林老师家一样吃西瓜的,他们吐籽儿也和清林老师一样悄没声儿的。林英从没出过岛,她也就瞎猜猜吧。可我想,应该是那样的。

  阿虹盯了我们半晌,说:“以后,我也能分糖分西瓜给你们吃了。我在这家就算一个,不,半个主人了--这就是干女儿嘛。”说完,她就领着我们去了清林老师家,果真熟门熟路地拿出糖罐分给我们吃,还说,这是太妃糖。至于西瓜,还长在地里呢。太妃糖真好吃。阿虹看我们吃完一颗就再给一颗,我们的手心里很快就攥上六七张彩色糖纸了--那会儿,我们正热衷于收集这个。我们怕再吃下去,说不定清林老师就会因此揍她一顿--既然已经是女儿了,揍她一顿,也说得过去;或者清林老师的娘会突然拍着床板骂起来,不过,听说她的耳朵已经聋了,所以,她才会那么大声,因为她想让自己听见啊。她就住在楼上,她听不见,也走不动,干着急,肝火就旺吧。她差不多一天要骂清林老师一顿,骂清林老师娶不上老婆。

  阿虹那么慷慨地请我们吃了糖,又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出门,掩着嘴笑着和我们说再见。我们走出很远,才敢回头张望,确定阿虹不再看着我们了,撒腿就跑。

  那之后,我们想着法子避开她。阿虹会在教室里笔直把糖送到我们鼻尖底下,我们只好一下课就赶紧出教室,找个人少的角落待上一会儿。

  我们去防波堤的次数越来越多,剑麻花也越开越沉重肥厚,洁白的花瓣里隐隐透出黄来,海水也越来越清澈,海蜇就要来了。每年夏季,都有海蜇如约前来。海洋如同土地,一样有它春种秋收的规律,只是,我们一直不明白,是谁播下了那些种子。林英教我改口叫水母:外面人管海蜇叫水母呢!我们就这样叫:“水母”--用普通话的发音。

  有个黄昏,晚饭后,我们又坐在防波堤上。

  “我们什么时候去外面啊?”林英指着对岸的灯光说。

  “求求大人们,可能,他们会答应让我们出去看看的。”

  “得了吧,他们才不会花冤枉钱让我们出去看看,”林英总笑我的天真,“我也不是只想要出去看看啊!”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我们要……”我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下面半句,“摇着你们家的舢板逃走吗?”

  林英站起身,抱着双臂,朝对岸的那些灯光猛地甩了一下头发,快步朝码头走去。他们家的小舢板就停在那里。她腿长,又走得飞快,我一路小跑才跟得上。我们看到那条舢板了,正是涨潮时分,它浮在潮头上,一耸一耸的,像只小松鼠。

  我终于赶上来和林英并肩站着了,我喘着气说:“我们得先学会划船。”

  林英咬着嘴唇,看看那条小舢板,又看看暮色里发灰的江面,那天的江面,不知怎么,特别宽。

  我一直等着林英有什么行动,可林英像没事人一样,嘴巴里就光念叨水母潮了。我真佩服她装没事人的本事。他们家的舢板已经修得滴水不漏了,就等着风平浪静的某一天,水母突然在我们的海湾里出现。

  那会儿生产队已经解散了,刚刚从“公”里面出来,大家都“私”得不行,田地的边界、自家的锄头钉耙箩筐扁担,都是有印记的,唯恐又乱了。报纸上一直在宣传“万元户”,我妈把我们家的收支算了又算,说我们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有一万元的积蓄,我们成不了万元户。渔业队那些技术好的老大,他们一年的收入就够个一万元了,这是我们农业队的人家不能比的,我们手头只有田和地,就是有条小舢板,那也是在家门口的海湾里转悠,没法像真正的船那样去搏风击浪的。农业队的人家都有点心急,想着做小生意啊种桃子卖呀或者去养殖对虾,但那没有种地那么简单。各家有各家的心思,想到一块儿的是,再不能和从前那样吃大锅饭了,所以,我们就再也不能拎个小篮子去大队部等着生产队的船回来分给我们鱼虾和水母了,那会儿也没有像样的小菜场,要吃,只能靠自己了。林英家有条舢板,也够让人羡慕的。

  林英说通了她的爸妈,让我也上船捞水母,我犹豫着,林英却说:“我们顺便学学咋划舢板啊。”我的心就怦怦跳了起来。可是,我连游泳也没学会,这可怎么办呢?林英说,大海不是小池塘,在那里翻了船,会不会游泳,其实差不多。她说得像真的似的,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天气说热就热了,暑假来了,水母潮也来了。爸妈对我跟着林英去捞水母,也没多说什么,我猜想他们可能还是高兴的,我们的饭桌上就会有海蜇吃了(他们才不愿意跟着我叫水母呢)。妈妈甚至买好了明矾,就等着我把水母带回家来,明矾会逼走水母身上的水分,一矾二矾三矾,直到它又薄又韧,嚼在嘴里嘎嘣脆。

  水母愿意在清晨或是黄昏时分浮上来,一朵一朵,降落伞一般漂在碧水里。这时节的海水是清澈的。春天常有的大风已经停歇,盛夏季节的台风尚未来临,没有狂风搅动,近海的泥沙就都乖乖地沉在海底,水母就趁着这安静,浮上来,和蓝天面对面。

  它们没有脑子,它们才想不到海面上还有我们这样的水母猎手呢。

  水母没有脑子这个事情,我们是费了老大劲才明白过来的。在东海和渤海边上,谁不知道有海蜇头这道菜啊?既然有头,咋会没脑子呢?我们把水母的伞盖翻起来,看它的“头部”--除了触须和一张嘴,再没有别的了。在比恐龙还遥远的远古,水母这一种族就下了决心,除了这要吃喝的一副腔肠,它决计不要任何别的器官。

  林英的爸爸呵斥我们赶紧不要玩那些触须,有毒的汁水,就是从那里喷出来的。林英把水母又翻回去,气冲冲地说:“谁说它们只管一张嘴啊?看看,这伞盖,像不像半透明的裙子?臭美,死不要脸!”

  确实,水母是没有脸的,它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可是它有身子,半透明的,在水中曼妙起舞的身子。

  “你呀……天晓得你在想啥!”林英的爸爸哭笑不得:“哪有骂海蜇不要脸的啊,本来,它就没有脸嘛!你以为这世上样样东西都有脸啊?”

  “有些人也不要脸!”林英还是气愤愤的,要拿戴着手套的手去擦眼睛,他爸爸飞快捉住她的手,大吼了一声:“你才不要脸呢!手套上都是海蜇水,蜇到脸不是玩的,你不要脸啦?”

  他们父女俩这样吼来吼去,我也不好说什么,就只闷声不响把水母放进桶里去,虽然知道它们还活着,可是,隔着手套,它们并不像活物,只是一堆胶质。相骂的语句当中,“不要脸”这个词,总让我郁闷,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不知道把自己的脸丢在哪里了。奶奶在时,也常唠叨:不要给奶奶丢脸啊。这话,听听过也就罢了,细一寻思,就要心惊汗出了。

  他们父女俩吼过之后,小舢板里一片沉默。我清了清喉咙,小声提醒林英:“我想学摇橹。”

  林英她爸巴不得打破这沉默,于是,舢板上重又欢声笑语。我们俩还是把舢板摇得像只咬自己尾巴的猫。他示范再三,说,摇橹嘛,也就是这么摇摇,顶要紧是站稳了,站稳了,手上才得劲。可我们手上一用力,脚下就要打滑。琢磨着,让手和脚顺畅地传动我们使出的力,再让橹也加入这个传动,磕磕绊绊,折腾半天,我们总算划出了像模像样的几下。可就这么几下,我们也很知足了。

  林英个儿纤细,胳膊也瘦,挂在橹上,单薄如布。倒还是浑圆结实的我,摇起来有那么几分架势。我吭哧吭哧地摇,林英说我像头拜江猪。我们这里管海豚叫拜江猪。我说,海蜇叫水母,拜江猪就得叫海豚!林英说,好吧,好吧,海豚就海豚。

  在别的事情上,林英都比我行,就眼前摇橹来说,我却是比她好了许多,那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摇动舢板这个任务,应该是我的。

  林英的爸爸看我那么用心,回程的海上,他让我摇了小半程。那天夜里,我的两条手臂和那橹一般沉重,醒来之后,两条腿也沉重,挪一步就浑身疼。我不敢喊疼。

  水母潮很快过去了,也就八九天。听说普通水母的一生,不过就二十多天,而这八九天,本该是它们人生中最明亮的时期,从幽暗的海底或礁石那里出来,浮上水面,虽然有一部分落入我们的网中,但总还有许多,它们逃脱了,作为一只完整的水母过完短暂的一生,到最后,是安静地在海底化为海泥呢,还是被潮头带上来死在沙滩、泥涂或鹅卵石上,这些都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总比三矾后又被碎尸万段的好。要是奶奶还在,她又要笑我了:小孩儿家家,知道啥死啊活啊的,听话,以后不许说了!

  可怎么会不知道呢?奶奶,死了,爷爷,死了,隔一阵子,村里就有人死,死这事,近近地在身边啊。年老了的死是没办法的,年轻些的死在海上,也是没办法的,生病死的,也是没有办法,这些,都是我眼睁睁看着无法可想的事。好多老人,活到七老八十,到死了都没离开这岛半步,有一个婆婆,她愣是没出过村呢。这样,也是一生啊。我的一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摇橹的时候,我也在做白日梦,梦里,我到了外面的世界上,越长越高,高到半天上,又垂下头来看现在的我--我和我,在海天之间,温柔对望。

  我能把橹摇得像点样子了,至于水母,每天看,竟觉得它们本该就在我们生活里一样,它那只有一副腔肠的身体,好像也是那么理所当然。阿虹是清林老师的干女儿,这个,好像也已经理所当然了。阿虹有了三四条连衣裙,淡粉淡蓝乳白米黄,她走到风中,太阳照着她鼓荡的裙摆,就是一只半透明的水母。大人们已经在预言,阿虹的未来必定是好的。那些预言家说,你看,她本就成绩好,可是家里被她爸爸的病拖穷了,现在好了,有了这样的干爹,不用愁学费了;这孩子啊,本就是会看眉高眼低的,这样八面玲珑,将来能不好吗?这样的话,在我们面前说时,我们总会挂上一副木然的表情。东山嘴的阿权叔就是预言家之一,有一回,他对着我们木乎乎的表情说:“看看你们俩这骄傲劲!我倒要看看,你们以后到底有多大出息!一个那么瘦来一个那么胖,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个好婆家呢!”我真想朝他那阔嘴来上一拳。林英却不恼,她笑着说:“只要阿权叔你长命百岁,总看得到的。万一活不长,那就可惜了。”阿权叔笑了,说:“尖牙利齿的,将来当律师。”林英只当没听见,拉着我走得飞快,走得离开人群老远了,她才停下来恨声说:“我们靠我们自己,让他们看看。”她终究是生气了。

  我们去防波堤的次数越来越少,碧水蓝天变得飘忽遥远,书包里的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真切。我们开始用功,熬夜熬得眼睛红红的,林英家里给她用的灯泡实在太昏暗了,我从家里偷了一个60瓦的给她,她妈妈又嫌她费电多,最后,干脆,她就在我家里学习了。我妈也节省,可她不会省到这个份上。复习完功课,我再打着手电送林英回家,那时候,我们岛上很安全,送她回去,不过是夜里出去走走的好借口。夜风清凉,夜海安静,对岸的灯光星星点点,有月亮的晚上暗些,没月亮的晚上亮些,总在那里。每天夜里,走过无遮无拦的半山腰时,我们总也要停下脚步,看一会儿这些灯光。

  我们曾经有过的天南地北的瞎扯,如今不知不觉都换成背啊读啊,浪费一秒钟都觉得是可耻的。成绩是怎么好起来的,我们也有些模糊,反正,在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我们的成绩一下子跃到了前两名,阿虹,是第三名。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为考得不好发愁过。考试比种地还要可靠,只要你努力读书,试卷上的成绩,就保准好。种地还要看天呢。林英的爸爸甚至开始为她的学费发愁,要是林英考上城里的高中,那他决计不可能一日吃两餐酒抽半包烟了,他得开始节省。我们家似乎也是,本来妈妈就只计划着准备妹妹高中大学一路读上去的费用--那就够她犯愁了,我呢,初中毕业以后就能赚钱补贴了,就像我这回去捞水母一样,我会很能干的。妈妈在念叨明年开春她要多养一头猪,再多养三只鸡,她想养鸭,可算来算去,帮忙的人手不够,“阿大也要读书的”。不知怎么,面对她的焦急,我竟有些愧疚,我本不应该这样瞎掺和的,何必去当好学生呢?可是,人一旦当上了好学生,是不大肯再退下来的,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些好学生读书都读得那么辛苦了。那一年,我们班上都是辛苦读书的人了,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傻傻呆呆的也能把书读好,为什么他们不能呢?我们就只有更加努力,才能保住好学生的位置。有些人折腾了一阵,就松劲了,读书毕竟不是种地,未必春播就有秋收,我们就更在乎我们这好不容易有的收成了。

  听完了蛙鼓阵阵,又听过了秋虫唧唧,在我们的夜路上,只剩下松涛声了--海在小平原外,浪打礁石的声音,在半山上是听不到的。入冬了,对岸橘黄色的灯光,看起来就特别温暖。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半路上,林英说,我们从清林老师家那边走好吗?

  去清林老师家的老楼,我们得绕点弯路。而且,干吗去呢?可我还是陪她去了。黯淡的星光下,说它老,才不是说它不好呢,而是说它精致。青石地面,雕花石窗,是我们岛上唯一幸存下来的一座老楼了,在它的四周,是我们粗糙的旧石头屋子,还有更粗糙的青瓦顶新楼房。我们站在一处暗地里,盯着这老楼里的灯光,林英说:“她就要出来了,你看着吧。”果真,过了一会儿,大门悄没声儿地开了,阿虹闪了出来,张望了一下四周,走得飞快。她干吗那么慌张呢?这是她干爹的家啊?她满可以大声说告别的话,满可以把脚步声走得咚咚响的。林英说她知道怎么回事,可她没法把事情很清楚地说给我听。林英又说,你干吗要知道呢?我们好好读我们的书就是了。被我问急了,她说,这事情很复杂,等哪天有空了,我说给你听。

  可我们一直都没空过,功课填满了我们所有的时间。而且,我好像也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更加不想叫林英说清楚了。

  过度用功的结果,是林英越发的瘦,我越发的胖。我看着自己像气球那样吹起来,无能为力。起初纠结于心的那件事,真的像没发生过一样,试卷和题目让我们看不到除此之外的东西。

  那天,阿虹来找我们时,我们正埋头背化学公式。林英说化学最好学了,而我总觉得云里雾里,林英一心要帮我拨云见日,连写带画,额角沁汗,那会儿正对我怒目而视,恨铁不成钢。阿虹就这样走进了林英怒火纷飞的视线里,这让林英更光火了,你知道,英雄都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吭哧吭哧练功的傻样。林英气呼呼地把我们面前的作业推到一边,大咧咧从书包里扯出一本《红楼梦》来,自顾自看了起来。

  “你们在读《红楼梦》啊?”这就是阿虹,她永远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话音落下,窗外正好响起一阵鞭炮声,年节前就是这样,东一家,西一家的,大家都在那里放鞭炮谢年送年。鞭炮声歇了,林英的怒气好像也消了,她放下《红楼梦》,把她的凳子让给阿虹坐,自己坐到我的床沿上。我赶忙跑到堂前去端来一碟香瓜子--年节是要招待客人的。

  阿虹坐下了,一双穿着皮鞋的脚并得拢拢的,抓了几颗瓜子,说:“下学期我可能会转校。”

  “转校?”我们俩问得异口同声。这个岛上,初中,可只有唯一的一所啊。

  “是啊,转校,转到城里去读,我干爹联系的,说是那里的老师能把我教得更好一些。”说话间,阿虹微微抬起了下巴。

  这样的啊。那么,是到“外面的世界”去了?我拧拧自己的胳膊,这一阵练了摇橹,我的胳膊结实多了,我是想摇着舢板到外面的世界去的呢。那是我们在防波堤上看了又看的“外面”啊,阿虹真的就这样穿着皮鞋要去那里了吗?

  我不知道这话是怎样出口的,可我真的说了:“阿虹,你干爹有没有把你抱在膝盖上改错别字啊?”

  “我不写错别字。”阿虹的头抬得更高了。

  “我写。你干爹就这样把我抱着改,你干爹可真好。”林英说。

  “你干爹也抱过我。”我说。

  “你们这是……嫉妒。”

  “是什么,你自己知道。”林英又打开了《红楼梦》,把自己的脸和我们隔了开来。

  “瞧你们……”阿虹站起来,又坐下了,“我来和你们道别,你们……”她就趴在我的寒假作业本上哭了起来,没有声音,肩头一耸一耸。

  我赶紧去关了门。这是我的习惯动作了,大凡我和妹妹吵架,第一反应就是关上门。小孩子的事,和大人无关。

  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我清楚地记得阿虹的双肩耸动,也记得林英躲在《红楼梦》后面的抽泣,可我总是记不起,当时,我做了什么。我记得有一束阳光从窗口进来,打在阿虹的背上,光束里,尘粒如蝶,回旋飞舞。我久久地盯着它们,想着大概尘世就是这么一回事情。是的,我就盯着那束光,也不说,也不动,我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等待这一切过后,世界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阿虹拿出她的手绢,仔细地擦干了泪水,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真没有办法。”我茫然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皮,心里头品味着她这句话,什么叫“我真没有办法”呢?我真的不懂。在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命运竟然又给了我许多机会听人倾诉,他们说到最后,也是一句“我真没有办法”,这是一句自我宽恕的话吧?每退一步,都说着:“我真没有办法”?然后,就可以安心地一步一步再退下去?

  我没法把我的诘问说出口去,就只有眼看着阿虹开门出去。她钉了铁掌的皮鞋先是在我家廊前的水泥地里响了一会儿,到柴门那里是泥地,就没声了。

  今年农历正月十四,林英打电话给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下阿虹吧,她,肝癌晚期了。”我说:“就是那个……干女儿吗?我去年才听说她过得好好的啊,听说又认了不少干爹呢。”电话线接触不好,嘶嘶响,林英的声音也跟着哆嗦:“是啊,就那个刺激我们俩发愤用功的阿虹啊,这样说起来,她倒是我们的命中贵人。”

  “命中贵人吗?”我大声问。

  “她教会我们好多东西啊。”嘶嘶声正好停了,林英的话就清清楚楚传入耳朵。

  阿虹教过我们什么呢?我拿着听筒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林英嗤地笑了一声,说,还记得吗?是她现身说法教我们什么是“干女儿”的。

  “好啊,那等你空了打电话给我吧,你比我忙啊,就凑你的时间吧。”挂电话前,我这样说。林英在公安局工作呢,先是户籍警,再到刑侦支队,这会儿到经侦支队了,还当了个支队长,一路有贵人相助,一路升迁上去,越来越忙,比我这个码字儿的不知道要忙多少。今天这样的电话,一下子说那么多和钱无关的话,真是这几年来的稀罕事呢。上一个电话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吧,她要我给她一点钱,她帮我去做借贷,她说“来钱来得飞快啊”。她要去了我的信用卡号,每个月往我的户头上打钱。再上一个电话,是前年夏天的事,她来问我有没有兴趣和她一起开养老院,拿地啊筹建啊经营啊都不用我操心,我只要往里面投点钱就是了。我照例又投了些钱。这是她的好意。我们身边的人都在找门路发财,我这样埋头写啊写啊,一点不理财,手里的那么几个钱马上就会被通胀吞没的。也亏得林英,这些年,我的小日子在旁人看来也还算滋润,买了楼,买了车,好像过上了我们小时候常念的一首歌谣里的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有车,牛奶当茶。“你得睁眼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啊!没背景,没靠山,怎么行啊……”那个电话里,林英是这样结尾的。是的,我确实在努力睁大眼睛看这个时代啊,不过,也许得眯缝起眼睛才能看得更清楚吧?--这句话,我也就心里说说。

  这回,也还是林英简洁利落地挂断了电话。我们俩通话,总是她决然地先挂断电话。咯噔,这一声,在我心里放大、回响。听筒里嘶嘶声又响起来了,里面盘着一条小蛇吗?我们在防波堤上坐着说话的年月,真看见过几回蛇,它们从我们身边不远处游过,青绿色的花纹一闪,又隐进草丛里了。我们俩屏住呼吸,小手攥得紧紧的,谁都不愿意先放开。

  唉,想这些干什么呢?我们都长大了啊。我甩甩长头发,把委屈甩在脑后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先打开电脑里的文档,坐下来写几段,累了,就起来做家务,这样,整一天都像活在我的虚构里一样。做饭的时候,开着煤气,人不敢走开,可还是会走神,一抬眼就看到我的人物在半空里看我,我也试着和他们说话,这样处得时间越长,我和我的人物就越有感情,他们就会来帮我写作:我只要奉命敲打键盘就是。可今天,我抬眼看去,却看到了阿虹,从前的那个阿虹。她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我。一会儿,那脸又变成林英的,都还是我们十四五岁的样子。

  原载《江南》2013年第2期

  点评

  清人刘熙载曾将诗歌的意境之美分为四种,即:花鸟缠绵是一种明丽鲜艳的美,云雷奋发是一种热烈崇高的美,弦泉幽咽是一种悲凉凄清的美,雪月空明是一种和平静穆的美。小说家也时常营构诗一般的意境。杨怡芬的这个短篇所营构的意境安静、祥和,所呈现的画面明净、纯美,所建构的审美世界颇富静态之美,近于“和平静穆的美”。

  开满剑麻花的小路、平静无波的海面、降落伞一样漂在碧水上的水母、蛙鼓阵阵、秋虫唧唧……这种自然之景存在于文本空间里,给人以美的体验;“我”和林英少年时期结下深厚的友谊,一起在防波堤上看海,节日里和孩子们一起到野地里烧野草,随林英一家出海捕捉水母并首次尝试摇舢板,在学校里刻苦学习并取得好成绩……这种单纯而又美好的少年经历,在我们都已步入成人世界--林英沉迷于仕途之路、我已成为作家--之后,总让人难以释怀。于是,我们不得不感慨,岁月如诗,生命安好,逝去的就永远不回再来了。

  然而,小说并非将一切都演绎得“和平静穆”,也有“悲凉凄清”的因子。在其所描摹的这幅明净纯美的画面上,作家似乎还有意涂了一些暗淡的污点,预言着生活中的不和谐和人生命运的无常。青春少年人的那种暧昧、背弃、忧伤、分离,乃至成人世界里那种丑恶、欲望、势利,都被作家以极为含蓄笔法和略带感伤的调子,不动声色地表现了出来。

  小说详细的描写了阿虹的人生遭际,寄托了复杂的情感。母亲生病,家庭不幸,她做了许多人的“干女儿”,最后她也身患肝癌,其命运可谓悲惨。她和那个清林老师以“干女儿”名义保持下来的关系,她试图与“我们”交往的愿望不被“我们”所理解,她一生和很多人保持“干女儿”关系,她的人生经验被成人后的林英所借鉴,这些都让这个短篇拥有了更为深层的寓意。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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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