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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三)

  赵同学说,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肯学,家里又顶得住,读书期间不指望你赚大钱,就可以了。

  涂自强说,我家倒是没问题。反正在乡下自己有地,养养猪卖卖鸡蛋小菜,也就够了生活。

  赵同学说,那就好。我觉得攻学位就是你最好的出路。你既没背景,又没财力,你有的只是个人奋斗的动力。但是,现在的社会,没有人际关系,个人奋斗到死,也没什么用。比较起来,还只有考学位相对公平点。你仔细想想看我的话有没有道理。只是,我定要给你一个忠告:千万别回老家。下面的事,全无章法,哪天你死了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这天夜里,涂自强想了彻夜。他一直想着早点工作,好挣点钱,以让父母过得轻松。但如果工作难找,他哪有把握赚到钱呢?或许只能自己糊糊口。这样的话,找工作就没有意义。而如果他留在学校,继续打工求学,反而要容易许多。一则在食堂打工管了饭还可拿点零碎钱;二则导师也会支付少许费用;三则他可继续接几个家教。吃饭解决了,住宿解决了,其他的开销就不剩多少。或许还能给爹妈寄点回去。哪怕一百块,他们也能过几个月。待他苦读出来,当上教授,虽没什么赚大钱升高官的机会,却可有很好的社会地位,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届时把爹妈接到城里一起住,自己的工资也足可给他们一份安稳的日子。这样的未来,纵不是人们所期待的富贵,却也有更要紧的平顺和安静。恐怕这正是适合自己的。

  涂自强想到这些,竟有些兴奋。如此,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自己较量了。他需要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这些仿佛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项。他完全不怕。他凭着纯粹的自己,也能够拿得下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前途也在这个月亮黯淡的夜晚决定了。

  天微亮涂自强就爬了起来。他趴在桌前,给自己仔细拟订出一份学习计划,从专业到政治课到英语,每一项他都要拼出最好成绩。他明白,以他的背景,只有最好,才有机会。各种关系户能挤走的是排名靠后者,挤掉第一名却是要困难很多。

  他写完计划,意犹未尽。又在这份计划书下,拟出一份更为细致的作息表。他的时间安排几乎精确到每一分钟。涂自强将这些打印成两份,一份贴在桌子上,一份贴在床头,以让它随时可以提醒自己。

  同室的马同学起床时见了他的这份计划书和时间表,大声道,你疯了?犯得着这样吗?你就算这样拼掉命,最后也未见得有你的份儿。

  赵同学送衣服过来,见之亦惊呼,说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涂自强前进的步伐了。

  涂自强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世上很多事无法用语言沟通,只有自己去做。所以他一概以微笑作答。涂自强心想,我不能跟你们一样。我什么能量都没有,什么背景都没有,甚至连我的外形也帮不上我。我有的只是一颗坚强的心和顽强的意志力。它们可让自己变成最强的那一个。如此,我的一切才都有可能性。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涂自强平静地做自己的事。他独来独往,内心踏实。任何空虚颓唐的情绪都无法触碰他的身心。他心里仿佛有个小太阳,高悬在上,照耀着自己设计的前程。这前程明亮着他的心,也温暖着他的心。

  专业老师从赵同学处得知涂自强的决心及努力,大加赞赏。下课后专门找到涂自强,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说,你这么刻苦,我很感动。现在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少了。我要给你一个承诺,你的分数只要上线,我一定招你。涂自强也大声地回复老师,我一定考上!

  考试时间是在元月。这年冬天,冷得厉害。屋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涂自强总是安慰自己说,比起高中复习时的冷,已经好多了。而且上厕所都不用到楼外去哩。而且自己的手脚也没长冻疮哩。比较起考高中和考大学的时光,他现在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里。甚至,他连赵同学的衣服也没再洗,因为赵同学说,他洗的衣服已经足够买下他的电脑,所以,他不能再盘剥涂自强。

  元旦放假三天,涂自强哪儿都没去。宿舍楼里很清冷,正适合他用功。他的英语不强。从乡下来的学生,英语先天就差,尤其听力。他们从老师那里学来的英语,到了大学似乎都不太对劲。涂自强每次考英语都在中等偏下。毕业虽没问题,四级也考过了,但考研拉下总分,也不合算。他觉得自己必须利用所有时间,把英语攻上去。整个夜晚,他都在练习听力。新年来临的整点时刻,依然有细碎的鞭炮声响起。焰火像幽灵在远处的空中闪烁,色彩缤纷,像是漫天的诱惑。但这些,全都没有影响到涂自强的专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目标。他能听到的召唤,是来自那里。属于他的焰火和炮仗也在那个遥远的与他的梦想相关地方。他全力朝着那里奔赴,就像是赴死一样。

  寒假前夕,赵同学和几个不考研的同学,拉着涂自强到外面餐馆吃饭。说是此生交了涂自强这样一个同学,也算一生之幸运。一定要给涂自强上考场壮行。条件是将来他们各自有了孩子后,留在学校当教授的涂自强,要给他们孩子上学开开后门。这当然是说笑,但是瞻望前景,涂自强也觉得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欣然答应去吃这顿壮行饭。

  吃饭、喝酒、笑闹、谈女生、说段子都是菜。吃得热了,棉袄也脱在一边。涂自强也喝了一口酒,但他酒量太差,一口酒便让他的脸红得仿佛喝了一斤。涂自强只好告饶。鉴于他一向的实在,大家便也放他一马,允许他用矿泉水代酒来跟大家相敬。

  涂自强也从来没有吃过如此大餐,更未参与过如此亢奋的聚会。虽然他像往日一样话语少笑容多,但精神力却也全部贯注在饭桌的扯淡上。他觉得人生多好呀。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这么好的同学!一想到他们,他心里便会有温暖感。席间,两个同学相互争执起来。话题就是城市孩子和农村孩子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平等。城里孩子吃好、喝好、上舒服的中学、费少劲就能上好的大学还能找到好的工作,农村孩子每一样都得拿命拼,结果一切都不如城市孩子。就算有几个混好了,代价也会沉重无比。说不定半条命都去掉了。同学们争得唾沫横飞,赵同学连连说,不要把标点打得我们满脸呀。

  涂自强心里自然是站在农村孩子这边。他觉得不平等是摆在面上的。可是他又想,这世上何曾有过平等的时候。该认的,你自己都得认。然后自己下气力改变就是了。老是抱怨反倒是折损自己的硬气。所以当赵同学调停说,这样的争论毫无意义时,他立即应声拥护了。

  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九点多。出门时,风更大,站在公共汽车站,大家都哆嗦成一团。就是这时候,涂自强听到他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尤其是这样的晚上。他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竟然是村长家的电话号码。涂自强忙接起电话,对方的声音立即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这是村长在说话。村长说,强伢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回一趟吧。

  涂自强浑身都抖了起来,说,什么事呀?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快回吧。你爹出事啦。正抢救哩。快回吧。晚了见不上了。他的声音急促而紧张。

  涂自强被这个电话内容弄傻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村长挂了电话他还听着手机。赵同学忙问,什么事?你家出了什么事?

  涂自强茫然道,说我爹晚了就见不上了。正抢救哩,为什么抢救?

  一边的同学都急了,公共汽车来了也都没上。围着涂自强东一句西一句地讨论。赵同学说,你傻了呀?抢救,就是说你爹有生命危险!

  另一个同学吼了起来,说,你他妈的怎么没经过事呀,就是说你爹要死了!

  涂自强这才猛然清醒。扶着车站牌的柱子站了几十秒,才说,这不可能。我爹一向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有事?

  冬天的寒风飕飕刮来。几个年轻人围在公共汽车站帮着涂自强分析这消息的可能与不可能。所有的分析都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就是涂自强赶紧回家一趟。他的爹,他亲爱的爹或许正在等着他。

  赵同学自语了一句,我真笨,说着,拿过涂自强的手机,照着打来的电话,回打过去。他在电话里叽叽咕咕地说着。涂自强丝毫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他挂了电话,对涂自强说,回去吧。回家去吧。

  六

  涂自强赶乘最早一班长途汽车回老家。出来三年多,居然一次也没回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省钱省钱省钱。为了省钱,他似乎什么都肯做。一直觉得,省钱就是孝敬爹妈,就是能靠自己读完大学,就是没有爹妈的资助自己也能过得好。掰着指头数,同学中没几个像他这样的。他就是想为那些贫穷而自强的同学做个样子。

  但是现在,他坐到了车上,车轮朝着他的家飞速旋转。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像极山缝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此一刻,他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地想家。想他那个山洼里的小村庄,想他辛苦一生的爹妈。甚至,他连采药都想了。记得他们相好的时候,他最喜欢畅想他们的未来。曾经还对采药说,将来一定要和她一起手拉着手逛汉口,就像真正的城里人那样。而现在,他人到了城市,且在这里住了三年,但他却没有去过汉口。因为他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同他手拉手的人。采药说,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想,这恐怕也是我的个人悲伤吧?

  路途很长,足够涂自强想一路。考研业已抛至云霄之外,在他思绪不到处鬼魂似的游荡。而他的胡思乱想中,纠缠他最凶狠的却是他的悔意。他不敢想父亲会有什么事,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走的时候,父亲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板栗树下,一直望着他。三年来,父亲的目光,从未出现。而这一刻,却在眼前显现,像浮雕一样,越来越清晰。涂自强自责地想,难道省钱比父亲还重要?钱能买到同爹妈的见面?能买爹妈想我和我想他们?能买到爹妈见儿子的欢喜以及他们在村里的自豪?

  长途车进了县境,还没抵县城,涂自强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讲电话的人没有介绍他是谁,只是说,没到家吧?先别回去,直接上县医院。涂自强的心怦怦地跳,他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人说,来了就知道。然后就挂了。

  这时的涂自强很是慌乱,但他什么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愿意猜测。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有什么事?山里人就喜欢把芝麻大点看得天样大。没有战争又不闹土匪,一个山坳里,能有多大的事?

  但实际上涂自强见到的是比他任何想象都要大的事。那也是他最不想见甚至全然不敢去想的场景:他的父亲躺在医院的一个角落。泛黄的白布单罩住了他的面孔。他的母亲铁青着脸坐在旁边。村长和他的老婆正在劝着她。村长说,你就哭出声吧,哭出来人舒服一点。

  涂自强的母亲说,我为什么要哭他?他这个没出息的,活着不好,偏要去死。他这一走,我儿心里该有多委屈?

  涂自强只觉得自己的血往脑门上冲。他冲过去叫道,咋回事?这是咋回事?我爹呢?为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转身扑到他父亲的身上,意欲掀开白布单确认一下,那里躺着的人是不是他的父亲。

  村长一把抓住他。村长说,强伢,那是你爹。你别看了,已经罩上布了,别惊扰他。你是大学生,关键时候头脑要清醒,先照顾下你妈吧。

  涂自强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从此没父亲了。他蹲下身,一边哭,一边跪到母亲跟前说,这是咋回事呀?我走时爹还好好的。早知道这样,我上个什么大学呀。

  母亲说,你说啥瞎话哩!哪能不上大学?这是他的命。

  晚间,县里派了辆卡车,村里又来了几个乡亲,帮着把涂自强的父亲抬上了车。涂自强和母亲相依偎着坐在父亲的身旁。卡车上破旧的帆布篷在寒风里呼啦啦响。父亲的遗体被白色的布单裹着。车上原是装了红砖的,白布上便蹭了不少红色。车向山里驶去,大车灯划破了前方的黑暗。熟悉的回乡路在涂自强眼里格外陌生。他从没以如此方式回过家。这一切都给他一种不真实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觉得懵懂万分。

  风几近刺骨。车颠簸着朝家里行进。母亲身子晃来晃去,却一直没有停嘴。母亲说,村里修路,原本是经过卢家的地。可他们卢家在县城里有人,硬让人给改了线,就变成从咱家坟地过了。也没见人上家里说一声,就给平了。等你爹知晓,路都修到十几里远去了。你爹急了,找修路的。修路的说他们按图纸开挖哩。荒郊野外,无主坟多得是,哪里顾这个?你爹又上卢门理论。他们卢家根本不承认有这事。且跟你爹吵,说你家坟地那风水也够晦气,四个孩子没了三个,尸首都见不着,平了也就平了,没准还转个运。你爹嘴蠢,哪里说得过他们?再去找村长,村长说是村里早贴了告示,通知迁坟,你们咋不看?告示贴在几个大村里,咱这坳里,又隔着山梁子,怎么看得见?你爹气不过,到镇上找领导。领导说,国家修路事大,还是你家坟事大?已经平了,难不成把骨头找回来?你爹找不着说理的地儿,气得吐血,第二天就爬不起来。我也顾不得坟不坟的,拉着车先卖了猪,用那钱带他去医院看病。镇上说得去县上。我又拉着他去到县里。县里医院这也查那也要查,不带药,光这查的费就把咱卖猪的钱花没了。查完说是最好住院,到那窗口,又说要交大笔的钱才成。你爹他再也不肯见医生,死活要回家。他知道,咱衣袋里根本没了钱呀。我找医生开了一点药回来,他就这样一直在家躺着,怎么躺都缓不过劲。这病了也有好一阵,不想跟你说,怕扰了你学习。这几天,寒得厉害,他的病立马见重,夜里尽说胡话,说祖宗不饶过他,要鞭他九十九天。我慌了,找你四爹爹。四爹爹说,人比啥都要紧,还是想法子弄钱进医院吧。我一想,是这个话,人要紧哩。慌得又四下借钱。村里人,哪家富?哪有人借得出?我只好上我娘家去。走前,他说,你这样借,我儿将来咋还得起?我没理他。结果回来就不见他人。忙求着村里人帮忙寻。结果,在新开的路边找到了,那原是他爹娘的埋骨地。他趴在那里,浑身冰凉透了。村里乡亲赶死赶活送他到医院,没进门,人就没了。你说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死心眼呢?不就是个坟吗?死人能比活人重要?我儿大学马上读完,眼见着可以带爹妈住城里享福,他却没了命。这样的风水要它做什么呀!

  母亲的话比风更像刀子割着涂自强的心。涂自强自小在家来来去去,很少与父亲交流。父亲少言语寡,成天闷头不语,令人觉得他的存在一如不存在。现在父亲真的不存在了,涂自强竟有塌天之恍然。父亲或许就是那个替你撑着天却并不让你知道是他在替你撑着的人。

  涂自强这么想着,禁不住靠在摇晃的母亲身上放声大哭。母亲说,我儿呀,人死都死了,哭不回来的。这没出息的老鬼,我都不想哭他。

  涂自强说,爸病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这个儿子真该死呀。

  母亲说,快别说这晦气话。我说给你打电话哩。你爸说你学习紧,别给你添乱。

  涂自强说,爸是怕我负担太重,怕我压不住。

  母亲说,你知道就好。知道心里的念想就会长久。

  涂自强想,那是当然的。

  父亲就葬在了屋后的坡上。隔着窗,远远能看到坟地边一棵银杏树。涂自强在回家的路上,受了凉,一直咳嗽不停。安葬父亲后,家里满处都是他的“咳咳”声。他不想说话,只想为父亲或是为母亲和自己做点什么。有天到地里,看到了这棵银杏树。它原本是父亲当年所栽。涂自强突然起念,便忙了一整天,将这棵树移到父亲的坟边。树落定,他就仿佛安心了一样。现在,就是在家里,也能看到这棵银杏树的枝干。夏天时,它青绿;秋天时,它金黄。刮风的时候,它花瓣一样的树叶就会随风晃动。

  母亲跟着他站在窗前看树,说,到底上了大学,想事也不同。往后就拿它当你爹,就当你爹站在那里瞧着家。反正你爹往常也不说话,我年轻时就说他像棵树,光是矗在那里。这下真说着了。

  涂自强想,是呀,将来它就是父亲了。

  七

  整个春节,涂自强都待在家。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一人,他得陪她过年。这是他的人子之责。居住武汉三年,涂自强已然不适应山里的生活。昏暗的灯光,无边的寒冷,清寂的空气,还有肮脏的厕所。第一天回去,他蹲在两片木板上,咳嗽咳得几乎震断它们。围墙是树枝扎就,风从四面八方进来,还带着轻微的呼啸。他被冻得哆哆嗦嗦,根本屙不出屎。

  早起一推门,迎面便是一座山。山中色彩永远如此,夏天绿秋天黄,冬天发暗的树梢上浮着白。偶尔能听到新修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这声音又让涂自强百般虐心。每天有多少车从他祖辈的坟头碾过?他不愿意深想。一想就觉得那些轮子也正从他心头碾过。

  家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也没有书。除了母亲,甚至也没有其他亲人。每一天的生活都与头天相同。过百年也只一日。偶尔有亲朋过来坐坐,所说的话,所问的事,大同小异,全然引不起涂自强的谈兴。涂自强在家不足十天,便对这样的生活深感厌倦。他想,我三年不回家难道只是因为省钱?或许就是我根本不想回来,不想面对这个地方?难道我对这个地方全无热爱也无眷恋之心?虽然这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可它的贫穷落后它的肮脏呆滞,又怎能让我对它喜爱?又怎能拴住我的身心?难怪出去的人都不想回来。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了。这个地方我是绝不会回来的。

  年一过完,涂自强便与母亲谈。涂自强说,我怕是以后会在城里工作。

  母亲说,当然。我儿当然往后要住在城里。

  涂自强说,我是说,不是县城,是留在武汉。

  母亲说,就是了,咱那个破县城有什么好?我儿就是要留在武汉。气死他们那些大户人家。村里没人住汉口,往后我家就有了。母亲说时,脸上浮出笑容。

  涂自强没料到母亲会如此想,便也笑了,说,我找到工作,挣下钱,有了房子,就接你过去住。

  母亲脸上的笑容便又放大许多,说我听你的。我男人死了,可我有儿,我啥都不怕。

  涂自强说,过完年我还要回学校,你一个人能行吗?

  母亲说,咋不行?放心吧。你爹不是站在那里?喏,还动哩,跟活着时一样。母亲指了指银杏树。涂自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心里知道母亲的强。他自小家里都是由母亲做主。有母亲,他便有安全感。即使出门在外,但凡想起母亲,心里便有暖意涌出。有回他跟母亲这样说,母亲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哩。你想我了,我的血能不知道?我的血也高兴。一高兴,你身上不就热乎了?

  涂自强被母亲说得大笑。他想母亲说得太好了。果然就是如此哩。

  开学前夕,涂自强要动身返回了。走前他把自己所剩的钱大半留给母亲。说我在城里挣钱容易,这些你一定得留着。万一病了,不可以撑,必须去看病。还有,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母亲不停点头,一副诸事都听涂自强安排的表情。

  长途车已通到山里,离家走上几里,便有车站。母亲坚持要送涂自强到车站。涂自强也就由她。他也想与母亲一道走走。

  车站没有其他乘客,涂自强一上车,车便启动。母亲没有挥手,只是呆站在站牌下,望着汽车远去。车上的涂自强不时回望,见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汽车驶远,动也不动,比父亲那棵树更像木桩,心里便也酸酸的。他想,这世上,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而我也只有她这一个了。

  涂自强一到学校,老师便来找他,问他怎么没参加考研。涂自强说了家里的变故。老师长叹一声,连着说,就这么不巧,这么不巧。一个随意的举动就改变一家人的命运,甚至不知是谁做的改变。唉,唉。像你这样用心读书的人,我很难再碰到一个。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被改变了。

  回到寝室,涂自强把这话对同室的马同学说,马同学亦叹息,然后补了一句,这就是命。你的命!涂自强想,是呀,这就是命。我的命!

  这一夜涂自强又没有睡着。他发现自己业已时常睡不着觉了。并且他也知道了那一个文雅的词:失眠。

  次日,涂自强便将所有的考研资料打捆放进了一个纸箱,又把纸箱塞进床底。这些东西,他想,从现在开始,都将是废纸。然后他打开电脑,开始写自己的简历。他并无多少经历,也没有什么成果,不过半页纸,他的简历便已完成。最后一学期,几无课程,也几无活动,同学大多在找工作。大街上四处可见寻找工作的大学生。从此以后,他便是他们中的一个。

  涂自强开始找工作的第一天,便发现,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事。他不可能到处奔跑,因为他每天两次必须回到食堂干活,他也根本没有在外面吃饭的资本。学校在郊外,只要出门,一上公共汽车,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就到不了目的地。什么事还不曾做,就得往回赶。有两三次他迟到了,食堂的师傅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自己却万般不好意思。于是,所有找工作的事,便放在了周六和周末。

  时间就这么在寻找中过去。临近毕业时,他终于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电话营销工作。老板是校友,早他十年毕业。也是山里出来的穷孩子。他打量着涂自强半天才说,我看你这性格不适合做营销。不过,我毕业时,也是你这尸从样。亏我老板肯收留我,我才有今天。所以我也愿意收留你。先试试?

  涂自强自信道,给我十年时间,我也会成你今天这样。

  老板笑了笑说,这个我信。但是,拿命拼吧,学弟。

  两人约定底薪七百元,其他靠业绩提成。年终结算连奖金一并支付。做得越多,拿得越多。涂自强算了一下账,这工作主要靠查找资料,如果一天做一百个客户,便可有一千多元的收入。他节俭已惯,便觉得相当不错。刚开始,不能要求太高。这虽不是他所喜欢的事,但他要吃饭,就必须落下脚来,谋一份薪水养着自己。涂自强一直非常现实,他想,理想工作是需要慢慢寻找的。

  他到底决定辞掉食堂的工作了。四年来,他风雨无阻地在这里干活,吃这里几近免费的饭菜。这里像是他的家一样。师傅们送他时也都依依不舍,觉得现在社会难得有涂自强这么踏实勤快的孩子。炒菜的大师傅甚至说,都讲现在的大学生不行,我还跟他们辩论,说怎么不行?我们那里的小涂比谁都行。

  涂自强听这话很开心,他不停地说谢谢。最后还说,全世界最好吃的饭菜就是这里!说得食堂的师傅们全都哈哈大笑。

  拿毕业证那天,已有些炎热。先前离校而去的同学都返回来。大家高兴地笑闹,然后以各种方式照相。涂自强在班上原本就不出众,跟同学亦少热乎,故而来找他合影的人便也寥寥。他只参与了几个大团队合影,之后便倚着树笑着脸看大家。涂自强并没有失落感,他认为本该如此。他真心觉得学校太好了,而同学们也太好了。中午的时候,大家在一起吃了告别饭。都称这是最后的午餐。饭后,彼此又拥抱着告别。这一别,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再得相见。涂自强在跟同寝室几个同学分手时,竟淌出了泪水。

  整个寝室立即清静下来。涂自强亦清点着自己的东西。这地方他住了四年,现在,他将带着行李走向茫茫大海一样的社会,那感觉,仿佛离家出走。走时,回望又回望,知道这地方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

  按照同学的指点,涂自强在武昌的石牌岭找了间租房。这里是城中村。街道狭窄,房屋杂乱。村民们将自己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成租屋。因为简陋,所以便宜。又因此地距大学和电脑城近,便成毕业生的云集之地。他们像鸟一样,每日早出晚归,夜间栖息在此。涂自强与邻校三个学生合租了一间屋。一个月各出一百一十块钱。

  上班三天,涂自强为自己拟了一份生活清单:

  房租水电:140元

  吃饭:300元

  乘车及电话费:120元

  生活杂用工:40元

  机动:50元(买换季衣服及鞋等)

  总计:650元

  他想,这是他一个月的起码用度。他所有费用都必须控制在底薪700元内。如果他只用掉650元,每个月就可以留50元给母亲。两个月寄一次,母亲收到这钱,一定会高兴坏。她的生活因有此钱也会好很多。涂自强仿佛能看到母亲满脸得意的神情。倘若他的业绩出色,年终提成加奖金能拿到一笔大钱,他可以去存起来。将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比方他家的房子已经很旧了,他得设法修整修整;再比方,他将来要在武汉成家立业,迟早得在此买房。他想,他的节俭度应该是:近十年内,为最高级节俭;再十年,为比较级节俭;再十年,刚可进入普通消费级,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时,他四十出头。而真正的享受生活,怕是要到五十岁之后。以他这样没背景、没外形、没名牌也没高学历的人,恐怕只能是这样一种按部就班的节奏。其实他的一生如能这样,他觉得倒也可以满足。

  同室的三人看到他的清单,便都惊呼,跟女生喝杯咖啡的钱都没有算,实属神仙清单呀。那你活着是为什么呢?

  涂自强便笑,说我就是当代神仙。我活着是为了未来。其他人便都认定他的人生观有问题。涂自强依然笑。他想他们是无法理解的。不过他也不需要他们理解。他们喜欢说,彪悍的人生无须解释,涂自强心道,到了他这里,完全可改为俭朴的人生无须解释。何况,他自己也从来没喝过一次咖啡哩。

  又一轮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

  工作比想象得更辛苦,而生活比想象得更糟糕。同住的人们虽在不同公司工作,但辛劳似乎大同小异。每晚回家,衣服顾不得脱,便躺在床上发牢骚。说是早知如此,真不该读这个大学。又历数他们高考落选的同学,收入已经达到了多少多少。牢骚发完,总是要骂一骂老板如何心狠手辣,动辄加班,稍有不对,便克扣奖金之类。睡意在骂声中到来,于是各自呼呼大睡。经常的时候,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便这样一觉到天明,然后又开始完全相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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