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一章 晚安玫瑰(五)

  我将船划向北侧的江桥,那儿的巨大桥墩,可做罪恶的挡箭牌,我想在那儿下手。

  天渐渐黑了,江上除了往来的大轮渡,消闲的小船渐次归航了。水面暗淡了,却也开阔了。江风浩荡,带来无边的凉意。桨板拨水的声音,先前听不真切,可当我们远离喧嚣,走向孤独时,桨声澎湃。我划得浑身汗湿,接近江桥时,穆师傅突然问:“头还痛吗?”我说好多了。他说:“江上风大,早点回去吧。”

  可我不能掉头,我要把他留在深渊里。

  船至桥墩时,一两百米之内,再也看不到一条船了,而江桥之上,恰好有一列火车经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这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我悄悄撇开桨站起来,欲冲向他。可不知是久坐的缘故还是惊恐,我的腿打着哆嗦,挪不动步。火车很快通过江桥,小船开始颠簸,可我还是不能动弹。穆师傅大声问:“小娥--怎么了?”

  “怎么了?你该知道的!”我抽泣着,冲口而出,“你隐瞒了一宗罪!”

  桥下是暗淡的,可离桥墩两三米远的水域,因为有了桥上灯光的投影,就像落了无数朵春花,有一股说不出的明媚。

  穆师傅把着船帮,将头扭向那片湿润的灯影,呜咽地说:“我该想到你知道了。”

  “你强奸了我妈妈!”我哭喊着,“强奸女人的男人都是浑蛋!该死!”

  桥下水流相对平稳,可小船还是打着旋儿,穆师傅唤我先坐下把好桨,待他讲完他的故事,我还想要他的命的话,他无怨言。

  事实上我已支撑不住,穆师傅的话,给了我一个坐下的理由。

  穆师傅讲述的时候,双手不时在脸上抚过。他说贫穷和疾病,是两大害人精。他原本有个快乐的童年,可那场梦魇似的克山病,夺去了父母和哥哥的性命。他成为孤儿,被一个放羊人收养。养父人好,但是又穷又老又丑,没有女人肯嫁给他。穆师傅长大后,养父中风,穆师傅便去生产队喂牲口,挣工分养家。穆师傅说养父瘫痪了,但意识始终清醒。他见养子渐渐成为大龄青年,便不让他喂牲口了。后来穆师傅才从邻居口中,得知养父为什么不让他喂牲口,他是怕他娶不上媳妇,打牲口棚里那些小母羊的主意!说人毕竟是人,不能和牲口搞一块儿。穆师傅说到这儿,声音颤抖了。

  穆师傅说他们村子穷,而我们村子相对富裕些,所以每年的清明节和鬼节,他都会沿着乌裕尔河,傍晚赶到我们村的坟场,拾取坟头的供品。有一年他划拉回家的白面馒头,装了半面袋!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熏肉、鸡蛋、鱼块、苹果、香烟、糖果等供品。他在坟场,从来没碰到过人,因为他到的时候,人们都上完坟了。可是那年七月十五的黄昏,他却在东山岗的坟场,遇见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他看了一眼就动心,丰盈的红唇,湿漉漉的眼睛,穿着蓝花小褂,可爱至极,他没有忍住,冲上去把她抱住了。

  “她没有挣扎?”我颤抖着问。

  “挣扎了--”穆师傅说,“可当我告诉她我这般年龄了,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她要是不答应,我可能拿小母羊撒野,堕落成畜生,她不挣扎了。她虽从了我,可她一直发着抖,我也发着抖。”

  “恶心!”我叫喊着,“你该让雷劈死,让牲口给踩死,让狼给咬死!”

  “小娥--”穆师傅说,“能不能放我条生路?我为当年犯的罪去自首,法院判我多少年,我就坐多少年牢!有你在,我就是坐牢坐到死,也心甘情愿!”

  “你自首,我就得受牵连!你以为我想让人知道我是一个强奸犯的女儿?”我说,“做梦吧!”

  “我明白了--”穆师傅说这话时,语气恢复了平静。他在投江之前,将身上的钱包留给我,告诉我里面有张工行的银联卡,没设密码,有五万多块钱,希望我结婚时能用它买点什么。

  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回去时慢慢划,上岸后打车回去,别一个人走夜路。”

  穆师傅纵身跃入波涛之中。

  我划着小船离开江桥时,月亮出来了。

  不过那晚的月亮在我眼里就像野鬼,惨白惨白的。

  13

  穆师傅的尸体,是在道外江段发现的。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码头便报警,说干爸在船上没有坐稳,在江桥附近落水了。当救生艇越过江桥,向下游搜寻的时候,发现了像黑鱼一样在月夜的江面漂浮的他。警方怀疑我,但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穆师傅没有外伤和内伤,自溺而亡。

  齐德铭的父亲在皇山公墓给他买了块墓地,厚葬了他。

  他死了,我以为自己报了多年的仇,内心会获得解放,其实不然。我寝食难安,精神恍惚,工作频频出错。不该校对的地方,我用红笔勾勾连连,乱改一气;而错的地方,我却像瞎子一样看不出来。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把头版的一篇社论中的关键词“旗帜”,改为“妻子”,幸好值班的副总编辑敬业,发现了这个重大错误,得以在付印前纠正。领导火冒三丈地找我谈话,说作为一名职业校对,出这样的问题是不可饶恕的!说这事若在“文革”,我就会被当作政治犯关进监牢!如果再犯类似错误,报社就会解聘我。

  我想保住饭碗,再校对时,见着每个字,都像是久别的亲娘,要一看再看,害得我眼睛生疼,一天点数遍眼药水。

  我茶饭不思,面色萎黄,穿衣戴帽马马虎虎,上班时袜子穿差色了、衣服的纽扣系错了位,已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夜里噩梦不断,大喊大叫,时常惊醒吉莲娜。

  齐德铭以为我的反常,是因为眼睁睁看着穆师傅落水,受刺激而引起的。他张罗着帮我再认一个干爸,说这世上的亲爸只一个,干爸只要想认,成百上千地等在那儿。

  还是黄薇娜深知我心,她虽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我的反常与那个DNA 鉴定结果有关。她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帮我忙了。她说这世道,糊涂者愉快,清醒者痛苦。她建议我请病假休养一段。那时我正被字折磨得身心俱疲,校对时每个字都让我生疑,快到崩溃的边缘,我接受了黄薇娜的建议,请了病假。

  穆师傅留下的银联卡,事发后被我拿回来,藏在床板下,一直没敢用。休病假的日子,我取出它,装进钱包,在中央商城,依照穆师傅的意思,买了条花裙子。刷第一笔款时,我心慌气短,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在银联单的交易单上签穆师傅的本名穆长宽时,笔头颤抖,但交易成功后,我拿到花裙子,胆量倍增,再用它时气定神凝,大大方方,仿佛它本该归我所有。我疯狂购物,买了金项链、手机、碧玉手镯、高档皮鞋和太阳镜。短短一周改头换面,消费了一万多块。除了逛商场,我还进酒楼享受美食,如今大多的餐馆都能刷卡了。我爱吃麻辣小龙虾和水煮鱼,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连口红都省下了。齐德铭见我打扮得妖里妖气,不断添置贵重东西,认定我学坏了。在他眼里,我这种姿容欠佳、性情古怪的女孩,不可能傍上大款。如果我没傍大款,没中彩票,手头突然宽绰起来,一准做鸡去了。

  齐德铭对我淡漠起来,我却放不下他。有一天我没打招呼,去了中山花园。沐浴之后,我打开他的旅行箱,将那件寿衣披在身上,奔向满怀激情在床上等我的齐德铭。他吓得用被子蒙住脸,凄厉地叫了一声,“女鬼--”不再理我。

  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我的精神依然处于危崖状态,夜里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个囫囵觉。我眼睛发花,幻听,大脑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梦见了穆师傅。他瘦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光着脚,面如白纸,胡子拉碴,擎一只空碗,走街串巷地讨饭。叩到我门时,他一见我,老泪纵横地叫了一声:“闺女啊--”我从梦中醒来时浑身汗湿,望着黑洞洞的天棚,号啕大哭。吉莲娜被惊醒后,打开厅里的灯,推开我屋门。乳黄的光影中,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的她形销骨立,头发披垂,骇人之极,吓得我大喊大叫。吉莲娜走过来,轻声说:“小娥,别怕,我是吉莲娜呀。”

  我呼唤着吉莲娜的名字,扑进她怀里,哀求着:“吉莲娜,救救我!”

  吉莲娜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轻轻问:“你丢了工作?”

  我说:“没有,不过也快了--”

  她又问:“那个卖药的和你分手了?”

  我说:“有一天我穿上他的寿衣,把他吓傻了!不过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小娥,你不会是身体出了大毛病吧?”吉莲娜扳住我的肩头,定睛地看着我说,“你这一段气色吓人,天天花钱,是不是以后花钱的日子不多了?”

  “不是!”我终于忍不住,对吉莲娜说,“我逼死了亲生父亲,是我杀了他!”

  吉莲娜瞪大眼睛缩回手,僵直地站起来,脸色惨白,缓缓离开了。她的房间很快传出诵经的声音。夜深时分,厅里的花草释放着淡淡的幽香,诵经声从此穿过,感觉那声音就像迎春的枝条,濡满花香,说不出的美好。

  吉莲娜祷告完,去厨房准备茶点,端到钢琴旁的小桌上,唤我出来。

  我们对坐着,喝着绿茶,吃着咸味奶酪,开始了长谈。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话,毫无保留地对她讲出来。而她听完我的身世遭际,也把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我。

  吉莲娜说,其实她与我一样,也害死了父亲!不同的是,我害死的是生父,她害死的是继父!

  吉莲娜的继父和母亲结婚时,是伪满日本人统治的时代。那些流亡到哈尔滨的犹太人,都怀有复国梦想。他们中的一些人,把这份梦想,寄托到了日本人身上。日本人也暗地许诺,可在中国土地上,让他们实现梦想。

  吉莲娜说继父是生意人,但他打交道的日本人,不局限于商人,有很多政界和军界的人,他常在新世界和马迭尔宴请他们。吉莲娜十八岁的那年夏天,继父破例在家里招待了一个客人,他来自新京,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担任要职,此去满洲里视察边境防御工事,路过这里。这个日本人比吉莲娜大十岁,又矮又瘦,眼睛像鹰一样,不苟言笑,气质阴郁,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席间继父唤吉莲娜为他们弹奏一首钢琴曲,她选择的是舒曼的《童年即景》。吉莲娜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次见面后,这位军官从满洲里回来,专程来哈尔滨登门拜访,向她求婚。母亲不想让女儿嫁给日本人,尤其不愿意她离开哈尔滨。继父却欢欣鼓舞的,说吉莲娜跟了这样的人物,对他们实现犹太复国的梦想大有好处,极力说服吉莲娜。可吉莲娜态度坚决,说她不愿嫁给军人,尤其是日本人。继父表面上尊重她的选择,实际上策划了一个阴谋,将吉莲娜拱手相让。

  日本军官离开哈尔滨的前夜,继父说铁路俱乐部有别莉茨卡雅的演出,邀吉莲娜同去,他知道她非常喜欢这位女歌手唱的犹太民歌。吉莲娜没料到,她到了俱乐部,日本军官已在那里,与她座位相连,怪不得吉莲娜的母亲要一同来时,继父说没有余票呢。演出结束后,他们同乘一辆汽车离开俱乐部,继父说应该先送客人回旅馆,这样车子驶向了格兰德旅馆。夜色渐浓,街上车马稀少,灯火寥落。到了旅馆门口,日本军官邀请他们下车喝点什么,继父爽快地答应了。吉莲娜想着与继父在一起,安全无虞,跟着下去了。日本军官在他旅馆的房间招待的他们,让侍者送来茶点。吉莲娜的继父问她想喝什么。她看了看,从清酒、咖啡和茶中,选择了奶油咖啡。她拈起杯子刚啜一口,继父提示她应该去洗个手。吉莲娜洗手归来,一杯咖啡落肚,身上发软,困倦难当,视物模糊,她嚷着回家,继父不予理睬,撇下她离去了!那一瞬她明白了,他们在她的咖啡里下了药。吉莲娜次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旅馆的床上,身旁是日本军官。他向她热烈表白,说爱她这个人,爱她的琴声,希望她能嫁给他。吉莲娜说:“你就是用枪顶着我的头,我也不会答应!”她挣扎着起床时,继父到了。他夜里回了家,对妻子说吉莲娜看演出时碰见了同学娜塔莎,去她家住了。吉莲娜和娜塔莎是好友,一起弹琴,一起学画,以往她贪玩时,也有住在娜塔莎家的时候,所以吉莲娜的母亲也没起疑。

  继父以为吉莲娜被日本军官占有了,会在婚事上低头,没想到她宁死不嫁!吉莲娜说从那时起,她就想要继父的命!她不能容忍母亲跟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男人过下去。日本军官回到新京后,对吉莲娜念念不忘,几次来哈尔滨看望她。吉莲娜见他痴心不改,开始装疯卖傻,这一招果然奏效,日本军官见她精神异常,掉头而去。吉莲娜调侃说,她是个高超的演员,连母亲和继父,都被她骗了。

  日本军官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后,吉莲娜开始了复仇计划。继父沉迷于大烟,但他从不去烟馆,只在家抽。他辟出一间屋,名义上是待客的茶室,其实就是烟馆。他有两杆烟枪,宝贝似的横在红木条桌上。一杆是湘妃竹的,烟头包银,翡翠烟嘴,爪形的紫砂烟葫芦;另一杆是非洲犀牛角的,上面雕刻着蝙蝠和石菊图案,烟嘴是象牙的,烟头包金,六角形的紫砂烟葫芦侧壁上,镶嵌着六颗红宝石。这两杆烟枪,继父都喜欢。他在躺椅上烧着大烟膏,心醉神迷地吞云吐雾时,家人是不能打扰的。

  吉莲娜打起了这两杆烟枪的主意,想浑然不觉地杀死他。她买了砒霜,每隔一周,悄悄用牙签将它们从烟嘴和烟葫芦拨拉进烟身,为他设置了一条死亡通道。砒霜埋伏进烟枪,等于每天在吸继父的血。吉莲娜说从那以后,继父每吸食一次大烟,都要难受几天,可越是难受,他就越想着吸。他变得烦躁,消瘦,咳嗽,胸痛,终于有一天,他吸完大烟后,在去松浦洋行办事的途中猝然倒地,一命呜呼!人们只当他是吸食了过量大烟而亡,包括吉莲娜的母亲,所以尸体顺利入殓了。葬了他以后,吉莲娜不再装疯,恢复常态。而那两杆烟枪,虽然价值不菲,但吉莲娜的母亲憎恨它们,说它们是害人精,填进炉膛烧掉了。吉莲娜说她最心疼的,是镶嵌在烟葫芦上的那六颗红宝石。

  继父死后没几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东北光复了!吉莲娜在报纸上看到强奸她的日本军官,在大溃逃的前夜,在寓所剖腹自杀。而她在这样的时刻,迎来了爱情的曙光。这道曙光,在她心灵的地平线上照耀,直至晚年,始终不灭。

  吉莲娜是在哈尔滨出生长大的,俄语汉语都好,当年苏联红军打过来时,她被苏联领事馆聘为翻译,参与了战后一些事宜的处理,吉莲娜说她得以认识了一位苏联外交官。这人高贵儒雅,比她大十多岁,喜欢音乐和绘画。她知道他在苏联有家室,而且很快会离开中国,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堕入情网。我问他那位外交官叫什么名字,吉莲娜不肯说,只说他跟她一样,也是个天才的演员。因为他成功诱捕了在哈尔滨的亲日白俄反动头目,将其押送回国,投入了莫斯科的卢布莱扬卡监狱。

  苏联外交官和吉莲娜在哈尔滨告别时,请她去马迭尔吃饭,送了她一枚雪花形状的胸针。他们一起跳了舞,一起喝了酒。吉莲娜说他非常会带女伴,舞姿刚劲而轻盈,在他的臂弯里起舞,感觉自己就是一朵云。他们告别后,再没见过面。

  “连信都没有通过吗?”我问她。

  吉莲娜摇摇头。

  我说:“你们告别那天,你跟他跳舞,是不是梳着辫子?”

  “你怎么知道?”她吃惊地问。

  “新年时你请我去马迭尔吃饭,梳着辫子。”我说,“你别着的,也一定是他送的胸针。”

  吉莲娜抿着嘴,羞涩地笑了。

  “那时你才二十多岁,能从这样的爱中熬过来,真不容易。”我说。

  “小娥,不怕你笑话,他回到苏联后,我痛苦极了!我每天晚上都偷着流泪,瘦得不成样子。我怕自己真的疯了,转年三月独自去了苏州,到香雪海看梅花。站在梅园里,看着梅花边开边落,想着美好的爱情跟花一样,也就是那么一段时日,我就看开了。反正我盛开过,在心底存了一辈子可以回味的香气了。”

  至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吉莲娜不把母亲和继父葬在一处。我问她现在还恨继父吗?她意味深长地说:“我杀了他,我要洗清的是自己的罪。”

  我激动地问:“杀了魔鬼,也有罪吗?”

  吉莲娜没有回答我,转身回屋,捧出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对我说那里除了经书,还珍藏着苏联外交官送她的胸针,以及一个她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装的是当年她去香雪海拾得的梅花。她嘱咐我,她死了以后用白布裹身,胸针和香囊随她一起火化。藤条匣和经书,捐赠给犹太新会堂。她说关于房屋等遗产的处理,律师会做;而藤条匣里的东西,我帮她处置最恰当。

  我答应了她。那时天色已明。

  14

  哈尔滨的夏天一到,家家的衣柜就受累了。那些厚重的冬装本已压得它们手脚发麻,现在春装又挤了进来,空间变得更为狭小,再加上为防毛织品生虫而放置的樟脑球,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衣柜的气闷可想而知了。

  衣柜气闷不要紧,女人们欢心了。

  很少有女人不喜欢夏天的,夏天可以让她们翻腾出袒胸露肩的绫罗绸缎,穿出风情来;但有一些已婚女人,对夏天还是有怨言的,因为出汗多,家人的汗衫得一天一洗;还有,男人们这时节贪恋冰镇啤酒,他们在夜市的大排档和街头的小酒馆,三五成群,就着炝拌菜,不喝到夜深不归,无意中冷落了她们。虽说如此,女人劳碌之后,经过一夜的休息,清晨换上清爽的夏装,看着镜中飘逸的自己,心境又明朗起来了。

  我却不敢穿那些裸露肌肤的夏装了,超短裙、大V 字领的鲜艳T 恤、短袖衫、水磨蓝的牛仔短裤以及皮凉鞋,往年是我服饰中的宠儿,可那个夏天我把它们打入冷宫,不去碰它们。我开始购买保守的夏装,衬衫一律的长袖,一律的纽扣灌顶,直至脖颈;裙子曳地,可以当拖把使;皮凉鞋代之以长舌头的皮鞋,不露脚踝。我比修女捂得还严实,半寸春光不露。

  自从跟吉莲娜说出心中的秘密,我仿佛是找到了同谋,内心不那么惊恐了,噩梦也少做了,轻松了许多;可吉莲娜却不然,她看上去更阴郁了,常常看着我发呆。我以为她后悔讲出自己的故事,因为秘密只有埋藏在自己心底,才是最安全的。我向她表明,我虽在报社工作,但绝不会做那种无良记者,将她的经历写出去,不会将她的秘密示人。

  吉莲娜听我这么说,终于实言相告,她忧戚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她说我逼死了父亲,可从我的眼神中看不到忏悔,这很可怕。她说一个人不懂得忏悔,就看不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我想起了齐德铭曾对我说过,我之所以吸引他,是因为我的眼底有一种绝望的东西,与他合拍。如果按吉莲娜的说法,他也是看不到另一世界曙光的人。

  吉莲娜说1948 年以色列宣布独立后,50 年代初,在哈尔滨的一些犹太人,陆续回到了以色列,可她从没动念离开这里。除了因为当年犹太人备受迫害时,是哈尔滨伸出温柔的臂膀收留了他们,还因为她的爱和恨都在这里。她说有爱的地方,就是故乡;而有恨的地方,就是神赐予你的洗礼场。一个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触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顾。她说半个多世纪下来,她的爱没变,但她对继父的恨,逐日消泯。

  我对吉莲娜说,连人世都陷在黑暗中,我不相信另一个世界会有曙光!

  吉莲娜说,人世的黑暗和光明,是一半对一半的。正因如此,神给在黑暗和光明中跋涉的人类,指明了两条路,一条是永远的光明,一条是永远的黑暗!

  我阴阳怪气地说:“不就是天堂和地狱吗?天堂到处是光明,可我紫外线过敏,去了那儿,兴许还受不了呢!地狱在我眼里更没什么可怕的,我不是已经在地狱中了吗?不怕再下一次。”说这话时,我的泪水涌上眼眶。

  吉莲娜的眼睛也蒙上了泪水,但她还是说:“可是小娥,我仔细想了,你父亲当年在坟场对你母亲做的事,不是不可原谅的。你母亲不是也可怜他,最终顺从了吗?”

  “你是说那不叫强奸,我不该让他死?”我说,“那你凭什么用砒霜毒死你继父?”

  吉莲娜哀怜地说:“我不是说过,我在清洗自己的罪吗?”

  “我没罪!”我冷笑着说,“您不要责备我,我是在坟场受孕的孩子,是魔鬼的化身!”

  吉莲娜霍地站起来,行动从未这么迅疾过,劈手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像朽木一样,伏在我身上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放声大哭。她松开我的时候,贴了下我的脸颊,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我只想让你懂得慈悲,慈悲会给人带来安宁和喜悦。还有,你看夏天哪个女孩穿得像你似的?别把男人都看作强奸犯。”

  吉莲娜贴着我的脸时,我的心被刺疼了,她的脸颊像深秋的枯叶,异常干涩,似乎我轻轻一碰,她的脸皮就会像遭遇了地震的大地似的,瞬间绽裂。一个女人丧失了水分,大概离死不远了。我害怕她离去。

  从那天起,吉莲娜的身体每况愈下。以前她睡不好觉,现在却睡不醒了。她昏昏沉沉从床上爬起来时,通常是骄阳似火的正午了。她梳洗完毕,吃过东西,整个下午便关在屋里祷告。她的每日两餐,变成了一餐,黄昏时分,她至多下楼喝上一杯咖啡。她不碰钢琴了,只是怜惜厅里和露台的花草蔬菜,不忘了给它们松土浇水。

  吉莲娜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却到黄薇娜家陪伴林林去了。

  黄薇娜随香港来哈尔滨的一个经贸代表团,去北大荒采访,她说不放心把林林交给林医生,怕那个学画的小妖精害了孩子,让我帮她带一周,反正我休着病假。跟林林在一起时,我每天总要抽空看看吉莲娜,买点面包和水果送过去。她的腿越来越不听使唤了,行走的时候,她的身体前倾着,一副慨然向前的姿态,可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举步维艰。吉莲娜收下面包水果,总要问清价钱,毫厘不差地付给我。而我由于烦乱,忘了付每月规定的水电煤气费用,她也不客气,当面催缴,每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的。

  黄薇娜从外地回来的前日,正好是礼拜天,林林不用去学校,我们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每人吃了一碗鸡蛋面,我见阳光灿烂,便跟他说先带他去看望吉莲娜奶奶,然后去太阳岛的极地馆看企鹅。林林很兴奋,自逾越节后,他就没见过吉莲娜。他说要把自己装扮成摩西的模样,给吉莲娜奶奶一个惊喜。

  摩西什么样?按照我的理解,他应该一袭黑衣,披红色斗篷,戴黑礼帽。林林只记得摩西有一根手杖,他不配合我找衣服,而是跑到储物间翻手杖。最终他拎出一根紫檀色的桃木手杖,说这是他姥爷用过的。他妈妈说留下这根手杖,是想等她老了无人管时,把它当儿子使。林林问我:手杖不会说话,能当儿子使吗?我说不能,林林说就是,儿子能和妈妈亲嘴说话,手杖会吗?正是林林的这句话,激起了我做母亲的欲望,我又不可救药地思念起齐德铭。

  我们到吉莲娜家时已是正午。林林穿白衬衫,黑裤子,戴顶卷檐式牛仔帽,拎着手杖。天热,我在街角顺路买了个西瓜,想着进屋后,给吉莲娜切西瓜吃。

  按照和林林事先设计好的,上了楼后,我悄悄用钥匙打开门,让他先进去,我留在门外,为的是给吉莲娜一个惊喜。

  门打开后,林林拄着手杖,一缕风似的飘了进去。他模仿着太空音,念经般地说:“摩、摩、摩,西、西、西,来、来、来,了、了、了--”吉莲娜呵呵笑了两声,跟着是扑通一声闷响,林林惊叫起来。

  吉莲娜倒地了。当时她正用喷水壶,给盛开的含笑浇水。她倒地的一瞬,喷水壶扫着她的脸,将她干涩而漾着笑意的脸,淋上一片晶莹闪亮的水滴,仿佛下了一场露珠。含笑嫌露珠还不够好吧,撒下几片鹅黄的花瓣,用它们的凋零,为吉莲娜另一世的盛开,送上一缕幽香。

  吉莲娜早把她律师的电话留给了我,说她走后,第一时间通知律师,善后事宜由他处理,我立即拨通了那个电话。

  吉莲娜的律师五十多岁,是个音乐发烧友,稳重老成。遵照吉莲娜的遗愿,我们给她用白布裹身,连同那枚胸针和梅花香囊,将她火化,葬到犹太公墓她母亲身边。葬礼结束,律师才把遗嘱的详细内容告诉给我。他说吉莲娜辞世前不久,针对房屋的归属,对遗嘱做了最后的修改。她把钢琴和与音乐相关的书籍捐给了生前所在的学校;将存款二十一万元,扣除丧葬费和律师费,捐赠给养老院。她最大的遗产是房子,先前她留给谁,做什么用途我一无所知,律师也没透露,我所知道的是,吉莲娜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这套房屋的继承人,改成了我。

  律师宣布完房屋归属于我的那一刻,我仿佛被送上高原,心跳加快,呼吸急促,面颊发烫,脑子有点缺氧的感觉,出现空白;当律师将吉莲娜留下的土地证和房产证拿出来,问什么时候带我去办理房子过户手续时,我生怕所经历的一切是梦,连连说:“现在--现在就去--”

  我在哈尔滨终于拥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我不太相信好运就这么降临到我头上了。我打电话告诉给哥哥,他连夜从老家开车赶了过来。他汗涔涔地进屋后只打了声招呼,就像手执搜查令的警察似的,把房间的每个角落仔细看过,然后嘘出一口长气,走到露台,点燃一支烟,带着哭音说:“小娥,哥哥以后不用那么玩命干活了!知道哈尔滨房子贵,你自己买不起,哥哥想帮帮你,给你攒了七万来块了!”

  我拉着哥哥的手,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

  哈尔滨的夏天通常很短,但那个夏天在我印象中很长。八月中旬了,满大街还是穿短袖衫和皮凉鞋的。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的前半个月,每个早晨醒来,我都像拉磨的驴子似的,绕着屋子转圈,尽管房产证已是我的名字了,可我仍不相信它归我所有。我没有动吉莲娜留下的东西,除却搬走的钢琴和一些书籍,一切都保留着她生前的样子。她和家人的照片,依然摆在壁炉上,每当我从厅里走过,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我的耳畔,依然回响着她诵经的声音。我喝茶时,仍习惯摆两只茶盅。出门时,也会像从前一样跟她打声招呼:“我出去了,吉莲娜。”唯一变化的是,她精心侍弄的花草,无论厅堂、露台还是卧室的,一天天憔悴、枯萎,尽管我没忘了浇水、松土和施肥,它们还是走向了颓败。我相信花恋旧主,它们追随吉莲娜去了。

  我开始觉得,吉莲娜说的或许没错,在我们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世存在。我也开始反思我对生父所做的一切。他真的罪不可赦吗?为什么我报了认定的仇,却心怀郁闷?我一遍遍回想着松花江上的那个夜晚,回想着他让我放他一条生路时,那满怀祈求和哀怨的声音,我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楚!我打电话问齐德铭的父亲,穆师傅的墓地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七万。我将生父银行卡里未被我挥霍掉的两万多块钱悉数取出,再加上自己节衣缩食攒下的老本,凑够七万,在一个下雨的周末,打车到印刷厂,送给齐德铭的父亲。我说作为穆师傅的干女儿,买墓地的钱理应我出。他一定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说:“如果我收下这笔钱,能给你带来安宁,我愿意代穆师傅接受。”

  告别的时候,齐德铭的父亲忽然对我说:“小赵,听说一个犹太老人,遗留给你一套房子,你要是住着别扭,就把它卖掉,我来帮你换套新的!那个地段的房子很值钱,不难出手!”

  我非常吃惊,我和齐德铭很久没联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追问他时,齐德铭的父亲说出了黄薇娜的名字。他犹豫了一番,说他认识黄薇娜时,并不知道她与我在同一家报社工作,而且是好朋友。黄薇娜一直对他说,她供职于一家广告公司,直到他在不久前的电视新闻中,看到她随香港经贸代表团在北大荒采访,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他这番解释让我明白,他和黄薇娜之间,感情非同寻常。

  “你是黄薇娜生日时,送她黄玫瑰的人吧?”我问。

  他点了点头。

  “齐德铭知道这些吗?”我问。

  他说:“我跟他说了。”

  “他怎么说?”我问。

  “没怎么说。”齐德铭的父亲说。

  告别他后,我从道外沿着松花江,步行到道里的黄薇娜家。我把伞落在印刷厂了,一路顶着细雨行走。淋着雨的感觉真好,没人看出你在哭泣。松花江烟雨茫茫,我的心也烟雨茫茫。一个多钟头后,风雨过去了,而我也到了黄薇娜家。

  黄薇娜看上去非常疲惫,气色也差。她说吉莲娜死后,林林开始害怕手杖,只要在街上看见拎手杖的人,掉头就跑,说手杖会要人的命。最近他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她担心林林会得自闭症。

  我觉得很对不起黄薇娜,是我帮着林林扮成摩西,拎着手杖见吉莲娜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齐苍溪刚给我来过电话了--”黄薇娜递给我一件纯棉睡衣,让我把湿衣服换下,以免着凉,然后点起一棵烟,说:“赵小娥,你把男友藏得那么深,我真不知道他的儿子就是你男友,而他也是刚知道我在报社工作。不过你别有顾虑,虽说我爱齐苍溪,他也爱我和林林,愿意一起组建新家庭,可现在看来很难!林医生知道我另有所爱,不愿意离婚了,现在他每周回来三次了,这不他看林林不爱出屋,带他去看电影了。说真的,我要真嫁给齐苍溪,你跟了齐德铭,也挺别扭的。我岂不成了你婆婆?你说你是管我叫妈呢,还是像以前一样叫娜姐?”黄薇娜哈哈笑起来,她的手抖着,烟灰落在她穿着的银粉真丝睡裙上。

  “齐苍溪比你起码大二十岁吧?你干吗要嫁老头!”我说。

  “那我明白了,你想嫁给齐德铭!”黄薇娜冲我扮个鬼脸。

  “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说。

  “但这不说明你们不爱了。”黄薇娜说。

  从黄薇娜家出来,天色已暗。我到避风塘吃了一碗蟹黄豆腐,喝了半瓶白葡萄酒,醉醺醺地回家。走到家门,掏出钥匙的一瞬,发现门边立着一把花格伞,是我遗落在印刷厂的那把,门上贴着一张便笺,是齐德铭的字迹:雨天不打伞,不是找罪受吗?哪个女孩像你这么没脑子,整天丢东落西的?

  这把回来的伞,鼓起了我给齐德铭打电话的勇气。我进门后放下伞,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他的电话:“谢谢你送回来的伞!”

  齐德铭说:“祝贺你继承了一套房产!你现在有了房,是小富婆了,不愁嫁人了!”我说:“少贫!你知道你爸和黄薇娜的事情了吧?”

  齐德铭说:“是啊。你看,我爸单身这么多年,有过这么多女人,头一回对一个女人认真,要娶黄薇娜,我得以孝为先,成全他们呀!咱俩算是没戏了,你不可能让你最好的朋友做你婆婆吧?”

  “谁说我想嫁给你了?”我说。

  “嗬,人一阔,脸就变!”齐德铭说,“算我瞎猜吧。”

  “送伞时怎么不等我一会儿?”我说。

  “我这不是往机场赶么,要去四川几天!等回来去你那儿,你在豪宅给我接风,要做西餐哦,不然跟那房子不配套!”

  “还西餐呢,给你煮碗鸡蛋面就不错了!”我笑着问他,“你没忘了带旅行箱吧?”

  齐德铭嘿嘿乐了,说:“赵小娥同志,你是想问我带没带那两样东西吧?”

  “讨厌!”我说。

  “回来见!我到机场了。”齐德铭挂断电话。

  五天之后,齐德铭回来了。他乘坐的飞机抵达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的时候,我正在露台看晚霞映红的天空,他短信告我平安抵达,问我西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回复他:“豪宅女主人和一锅牛肉柿子汤正等着你呢。”

  齐德铭没能喝上这锅汤,就在他给我发完短信,下舷梯的一瞬,突发心肌梗塞,一头栽倒,再没起来。他的旅行箱,一开始和形形色色的行李,一起在抵达大厅的蛇形转盘上缓缓运行,到最后其他行李都被认领了,只有他的旅行箱,像脱离了雁群的孤雁,还在漆黑的转盘上,孤零零地伫立着。

  这个带给我噩梦和喜悦的人,说走就走了。我没有参加他的葬礼,齐德铭不喜欢女孩的眼泪,而我去了不可能不哭。我只是给他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齐德铭随身的旅行箱里备下了寿衣,火化时请给他穿上那件衣服。

  齐德铭死后,我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了。走在平坦的街路上,我却有跋涉在泥泞中的感觉,说不出的沉重;我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夜凉如水时我浑身燥热,而阳光灿烂的正午,我却冷得打寒战。我的头脑持续出现大块的空白,彻夜不眠。我忘记了很多事,唯有一件深深铭记--齐德铭说过,他如果向我求婚,会去犹太老会堂。有一天,我穿上用生父的钱买的黑底红花的裙子,配上精致的黑色小西服,把西服的上兜当作花瓶,斜斜地插了枝红玫瑰,独自去了那里。

  犹太老会堂就像一座乡间庄园,有一股温暖的旧,质朴亲切。我对柜台后面当班的服务员说,我是来看望住在这儿的一个客人的,电话约好了,他马上就会下来。梳着马尾辫的服务员没有怀疑,让我在一楼拐角的小客厅等候。

  那个狭长的小客厅状如香蕉,古朴温馨。斑驳的墙壁上悬挂着各式老照片,筒形的羊皮灯在过道投下鹅黄的光影。我选了张两人对坐的小方桌坐下,手指在方桌的蓝白格子台布上轻轻拂过。我对着对面的椅子说:“齐德铭,我愿意做你的新娘,你求婚吧!”那张椅子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也没有人语,而它旁侧的老式沙发上,一黄一黑两只小猫,却甜蜜地相依相偎着,发出温柔的声音,我终于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那一刻我发疯了!原来人发疯是那么的容易。

  我从精神病院出来时,已是新年了。秋天是怎么从这座城市走过,冬天又是怎么来的,我一无所知。我不想见人,哪怕亲人,哪怕好友,也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精神病院的医生让我每周复诊一次,建议我把经历的一切写出来,说是这样有助于我进一步的康复。

  我住在吉莲娜留给我的房子里,伴着袭向这座城市的股股寒流,看着夜晚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提起笔来,开始了回忆。我已不是校对员,第一次体味到字的美妙,字在我眼里没有对错了。如果我的回忆没有颠三倒四,按医生的说法,我的精神将恢复正常了。可我又是多么恐惧正常啊,因为这意味着我经历过的痛苦,可能还会回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化成一只小鸟,栖息在吉莲娜留下来的挂钟里,与死去的时间待在一块儿。

  我不想听到时间的声音,因为时间对我来说,已是干涸的河流,失去意义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

  点评

  迟子建说,《晚安玫瑰》了却了她对哈尔滨的一个情结,这个情结是她对一个城市的情结。作为一个边境城市,哈尔滨见证了太多的历史变幻,有着太多难以言尽的故事。这座城市里居住着一个犹太人群体,吉莲娜是这个群体的一员,在她神秘而传奇的背后是一段段隐秘的历史风云。同吉莲娜一起构成小说主要线索的还有黄薇娜和赵小娥这一对闺蜜,她们的爱情和婚姻伤痕累累,散发着浮躁而仓促的时代气味。相比于黄薇娜的高贵漂亮,赵小娥就是一个纯正的“吊丝”,她其貌不扬,出身贫寒。而其私生子的身份更是让她的童年充满了伤痛和黑暗的回忆。她“蜗居”在哈尔滨这座记忆了她青春和爱情的城市里,寻找着爱情与家园。她与齐德铭的相遇并没能让她找到精神的归宿,却意外遭遇了她的生父,面对这个将她和母亲推入生活深渊的男人,她心中的仇恨压倒了亲情。在她的精心设计下她完成了梦寐以求的复仇。然而,复仇的快感并没有将她的生活推向快乐的轨道,却让她丢了“魂”。与吉莲娜的推心置腹让她获得精神的抚慰与超脱。这两个同病相怜的女人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是在相似的生活经历中获得里心灵的共鸣。吉莲娜的离世和齐德铭的猝死让赵小娥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世界,不过她在哈尔滨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套吉莲娜留给她的房子给提供了温暖的庇护,让她得以在寒冷的哈尔滨继续寻找她的爱情和生活。

  (崔庆蕾)

  
更多

编辑推荐

1中国股民、基民常备手册
2拿起来就放不下的60...
3青少年不可不知的10...
4章泽
5周秦汉唐文明简本
6从日记到作文
7西安古镇
8共产国际和中国革命的关系
9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伦...
10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下)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西安文物考古研究上)

    作者:西安文物保护考古所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共收入论文41篇,分7个栏目,即考古学探索、文物研究、古史探微、遗址调查报告、地方史研究、文物保护修复技术、文物管理工作。

  • 浙江抗战损失初步研究

    作者:袁成毅  

    科普教育 【已完结】

    Preface Scholars could wish that American students and the public at large were more familiar...

  • 中国古代皇家礼仪

    作者:孙福喜  

    科普教育 【已完结】

    本书内容包括尊君肃臣话朝仪;演军用兵礼仪;尊长敬老礼仪;尊崇备至的皇亲国戚礼仪;任官礼仪;交聘礼仪等十个部分。

  •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

    作者:周苏平  

    科普教育 【已完结】

    该书勾勒了古代丧葬习俗的主要内容,包括繁缛的丧仪、丧服与守孝、追悼亡灵的祭祀、等级鲜明的墓葬制度、形形色色的安葬方式等九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