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
一
河并不宽,石头遍布。
水在石头缝里流,风小时可听到滴滴答答声,像是两人在叽呱地讨论,如少女的清脆,间或似还有笑。山里的风经常很大,于是更多时,石缝的水轰轰着撞石,倒像两个男人瓮声瓮气争执。越朝山里,路越细窄。两架山便对脸凝望。山影也轮流倒在对方的身上。
下了几天雨,木桥垮掉。村长原说马上就修。眼见雨又要下,村长就又说,等雨停稳再修吧。
涂自强从溪南村回来。过河时,踏着石头,一步一跃。以前上学,他懒得走桥,也这么跳。人之本能许多都与动物类同。涂自强每跳石头都有愉悦之心。
只有这天,他心神黯然。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适才在板栗树下与她挥手作别时尚且放声大笑,转身拆纸展看,却发了呆。想回头,却又忍下了。二十几里山路,这诗竟一字一榔头地敲打他。落在脑袋顶,也落在胸膛,痛得他走走歇歇。还没到家,所有字便如同石匠凿刻了两次。脑袋里一次,心头上一次。
不同的路
是给不同的脚走的
不同的脚
走的是不同的人生
从此我们就是
各自路上的行者
不必责怪命运
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采药落榜了。她情绪低落,不想多话,只是在这张淡蓝纸上写字,然后交给他。涂自强想起,这是他在县城配眼镜时,特意到文具店买下的一叠蓝色信笺。他知采药喜欢写点什么。
从石上一跃上岸,涂自强未及站稳。迎面过来一头牛,牛背上坐着四爹爹。四爹爹说,强伢,说是你考取大学了?
涂自强点点头,说,是呀。
四爹爹说,要去汉口?
涂自强说,嗯。不过学校不在汉口,在武昌。
四爹爹便拍着牛背大笑,说,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涂家也出了人才。
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两眼露出凄惶。涂自强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个大学哩,还不是人才。
四爹爹说,咋不是?村子里卢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村长的儿,也没考取是不?何况你还不是去襄樊,是去汉口!你四爹爹,还有你爹,你一箩筐的叔伯,哪个去过汉口?你不是给我们涂家争光又是咋的?
涂自强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户,一直受气,这回也算可以扬眉一次。四爹爹说,强伢,你这口气争得好。想当初,你生下来,你爹叫我给你取名字,我就想到两个字:自强。我们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
涂自强笑道,难怪我考得好,原来是四爹爹名字取得好哩。
四爹爹便高声笑起,嘎嘎的,河两岸满山的树如被大风吹刮,也都哗哗哗的。牛也被这笑声感染,凄惶不见了,它“哞”地叫了一声。四爹爹说,看,我屋里三黄都替你高兴哩。
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竟被这声音舒缓下来。
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且睡不着觉。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似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地进出,不知忙些什么。还不停地转到案前,给摆在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上几句。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传去。一伙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
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得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混浊,见烟淌泪。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亦高声地咳着离开。
这晚的涂自强也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走,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继续晃荡。晃着荡着便入了梦。涂自强只见自己一步一步地随着鬼魂,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皆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它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叫喊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人听见。就这样,他把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每一字都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竟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字有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过阳来,见天儿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两个,哪个肥就杀哪个。
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了下身,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你下的。
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你怎么不叫我起?
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
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母亲执意赶他进屋吃饭,涂自强只好随她。面饼搁在灶台上,涂自强便坐在灶前的木椅上嚼面饼。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爬在沙漠里,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
涂自强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十六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村里其他打工的人,都说没见过她,涂自强的母亲不知何处找她,便只每年在她生日那天,下一碗面,一家人闷闷地吃,边吃边叹,说人怕是没了。而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七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出去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父亲本就是个闷人,没了两儿一女,他更是一天难说一句话。除了在山脚种土豆,再或进山打柴,涂自强没见他做过别的事。十年时间,哥姐连续出事,父亲仍是进山打柴刨土豆地,眼泪都没见流,谁也不知他心里的想法。母亲说,他会想啥?他什么都不会想。他脑袋是空的。再说了,想又有什么用?母亲说时,眼泪哗哗地往下垮。她的眼被灶柴长年熏得管不住眼泪。垮了一阵,便自家用衣袖把泪一抹,说就是这个命吧,好在还有强伢。
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
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心里千痛万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在心里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失望。
吃完饼,涂自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嘟嘟灌了下。这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学校早餐大多就一个馒头,吃不饱。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胀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果然有强烈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
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根锄,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土豆。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
母亲一闪身,说哪能让我儿做这样的粗活?这不成。村里人会骂我的。四爹爹昨晚还说了,你就是我们涂家的金枝玉叶,要好好伺候着。
涂自强就笑了,说吓唬人哩。
母亲也笑了,说吓唬就吓唬,我们愿意哩。你去跟同学玩儿去吧,也在家待不了几天。四爹爹还说了,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我们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
涂自强觉得跟母亲说不清,只得望着母亲远去。母亲年岁渐长,走路也没了以往的轻快,一步一顿,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烟熏火燎,她的眼睛业已混浊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习惯动作。涂自强看着母亲不时抬手拭眼,心里发酸,暗想,将来一定得让她过好日子。
天气十分晴好。村长领了两个木匠开始修桥。涂自强过去打招呼,村长说,强伢,你好出息。往后进了城,还是要记得乡亲哦。
涂自强说,当然当然。走哪儿都不能忘本。
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学好了得去县衙当官!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就吃不到亏。朝内有人,一村人都好过。你爹妈我会照应。你呢,将来就照应我们村。
涂自强哭笑不得,说我学的是物理,这不是当官的专业哩。
村长说,谁说不是?溪北村马家小子学的是养猪哩,谁见他养猪了?在京城当了领导,县长见他都哈腰。看看他们溪北村,县里有好事情就归他们,修路都先修到他们村口上。涂自强笑笑没回嘴,他知道村长说的是个事实。
涂自强独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这个方向。脚却不由自主。脚已经习惯了到那里去。习惯了沿着溪岸,习惯了贴着山边,习惯了顺着杜鹃花一溜开着的土径,就像狗习惯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样,脚也习惯了去溪南村找采药。
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涧,猛见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树,涂自强怔了一下,刻在他脑海的诗又浮了出来: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
涂自强刹车样收住脚步。他蹲在一丛杂木下,埋下头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他对自己的脚说,往后再不准走到这条路上来,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哦。
二
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儿,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儿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他有些惊讶。
母亲便说,都随你哩。
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
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
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在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实。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是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己靠着自己了。
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泪,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强看到母亲的衣袖处业已黑湿一片,便有些难过。但他还是忍下了。母亲的头发被门外风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五十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们这辈子享享福才是。
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稀落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巢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窜乱跑。涂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
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卡车。
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到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
涂自强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
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
涂自强说,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
翻了一座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行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
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却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熄火停下。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
涂自强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
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的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
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
拖拉机手帮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
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
通往镇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车辆往来,十分清冷。涂自强背着被子独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车驶近,他忙不迭扬臂挥手欲拦之,汽车却根本不搭理他的一厢情愿。一个司机甚至伸出头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强闪身避让时,几乎摔到山下。稳住脚定神间,他想骂人,言辞到了嘴边,却突然想起采药的诗。采药说,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是了,涂自强想,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脚朝前走了。
走着走着,倒也没觉得什么了。红军长征两万五,爬雪山过草地,还要打仗。而他不过背着行李朝镇上走,如此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这么一想,涂自强心里倒真的强大起来。
几近中午,涂自强还没出山。肚子却饿了。山边有户人家,门前门后都种着菜。涂自强走过去,门大开着,却没有人。
涂自强叫了一声,有人吗?
一个女人声音从头上落下,找哪个?
涂自强抬起头,见一女人从山上拖着树枝朝下走。树枝七叉八歪,长长短短。涂自强忙快跑几步,上到她跟前说,我来帮你。女人说,这个我自己拖下去,山上还有一些,你帮我弄下来。
涂自强继续朝上,约莫走了四五十米,果然见有一堆砍好的枯树枝散乱放在石壁边。涂自强顺了顺,找了根藤,挑了几束粗的,扎在一起,顺溜而下,拖到了屋后。女人正站在那里揩汗。她边指教涂自强摆放树枝,边说,学生娃,你找哪个?
涂自强说,我搭拖拉机去镇上,哪晓得它半道坏了,我只好走去。走到这儿,口渴,肚子也饿,看看能不能讨口水喝,搭边吃顿饭。说罢涂自强又大声补充一句,我付钱。
女人笑了起来,挥挥手说,去帮我把山上的树枝都拖下吧,吃饭不要钱,当是我付你的工钱。
涂自强一听大喜,忙不迭说,那是最好。
涂自强总共拖了三趟,方把女人堆在山上的树枝全部搬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天,觉得这两天恐是会下雨,心道这柴湿了最是难烧,便又将枯枝摆好理顺,见旁边扔着一块旧塑料布,顺手扯起搭在树枝上。
涂自强做完活儿,再进女人家时,女人已在厨房做饭了。灶火里的苗一蹿一蹿地朝外跳。涂自强说,做完了。
女人便一努嘴儿,说那边有水,洗手,喝,都行。山上的水,干净哩。
涂自强说,我晓得。我家的也是。
女人家的菜很简单,除了一碟咸菜,也只有一盘炒茄子,女人放了几只辣椒,碧绿碧绿的夹在其间。对涂自强来说,这些已足够好。女人不时给涂自强夹上两筷子,嘴上反复说多吃点儿。涂自强说,我知道我知道。
饭间女人问涂自强去镇上做什么。涂自强便把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说给她听,说时语气里充满自豪。又说他走到镇上再坐车到县里,然后再由县里转车去武汉。
女人脸上便一脸的佩服,连连叹说,你爹妈养了你这样的好儿,真是合适。涂自强笑而未答,心里却想,说得也是。
吃过饭,涂自强准备上路。女人说,慢点。说罢她进到里屋,几分钟后,拿了个小布包出来,说你走到镇上,必定赶不上县里的班车。我男人在镇上给人盖屋,你帮我捎两件衣服给他,顺便让他给你找个住的。
涂自强忙说,我捎衣服就行,不麻烦大哥了。
女人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们山里出了大学生,他坐一晚,都得让你睡下。不然你还花钱住店?
涂自强想了想觉得女人的话说得暖心,便笑道,哪能让大哥坐一晚?我听你的,去了随他安排好了。
谢过女人,涂自强继续顺山路行走。或是吃饱饭的缘故,又或是女人的话句句都暖着他的心,虽然背着行李,却也大步流星。走了许久,全无累感。天擦黑时,涂自强走到镇上。按女人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她的丈夫。
那男人拿着衣服有些惊讶地看着涂自强。涂自强便又将自己要去武汉上大学的事念叨了一遍。男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昏暗中,仿佛照亮了涂自强的脸。男人说,你比我有出息,我也参加过高考哩。差几分没去上,现在只好干苦力。
男人招待涂自强吃饭,又把他介绍给一起盖屋的人。闻知涂自强是准备进武汉念书的新科大学生,大家都开心起来,起哄着要喝酒。端菜上桌的大婶说,喜事喜事,我们山里出个人才不容易,我去加个菜。说话间,蹲在墙边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大家便将桌子腾展得更开。酒是谁拿来的,涂自强也不知道。他糊里糊涂被人敬了几口,不一会儿,就醉倒下了。朦胧中,听到有人笑,说这会读书的人就是不会喝酒。我们就是因为会喝酒,所以不会读书。后面还有什么声音,慢慢都在涂自强的脑间渐行渐远,蓦然间就没有了。
涂自强醒来时,天已大亮。屋顶上射过几道光柱,像是阳光劲道太猛把屋顶捅穿似的。简陋的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满屋都是臭烘烘的味道,比他上学住的宿舍更浓。那时他们几十个人住一间大仓房里,铺挨着铺,天天体臭味汗臭味挥之不去,就连冬天也是如此。涂自强有些恍然,几秒后,方忆起自己置身何处。他小小地自嘲了一下自己,觉得不过刚离学校两个月,自己似乎就开始了怀旧。
屋里小桌上有碗稀饭和一个馒头,一个大婶伸头叫了一声,起来了?这是留给你的。喊罢就没影了。涂自强饿得厉害,坐在小凳上,几大口就吃得精光。昨晚喝了酒,他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就人事不知了。想想自己当时的状态,涂自强不觉笑了起来。
工棚外的太阳升得老高,热气扑面。新砌的房屋距工棚不远,涂自强便走了过去。这是一幢小学的教室楼,要盖四层高。眼下已经砌到了二层。涂自强见适才喊叫他吃早餐的大婶正拎着水泥桶往钩上挂,便过去帮忙。嘴上说,婶子,我大哥呢?他记起,这是昨晚上端菜的大婶。
那大婶说,这儿全是大哥,哪个是你的?
拌水泥的小工就笑了起来,说,小子,这大婶嘴狠,从没个好话,你千万别跟她回嘴。说罢又说,怕是李哥的朋友。李哥,你兄弟找你哩!
二楼砌砖的一个男人直起身道,哦,大学生呀,起来了?
涂自强抬头见正是昨天他找的那位大哥,便说,嗯。想跟你打声招呼哩。
叫李哥的又说,今天就去县里搭车,还是在镇上玩玩?
涂自强说,都行。
端菜的大婶又开始拎水泥桶。涂自强便又上前帮忙。大婶捶捶自己的腰说,到底是大学生,知礼又懂事,还晓得我腰疼哩。
涂自强便说,婶子,你歇着,我帮你。我反正不赶急。
那大婶真就捶着背离开了,边走边说,不赶急就太好。我也歇不起,还得做十几口人的中饭哩。
拌水泥的小工说,原先的小工老婆生娃,昨天中午就赶回家了,这里缺个人手,老板又催讨进度,没办法。做饭的婶子是那小工的亲戚,只好过来相帮。
涂自强说,我时间富着,帮帮忙没关系。
工地活紧,也没人多说什么,真就由着涂自强在那里拎水泥桶。近中午时,太阳愈烈。涂自强也没戴个帽子,胳膊立马晒得黑红黑红。他读书多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天天坐在教室里,几无下地干活经历,皮肤也便变得扛不住日头暴晒。才半天,裸露在外的皮肤就有刺疼感。涂自强心想难道我也这么没用了?干个活还经不起晒?想着竟有些惭愧。
涂自强的中饭自然就在工地吃了。吃到半截,老板来了,正是催进度,说开学教室要能上课。工人们都说,没歇着哩,都赶紧着在干。
老板突然发现涂自强,打量着说,新来的?
大婶就忙不迭地回答,是去省城读书的大学生,给李哥捎衣服来的。王二毛老婆生娃,他昨日赶回家去了,这娃就是好,见我们没人手,帮忙干了半天活哩。
那老板便有些惊异,脸色也善了许多,说大学生还干这粗活?
涂自强忙说,爹妈都是农民,哪有那些讲究。反正我时间富着,帮帮忙也没个啥。
工人们早上也都见识了涂自强的勤快,纷然说,到底是我们山里娃,就是老实心善,干活也是好手哩。老板便说,这里缺人手,你时间富,不如再干几天?我开给你工钱。
涂自强怔了怔,仿佛在想。李哥便说,交学费要花不少钱是不是?搭车去武汉也要花钱吧?反正时间有富,不如挣一点是一点。
做饭的大婶也说,一搭两就哩。帮了这里,自己也能赚点,爹妈知你进了城不缺钱花,心里会欢喜着。
涂自强想,可不是。到哪干活也是干活,早出门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吗?这么想过,涂自强立即说,也行。我本来早去武汉也是想找工打的。
大家便都纷然说,可不是,这里更好。乡里乡亲,会相互照顾哩。进了城,老板哪有我们这老板好?不剥掉你几层皮你能赚着钱?欺负咱山里人有多的哩。
七嘴八舌的话说得老板一脸的笑意。然后他对涂自强说,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娃,我不会亏你。我给你最高的工钱,伙食费也免了。也算咱表彰咱山里娃上大学。
众人又是一阵起哄,夸老板,也夸涂自强,更夸山里人的好。老板的哈哈打得山响,工棚上的灰噗噗往下掉。涂自强也跟着笑。他心情愉快,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好了。他遇到的人都这么好。
涂自强于是留下来做了小工。间或他还跟李哥学着砌砌砖。干活虽然有点累,但对于涂自强来说,也都扛得过去。晚上,便睡在回去照顾老婆的王二毛的床上。夜里风凉,要搭布单。王二毛也不知多久没洗这布单了,盖在哪里都有些臭臭的。涂自强便暗笑,说这大哥真是够懒,走前最好替他洗一下。
即使在睡觉,涂自强也没解下他腰上的布带。干活时,汗湿透了,他也由它去。冲凉是在河边,大家都脱光了下水。涂自强自不例外。但他解下布带时,必定背着人,并且必定将它裹在衣服里。进到河里,涂自强也绝不离开衣服三米远。任凭工友们怎么呼喊他游到对岸,他都笑而不应。母亲的话,他字字都记在心里。何况,涂自强知道自己根本不能有任何闪失。
王二毛回来时,已是五天之后。老板将涂自强的工钱算给了他,说放假回来,想干活勤工俭学,还找我。涂自强接钱时连说谢谢,又说好的好的。
涂自强辞了工地,又背起他的行李。做饭的大婶包了几个馒头,说路上吃吧。餐馆贵着哩,还不如咱的馒头饱。涂自强道谢再三,接下了馒头。走了几十米,他有些不舍,回头又朝工地上摇摇手。耳边却听到有声音大喊,好点学,早点当个大官回来,给咱山里造点福。
涂自强大声答应了,心里却想,奇怪了,怎么都让当大官?
镇上的长途车站挤了不少人,说是县里修路,挖了半边,堵得厉害,从亮走到黑也走不到县城。这几天的班车取消。几个要去襄樊的人,跟售票员吵得厉害。售票员说,你们跟我吵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停的。便有人说,停三天,走都走到襄樊了。售票员便说,有本事就走呀!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哩。他们走得,你们就走不得?气得人们吵闹得更加厉害。
涂自强站着看了一会儿吵,觉得吵也不是事,等也不是事,不如真的就走算了。念头到此,他就真觉得走到武汉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时间还早,红军走得,他就走得。红军还打仗,他只不过走走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他血仿佛就热了,浑身劲头像打了气,立马鼓胀起来。
涂自强跑到镇中学,找地理老师借本地图,说是要走到武汉去。老师先是眼睛瞪得溜圆,随之便大加赞许。拿着地图对他指点一番,又帮他找了块塑料布,把被子包了起来。老师说,万一遇上下雨,打湿被子事小,你会重得走不动的。又说,最好走大路,有加油站,吃喝拉撒都方便。还说,到了襄樊,去看看鹿鸣山,孟浩然在那里隐居过哩。涂自强一一答应下来。
包里装着地图,仿佛人生的方向也装进包里,涂自强信心满满。一路的村庄虽不算密集,但散户却也不少,走不几里,总能遇上人家。敲门前去,要点水喝,或是坐在人家门口小憩一下,都能得到热诚不过的接待。第一天,他吃的都是自己所带的馒头。晚上投宿一户农家,家里有个老太太,牙不好,咀嚼米粒很吃力,涂自强便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老太太高兴了,用汤泡着馒头,连连说好吃好吃。这家人便招待涂自强一顿晚餐。虽只是青菜和咸萝卜皮,涂自强却吃得很有幸福感。
没进襄樊城,涂自强竟先闯到了鹿鸣山。他去山下人家讨水喝,顺嘴问这是什么山,于是便听到“鹿鸣山”三个字。比起他住的山里,这山太过平缓。山林连着山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树也细瘦,营养不良似的。涂自强便想,你大名鼎鼎的孟浩然竟隐居这么个地方。光是种地读书,啥事不做,就算天天有人寻上门来喝酒,又有啥意思?想罢,他也懒得进山瞧瞧,趁着天色明亮,急急朝城里赶去。
襄樊城太大,涂自强朝里走了几步,突然怕了。车来车往,没啥空当给人行路。他避过前车又闪后车,忙成一团。于是想,我是去武汉的,进这襄樊城做什么?这一想过,决计不朝城里走。他在城边一条小街,买了碗牛肉面。这是他出门后花的第一笔钱。面汤辣得他不停地发出嗦嗦嗦的声音。嗦得卖面的老板娘抿嘴直笑。笑完,递给他一碗凉水。涂自强觉得这老板娘很亲切,便也朝她堆起满脸笑容。老板娘便问他背着被卷,要去哪里。涂自强便说他要去武汉上大学。老板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说,开学早着哩,去了学校也没人。涂自强便坦承说,的确还早,主要是想出来打打工。
老板娘打量他一下,然后说,山里娃?
涂自强说,嗯。家里穷,不想爹娘太劳顿,所以要自己挣学费哩。
老板娘便说,真是个好娃!然后就领着他到对面一家洗车店,跟洗车店老板嘀咕了几句。洗车店老板便对涂自强说,行。我喜欢这样的娃!你就留我这儿干吧。管吃管喝,走前包你拿到工钱。我这儿就是晚上没地方住。
卖牛肉面的老板娘忙说,住我店里吧,夜里拉张床,点上蚊香就行。我老公五点起来和面,你早点起来搭把手,我管你早餐好了。
涂自强很高兴,觉得自己这笔牛肉面的钱花得太值。立马表示他现在即可开始洗车。老板点点头,说洗车这活,没技术,无师自通。在外做事,其实就两条,勤快,仔细,不管是难还是容易,都能干得好。
涂自强觉得老板说得有道理,忙说,我记心里了哩。
夜里,涂自强把牛肉面馆的小桌朝墙边靠着,中间腾出个地方摆上折叠床。涂自强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折叠床,心里直叫好。觉得城里人就是聪明,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店铺狭窄,空气中四处还弥漫着牛肉的香气。躺在床上,涂自强想,原来世上的人都这么好呀。
涂自强在襄樊城一待便是十天,开学日期业已迫近。这天涂自强正跟老板说,他得走了。说话间,过来一辆小车。司机把车交给涂自强洗,人却东长西短地跟老板闲聊。不知怎么就说到涂自强身上。那司机过来看了一眼涂自强,笑道,原来是大学生在给我洗车呀。我很荣幸哩。快开学了,还不去报到?
涂自强说,正准备今天走哩。
司机便说,算你运气好,我搭你一脚吧。我车到汉川,到了那里,离武汉也算不远了,省你不少车钱哩。
洗车店老板忙说,真是太好了。师傅是善人有善心,今天我也不收你这洗车费了。实心讲这学生娃真不错。
涂自强想了想,原觉得自己走路挺好,但现在有了车,自然搭车到武汉更方便。想罢便说,太好了,我咋这么好的运气?尽遇上了好人。
司机和洗车店老板便都呵呵地笑。老板跟涂自强结了账,涂自强去了趟厕所。在那里,他将这些钞票一一塞进腰间的布带中。布带天天扎在身上,已经有点脏了。涂自强对钱说,脏点不算啥呀,只要你们老老实实都待在里面就好。这就是我的小银行哩。
涂自强头一次坐小车,没开几十米,便觉得晕眩。待开出襄樊城,他已头昏眼花,几次欲吐。司机吓得要死,不停地求他,说兄弟,千万别吐呀,吐了有气味,领导知道我就会挨骂的。涂自强便强忍着。实在忍不住了,便要下车,说还是我自己走吧。司机无奈,便在路边停下。涂自强下了车便吐得天翻地覆。把小车司机给吓着了,小车司机忙递给他矿泉水,嘴里说还没见过你这么吐的。涂自强吐完舒服许多,却再不敢上那小车。对那司机说,我还是走吧。司机便长叹道,好心搭你,哪晓得你没这福气。涂自强便笑了,说,我就这命哩。
涂自强再次背上行李,继续他的路程。
离开襄樊第三天,他果然遇雨。雨下得老大,四周不见人家。涂自强背着行李大步地跑,跑得泥浆溅得满腿。朦胧雨中,见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便一头钻了进去。
土地庙小到只能容他一人,并且还站不直身。涂自强便将行李挂在土地公公身上,自己则坐在它的脚边。涂自强说,土地公公,你待人最善,你别怪我。我这样是没办法了,还望你能帮我背下行李,不然湿了我上学不好用。
这天的雨一直到夜里才渐小。涂自强在低矮的土庙里憋得难受,便决定连夜赶路。小雨一直淅沥下着,许是饿的缘故,涂自强觉得自己在黑地里似乎走了几天几夜。几乎快走不动了,方见到一个村庄零星的灯火。
村里的狗闻有生人气便朝着涂自强围过来,狂乱地吼叫。涂自强拾起一根棍子,低喝着意欲扑来的村狗。终有一户人家的门开了,有人骂狗,说半夜三更,叫什么!涂自强听这声音有几分苍老,忙喊,大爹,我是赶路的,天雨迷路了,想找个地方歇脚。那人便出门来,吼开了狗,说,你一个人?
涂自强忙说,是哩。
那人便说,哦,家里来吧。
涂自强身上早已湿透,幸亏夏天,又幸亏赶路,倒也不觉冷。进屋见开门的果然是个大爹。涂自强说,我要走去武汉上大学。下雨,走糊涂了。那大爹便说,常有的事。你歇上一夜,天亮就好了。涂自强说,哦,谢谢大爹。
那大爹指着偏房,示意涂自强去那里住,然后自己又关灯回屋。尽管有塑料布包着。涂自强的被子还是湿了一大块。衣服亦半干半湿。疲惫已极的涂自强顾不上那些,换上衣服,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死沉,涂自强被高声的说话声惊醒。他赶忙爬起,走出门。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在同昨晚的大爹说话。那干部瞥了涂自强一眼,继续说他的。涂自强听了一会儿,听出来他们所议事项。村里要挖水塘,家家户户都要参与。涂自强夜晚投宿的这家年轻的男人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只剩得老小。那大爹摊开自己的双手,使劲说,我如何挖得动?村长便让他到外面请工代替。那大爹又说,这时候哪里请得了工?
涂自强见此状,感念昨晚大爹对他的收留,忙说,大爹,我帮你家来挖塘好不好?村长此时方仔细打量着涂自强并询问他是何人,来此何故。大爹罗唆着说了一通。村长听说是大学生,脸上便显惊喜,说,学生娃学雷锋,想帮你,你就答应吧。我算你家出人力了。又说,政府给挖塘有补贴,这补贴就给学生娃好了。上学念书也不容易,要花大把的钱。大爹自是满口答应。
涂自强便留在村里整整挖了三天的塘。村里人人尽知他将去武汉上大学,各家都要接他上门,说是让自家屋里沾点才气。涂自强吃得饱喝得足,且百般被人尊敬,自我感觉好得几欲膨胀。第四天塘快挖完了,村长竟受好几个大妈托付,想给涂自强提亲,吓得涂自强当即表示他的时间赶紧了,得马上启程去武汉。
涂自强逃跑似的离开那里。回头张望,那个小小的村庄已经掉在视线之外,他才坐下来稍事休息。静心一想,便忍不住笑。笑了几笑,竟笑出了声。几个过路的见他如此,都好奇地打量他,有一个农民还站了两分钟,似乎想看他笑完了做什么。
涂自强想,回去告诉爹妈,他们一定要乐坏。
剩下的时间并不多了,涂自强决定尽量用来赶路。他只在一个加油站帮忙加了一天油,又在一个路边餐馆洗了一天碗。途中,在一户人家歇脚时,还教了这家读中学的娃半天的英语。整个一路,涂自强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充实和愉快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力量很强大,也觉得这世道的人十分善良。他想,书上常说人心险恶,人生艰难,是我没遇到还是书上太夸张了?
让涂自强晕头的是最后一天:他到了武汉。马路上洪水一样涌来的汽车,让他紧张得浑身冒大汗。他拿着学校地址,四处问人。最终获知到了武汉其实仍然离学校很远。他呆想了一会儿,决定坐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上人倒是不多,一趟车坐不到目的地,中途转了好几次。过了长江又过汉江。尽管涂自强把路线问得明明白白,可他还是坐错了一站。稀里糊涂中,他总算找到了学校,而此时,已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下午,离学校下班也只有一小时了。
涂自强甚至没有时间到厕所时去把腰带上的钱取出来并且整理好。缴费时,他当着众人的面,解下腰带,从中抠出里面的零碎,然后一张张一块块地数给收费员。大多的钱都被他的汗水湿透。旁边的人都惊讶地望着他,有几个女生捂住了鼻子。涂自强先没在意,数钱时,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抬头四下望望,看到无数惊讶的同情的或鄙夷的目光,心里突然就胆怯起来。一路走过的信心瞬间消失。他数钱的手开始颤抖。额上的汗流过他满是灰尘的面颊,他耸着肩用衣袖拭了一下,衣袖顿时变黑,脸也花了一块。他开始茫然,心里顿成一片空白。
一个戴眼镜的老师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这时候突然说,别紧张,慢慢来。钱怎么会是这样的?这声音似乎有些远,却滋润了涂自强的心。他在心里暗自说,镇静,涂自强你要镇静。果然他镇静了下来。他抬起头,望着老师脸上的眼镜片说,我是从家里一路走一路打工过来的,所以都是零钱。还有一些是村里人捐的,他们只有零钱。我娘怕我弄丢,做了这个布腰带,让我把钱放在里面,扎在腰上。
老师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了。然后又说,你可以在学校办贷款。涂自强不明白,老师便解释了几句。涂自强问了一句关键的话,说,贷款以后得多还钱,是吗?老师默然,十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涂自强说,那我还是不贷吧,这钱应该够的。
老师不再说什么,便问了他的名字和专业。面对老师温暖的声音,涂自强一一回答,他心里的信心又开始慢慢回来。老师说,别担心,开学后我会给你找份工作。
三
涂自强的大学生涯开始了。
他与另五个同学共住一间寝室。比起高中时的大通铺,这条件真是太好了。涂自强选择了上铺。躺在床上,看白白的天花板,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望见外面的天空。即令再大的雨都不会漏下一滴。铺下有一张桌子供他使用。涂自强从此不再担心下雨的时候床铺会被淋湿以及桌子上的书会打湿得看不见字。洗漱间和厕所都在同一层楼里。不像高中,上厕所还要跑老远的路。有一年冬天他屙肚子,夜里要去厕所,外面冰天雪地,他裹着棉被跑了个来回,结果还是被冻感冒,咳了大半年,以致年年冬天,只要受凉,必咳无疑。咳得剧烈时,他会产生一种立马被咳死的恍惚。现在,所有的让他难受的事都不会重新发生了。
学校的伙食也相当不错,涂自强交完学费,又买了点必需用品,手上钞票便所剩无几。如若不是他一路打工挣了点钱,他交完学费便一文不剩了。涂自强很庆幸自己步行的选择。这使得他不至于刚进校门就遭遇难堪。
上学第一天涂自强就盘算找事情做。他手上仅存的一点钱,纵使他买最便宜的菜吃,甚至他每顿吃馒头,也只够他活几天。同宿舍姓赵的同学自小在城里长大,觉得像涂自强这样的吃法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人。但涂自强听之却乐乐和和,他觉得这已相当不错。在高中,他连这样的饭菜都吃不上。
答应替他找工作的老师没有食言。几天后老师来找涂自强,通知他周一即可去厨房帮忙。老师说,本来想安排你去图书馆,但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你到食堂帮厨更好。这样,你不仅能拿到打工的钱,还可以花较少的伙食费,吃到不错的饭菜。我想这应该是你最需要的。你太单薄了,明显营养不足,你需要多一点的食物。肚子吃饱了,心里才会踏实。老师说着,拍了拍涂自强瘦削的肩膀。
涂自强觉得老师说得太对了。虽然他也想去图书馆,望着一整排一整排立在那里的书,他是多么如饥似渴,心里莫名就会激动。但是,他却有更重要的事。这事便是他必须让自己吃饱。食堂更适合他的现状。有一颗踏实的心才能正常学习。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闻讯,议论道,你这也太实惠了吧。赵同学说,在图书馆打工,又干净又能学到东西。一个陈同学说,你们乡下人就是目光短浅,精神食粮永远比物质食粮重要。还有个李同学说,完全不可理喻,难道就为了多吃点饭?一位马同学也来自乡下,但他家的经济条件比涂自强好。他很替涂自强打抱不平,说,老师真俗气,明摆着看不起我们乡下来的人。
涂自强只是笑了笑。有些事别人不懂,但他自己却必须明白。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是饿着肚子读书的。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吃饱过。他人生中吃得最好的时刻,就是他背着行李出门之后的日子。这一路打工过来,每一个人都对他说,多吃点。他在那时候才知道,一个人吃饱了心情会有多么愉快。
涂自强于是说,我真的觉得很好。我最需要的就是能吃饱饭。我先前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这四年怎么过去,现在我心里踏实了。说完,想,我是山里娃,我跟他们不同,我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份踏实。
同学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他。过了好几天,赵同学才对涂自强说,回去跟我父母说到你的事,我父母说,他们完全理解。当年他们也像你一样。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慢慢理解你。
涂自强笑道,不理解也没关系。我想以后我儿子也会像你一样,不理解他的来自乡下的同学。
赵同学把这话在宿舍里张扬开来,大家听了,都笑得一哄,说,可不是?涂自强心里暖暖的,他觉得同学真的都很好,就算不理解,又有什么关系?
涂自强每天准时去教室上课,他从不缺课,笔记也做得非常仔细。寝室里但凡有漏课的,都找他要笔记本抄。这使他在寝室里成为一个格外受欢迎的人。下了课,他便去厨房打工。他在这里拿到的钱,除了应付他的伙食费外,还可以有点盈余。这样他就可以用来买洗衣粉和牙膏什么的。涂自强之前从未刷过牙,这是在大学里学到的。他觉得这个应该学,就也开始刷牙。路过操场,看到有同学打球,有同学去跑步,还有同学成双成对地钻进树林子,他有些羡慕。但也只是羡慕一下而已。他觉得每个人的人生是不一样的,自己只能如此。这没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此,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他所有做作业和预习的时间都在晚上。洗过碗,离开厨房,多在七点半左右。涂自强洗把脸,冲个澡,便是八点。这个时间,是他开始学习的时间。涂自强想,睡得晚点,自己全力以赴,也就够了。因为,学校里将晚上时间用来学习的人,还真是不多。
赵同学在一个多月后搬了台电脑到寝室里。涂自强以前都是听说,这回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他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他守在赵同学旁边,看他安装,又看他打开,当界面出现图标时,涂自强很是吃惊,再看赵同学上网发邮件。赵同学一边发一边跟涂自强说,看,这样就可以通信了,根本不用去邮局。说着,他又打开一个游戏,噼啪地打击起来。涂自强看得发呆,他不禁大声道,太神了太神了。
赵同学便笑,笑完说,你从来没玩过?
涂自强认真地说,没有没有。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真的电脑。
赵同学说,有了电脑对于我们学理科的人来说,就是如虎添翼,能省无数时间哩。
涂自强瞪大眼睛说,是吗?
赵同学说,当然。只要上了网,无数信息都会自动汇集而来。
涂自强说,这得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