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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朝着雪山去

  甫跃辉

  关良说他要去朝圣

  时值中午,九楼阳台。每天这时候,我都会站这儿,朝远处眺望。其实没什么好眺望的,只望得见一幢幢装饰着玻璃幕墙的高楼泛着冷冷的光。可这让我踏实--单位领导已经决定,让我毕业后留下。也就是说,我可以凭这份工作,顺利拿到上海户口,顺利成为新上海人了。这时,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对我说,一块儿吃个饭吧?我说,你谁啊?电话那头说,关良。我说,哦,关良啊。有点尴尬,忙说,我刚掉了手机……关良在电话那边很轻地笑了一声,说,不用解释。一时无话。握着手机,眼前浮现出关良的样子:面色苍白,眯着眼笑,一脸无所谓。他说,那就这样定了,地址我发你。我说好哇。挂了电话,舒了一口气。关良终究没忘记我。想到自己竟如此期盼着关良的邀约,又不由对自己生出几分鄙薄。

  大概是一周前开始的,关良三天两头约同学出去吃饭,每次就约一个。吃饭回来,总不免要交流,语气里透着狐疑:

  “他说啊,他要去拉萨。”

  “啊?真要去拉萨?”

  去拉萨,挂在关良嘴边不是一天两天了。记得大伙在他的电脑上看完电影《天下无贼》后,半晌,关良冒出一句话:“哪天,我也到拉萨去。”

  鲁健说:“朝圣哪?”

  又过了半晌,关良笑了一下:“嗬,朝圣。”

  鲁健“嘁”了一声:“脑子坏掉了!”

  那以后,关良好多次说到要去拉萨,大家都以为他开玩笑。鲁健听见了,总会“嘁”一声,听得多了,连“嘁”都懒得“嘁”了。渐渐的,关良也就不说了,我们自然也慢慢淡忘了,不料这时候又提起。

  关良真要去朝圣?

  一

  关良老家在湖南农村。在他有限的叙述中,我们知道那地方有一条大河,河面宽广,流水清澈,常有渔船往来。关良家住河边,推窗就能兜一脸河面吹来的水汽。关良以当地高考文科第一的成绩,被上海这所全国著名的大学录取,这在当地是轰动一时的大事。家里人为此请了不少亲朋好友吃饭,十来张桌子就摆在河边。从中午一直闹腾到晚上,关良喝了不少酒。关良说,那天是他第一次喝酒,也是他第一次懂得了,读书实在是没意思的事儿。

  是的,关良就是这么说的:“没意思!”他撇了撇嘴,又摇了摇头。

  “怎么没意思?”我们问。

  关良撇撇嘴:“没意思--至少没打游戏有意思。”

  我们住的是四人间,我和关良来自农村,鲁健和林一昂来自城市。一般我躺床上一刻钟后,鲁健和林一昂开始洗漱,他俩躺下后开始聊天,我在他们的说话声中渐渐睡去,半夜醒来尿尿,就只看到关良一只脚踩着凳面,鹅似的向前抻出脖子,脸上映着电脑屏幕的蓝光,静幽幽的,鬼魅一般。一年四季,关良的姿势都没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是衣着,冬天是一件到上海后买的廉价羽绒服,夏天光着膀子,露出两排栅栏似的肋骨。

  鲁健问关良:“你高中时候,也这么玩游戏?”

  天正热,关良光着上身,露出一身白腻的肉,软绵绵地趴在电脑前,眼睛一眨不眨,好半天,转过脸来,眯了眼觑着鲁健,慢悠悠地说:“那时候年纪小啊,不懂得玩儿,白白浪费了好多时间哇。”

  鲁健“嘿”了一声:“小子哪!”

  多数情况下,关良很安静。不安静了,往往是打游戏没法通关。这种情况下,他会两只手啪啪拍打着键盘,继而咔咔地抠掉几个按键,又哗啦一下扯了线,咣当一声将键盘摔在地下,恨恨地踩上两脚。我们转过脸去看他,他光着膀子,低垂着头,赤红了脸,盯着肢解了的键盘,咻咻地喘气。还有一次,我们都起床了,他才睡下。不久就听到他说梦话,挥舞着两只手,喃喃道:“杀死你们,杀死你们!杀!”手往天花板一捅,停顿了两秒钟,软软地垂下。我们面面相觑--那阵子,正有一桩校园杀人案轰动全国。我们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心想,今后可不能随便说他了。

  往常,我们拿了奖学金,会说关良:“你要是也拿了奖学金,也能为家里减少一些负担啊。”我们跟家里打完电话,会说关良:“你怎么就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他们多挂念你啊。”我们恋爱了,会说关良:“小子,好好找个女朋友照看照看自己吧,看你这一身,都臭了!”关良要么沉默,要么就说:“没意思。”我们也不指望他觉得有意思,说他的过程似乎就让我们很享受了。此外,还有一种情况关良也算有用--班里很少有女生见过关良,我们有时便会热情地邀请她们:到我们宿舍去看关良吧。

  印象中只有牛丽华和关良说过几句话。那天关良破天荒地到了教室,引得好多女生频频回头。和于欣、蒋伊倩等女生叽叽喳喳一阵,牛丽华穿着小短裙,一只手往脸上扇着凉风,脸颊通红地来到关良身边。

  牛丽华说:“你是关良吧?”

  关良仰脸看着她:“是。”

  牛丽华说:“你真是啊,我们都没见过你……”回头瞅一眼那群目不转睛望着这边的女生,粉扑扑的脸更红了:“关良,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关良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似笑非笑:“你有男朋友吗?”

  牛丽华一只手按着关良的桌子,一只手抚着猛烈起伏的胸口,脸颊红得几乎要洇出血来。她又回头瞥了一眼于欣和蒋伊倩,她俩都捂着嘴,扭过头不看她。她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要问,是她们……她们要问……哎呀!”牛丽华叫了一声,猛地折回身去,重重地跺着脚,冲向那群女生,嘴里嚷着,看你们给我下套!女生们惊惶得水珠般溅开,尖叫声、嬉笑声旋涡似的盘踞了小小的教室。

  说实话,这事让我们不爽。

  我们不得不承认,关良是勇敢的,是招女孩子们喜欢的。

  奇怪的是,没听说关良有过女朋友,也不见他像我们那样,力气无处发泄的野兽般急于找女朋友。只是在游戏之余,他会从网上下载一些毛片,供我们大家欣赏。那些片子无数次让我们热血沸腾,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左冲右突的思绪,我们不得不转移注意力,问关良:“怎么不找个女朋友?”

  关良抬头瞥一眼毛片,低头呼噜呼噜喝上一大口方便面汤,说:

  “没意思!”

  二

  关良打了一年游戏。又打了一年游戏。又打了一年游戏。又打了一年……我们一个接一个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拎上皮包,脚步匆匆,面容严肃,忙于给自己找个饭碗。鲁健在家人安排下顺利考上公务员;林一昂去了会计事务所--一个和我们的专业丝毫扯不上关系的地方;我呢,正如这篇小说开头所说,如愿留在了一家出版公司。

  关良仍以四年一贯的姿势趴在电脑前,盯着电脑屏幕。我们在他耳边聒噪,找工作吧,快找工作吧!他入定似的,丝毫不理会我们。最后是辅导员急了。有一天,只见关良穿了一套不知哪儿弄来的黑西装,还打了红白条纹的领带,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他看到我,脸淡淡地红了,捏捏肩膀,又扯扯领口,出门去了。我去上厕所,才发现他在水房照镜子,侧过左脸看看,又侧过右脸看看,再撩一下额前的头发。

  是辅导员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鲁健啧啧连声:“懒人多福啊。”

  只过了一天,关良又坐到了电脑前。在我们的追问下,关良一边敲着鼠标,一边慢悠悠地说:“没意思,成天就坐那儿打电话忽悠人家买房子。”

  林一昂说:“怎么没意思?能忽悠人也是本事儿。”

  关良说:“没意思嘛,就是没意思了。”

  鲁健肩头搭一条毛巾,站在关良身后,两手搭椅背,盯着屏幕上的游戏战况。鲁健长得胖胖大大的,有些婴儿肥的脸色若桃花,常跟关良交流游戏经验,并曾一起组团打魔兽。鲁健的游戏技术很不怎样,这让关良非常瞧不起。“怎么那么笨哪?”关良常常说鲁健。鲁健哪里受得了这个?不多久,两人的游戏情谊就夭折了。

  鲁健拍拍关良的头,拖长了声音:“见好就收吧,小子!”

  关良躲开头,脸上似笑非笑。

  关良再没出门找过工作。空方便面盒很快积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直到十多个,高塔似的,摇摇欲坠地垒在桌上,一股混沌灰白的气味浮荡在屋里。我们从外面回来,刚进门的一刹那,总也禁不住要掩住口鼻。

  那套西装呢,一直挂在墙上,像个沉甸甸的影子。

  那是我们最为忙碌的日子。毕业论文,毕业答辩,报到证,成绩单,落户口,迁户口,谢师宴,谢友宴……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如同剧烈摇晃后塞满了气泡的可乐瓶。每天晚上,我们拖拽回疲倦麻木的身体,扔到二层的床上,一歪头,就看到关良陷在一团幽蓝的光里,安静得像一座远古的青铜像。

  我们之间的聚会,关良倒是从不落下。他总是埋头狂嘬。他这样的表现令人失望。他从没请我们吃过一顿饭--说都没说过。

  鲁健说:“关良,你工作怎样了?”

  关良嚼着一块肉,说:“还那样……”

  林一昂说:“辅导员给你介绍了工作你怎么不去呢?”

  关良咽一口菜,说:“没意思……那有什么意思?”

  林一昂拧了眉头:“你老说没意思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

  关良淡淡一笑:“为什么非得有意思?”

  林一昂倒是一愣,旋即,冷冷一笑:“你爹妈在农村挖地,你妹妹在城里打工,不都为了供你读书,你说他们又有什么意思?”

  一桌人都静下来。

  关良望着我们,张了张嘴,嘴里空空荡荡。

  我本来想说,你不为了你自己,也得为了你的家人,他们在农村活得多么不容易!但林一昂的话让我莫名地有些不自在,这些话也就没说出口。

  终于,关良嘴角动了动:“没意思……”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僵僵的笑。

  我们都没搭腔,都死盯着他。

  关良苍白的脸终于由白变红,又慢慢变白。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仿佛一段宽阔而无声的暗流,让人不知所措。忽然,他站了起来,朝门走去,撞倒了一把椅子,又撞倒了一把椅子,声音夸张而无力地回响在饭店里。

  这场景显得那么熟悉。

  我们七嘴八舌数落了他一顿,什么人啊?!一面敞开肚皮塞进去好多菜,倒进去好多酒,磨磨蹭蹭地不愿回学校--我心里有些打鼓,回去见到关良,说什么呢?

  但没什么异常。关良趴在电脑前,一脸幽蓝的光,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大声嚷嚷着,躺下了,无话找话,直到很晚才睡。这以后,聚会中再没出现过关良的身影。聚会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大家对畅想未来都少了兴致。一顿饭吃下来,绝大部分时间是被沉默消耗掉的。我气恼地意识到,是因为缺少了关良。我还以为我们成功地将他甩掉了,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是他成功地将我们抛弃了。

  三

  我在书店胡乱翻书,看了看表,拖延了十分钟,又拖延了五分钟,才踅出书店。

  关良背对饭店门坐着。我走到他跟前,他略微起身,朝我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我说:“不好意思,来晚了,路上堵得厉害。”

  关良说:“没事没事。”

  他苍白的脸又浮出一丝笑意,有几缕头发粘在额前。

  我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转身喊服务员拿菜单:“还没点菜吧?”

  关良说:“等你呢。”

  他脸上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心里不禁又冒出那个疑问,是谁埋单呢?赴约之前,我就不止一次想要问问之前那几位,好多次话到嘴边了,又说不出。不能让人笑话了。我虽然还没正式拿到工资,用实习工资请吃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但是,关键不在于我请得起请不起,而在于这饭是关良请的,而在于大学四年来,关良没请我吃过一次饭。凭什么总是我们请他?

  越想越气,气得脸色阴沉沉的。我哗哗地翻动着菜单,关良低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抬起目光:“你想吃什么就点,我来埋单啊。”

  我脸上一热,感到心思被窥破了,脱口而出:“哪能呢,你都没找到工作。”

  关良笑了一声:“嘿!”

  我为自己的“急转弯”不快,但还是点了两样肉菜,一个蔬菜,还有一个汤。够丰盛的了。关良抓过菜单,又加了一个蹄髈。

  关良说:“这哪儿够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瞅了一眼关良,心想你还真要埋单啊?

  我说:“对了,你工作找得怎样了?”

  关良说:“就那样。”

  我说:“就那样是怎样?”

  关良说:“混着呗……”

  我说:“总不能这么混着吧?”

  关良张了张嘴:“……”

  我说:“还玩游戏?”

  关良嘴角一咧:“……”

  我说:“快戒了吧。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为了供我们读书,家里人多不容易啊,累死累活干一年,还挣不来我们一年的学费。”

  我终究把那次聚会没说的话说了出来。

  关良说:“嘿……”

  我只好埋头喝茶。茶叶很粗大,茶水呈现出可疑的黄色,喝起来有一股敝旧的味道。尽管如此,我还是喝了不少。喝茶的过程中,盘旋在脑中的,是我和关良闹过的一点矛盾。是在一年前的夏天。天气闷热得像个大火烘烤的罐子,宿舍里就关良和我两个人,我在写小说,关良在打游戏。因为关良,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会让他看不清电脑屏幕。我被小说里的某个情节噎住了,一直写不下去,烦躁像温度那样在心中节节攀升,加之四周暗沉沉的气氛推波助澜,我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夏天浪潮般的阳光猛地涌入,我眯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啊……”

  关良扭着身子,惊恐万状地躲避着阳光。

  我刚转身,关良就把窗帘拉上了。

  略一迟疑,我再次拉开窗帘。

  嚓啦--我一回头,看到窗帘耷拉着。关良想要再次拉上窗帘,用力太猛,把窗帘上面的扣子扯掉了,一半窗帘如同受伤的鸟翅耷拉着。算是扯平了,谁也不能完全如愿了。如果再争下去,我想主动让步的肯定是我--我心里莫名地有点儿惴惴的,似乎怕他梦里喊过的那一声“杀”。此后,我们说话更少了。

  一年多来,我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单独坐在一块儿。我想他不会不记得那次不愉快吧,但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我也只好装糊涂。

  我说:“你真要徒步去拉萨?”

  关良说:“是。”

  关良的表情很郑重,很严肃。我有点儿难以描绘心里头翻涌的感觉。虽说,早就听鲁健他们说过,可听他自己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条漫长的红线,红线上有许多我茫然无知的地名。

  我旧话重提:“那游戏怎么办?”

  关良说:“不玩了。”

  我瞅着他:“你能憋得住?”

  关良说:“一路上也没法玩啊。”

  我说:“那倒是。”

  我端起茶杯,看了看,又放下了。

  我说:“你要是真能去,把游戏给戒了,倒真不错。想不到,你还真朝圣去了。”

  关良说:“嘿……”

  菜陆续端上来,腾腾地冒着热气。关良招呼我,趁热吃吧,趁热吃!完全像个主人。我又有点儿不舒服,还有点儿尴尬。

  我们默默地各自吃着东西。关良吃得很认真,守财奴数钱似的把一片片菜叶慢慢填进肚子里。我不时抬头看他,他留着一拃长的头发,从脑袋正中向两边披下,有着三流艺术家的标准气质。脸还是有些虚肥,有些苍白,因为很久没照过太阳吧。我想象着,他若真徒步到了西藏,这张脸该变成什么样子。

  后来,是关良主动问我,工作怎么样?我说很好,一切顺利。他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我稍稍吃惊地看着他。

  我说:“你也可以啊,把游戏戒了就行。玩游戏也不能当饭吃,生活可不是游戏。我们都这么大了,怎么着,也得养活自己。你怎么忽然想到去西藏?”--我很快就要说出螺丝钉啊、栋梁啊、责任啊之类的词儿来了。关良适时地打断了我。

  关良微微笑着:“你的工作有意思么?”

  我说:“当然有意思,不然,我干吗做这个?”

  关良说:“忙吗?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我有点儿受刺激,说:“很闲啊,不用每天去上班,工资嘛……加上其他收入,还可以吧。平均下来,一个月六七千不成问题。”

  我一个月不过三千多块钱,但我不能这么跟关良说。

  关良眼里闪着灼热的光,很满意地说:“不错不错。”

  “你到了拉萨,把游戏戒了,再找份工作,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儿,你想想,你爸妈,还有你妹妹……”

  关良再次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过,关良没把“没意思”几个字挂在嘴边。谈话进行得异常顺利,我又把之前大家讲过无数次的道理给关良讲了又讲,还添油加醋地渲染了自己工作的前途。我甚至要了两瓶黄酒。酒足饭饱,喝得微醺的时候,我看到关良忽然掏出皮夹子。

  关良举起一只手,摇晃着:“埋单!”

  我按下他的手:“你干什么?我来!”

  关良捏着皮夹子站起:“肯定是我来,我请的客。”

  我说:“我找到工作了啊,你跟我争什么?!”也站起,用整个身子拦住关良。

  关良还要争,我赶紧跑到柜台,几乎是将钱硬塞给了服务员。

  关良连连埋怨:“哎呀,你怎么这样?”

  我慢慢喝了一口黄酒:“等你找到了工作再请我吧。”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关良悠悠地向我讲述怎样从上海到丽江,从丽江到拉萨。听得出,他做了很多准备,他说出的那么多地名,大多是我没听过的。

  我说:“这么远的路,你还是得多准备一些东西吧?”

  关良说:“其实,多带些钱就行了。”

  我说:“你打算带多少呢?”

  关良忽然盯住我:“我现在……身上只有两三千块钱。你能不能借我一点?”

  我心头一紧:“要多少?”

  关良说:“两千,有吗?”他直直地盯着我。

  酒已经醒了一半。我近乎乞求地说:“一千,行吗?”实在不好意思,又补充说:“这一千块,借你五百,另外五百,算我支持你的。”

  关良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现在带钱了吗?”

  我说:“现在?”

  关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难以抗拒地掏出钱包--他刚才一定看到钱包里的一叠红票子了--僵硬地数出十张,擎在手中,说:“戒了游戏。”

  关良苍白的脸有了红润,似笑非笑,将挡在眼前的几缕长发轻轻向右一甩,双手接过钱,晃一晃,嘻嘻笑着,塞进自己的皮夹子。他站起来,给我的杯中倒满酒,把酒杯递到我手中,大声说:“兄弟,别的不说了,干一个!”

  我大声附和道:“干一个!”

  这一刻,我的血简直有点儿他妈的沸腾了。

  回去路上,夜风一吹,我才彻底清醒过来。刚才怎么回事儿?我糊里糊涂地抢着付了账不说,又糊里糊涂地给了他一千块钱,还糊里糊涂地声明,其中的五百块是送他的。我这是干什么,我有病啊?!鲁健他们几个王八蛋,一定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但他们谁也没提醒我。可说到底,这怪不得别人,谁让自己虚荣心作祟?

  真没意思!

  四

  牛丽华结婚的消息,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全班晕头转向。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结婚?再说,她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我们打内心里觉得,牛丽华就是红娘那样的丫头,总是陪着闺蜜恋爱、分手,帮着别人甜蜜,也帮着别人忧伤。可如今,大伙儿忙着写论文找工作,她要结婚了。结婚对象很快被女生们调查清楚,那人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父母都是市里的干部,他却不愿从政,而是自己开公司,牛丽华嫁给他后,不用出门工作,在家里爱干吗干吗……越调查,越气恼。凭什么啊?牛丽华既不聪明,也不漂亮。过了几天,才知道,两家是世交。大家叹一口气,只能怨自己生得不好。

  如果不是关良宣称徒步去拉萨,牛丽华的婚姻绝对是毕业季的最大话题。

  关良接到牛丽华电话时,我们刚好都在宿舍。

  鲁健说:“没准儿,牛丽华要质问你,怎么抢了她的风头。”

  关良鼻孔里哼了一声。

  林一昂说:“牛丽华不还问过你有没有女朋友吗?”

  鲁健说:“咦……我怎么忘了这事儿……不会……”

  鲁健和林一昂做作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关良单穿一条三角内裤,如同一大块肥肉稳在电脑前,对旁边的说笑不闻不问。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关良接了,应付地说,出门了出门了。挂了电话,在我们的嬉笑和催促声中,关良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穿了裤子,穿了衣服,靸了人字拖,拎了装满几十个空方便面盒子的垃圾袋,塔拉塔拉地下楼去。我们立即拥到窗口边。不一时,关良出了宿舍楼,抬手遮挡了一下阳光。六月的阳光真够耀眼的。他慢慢地朝自行车棚边的柳树走去,牛丽华从树后闪出来。相距遥远,我们看不到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四周很静,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在我们正要失去兴趣时,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

  牛丽华两手一张,抱住关良。许久,就那么抱着。

  鲁健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操!”

  关良回来后,在我们的一再逼问下,他才说出缘由--

  牛丽华见到关良后,两人一时无话。牛丽华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你真要去拉萨?”

  关良说:“你真结婚了?”

  牛丽华丰润的脸颊迅速地红了,她似乎误会了关良的意思,羞涩地低下了头,半晌,才说:“结婚还能有假?你……为什么要徒步去拉萨?不找工作吗?”

  关良说:“你不也没找工作?”

  牛丽华又低了头,说:“那不一样,我的情况不一样……其实,我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多好……”

  关良说:“那和我去拉萨?”

  牛丽华肯定又误会了关良的意思,她把头低得更低了,声音低到了尘土里,像是埋在尘土里发不了芽的种子。

  “我去不了,我只能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去不了。我……”她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关良说:“我能抱抱你吗?”

  关良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好!”

  “我能理解你的处境,我能理解。”关良和牛丽华抱在一起时反复说。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相信。”牛丽华和关良抱在一起时反复说。

  两人沿着学校的樱花大道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最后在牛丽华的坚持下,去了学校后门的必胜客。在必胜客里,牛丽华从小包里翻出一个蓝色碎花纸袋。

  “这个你一定要收下,是我送你的。不一定用得到,但你一定要收下。你代我到西藏看看雪山,看看那么高那么蓝的天……”

  关良接过纸袋,目光坚毅而温柔:“你放心,我会替你去西藏的。”

  那一刻,牛丽华眼眶里闪着泪光,满脸通红,嗫嚅着:“对不起,我不能和你……”

  牛丽华算是彻底误会关良的意思了!

  我们抢过关良的纸袋,撕开封口的透明胶带,里面还有一个小纸袋,打开来,是簇新的百元纸币,厚厚一大沓,应该有近万吧。

  鲁健夸张地嚷道:“你小子发了!”

  关良只朝钱瞥了一眼,就把它们塞进抽屉,随手团了纸袋,塞进垃圾袋。

  蒋伊倩给关良钱,则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在那之前半个月,我问起蒋伊倩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她说,要出国学语言学。你学的是汉语语言学,干吗出国啊?你不懂!蒋伊倩瞪我一眼,又说,国内学术环境这么差,能做出什么?那一刻,我对蒋伊倩的崇敬之情不得不油然而生,然而,仅仅半个月后,蒋伊倩告诉我,她要到上海海关上班了。

  “你不是要出国吗?”

  蒋伊倩瞪我一眼:“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

  “很多时候,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不能每个人都像关良那样,想打游戏就打游戏想去西藏就去西藏……如果每个人都那样任性,这世界早完蛋了。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想的,反正女生得现实点儿。”

  蒋伊倩说完重重点了点头。

  “你们女生不是都觉得关良徒步去西藏非常牛逼么?”

  “是牛逼,但我干不了那样的事儿,所以我才特别佩服他,所以,”蒋伊倩停顿了一下,“我才资助了他两千块钱。”她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也给他钱了?!”我怀疑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就是蒋伊倩的脑袋出了毛病。

  “你要能徒步去西藏,我也会资助你!”

  蒋伊倩的脑袋肯定出了毛病。

  真正为了学术出国的,反倒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于欣。

  小个子于欣是班级里学术小团体的重要成员,我也曾是这团体的一员。当她打电话给我,我想她一定是要告诉我,她即将远赴美国耶鲁大学攻读博士了,不料,她却动情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知道关良为什么要去拉萨吗?”

  “不就是不想工作吗?当然,我们都猜想他是要以此戒掉游戏。”

  “关良告诉我,他考上大学后,家里请了很多人吃饭。很不巧,那天他爸重感冒,跟那些人喝了没几杯就醉了。但不喝酒又不行,那些人都是要给他家钱的,没有他们的资助,他根本上不了大学。从来没喝过酒的他,跟每个人都喝了。他带了一种复仇的心态的,最后把好几个人喝趴下了。他说,那天看到他爸蹲在后院呕吐,他一下子觉得读书是那么低贱的事儿,考上名牌大学又怎样呢?现在他不想再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工作了又怎样?他就要活得自在,活得像个人……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虽然我还要继续读书,但我能理解他,我想你也能理解……”

  我打断于欣的絮叨:“你给了他多少钱?”

  于欣一愣:“我手头也没多少钱,还要出国读书,就给了他一千。”

  我耐着性子,直接问:“你和他吃饭,谁埋的单?”

  于欣说:“我啊,怎么?”

  我说:“嘿嘿……一个男人连埋单都不肯,你还相信他?”

  于欣说:“是我抢着埋单的,他说他埋的,那怎么行呢?”

  我说:“总之,是你埋的单,不是他。”

  我语气坚定,脑海里同时浮现出我和关良在饭店埋单时出现过的一幕。

  于欣说:“可是,谁埋单跟去拉萨……有什么关系?”

  我说:“当然有关系……”

  于欣说:“你是说,关良不会去拉萨?”

  我说:“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总之……虽然……”

  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应付过去的。这些女人都怎么了?!肯定都疯了!

  所幸,很快就毕业了。

  关良不知所终了,我肯定他没去拉萨。

  那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局。鲁健和林一昂也有同样的想法。都在问:你给了关良多少钱?我惊讶地发现,单从我们仨身上,关良就轻而易举地卷走了五千块。我损失了一千,林一昂和鲁健都损失了两千。鲁健咂着嘴:“这小子,这小子!毕业了还搞这么一出!我们怎么就相信了呢?”对这件事,鲁健抱有非常大的热情,据他多方打探,关良在别的男生那儿卷走了大概四五千块,从女生那儿卷走的更多,加起来,得有几万!鲁健又愤恨地说:“那些女生给他骗了,还把他当成英雄,以为他真要徒步去拉萨朝圣,真是可笑啊!”鲁健甚至提议,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告他欺诈!

  我努力让自己把关良忘掉,像忘掉一条翻过船的臭水沟。

  将近一个月后,鲁健打电话过来,关良才重新从遗忘的底片上显影。这次鲁健完全换了一副口气:“唉,你知道吗?关良走了!这小子!”

  五

  关良是悄无声息走掉的。在我们渐渐以为他不可能去拉萨的时候,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上路了。我脑海里固执地浮现出一幅图景,在太阳即将照亮上海无数高楼大厦时,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朝前梗着脖子,像一头执拗的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像抛弃一件廉价的旅游纪念品。鲁健接到他电话时,他已经徒步到了桂林。

  鲁健说:“他在桂林待两天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啊!这小子真会享受。”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们每天等待着关良的消息。关良没带手机,仿佛手机也是莫大的累赘,他必须舍弃。他联系我们,我们才知道他的消息。他都是跟鲁健联系的,这让鲁健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仿佛得了莫大的荣耀。

  连续几个月,鲁健的声音常在半夜传来:“你知道吗?到昆明了!那小子真要去拉萨!”

  我说:“那也不见得,到了昆明,可去的地方还很多啊。”

  鲁健说:“也是也是,得再等等,这小子!”

  又过了阵子。鲁健打电话过来,劈头就问:“你知道那小子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

  鲁健更大声地说:“丽江!我一再让他坐火车,他坚决不坐,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坐了火车,这一路走来,就不完整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从鲁健的口中知道了很多遥远的地名:香格里拉(鲁健说:那儿的海拔有三千四百多米了!)、亚丁(鲁健说:那儿可以看到很多雪山!)、里塘(鲁健说:那儿海拔四千多米,是世界最高城)、巴塘、竹巴龙(鲁健说:从巴塘到竹巴龙,关良走破了鞋子)、芒康,然后,是左贡。左贡已经在西藏地界了。

  鲁健说:“关良眼看就要到拉萨了,你说,他能戒掉游戏吗?”

  我感觉到,鲁健忽然变得忧心忡忡。

  我说:“谁知道呢?”

  鲁健迟疑了一会:“你说,他要戒游戏,却让我们埋单,是不是不大厚道?”

  我也迟疑了一会:“那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不是自愿的?”

  鲁健说:“我是想着,他要能戒掉游戏,我也算帮了他一个忙。可是……”

  我说:“问题是,他能不能戒掉……”

  绕了一个轱辘圈儿。我是期盼着关良戒掉游戏呢,还是期盼着他戒不掉?这有点儿像当初他没去西藏前,我又期盼着他去西藏,又期盼着他雷声大雨点小……想到后来,连我都搞不清自己想怎样了。

  鲁健的实时报道仍断断续续传来,我在网上查了地图,用红笔描出一条线:关良离开左贡,先后到了邦达(鲁健说:那儿有九十九道弯,还有邦达大草原,还有很多很多雪山,关良说他做梦都没梦到过那么多雪山,假如那些雪山都是宝石就好了)、然乌湖(鲁健说:关良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米堆冰川(鲁健说:关良成天看到的除了雪山,还是雪山,眼睛都快被雪光晃瞎了)、八一(鲁健说:关良看到磕长头的人了。关良常跟磕长头的人们蹭饭吃。往拉萨朝圣的藏人们大多会卖掉家里的牲畜和值钱的物件,然后举家同行,全家选出一人骑三轮摩托先行,摩托上装满被褥和锅碗瓢盆。剩下的人一路走一路磕头,一般每天就前行十多公里--偶尔也有的人偷奸耍滑,没人注意时,就走上好几步才跪下磕个头。走到点儿后,先到的家人已经搭好帐篷做好饭菜。饭菜很简单,就是疙瘩面之类的。这样的行程,往往会持续一年。到了拉萨朝完佛后,再举家坐火车回家,一切从头开始。关良遇到这样的人家,总会被喊住一块儿吃饭。藏民们告诉他,比起开车的,藏民更喜欢踏实走路的人)、巴松措(鲁健说:关良的鞋彻底坏了,他只好用路边捡到的一块破布将它们捆扎起来)……

  在这些大同小异的日子里,有一个日子凸显出来。那天,关良收拾好东西,胡乱吃了头晚剩下的半盆疙瘩汤,钻出帐篷,眼睛立马被阳光晃了一下。天气真不错,一丝儿云的影子都找不见。蓝天、高山、草地,一切显得那么清晰、确定。走不到三四公里,关良就看到了然乌湖。

  犹似蓝天倾泻下,然乌湖的光影撞击得关良摇摇晃晃。他呆立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撒开腿朝湖水奔去。已经好多天了,他没洗澡没洗脸,也没照过镜子。如他所料,水里映出的活物已经难以辨识。他放下行李,蹲下身子,饱饱地喝了两口水后,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洗了脸,最后,还用矿泉水瓶灌满水,离开湖面一点儿,给自己洗了脚。水真凉啊,透心凉。

  关良穿上鞋,站起身时,就看到蓝色湖水里一片猩红,一个年轻喇嘛正望着他。

  “谢谢你。”年轻喇嘛微笑着。

  “谢我?”关良看看自己,晶亮的水珠正从指尖滴落。

  “你没把脚直接伸进湖里……”年轻喇嘛指指关良尚挂着大滴水珠的小腿,又指指湖水。“你肯定看到过,不少人那样……”

  “哈哈……”关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我叫江白旺堆。你叫我其加就行。”年轻喇嘛咧开嘴笑,牙齿特别白净,椭圆的黝黑脸膛被阳光照得发亮。

  “你好,我叫关良。”关良不自觉地微笑着。

  其加像然乌湖的水一样透彻、明亮,让关良完全放松。

  其加告诉关良,他也要到拉萨去。

  “拉萨还有很远吧,你这样能行?”关良打量着其加的背包。其加的背包就是个白色蛇皮口袋,由一根蓝色的尼龙绳捆缚在身上,细细的绳子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肩膀。关良背的是双肩旅行包,两条挺宽的背带已经勒得他够受了。

  其加不置可否,只咧开嘴笑笑。

  许久没怎么听人说话的关良,听其加说了很多。原来,其加并非藏族,而是汉族。十九年前,一户朝圣的藏族人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他。他裹在一条小羊毛毯里,腋窝塞了一张纸条,写有他的族别、籍贯和出生时间等。时间过去两天多了,他已然浑身青紫,奄奄一息。那对五十多岁的藏族夫妇收留了他,等他们一家走到拉萨,到得大昭寺门口,他咯咯笑了。藏族夫妇异常吃惊,认定他与佛有缘。后来,养父母便将他送到寺庙当了喇嘛。这次,他就是要到拉萨去看看,带给他第一次欢笑的大昭寺。讲述这些事时,其加脸上仍然挂着标签似的微笑。

  “江白旺堆是我进寺庙后,活佛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忘不掉爹妈给起的名字。你知道‘其加’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吉祥如意?”关良试探着问。

  “哈……哈哈哈……”其加大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狗屎!”

  “什么?”关良没想到他忽然骂人。

  “‘其加’的意思就是--狗屎!”

  “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们汉族不也给小孩取名‘狗剩’吗?”

  关良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汉族”。

  “我的藏族爹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本意是怕我养不活,和我的身世倒也相符。”

  “你别这么想……你亲生爸妈肯定有什么难处……”

  其加没再说话,关良也没再说话。沉默里响着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左脚,右脚,右脚,左脚,扑扑踏踏。其加回过头,黝黑的额头闪着汗水的光泽,“我想到大昭寺去转经筒,特别大的那种。”他转动着手上的木质转经筒,一本正经地说:“为我的藏族爹妈转,也为我的汉族爹妈转,让他们早脱轮回之苦。”

  “这转经筒有什么特别的?”关良随口问。

  “你不知道吗?”其加瞪大眼睛,他表现得如此吃惊。“这里面是六字大明咒的经文啊。每转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念诵经文越多,就表示对佛越虔诚,也就越能早日脱离轮回之苦。大昭寺正门边有两个特别大的转经筒,里面装的经咒很多,转一圈比我转手上的小经筒积累的功德更多……不过,”他神色稍变,“活佛说,我这么想并不对……对了,你信佛吗?我知道很多汉人不信。”

  “我不知道……”关良本想说“没意思”的,不知怎么,改了口。

  “你怎么能不知道?”其加再次瞪大眼睛。

  他们为“信不信”的问题,几乎讨论了一整天。也就是在这晚睡下后,关良发现了其加的秘密。其加趁着关良睡着后,往两肩涂抹东西,关良忽然拧亮手电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其加的肩膀被尼龙绳勒出深深的两道口子,血水和脓水混杂在一起。其加慌忙拉上衣服,脸色由黝黑而暗红。

  不管其加怎么说,关良坚持停下休整。

  “我们必须休息好再走。”关良内心里升腾起一种责任,这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其加不言语,女孩儿似的低头咬着嘴唇。

  第二天一早,其加仍像过去的六天一样早早醒来。他推醒关良,关良仍旧坚持头天晚上的意思。其加不再争辩,自顾自整理好东西,洗了脸,烤了几个土豆,自己吃两个,兜里装两个,剩下的五个全给了关良,最后,给空的矿泉水瓶灌满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关良看着他做这些,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你总不好意思撇下我一个人吧?你不累我可累了!”关良近乎哀求他了。可其加还是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吗?”其加走了一段,回过头问。

  高原明亮的阳光烧着他身上的猩红色僧衣。

  “不知道……”关良摇摇头,“没意思”三个字在意识中一闪,便没影了。

  “到了拉萨,你就知道了。”其加很笃定地说,下意识地又咧开嘴笑了。

  关良看着其加慢慢走远,猩红僧衣持续燃烧。

  “江白旺堆!”关良大声喊他。

  “还是叫我其加吧。”其加头也不回地说。

  天空碧蓝,阳光耀眼,其加的猩红僧衣一点一点燃尽了。

  这一天,关良一直没离开帐篷。他相信,其加会回来的,他们得一起走。夜色渐渐弥漫,其加的猩红色僧衣仍未在他眼前点燃。满眼只是闪耀的星星,那是一些冷的死去的石头。第二天天未亮明,关良就上路了,非得赶上其加不可!然而,他再未见到他。

  绝大部分时间,关良都在走路,走路,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身边的景致不看也知道,不是草原就是雪山。他的准备明显不足,鞋子坏了,衣服也不够。冬天了,关良浑身冻得青紫,哪怕躲在帐篷里也哆嗦个不停,他几乎寸步难行了。更糟糕的是,吃的东西没带够。幸好在巴松措附近,遇到一辆军车,士兵们吓了一跳,以为碰到原始人了--可以想见关良皮肤粗糙胡子拉碴头发蓬乱衣衫敝旧的模样--不料,原始人竟掏出了一张名牌大学毕业证。士兵们免费载了他一程,分别时,还送他不少衣物和一箱方便面。就这样,原始人关良扛着一箱方便面抵达了拉萨前的最后一站:南珈迪瓦。

  鲁健告诉我,关良的心情非常好。几个月来,关良早看厌了雪山,可在南珈迪瓦,关良说他才算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雪山。若是往常,鲁健定会和关良打嘴仗,你又没看过世界上所有的雪山,怎么就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但如今的鲁健完完全全相信关良的判断。鲁健还喋喋不休地向我转述关良异常文学化的描述:夕阳的余晖映照着雪山,雪山上云雾蒸腾,恍若有神仙往来。历经千辛万苦的关良仰望雪山,想起了一生中许多后悔的事儿。

  鲁健有些迟疑:“你说,关良还会玩游戏吗?!”

  我说:“那怎么能再玩儿呢?”

  鲁健说:“还是古人说的好啊,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关良告诉我,在西藏,像其加这样的汉人弃婴并不是个例,很多年轻人有了孩子又不想养活,就到拉萨去,生下孩子扔给当地人。关良说,路上根本没用什么钱,到拉萨后,他会用我们给的钱,为这些孩子做些事……”

  眼前闪烁着一座雪山,又一座雪山。我飞奔而去,不料身子越来越重,两条腿更是软塌塌的,使不上一点儿劲,雪山明明近在眼前,就是不能抵达。我累得大汗淋漓,伸长了手,不过是徒劳。更糟糕的是,雪山正慢慢朝远处漂移,移动得越来越快,我离雪山越来越远了。我一着急,使劲儿想要挣脱自己沉重的身子朝雪山飞去,不曾想,脚下陷落,整座雪山也连带着倾斜了,不偏不倚地朝我压下来……我惊醒过来,四周一片漆黑,不一会儿,又睡过去,却又梦到身边的墙就是雪山,这次倒是近得很,问题是,仍旧一个劲儿地压将下来……这一夜,我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流连在雪山林立的梦境里。

  我对着镜子,刮干净胡子--一夜之间,它们竟然长出那么多。一不小心,刮了上嘴角一下,一粒小小的血珠子渗出来,我用一张卫生纸按住了,挪开,雪白的纸面就有了一点点殷红,让我有一瞬间联想到雪山和落日。

  这样的梦,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我再次接到鲁健的电话。

  “关良……关良……到拉萨了!”

  “他真到了?”我感到血在心口猛地翻腾了一下。

  “到了!可你知道吗?”鲁健愤怒不已:“……就是这样,你说说,这混蛋,他吃了那么多苦,我们给了他那么多钱!”

  我忽然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想象得出,鲁健在电话那头,一定涨红了婴儿肥的圆圆的脸。挂了电话,我继续笑了一阵,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笑的什么。

  渐渐的,我的脑海里异常清晰地浮现出这么一副图景:黄昏时分的拉萨街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肮脏发臭的关良呆立着,人们稀稀拉拉地走在他四周,略带惊讶地瞅他几眼,又稀稀拉拉地散了。他完全放心了,仔细打量了一下街道两边的店铺,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拉面店,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呼噜呼噜吃净了,连汤汁也喝净了,又要了一碗,同样呼噜呼噜地解决了。他志得意满地摩挲了一下鼓鼓的肚皮,志得意满地打了个饱嗝,背上行囊,大摇大摆地穿过街道。走到街道中间,他会不会犹豫了一会儿呢?会不会想起我们,想起牛丽华、蒋伊倩、于欣,还有其加?不管怎样,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在下一刻毅然决然地朝对面的网吧走去。

  在网吧里,关良接到鲁健的电话。

  鲁健说:“你到拉萨了吗?”

  关良说:“到了。”

  鲁健说:“天哪!你真到了!拉萨啊!徒步啊……”

  关良说:“没……意思。”

  关良和我的最后交往

  小说写完后,我收到个硕大的包裹,包裹上有关良的署名。仔细看了看,寄出地址是拉萨,盖的邮戳却分明是上海的。

  是一套西装。一眼就认出了,是关良找工作穿的那套。上衣口袋里,塞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多谢无私资助

  祝愿前途无量

  借出的五百块钱没指望了!就当五百块换套劣质西装吧。可关良为什么把西装送我呢?仅仅是作为对“窗帘事件”的弥补吗?盯着西装,我有种感觉,关良从此消失了。

  现在,就挂在我身后的墙上,这套西装,一只巨大的蝉蜕。

  原载《收获》2013年第4期

  点评

  小说分“关良说他要去朝圣”和“关良和我的最后交往”两部分。两部分内容相辅相成,构成了阐释与被阐释、说明与被说明的关系,而且,互文性地生成了文本的深层意义。前者是主体部分,主要讲述大学毕业生关良的日常生活状态、与同学们交往的情况和去拉萨旅行事项。大学毕业后,他不去找工作,觉得一切“没意思”,整天沉迷于游戏世界中。他说他要徒步去拉萨旅行,这让包括“我”在内的同学们为他的精神所震撼,同学们纷纷出钱赞助他。他也煞有介事地让鲁健及时向同学们通报他的行程。后者是辅助部分,主要揭示关良赴拉萨旅行的虚假性,他并没有去西藏,他用同学们赞助的钱四处找工作。这彻底颠覆了关良在同学们心目中的精神圣徒形象,将其凡俗、自私自利、投机取巧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叙述行为赋予这个短篇以新境界,从而产生新意义。假如将第一、第二部分的次序对调,在逻辑关系和意义生成方面倒也成立,但给读者阅读造成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标题“朝着雪山去”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反讽性。“雪山”一词含有圣洁之意,“朝着雪山去”本意为向着精神圣地而去,但在这个短篇中,它却指向了“圣洁”和“圣地”的反面。文末“盯着西装,我有种感觉,关良从此消失了”一句,其含义不仅指关良这位同学从此游离于我们视野之外,也指那个特立独行的精神追求者的形象从此在同学们心目中不会存在了。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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