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老会堂坐落在通江街,过去叫炮队街,1909 年落成,是哈尔滨早期犹太人的宗教活动场所。老会堂1931 年发生过一场火灾,修复扩建后,一楼仍是礼拜堂,二三楼则是哈尔滨犹太人宗教与文化的办事机构,像犹太宗教公会、犹太复国主义组织、犹太丧葬互助会、《犹太生活》编辑部等,都设置在那里。老会堂从侧影看,特别像一艘早期的邮轮,它的砖红色半球形穹顶上矗立的银色六芒星,就像引航的灯塔。这艘邮轮航行了一个世纪了,依然没到终点,可见宗教的行旅横无际涯。如今的老会堂里有一家青年旅行社,二三楼为客房,是怀旧的旅客乐于下榻之地;一楼还有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店,吸引着喜欢寻梦的人。
犹太新会堂在经纬街和安国街的交会处,1921 年落成。这座建筑稳重而不失浪漫,主体颜色红白相间,圆心式的金色穹顶,看上去像个成熟了的大南瓜。这座当年可容纳七八百人的教堂,除了做礼拜,还举办婚礼。吉莲娜说做礼拜的时候,会堂常传出幽怨的哭声。不用她解释,我明白哭声源于什么。奇寒的哈尔滨成为了犹太人温暖的收留地,可它毕竟不是他们的故国。
吉莲娜似乎对犹太新会堂的感情更深一些。她说她母亲和继父结婚,就在这座会堂。每年住棚节期间,人们住在松花江畔的棚屋里,会来新会堂祈祷。这座会堂“文革”中遭到毁坏,修复后一度成为“东方娱乐城”,豪华夜总会的灯红酒绿,湮灭了犹太人曾经的眼泪。后来市政府按照原貌修复了会堂,一个属于犹太人的历史文化博物馆在此开馆。虽然复建的新会堂没有吉莲娜想象的好,但她还是为它的重生而喜悦。
犹太新会堂离吉莲娜的住所不远,虽然它被紧紧包围在现代的高层建筑中,没有树木的荫庇,处于交通要冲,受汽车尾气之害,但仍是那一带最摄人魂魄的建筑。看来真正的美,是遗世独立的。
即便在假期中,犹太新会堂的售票口还是冷冷清清的。没用排队,我便购得门票。也许是我跟吉莲娜说过神的坏话的缘故吧,步入会堂时,我有点胆怯。
刚进大厅,才打量会堂一眼,我挎包中的手机响了,是齐德铭打来的。他告诉我他父亲临时决定,将会面时间改在上午十一时,叫我赶紧准备一下,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我有点不快:“你爸爸怎么这么善变?”
齐德铭兴高采烈地说:“他改时间,是为了请我们吃午饭!要知道,他从没请过我的朋友吃饭啊。”
“可我不喜欢突然改时间。”我嘟囔着,心想幸亏我提前穿扮好了。
“你好像在外面?是不是有事绊住脚了?”齐德铭急切地问。
我看了一下手表,九点五十分,从这里去道外,即便塞车,三十分钟也到了。我说:“我刚进犹太会堂,你来这儿接我吧,快到时手机晃我一下。”
“你和吉莲娜一起去的吗?”齐德铭问。
“我自己。”我说。
“犹太会堂有两个,你去的是红顶的还是金顶的?”看来齐德铭对这两座犹太会堂很熟悉。
“在经纬街,金色穹顶的……”我说。
“啊,就是娱乐城的那座--”齐德铭说,“我现在下楼打车,到你那里,二十分钟吧。”
外面春意融融,会堂却很阴凉,我起了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中央大理石地面上,镶嵌着一颗巨大的六芒星,我走向那里,想暖暖心。可我脚下,漫溢的不是自然的星光,而是水晶灯投下的绚丽灯影,叫人有点丧气。犹太新会堂修复后太新了,没有我想象中的肃穆庄严。倒是迎面悬挂着的巨幅黑白照片,似一扇幽暗的窗,隐隐吹来昨日的风--那是众绅士在马迭尔旅馆隆重集会的一张旧照片。我盯着其中每一个男士仔细看过来,发现他们虽外貌不同,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有内涵。而如今的男人,太缺乏照片中人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了。
吉莲娜说新会堂展览着一只铜质七烛台,是她的朋友捐赠的,非常漂亮。我走出六芒星,去楼上寻七烛台的时候,突然想起我见齐德铭的父亲,是晚辈见长辈,是不是该带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我给齐德铭打电话征询意见时,他已上了出租车。他说:“带啥呀,他什么也不缺!再说这次见面不是在家里,也不在他办公室,他随便,咱也随便!”
我没心思看七烛台了,早早出了新会堂等他。齐德铭用手机晃我时,我已等了一刻钟了。他打了一辆红色夏利,车还没到呢,声音先到了,他从车窗探出头喊:“赵小娥--”
这一声亲如骨肉的呼唤,让我周身泛起暖意,内心不那么紧张了。
齐德铭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车停稳后,他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要与我坐一起。我猫着腰钻进汽车时,他在我P股上拍了一下,说:“今天这扮相不错,挺酷!”
我问齐德铭为什么对两座犹太会堂这么熟悉,他说小时候他家就住在这一带。新会堂是娱乐城的年代,热闹得不得了;它成了博物馆后,反倒是冷清了。而老会堂那儿,他最青睐的是里面的青年旅社,他曾住过一夜,它的小餐厅颇具情调。他挤眉弄眼地说:“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求婚,就去那里!”
想着他身居哈尔滨,却在旅社过夜,估计他是和女孩子去开房,我心生妒火地说:“再带小妖精去那儿住,我砍断你的腿!”
齐德铭笑起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口,让我触摸他怦怦跳动的心脏,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齐德铭父亲的印刷厂比较偏远,在道外建材大市场附近。那是一座狭长的青砖水泥平房,银色的铁皮屋顶,面积大约有两千平方米。它的西侧是库房,东侧是装订和裱糊车间,中间广大的区域,是切纸和印刷车间。
厂子左侧还有一座平房,四四方方的,外墙漆成墨绿色,瓦灰的屋顶,像座兵营,齐德铭对我说,那是员工宿舍和饭堂。离见面时间还差十分钟,齐德铭带我先参观。印刷车间比我想象的要洁净,印刷机多是罗兰和海德堡等著名品牌,噪音不是很大。工人们穿着银灰色的工装,也是我喜欢的调子。有的工人认识齐德铭,见到他会打招呼,然后多看我一眼。空气中飘浮着油墨的芳香,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我们走向一台切纸机的时候,齐德铭忽然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悄声说:“他都到了--”
原来站在全自动数控切纸机前的人,竟是齐德铭的父亲!他穿工装服,一米八五的个头吧,不胖不瘦,鬓角微白,四方大脸,肤色黑红,单眼皮,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孔微微翻卷,宽阔的嘴角边,各有一道直纹,好像插着两把锋利的剑,凸显其性格中刚毅的一面。他见了我热情地握手,说:“小赵吧?我是齐德铭的父亲,齐苍溪!”他的手略微粗糙,宽厚有力,是男子汉的手。我向他问好,正不知握过手后该说什么时,齐德铭问他父亲:“你怎么切上纸了?”齐苍溪拍打了一下切纸机,说:“新进的机器,净欺负工人,动不动就停摆!我来调教一下,抽它几鞭子,驯服驯服!”听他的口气,他把机器当作野马了。
我们就站在切纸机前聊了起来。我问他都印些什么东西,齐德铭的父亲说,宣传册、礼品纸袋、挂历、海报和信封,是他们业务的主项。有些人找上门来,要印假发票和盗版书,这种违法的活儿他是不接的。他笑着对我说:“德铭跟你说过吧?我坐过牢,坐过牢的人最知道阳光和自由的可贵!才不会为了钱,把自己往监牢塞呢!”说完,他又风趣地将话题转向我们报纸,说我们报纸要是在这儿印刷的话,这活儿他可以接,因为我们报纸除了夸大的广告,没有不良内容!
我笑了。我喜欢齐德铭的父亲,他的稳健和亲和力,将我心中勾勒的那个傲慢、满身铜臭气的商人形象,给彻底粉碎了。我想如果能踏进他家门,有这样的公公,将是我的福气。
但我不知道,命运的小鬼拿着绞索,就在前方等着我。
我们参观裱糊车间时,遇见一个老工人。
他看上去七十来岁了,矮矮的个子,干瘦干瘦的,肤色暗黄,发丝蓬乱,驼背,刀条脸,无神的小眼睛,眼皮耷拉着,嘴唇干瘪,如果不是他的手指灵活地动着,他就像一具木乃伊。齐德铭的父亲见着他,比见着别的工人要热情,“穆师傅,今春风湿病犯没犯?”
穆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了看他的老板,声音嘶哑地说:“不犯才见鬼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下次我去林甸温泉,把您带去泡泡汤!听说温泉对风湿病有好处!”
穆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一身的糟骨头,泡金汤也没用!”
他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我也笑了。
也许是我的笑声吸引了他吧,穆师傅将目光移向我。
他看到我的一瞬打了个寒战,好像我身上裹挟着冷空气,侵袭了他。
穆师傅低下头,用手使劲揉揉眼睛,再看我时,喃喃叫了声:“燕燕--”
齐德铭的父亲见状,连忙向他介绍:“这是德铭的朋友,小赵。”
穆师傅的眼睛似有火花闪烁,他颤声问我:“你是哪里人?”
“克山。”齐德铭代我回答,“克山病听说过吧?一种地方性心脏病。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一带得这病的人很多,死了不少人呢。”
齐德铭的父亲说:“穆师傅当然知道了,这病把他家害惨了。”
“您也是克山人?”我吃惊地问穆师傅。
穆师傅像是被人点化成了木头人,身体僵直了,眼睛也仿佛凝固了,对我的问话毫无反应。齐德铭的父亲见状,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穆师傅是克山人,出来二十多年了吧?是不是再没回去过?”
穆师傅颤抖一下,醒过神来,低沉地说:“没亲人了,还回去做什么……”
告别穆师傅,我们走出厂子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穆师傅的独女叫燕燕,得病死了,估计燕燕长得像我,穆师傅才会看着我时,不由自主地唤燕燕,叫我不要介意。
我们走向员工宿舍。宿舍有十几间,同一格式。
齐德铭的父亲介绍说,除了穆师傅因为年纪大独居一室,其他工人是四人一间。宿舍的西侧是饭堂,虽然对开的玻璃门关闭着,香味还是从此间飘出。齐德铭的父亲对我说:“要是不介意,中午就在这儿吃顿便饭,体验一下工人们的生活,看看我们的伙食怎么样!”
齐德铭显然也没料到他父亲请我们吃饭,就在印刷厂的饭堂!他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角,小声说:“这么多人,说话多不方便啊。我们还是出去吃吧,我买单。”
我倒觉得,齐德铭的父亲能当着工人们的面,把我介绍给大家,等于承认了我。我对齐德铭说:“就在这儿吃吧,我喜欢家常饭。”
那顿午饭,是我记忆中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显然齐德铭的父亲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工人们看到他,都说老板又来吃饭啦。饭堂温暖别致,白墙白顶,栗子色的条桌条凳,浅绿的大理石地面,两盏吸顶灯是帆船形的,走在地上,有踏青的感觉。我们坐在条桌的北侧,相对安静。齐德铭与我坐一起,对面是他父亲和穆师傅。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地三鲜、油焖黄花鱼、蒜蓉茼蒿和海带汤,主食是米饭和花卷。厨师手艺不错,把家常菜做出了滋味。饭堂嗡嗡嘤嘤的,工人们边吃边聊,有时谁讲了什么笑话吧,就会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这种亲切随意的气氛,让我毫无拘束,胃口大开。我发现,工人们绝大多数是男人,难道齐德铭的父亲歧视女性?我疑惑的时候,猛然想起齐德铭说过,他父亲招募的工人,多是刑满释放人员,而关在监牢的人,男性明显高于女性。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说我对面的穆师傅,这个来自克山的老乡,也曾是罪犯?
穆师傅吃饭时很沉默,只问过我一句话:“你是克山哪个地方的?”当我说出我们乡的名字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又问是住乡里还是乡下的村子?当我报出村名时,他“啊”地叫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放下筷子--他咬着舌头了!
我觉得穆师傅对我的态度很反常,便问他知不知道我们村子。他愣怔片刻,说:“咋不知道呢,我住过的村子挨着你们村,十九里路。”
我想起自己曾为了寻找强奸母亲的罪犯,而去过那个村庄,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午饭过后,工人们陆续走了。齐德铭的父亲让厨房沏了壶花茶端来,跟我和齐德铭单独聊了聊,我趁此向他打听穆师傅的情况。他说穆师傅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和哥哥死于克山病,他自小沦为孤儿,被村里一个放羊的汉子收养。他们相依为命,直到养父去世,穆师傅才离开克山,到鸡西采煤混生活。他当采煤工后娶了媳妇,有了女儿燕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燕燕十来岁时得了白血病,穆师傅为了给女儿治病,倾家荡产,煤矿的矿主却又拖欠工钱,让他雪上加霜。穆师傅多次找矿主讨薪未果,气愤之下,一个夜晚,他酒后怀揣菜刀,在矿主的姘头家将其捉住,用绳子捆上,说矿主的手沾满了矿工的血,生生剁掉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矿主喜欢用它们蘸着口水点钱。矿主有钱,出事后不要穆师傅一分钱的民事赔偿(穆师傅也没能力赔偿),要让他把牢坐穿!结果穆师傅被判了七年。燕燕在他入狱的第二年死了,他老婆恨他鲁莽,不负责任,与之离了婚。穆师傅出狱后孤苦伶仃,印刷厂就成了他的家。
我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有七十了吗?他说:“哪里,生活把他给折磨老相了,他还不到六十呢。”
我们离开印刷厂时,齐德铭的父亲将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给儿子,说:“你不是有驾照吗?后院停着辆新型雪铁龙,你开走吧,和小赵出去时方便一些。记住是借给你的,不是送。”
我没想到,齐德铭接过钥匙,咧嘴一笑,只在手上掂了掂,便还给父亲,说他经常出差,车在他手里,是后宫的娘娘,临幸它的时候少,可惜了;还说他平常喜欢喝点小酒,开车不能饮酒,这等于丧失了人生一大乐趣,亏得慌。
齐德铭的父亲说:“那你考驾照干什么?”
齐德铭说:“开车和游泳我不喜欢,可我都学会了,为什么?很简单,这是遇见突发灾难时,求生必备的本领。”
齐德铭的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儿子,他显然并不知道儿子的旅行箱里,始终放着一件寿衣。
11
如果丁香不开,哈尔滨的春天就不算真正来了。
迎春和桃花开在丁香之前,看似抢着春了,可它们绽放时,哈尔滨气温还偏低,草儿也没有普遍绿起来,人们大都没卸下冬衣,所以那样的春花,与这座城市有点隔膜的意思,不具亲和力。
丁香一开却不一样了,草儿没有不绿的了,人们把棉衣棉裤收起来了。丁香花馥郁的香气就像无形的银针,把你严冬时堵塞的毛孔,温柔地挑开了,将暖融融的春光注入你的肌肤,让人遍体通泰。
丁香开起来实在癫狂,每一棵花树都是一个星空,花朵多得你无法数清。它们开到极盛时,花穗会压弯枝条。
这座城市的丁香以紫色和白色为主。开在公园中的一簇簇的紫丁香,像团团紫云;而开在街巷中的白丁香,就是一条条洁白的哈达。
春光大好,我的心却乌云翻卷。我求助齐德铭,开始调查穆师傅。他离开克山是哪一年?他进了几次监狱?齐德铭问我为什么对穆师傅这么感兴趣,我说穆师傅孤苦伶仃,错认我为女儿,看着怪可怜的,我想认他做干爸。齐德铭揶揄我,说:“看不出赵小娥同学这么有爱心!”
从齐德铭反馈的情况看,我出生的第三年,穆师傅离开家乡去的鸡西。从时间上说,他有作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从生理上说,他离开克山时是个成年光棍,作案嫌疑更大。
我要接近穆师傅时,他突然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足足一周。齐德铭的父亲把穆师傅可能接触到的人,可能去的地方,都问到了,没获得任何线索。正想报警时,他回来了。问他去哪儿了,他说风湿痛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去林甸泡温泉了。而事实是,齐德铭的父亲猜到他可能去那里,将林甸大大小小的温泉场所都问到了,却没有穆师傅的入住登记。
齐德铭听他父亲说,穆师傅这次失踪归来,捡着宝贝似的亢奋。他比以前能吃了,也爱说话了。他买了副哑铃,说是要把腰给抻直溜了。他在车间干活时,竟然打起了口哨。工友们都说穆师傅出去一周,肯定泡着了俊妞,才这么美滋滋的。
齐德铭帮我约好见穆师傅的前一天,临近中午,我正在校对一篇通讯稿,传达室说有人找我,我放下稿子,赶紧下楼。
原来是姑姑!
姑姑背着一个廉价的花格子旅行包,烫了一头羊毛卷发,绿裤红袄;脸上拍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像火焰山,给人以烧灼感;眉毛描得黑漆漆的,如两道深渊;耳朵、脖颈、手腕和手指上戴着形形色色的饰品,胖得汹涌澎湃。姑姑见着我动情地说:“小娥,好几年没见你了,姑姑想得慌呀--”
我在单位人眼中,是个内向寡言的人,突然间来了这么个高调的姑姑,让人觉得别扭。我跟姑姑招呼了一声,赶紧将她带出传达室,想着去附近的餐馆坐下来,再探究竟。
姑姑在路上告诉我,她下了火车,是打出租车过来的。她说司机带着她转了半个多钟头才到我们单位,花了二十五块钱,而她问过传达室的老头,从火车站到我们这儿,步行一刻钟也到了,就是个起步价,她咒骂哈尔滨的出租车司机黑心。
我们去的那家餐馆门前,有两株紫丁香。姑姑进门的一瞬,从花树上摘了几朵丁香,放到鼻下嗅着,说:“都说这花的花蕊像钉子,香气大,才叫丁香的,是吗?”
我没心思跟她在花上周旋,敷衍道:“是吧。”
知道姑姑嗓门大,进了餐馆,我特意选择北角的位置。那里靠近灶房,有一个传菜的窗口,喧闹,她就是吼起来,也不会影响到其他客人。
姑姑一坐下来便伸过手来,让我看她明晃晃的戒指和手镯。她压低嗓音说:“小娥,我怕穿戴不好城里人瞧不起,特意买了镀金的戒指和手镯,你看跟真的一样吧?”她又晃了晃脑袋,说:“除了耳环是纯金的,项链和胸针也是假的!”她得意地笑起来。
我问:“你把胸针戴哪儿了?”
姑姑低头看了一下胸,“呀--”地叫了一声,说:“下火车时还戴着呢,一准是落在出租车上了!说是假的,也花了我十五块钱呢,今天这车打得亏透了!”
看着她万分心疼的样子,我直想笑。
知道姑姑怕辣椒,我故意点了剁椒鱼头、麻婆豆腐、酸辣汤和米饭。等菜的时候,她先是夸赞我变漂亮了,然后问我住在哪里,一个月开多少工资,奖金多吗。待她听说我租房住时,撇了下嘴。她的唇角本来就不对称,这一撇嘴,面目狰狞的,十分可怖。她问我租的几间屋,有没有她住的地方。我说没有,只一间。她又问我床大吗,她可以跟我睡一张床。我吓得魂儿都要掉了,连说是单人床。怕她说要打地铺,我赶紧申明屋子转不开身,连张椅子都放不下。姑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绷起脸说:“那就住旅店吧!我不熟悉哈尔滨,你帮我找!”
菜陆续上来了,姑姑看着菜里红艳艳的辣椒,眼里放光,说她以前怕辣椒,现在离了它却吃不下饭了!姑姑眉飞色舞的,我却垂头丧气。她吃得啧啧有声,嘴上却埋怨着:“这酸辣汤搁这么多的粉面子,太黏糊了,像喝大鼻涕!这鱼头的鳃没有抠尽,腥气!这豆腐可不赶咱克山的卤水豆腐好吃,肯定是石膏做的,我看小孩子打弹弓缺石子,使它都行!这米太陈了,一点儿都不筋道,店家肯定贱价买的!”她把饭菜悉数糟蹋一遍后,问我是否有对象了。我摇摇头,说没有;她也摇摇头,说不可能。她讲一个女孩子眼睛变水灵了,一准是搞对象了。
姑姑吃得打起饱嗝,终于放下筷子,切入正题,说她来找我,是因为几天前老家突然来了个老头,打听我们村子出没出过私生子。老户人家大都知道我的身世,有人便对老头说,某年的七月十五,有个女人上坟被人强奸了,生下个女孩。老头问女孩如今在哪儿。大家说在哈尔滨,不常回来。姑姑说等她听说时,老头已经走了。
“会不会是你亲爹找你来了?”姑姑说,“我怕老头打听到你,到哈尔滨找你,张扬得满城风雨,对你不好,提前来跟你打个招呼。”
“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亲爹?”问这话时,我直冒冷汗。
“不是你亲爹打听你干啥?”姑姑说,“再说了,他听说你妈死得早,挺伤心,买了一堆果品,给了带路人一百块钱,去西岗给你妈上坟了呢。”
我联想起穆师傅的失踪,心一阵抽搐。
姑姑述说时,一直观察我的表情。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大发慈悲,专程来提醒我的,她此行一定别有目的。我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管谁来找我,我这一生,只有母亲,没有父亲!姑姑很失落,吧唧一下嘴,终于对我说,老家的房子原本要动迁,现在看来没戏了,房前的大院子闲着可惜了,克山土豆好,她想开个小型粉丝厂,手里资金不足,想跟我借三万块钱。未等我作答,她开始唠叨这几年如何背运。先是养了两百多只鸡,谁知一场鸡瘟,让她血本无归;接着她男人得了糖尿病,打起胰岛素,针管里每天流的都是铜板,家里愈发穷了;而她在齐齐哈尔的儿子不争气,技校毕业后不肯吃辛苦,干起传销,成了半疯了,她只得把他领回乡下,当废人养活着。姑姑抹着眼泪,动情地说:“这年头没闺女,老了就没依靠!姑姑真后悔当年没养个闺女呀。小娥,你要是不嫌弃,就做姑姑的干闺女吧!”
我忘不了童年所受的屈辱,我用报复的口气大声说:“我嫌弃!我不会认你做干妈!”
姑姑被我的话噎着了,直瞪眼。
我接着说:“我没钱借给你。你想用钱,可以拿房产和田地做抵押,去信用社贷款。”
姑姑说:“你怎么这么薄情寡义!不管咋的,咱们过去是一家人呀。”
“我没有过去。”我说,“你记住了,我没有过去--”
姑姑威胁道:“要是这儿的人知道你是私生女,不会拿好眼睛看你的!”
我冷笑一声,说:“这年头谁要说自己是私生女,等于说血统高贵,还很时髦呢!”
我结过账,给姑姑留下五百块钱,告诉她如果想住下,就去饭馆旁的小旅店,一宿九十;如果不想住,直接去火车站买票回返。姑姑可怜巴巴地问:“你就不能陪我一下晌吗?”
我说工作忙,毅然走出饭馆。姑姑追出来,说她还带了两包粉丝给我呢。我头也没回地说:“我那儿做不了饭,你随便送人吧。”
户外春风荡漾,花香扑鼻,可我想起穆师傅那张干瘪的脸,一阵作呕。如果他真是我生父,那我绝不会饶恕这个强奸了母亲的罪人!
我步履沉重地踏入单位大门时,被传达室的老头喊住了,他说刚才扫地时,捡到一枚胸针。他说上午只有我和找我的人到过传达室,估计是我们遗落的。那是一枚玉簪花形状的仿银胸针,在姑姑佩戴的假饰品中,唯有它看上去别致。
我接过胸针,告诉老头这是我姑姑的。
“你这个姑姑真有意思。”老头说,“她怕我不给她找人,拿出一包粉丝要送我;等我打完电话,告诉她你马上下来,她把粉丝又装回去了。”
老头笑了,我却笑不起来,心里有痛的感觉。
我攥着那枚胸针出了传达室,来到小花园,选了一棵盛开的紫丁香,把胸针别在花丛中。当丁香花像星辰一样在黎明的天际落败时,这枚玉簪花,将为这棵丁香,续写花事。
12
我很快接近了穆师傅,并认他做了干爸。
那个春天对我来说暗无天日,我与他交往时佯装笑脸,内心却流着眼泪。我仔细观察穆师傅的五官,发现自己确实非常像他,比如豆一样的小眼睛,比如说话时微微下垂的唇角。最要命的是我们的耳朵,轮廓完全一致,它们就像血亲的旗帜,幽灵般地飘扬在我与他之间。我朝他要过燕燕的照片,我们真的很像姐妹,难怪穆师傅初见我时,撞着鬼似的打寒战。当复仇之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我还想通过技术手段,最后鉴定一下亲缘关系,以免错杀。
血液并不是DNA 检测的唯一途径,唾液、指甲、毛发等都可做样本,可我认准了血。为了采到穆师傅的血样,我买了套理发工具,拿松花江边缓坡上的青草练手,熟练地掌握了用推子的技巧。江边的人见我给草剃头,都当我是疯子。一个礼拜天的黄昏,齐德铭出差了,天有点阴,我带着理发工具去了穆师傅的宿舍。听说我要给他剃头,他非常高兴,嘱咐我别把他头发剃得太光。说坐过牢的人,出来后再不喜欢剃光头了,也都不喜欢穿马甲了。我给他剃头时,他非常安静,没有说话,偶尔发出一声知足的叹息,很享受那个时刻似的。剪下的头发如同衰草,带着股霜雪的气息。我在将剃完头的一瞬,沉着地将推子斜斜地探进他的后颈窝,用推子一侧锐利的尖头,刺破他的肌肤。当那股我期待的鲜血涌流而出时,我就像看到一朵妖花,充满恐惧。穆师傅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安慰我不要紧,说是高级理发师也有失手的时候。我拿着事先备好的棉球,为他清理创口,如愿采到血样。
没有相关单位开具的血样鉴定证明,DNA 的化验就做不成,我跑到黄薇娜家,求助于她。黄薇娜家的沙发桌上,摆了一大瓶香气蓬勃的黄玫瑰。她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垂着,穿一条葱绿的睡裙,绿水横流的样子,看上去清新愉悦。她说刚过完生日,鲜花是一个新结识的朋友送的。我夸赞她的朋友眼光不俗时,她得意地说:“就是!这个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可是气质不凡!哪像林医生,一送我生日玫瑰,不是红就是粉!”
黄薇娜说自春节始,她改变对林医生的策略了。他们一家三口在亚布力滑雪时,她主动跟男性接触,与他们一起滑雪,一起喝烧酒,吃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快快乐乐的。林医生装作不在意,可内心嫉妒得发疯。现在她不主动给林医生打电话,也不监视他,随他跟那女孩同居。每到周末他回来看林林时,她总要约个男友在家喝茶谈天,林医生看见,敢怒不敢言。
“林医生真傻,有次他回来,与我约会的男人走了,他还嘲讽我,说黄薇娜你现在怎么胃口那么好?频繁更换性伙伴,不他妈怕感染艾滋病吗?”黄薇娜哈哈大笑着说:“亏他还是医生,不明白男人首先是发情的动物,其次才是讲情感的人。我换男友换得勤,就因为他们一旦试探出你不会跟他上床,便不会在你身上耽搁工夫,你只能招另一个上门。再说了,儿子在家,我哪能做那事啊。”
我从黄薇娜的话里,还是感受到她的心,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明媚。
“你何苦折磨自己,早点放弃吧。”我说。
“等他崩溃了,我再放弃也不迟,我不能给那小妖精一个生气勃勃的丈夫!因为这浑蛋说话太损,嫌我太健康,他乏味了!他做了医生后,喜欢楚楚可怜的女孩了。你说他是不是变态?谈恋爱时,他是多么喜欢我的明朗和健康啊。我得把他折磨成病人再说!”黄薇娜发泄完,将目光转向黄玫瑰时,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她叹息一声,说:“也有人喜欢我的健康和明朗,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阴沟的老鼠,见不得阳光。”
我把两份血样呈给黄薇娜请求帮助时,她定睛看了我半晌,说:“出了什么事?不跟我说实话,我可不帮你做什么亲子鉴定。”
我说:“好朋友帮忙是不问理由的。”
“那得看是帮好忙还是坏忙?”黄薇娜说。
“当然是好忙。”我说。
“哦--”黄薇娜沉吟片刻,说,“好吧,帮你做次违规的事情--”
“这是鉴定费。”我从包里掏出三千块钱递给她。
黄薇娜大大方方地说:“钱我是得收下,接私活没有白干的!这样吧,多退少补!”
“好的--”我说,“怪不得男人都喜欢你!你做事痛快,不忸怩!”
六月的一个黄昏,我和齐德铭在中央大街的老上号吃过饭,去松花江畔散步。一到夏日,哈尔滨最夺人眼球的就不是中央大街,而是江畔的斯大林公园了。林荫路下的长椅很少有闲着的时候,江堤石阶上,更是坐满了相依相偎的情侣。卖风筝和卖棉花糖的,卖冷饮和卖凉糕的,卖遮阳伞和卖凉帽的,生意跟江水一样回暖了。我和齐德铭走到九站码头时,夕阳将江水染得一派金黄。我跟他开玩笑说,咱们租条船,到江里捞金条吧。齐德铭说好呀,省得我东奔西走推销药!他跑到船主那儿问价时,黄薇娜打来电话,告诉我DNA 的检测结果,送检的两份血样,所检测出的多个位点完全一致,存在着遗传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听完电话我牙齿打战,浑身哆嗦。齐德铭租好船,回头吆喝我上船。我走向他时流着眼泪,齐德铭连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想着下江捞金条,就要从穷人变成富人,激动哭了。齐德铭撇着嘴说:“骗人倒挺诗意的!”
吉莲娜说犹太人将落日看作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可对我来说,那晚的落日是永远的落日,我的生命再无日出可言了。
我暗自发誓要为母亲复仇!
齐德铭划着船,我坐在船头,在大自然的美好晚景中,想着干掉穆师傅的种种方法。用耗子药包顿饺子让他吃掉,毒死他;在饮料里给他下安眠药,将其迷昏,然后割他的手腕,让那些肮脏的血流尽,造成自杀的假象;搬开昏暗路段的一个破损的马葫芦盖,深夜将他引入那里,让他坠井,一颗污秽的灵魂,正该由污水井收留。可这些方法容易将我暴露,我不想被当作杀人犯处死,不想失去齐德铭。江水发出翻书似的哗哗声响,好像松花江是个大才子,正挥毫书写华章。我忽然想,何不在小船上将他干掉呢?穆师傅说过他恐高恐水,只要把他骗到船上,傍晚时划入无人的江水深处,趁他不备将其推下,他不就见阎王了吗?那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世人宣告:我干爸从船上不小心落入水中了,他和我都不会游泳,没法自救和施救,看来这个计划最可行。
我们回到岸上时,天已黑透了。齐德铭让我跟他回住处,说这样的夜晚需要一场缠绵。我没心情,拒绝了他。齐德铭生气了,他当着我的面,给一家洗浴中心打电话,预约按摩女,说:“对,我半小时后到,要个手把好的,十八九岁,长头发的女孩!对了,我不喜欢吸烟的,还有,指甲不能太尖!”
我说:“你也给我叫个鸭吧。”
“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齐德铭问这话时,好像蛇要发出攻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
“最好能把我--”我顿了顿,吐出两个粗鲁的字,“搞死--”
“那地方只有鸡,没有鸭!”齐德铭吼着,先是扇了我一巴掌,然后颤抖着抱住我,“小娥,千万别为了报复我,糟蹋了自己!这样吧,咱们坐船过江到太阳岛去,那儿有租帐篷的,今晚我们哪儿都不去,就在帐篷里过夜。”
我像木偶一样被齐德铭牵引着,乘轮渡过江,到了夜色茫茫的太阳岛。我们租用了一顶热气球似的红蓝条帐篷。那个夜晚我们仿佛末日狂欢,浑身汗湿,像两条被打上岸的鱼,折腾得筋疲力尽。我在睡去的一刻轻轻问他:“指甲尖的女孩有什么不好?”齐德铭恹恹无力地说:“有的女孩快乐时,喜欢在你身上乱抓。尖指甲跟锥子一样,扎得我肉疼。”
齐德铭的话,刺得我心疼。
实施杀人计划前,我多次去松花江划船,练习脱桨时,如何保持船体的平衡。我可不想推他入江的时候,船体倾覆。为了迷惑穆师傅,那期间我没忘了给他打电话问安。
机会终于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来了!
穆师傅突然打来电话,说干女儿哪有白当的,要送我条金项链,问我去哪里买好。我立刻说中央商城,因为那儿离松花江近。
我们见面的时候,太阳西沉了。穆师傅穿着深灰的裤子,蓝白条T 恤,刮了胡子,干干净净的,腰不那么弯了,眼神也有了温柔的光影。我跟他说在报纸上看到周生生推出了一款新样式的金项链,非常漂亮,可刚才等他时,我进去问了一下,哈尔滨还没到货,想等等再买。穆师傅爽快地说:“买就买个可心的,等吧!”不过他说既然到商城门口了,不能不进去逛逛。他嫌我穿得素气,要给我买条花裙子。我说改日吧,我有点头痛,不如去松花江上划船,风凉风凉。他问我会划船吗?我点点头,穆师傅欢天喜地地说:“那敢情好!”
我们往江边走的时候,只要逢着热闹,我都会主动停下来,让他最后看一眼。那时正值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期间,中央大街成了音乐的秀场。在马迭尔旁啤酒广场表演室内乐的,在金谷大厦门前吹萨克斯的,吸引了众多的游客。穆师傅每凑上前,总要拨拉一下耳朵,好像他的耳朵是空白的音碟,拨动它们,就能将美好的乐音录下似的。
我们在靠近防洪纪念塔的码头租船下水时,夕阳已尽。江上船来船往,但比陆地还是清静多了。小船不大,穆师傅坐船头,我坐船尾,我们相对着,不到两米的距离。
穆师傅刚上船时有点紧张,待他发现我这个掌舵的,能自如地错开其他小船,便放心了,愉快地慨叹江上比岸上好,没灰尘,还风凉!他大声问我会唱歌吗。我摇摇头,紧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妈妈会唱歌。”他低下头,轻声问:“她唱得好吗?”我点点头,说:“好听,都是民歌。”
穆师傅的嘴唇哆嗦着,说:“民歌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